山谷《竹枝词跋》云:“古乐府有‘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г裳’。但以抑怨之音,和为数叠,惜其声今不传。予自荆州上峡入黔中,备尝山川险阻,因作二叠,传与巴娘,令以《竹枝》歌之。”盖每首後二句,叠一遍也。又云:“或各用四句入《阳关》、《小秦王》,亦可歌也。”此则每句用叠也。按《苕溪渔隐丛话》:“唐初歌词所存者,止《瑞鹧鸪》、《小秦王》二曲,是七言诗。《瑞鹧鸪》犹依字易歌,若《小秦王》必须杂以虚声,乃可歌也。”查他山云:“《小秦王》一名《古阳关》,盖《小秦王》与《阳关》音节相埒耳。”○後三首太白,大约此皆《竹枝》中极着意者矣。当与刘梦得之作抄写一编,而以杨铁崖之属继之。

“露花倒影柳三变,桂子飘香张九成”,“山抹微□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阮亭自谓其“月映清淮何水部,□飞陇首柳吴兴”胜於前句。至若山谷云:“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而後人有句云:“挥豪对客曹能始,闭阁焚香尹子求。”此不谓之袭旧乎?

阮亭所举宋贤绝句可继唐贤者几数十首,然何以不举山谷《广陵早春》之作云:“春风十里珠帘卷,仿佛三生杜牧之。红药梢头初茧栗,扬州风物鬓成丝。”

山谷於五古,亦用巧织,如古律然,特其气骨高耳。

谈理至宋人而精,说部至宋人而富,诗则至宋而益加细密,盖刻抉入里,实非唐人所能囿也。而其总萃处,则黄文节为之提挈,非仅江西派以之为祖,实乃南渡以後,笔虚笔实,俱从此导引而出。善夫刘後村之言曰:“国初诗人如潘阆、魏野,规规晚唐格调;杨、刘则又专为昆体;苏、梅二子,稍变以平澹豪俊,而和之者尚寡;至六一、坡公,岿然为大家,学者宗焉。然二公亦各极其天才笔力之所至,非必锻炼勤苦而成也。豫章稍後出,会粹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体制之变,讨古书,穿穴异闻,作为古律,自成一家,虽只字半句不轻出,遂为本朝诗家宗祖。”按此论不特深切豫章,抑且深切宋贤三昧。不然而山谷自为江西派之祖,何得谓宋人皆祖之?且宋诗之大家无过东坡,而转祧苏祖黄者,正以苏之大处,不当以南北宋风会论之,舍元诸贤外,宋人盖莫能望其肩背,其何处而祖之乎?吕居仁作《江西宗派图》,其时若陈後山、徐师川、韩子苍辈,未必皆以为铨定之公也。而山谷之高之大,亦岂仅与厌原一刻争胜毫!盖继往开来,源远流长,所自任者,非一时一地事矣。论者不察,而于《宋诗钞》品之曰“宋诗宗祖,是殆必将全宋之诗境与後村立言之旨,一一研勘也。观其所钞,则又不然,专以平直豪放者为宋诗,则山谷又何以为之宗祖?盖所钞全集与其品山谷之言,初无照应,非知言之选也。”

宋人精诣,全在刻抉入里,而皆从各自读书学古中来,所以不蹈袭唐人也。然此外亦更无留与後人再刻抉者,以故元人剩得一段丰致而已,明人则直从格调为之。然而元人之丰致,非复唐人之丰致也;明人之格调,依然唐人之格调也。孰是孰非,自有能辨之者,又不消痛贬何、李始见真际矣。

渔洋先生所讲神韵,则合丰致、格调为一而浑化之。此道至于先生,谓之集大成可也。

渔洋先生则超明人而入唐者也,竹先生则由元人而入宋而入唐者也。然则二先生之路,今当奚从?曰吾敢议其甲乙耶?然而由竹之路为稳实耳。

吴孟举之钞宋诗,若用其本领以钞邵尧夫、陈白沙、庄定山诸公之诗,或可成一片段耳。

山谷诗,譬如榕树自根生出千枝万,又自枝上倒生出根来。若敖器之之论,只言其神味耳。

“不贪夜识金银气”,“手自与金银”,是真事,故不碍。然阮亭尚以“手自与金银”为病。至後山云“莫辞行乐费金银”,则不可矣。

後山赠鲁直云:“陈诗传笔意,愿立弟子行。”又云:“人言我语胜黄语,扶坚夜燎齐朝光。”此其所以叙入紫微宗派之图也。任天社云:“读後山诗,似参曹洞禅,不犯正位,切忌死语,非冥搜旁引,莫窥其用意深处。”因为作注。而敖器之亦谓“後山如九皋独唳,深林孤芳,冲寂自研,不求赏识”。昔渔洋先生尝疑天社之语未尽然,而谓“後山终落钝根,视苏、黄远矣”。按《诗林广记》云:“後山之诗,近于枯淡。”愚观宋诗之枯淡者,惟梅圣俞可以当之,若後山则益无可回味处,岂得以枯淡为辞耶?若黄诗之深之大,又岂後山所可比肩者!盖元诸贤,皆才气横溢,而一时独有此一种,见者遂以为高不可攀耳。

後山极意仿杜,固不得杜之精华,然与吞剥者终属有间。即以中间有生用杜句者,亦不似元遗山之矫变,亦不似李空同之整齐,盖此等处尚有朴拙之气存焉。求之杜诗,如“吾宗老孙子”一篇,是其巅顶已。

後山所作《温公挽词三首》,真有杜意,而吴不钞。

唐诗妙境在虚处,宋诗妙境在实处。初唐之高者,如陈射洪、张曲江,皆开启盛唐者也。中、晚之高者,如韦苏州、柳柳州、韩文公、白香山、杜樊川,皆接武盛唐、变化盛唐者也。是有唐之作者,总归盛唐。而盛唐诸公,全在境象超诣,所以司空表圣《二十四品》及严仪卿以禅喻诗之说,诚为後人读唐诗之准的。若夫宋诗,则迟更二三百年,天地之精英,风月之态度,山川之气象,物类之神致,俱已为唐贤占尽,即有能者,不过次第翻新,无中生有,而其精诣,则固别有在者。宋人之学,全在研理日精,观书日富,因而论事日密。如熙宁、元一切用人行政,往往有史传所不及载,而于诸公赠答议论之章,略见其概。至如茶马、盐法、河渠、市货,一一皆可推析。南渡而後,如武林之遗事,汴土之旧闻,故老名臣之言行、学术,师承之绪论、渊源,莫不借诗以资老据。而其言之是非得失,与其声之贞氵㸒正变,亦从可互按马。今论者不察,而或以铺写实境者为唐诗,吟咏性灵、掉弄虚机者为宋诗。所以吴孟举之《宋诗钞》,舍其知人论世、阐幽表微之处,略不加省,而惟是早起晚坐、风花雪月、怀人对景之作,陈陈相因。如是以为读宋贤之诗,宋贤之精神其有存焉者乎?

徐俯师川诗亦清逸,在龟父、无逸之上。

韩子苍诗,平匀中自有神味,目之曰江西派,宜其不乐。《游赤壁》七律,直到杜、苏分际。

李商老彭之诗,後村谓其拘狭少变化,良然。

晁具茨诗高逸,渔洋极赏之,然边幅究不能阔大。至《送一上人还滁》一诗,则无咎不能为也。渔洋所心赏当在此,而吴钞乃独不取之,盖以为涉禅耳。

刘後村谓具茨诗惟放翁可以继之,然具茨五言诗殊非陆务观所能仿佛。

刑忄享夫居实才气横逸,其《明妃引》乃十四岁作,而奄有元诸公之气势。东坡、山谷皆深惜之。此宋时之李长吉也。

小斜川诗自注:“吴开府游隆中为诸葛孔明赋诗,有‘翻覆看俱好’之句,为世称诵。”此句可抵一篇孔明传论,而简质婉妙。苏诗《哭刁景纯》有“反覆看愈好”之句,又《留别叔通元弼坦夫》一首内亦有之。

米诗亦入《宋诗钞》。其实米固有英灵气,而自别一路人,其精力不专聚於诗也。其平生精力,大抵全在书画,所与往还,则薛道祖、刘巨济也。

“春光吴地减,山色上林深”,此江公望民表题艮岳句。刘後村跋云:“比之邓肃《花石纲诗》,彼刻露而此含蓄矣。”然《并榈集》中《花石诗》,气格亦自远大,不减少陵。

叶石林诗,深厚清隽,不失元诸贤矩。证以《避暑录话》,平生出处然,集中点次景物亦如之。然方虚谷《瀛奎律髓》有“党蔡尊舒、阴抑苏、黄”之论,甚矣知人论世之不易也!

王明清记李邯郸孙亨仲言:“家有梅圣俞诗善本。世所传,多为欧阳公去其尤者,忌能名之压己也。”明清辨其非实。梅之能名,本不足以压欧阳;而邯郸此说,以小人诬君子,其谬妄固不必言。然亦实因都官全集警策处差少,所以致来诬者之口。若苏诗,则人虽欲为此诬言,其可得乎?

渔洋先生举“扁舟洞庭去,落日松江宿”,谓愚山惊为苏州、文房之作,闻是圣俞,乃爽然自失。然予谓梅诗若以一句两句高出众流,尚不止此,如“淮南木叶惊,淮上使君行”,“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南国易悲秋,西风起高树”,“雨脚收不尽,斜阳半古城”之类,何尝非广德以前人语?但通篇气到力到者,不可多得,此其所以不及欧、苏诸大家耳。鄙意正非薄视梅诗,须知甫变昆体,其力量已不可当,初不必求全责备也。

《墨庄漫录》称:“唐子西诗多新意,不沿袭前人语,当时有小东坡之目。同生眉山,同贬惠州。然格力虽新,而肌理粗疏,逊于苏、黄远矣。”吴钞乃谓“後出固胜”,亦矫枉过正之言也。

“养生主”、“齐物论”,并子西在惠所作酒名。其诗有“满引小杯齐物论”之句,然新而带伧气矣。此数东坡“诗寻医”、“酒入务”更当何如?

汪彦章藻已有《漫兴》绝句,此误故不始於杨廉夫也。

汪浮溪诗,深厚丽密,非南渡诸人可及。

诗人玉屑》云:“陆放翁诗本於茶山,茶山本于韩子苍,三家句律,大概相同,至放翁则如豪矣。”然茶山诗较放翁浑成自然,固不可及。

拗律如杜公“城尖迳仄”一种,历落苍茫,然亦自有天然斗┺处,非如七古专以三平为正调也。曾文清几《游张公洞》一首,第二句及四六八句皆以三平煞尾,此昔所未见也,得毋执而不知变耶?

王履道安中,宣和七年《睿谟殿应制百韵》诗,铺叙而已,未见作家之致;且有音节不谐处。其《题老杜画像》一首云:“声名乾坤破,生事岁月促。”二句颇有杜意。

孙仲益五岁属对,为东坡所赏。其诗思笔亦自清峻,但多生剥前人字句,则亦不能开拓无前也。

孙仲益诗云:“解啼孤月如鸡口,堪笑穷郊作许悲。”此虽一时漫与之言,然亦见孟诗之苦太过也。

苕溪渔隐所举其尊人汝明舜陟,号三山老人。《泛歙溪五首》,谓句法深得老杜意味。然中间如“舟疑天上坐”,则亦孙仲益《鸿庆集》之类也。岂後人则不可,而前人转可乎?但其气味究竟与何、李不同,所以後人不复议之。

简斋《葆真宫避暑》诗,一时推为擅场,人皆传写。然“清池不受暑”,“夜半啸烟艇”,起结亦本杜句也。中间固自脱然。简斋自言曰:“诗至老杜极矣,苏、黄复振之,而正统不坠。东坡赋才大,故解纵绳墨之外,而用之不穷。山谷措意深,故游咏玩味之馀,而索之益远。要必识苏、黄之所不为,然後可以涉老杜之涯。”

简斋以《墨梅》诗擢置馆阁,然唯“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句有生韵,馀亦不尽佳也。“京洛缁尘”尚有神致,“陈玄”则伧气矣。

“平生老赤脚,每见生怒嗔”,“张子霜後鹰,眉骨非凡曹”,“觉来迹便扫”,“韩公真躁人,顾用扰怀抱”,“乾□进酒杯”,“片□无思极”,“我知丈人真”,“清池不受暑”,“惜无陶谢手”,“日动春浮木”。以上诸句,《简斋集》中似此类者尚多,不可一一枚述。大约仿佛後山之学杜,而气韵又不逮。盖同一未得杜神,而後山尚有朴气,简斋则不免有伧气矣。若以此为杜嗣,则不若直举李空同之堂堂旗鼓,明目张胆,上接指麾,何必瞒人哉!

後村举简斋“登临吴蜀横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时”,此其《岳阳楼》句也。又“楼头客子杪秋後,日落君山元气中”二语,亦不愧学杜。

胡邦衡谪新州,王卢溪独作诗送行,卢溪以此得名。其诗亦多剥袭杜句,想尔时诸贤所得如此,尚不及後来李、何辈之雄力耶?

王荆公题惠崇画,屡用“道人三昧力”之语。初以为只摹写其画笔之精耳,及见王卢溪题崇画诗自注云:“往年见赵德之说惠崇尝自言:‘我画中年後有悟入处,岂非慧力中所得之圆熟故耶?’今观此短轴,定非少年时笔也。”此可取以证荆公之诗,虽赞画之语,亦有所据而云也。

朱新仲翌“此时老子兴不浅,旦日将军幸早临”,“何以报之青玉案,我姑酌彼黄金”,固是成语,然“黄金”尚露墨痕。若其《题颜鲁公画像》云:“千五百年如烈日,二十四州惟一人。朝衣视坎趋前死,羽服行山即此身。”则自出手眼,实为奇特。

曹松隐勋《乾道圣德颂》,自谓拟《元和》之作,然平平无佳处。

知稼翁黄公度《悲秋》诗最有名,然只是形,不是神耳。其《题嵩台》诗云:“四山如画古端州,州在西江欲尽头。”二语切肇庆,确不可易。

王瞻叔之望《中兴颂》一诗,亦非高作,而其论颇有理。至云“次山之文可也简”,亦平允之论也。次山诗亦然。

刘屏山《汴京纪事》诸作,精妙非常。此与邓并榈《花石纲诗》,皆有关一代事迹,非仅嘲评花月之作也。宋人七绝,自以此种为精诣。阮亭先生所举四十首,盖借作印证,欲学者超入唐人耳。

《梁溪集》诗亦平雅,其《游张公洞》五古长篇,虽不及香山,尚较皮、陆有实际。竹云:“尤延之、范致能为杨廷秀所服膺,而不入其流派。”

朱子《斋居感兴二十首》,于陈伯玉采其菁华,剪其枝叶,更无论阮嗣宗矣。作诗必从正道,立定根基,方可印证千条万派耳。

袁机仲《通鉴纪事本末》,徽国文公读之,有诗云:“要将报答陛下圣,矫首北阙还潸然。属辞比事有深意,凭愚护短惊群仙。”读此,足见机仲此书意识远矣。

朱子《北山纪行十二章》,并注观之,可抵一篇《游庐山记》。

“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朱子《次陆子静韵》诗也。朱子诗自以此种为正脉,曾从道中流露也。而吴钞转不之及。

周益公自谓“人以老杜相期”,惟童敏德谓“不合学东坡”,殆非知诗者矣。吴钞亦谓“其由白傅而溯浣花。”今看其诗,未能免於伧俚,已入杨诚斋法门矣。惟《高宗挽词》差佳,吴所不取。

少室山房《诗薮》及方万里跋并云“尤、杨、范、陆”,或又称“萧、杨、范、陆”,为南宋四大家。见渔洋《香祖笔记》。诚斋答尧章诗,又云“尤萧范陆四诗翁”。竹独以此为四家,云尤公之作,流传者寡;萧特仅见其数首。後之论者,遂易之曰尤、杨、范、陆。

白石学诗于千岩,同时有黄岩老亦号白石,亦学於千岩,时称“双白石”云。千岩学於曾几吉甫。

阮亭云:“范石湖之视陆放翁,何啻霄壤!”盖平熟之中,未能免俗也。

石湖於桑麻洲渚,一一有情,而其神不远。其佳处,则白石所称“温润”二字尽之。

《巫山图》一篇,辨後世语之诬,而语不工。且云“玉色颜元不嫁”,此更伧父面目矣。其後入蜀,又作《巫山高》一篇,亦不佳。

石湖善作风景语,于《竹枝》颇宜。

范、陆皆趋熟,而范尤平迤,故间以零杂景事缀之,然究未为高格也。

竹云:“正者极於杜,奇者极於韩,此跻夫三峰者也。宋之作者,不过学唐人而变之耳,非能轶出唐人之上。若杨廷秀、郑德源之流,鄙俚以为文,诙笑嬉亵以为尚,斯为不善变矣。”又曰:“今之言诗者,每厌弃唐音,转入宋之流派,高者师法苏、黄,下乃效及杨廷秀之体,叫嚣以为奇,俚鄙以为正。譬之於乐,其变而不成方者与!”又曰:“自明万历以来,公安袁无学兄弟,矫嘉靖七子之弊,意主香山、眉山,降而杨、陆,其辞与志,未有大害也。竟陵钟氏、谭氏,从而甚之。”阮亭亦有“杨、范佻巧取媚”之论。

秦桧卖奸误国,当时目为金人奸细。而杨诚斋以多中亻疑之,独不畏下笔之不伦耶?篇末用杜语,亦带伧父气。

诚斋过楚州淮阴侯庙二诗,《呈史》谓壁间无继者。此篇属辞比事,可谓极工,然亦不过祢到元人分际。

诚斋《读罪己诏诗》极佳,此元从真际发露也。若但取其嬉肆之作,则失之矣。

诚斋之诗,巧处即其俚处。

《读唐人及半山诗》云:“半山便遣能参透,犹有唐人是一关。”此与严沧浪论半山之语相合,岂沧浪用此耶!然诚斋之参透半山,殊似隔壁听耳,又不知所谓唐人一关在何处也。

写景事有笔酣时,此则杨、范、陆三家之所同也。

诚斋之诗,上规白傅,正自大远;下视子畏,却可平衡。

吴孟举之钞宋诗,於大苏则欲汰其富缛,於半山则病其议论,而以杨诚斋为太白,以陈後山、简斋为少陵,以林君复之属为韦、柳。後来颓波日甚,至如祝枝山、唐伯虎之放肆,陈白沙、庄定山之流易,以及袁公安、钟伯敬之佻薄,皆此一家之言浸氵㸒灌注,而莫可复返,所谓率天下而祸仁义者。吴独何心,乃习焉不察哉?

诚斋之《竹枝》,较石湖更俚矣。

诚斋《寄题儋耳东坡故居》诗云:“古来贤圣皆如此,身後功名属阿谁?”此套用苏诗“古来重九皆如此,别後西湖付与谁”也,可谓点金成铁。

诚斋屡用辘轳进退格,实是可厌。至云:“尤萧范陆四诗翁,此後谁当第一功?新拜南湖为上将,更牵白石作先锋。”叫嚣伧俚之声,令人掩耳不欲闻。

石湖、诚斋皆非高格,独以同时笔墨皆极酣恣,故遂得抗颜与放翁并称。而诚斋较之石湖,更有敢作敢为之色,颐指气使,似乎无不如意,所以其名尤重。其实石湖虽只平浅,尚有近雅之处,不过体不高、神不远耳。若诚斋以轻儇佻巧之音,作剑拔弩张之态,阅至十首以外,辄令人厌不欲观,此真诗家之魔障,而吴钞钞之独多。“自有肺肠,俾民卒狂”,孟子所谓“放氵㸒息邪”,少陵所谓“别裁伪体”,其指斯乎!

吴竹洲《送钱虞仲兄弟》云:“穷愁懒漫吾犹故,文采雍容子甚都。”句下自注云“借用”。然“车骑雍容子甚都”,用相如事,已见苏诗,不知何以注云“借用”也。

宋人七律,精微无过王半山,至于东坡,则更作得出耳。阮亭尝言东坡七律不可学,此专以盛唐格律言之,其实非通论也。

楼大防之诗,密於考证,盖其夙学如此。至於气格,则终自单窘,未能自树一帜。

後村称王义丰诗“高处逼陵阳、茶山”。今观其诗,清切有味,远出诚斋、石湖之上,而世不甚称之。即以近体中《姑苏龙塘》云:“浮玉北堂三万顷,扁舟西子二千年。”此岂南渡诸公所能耶?其他如“山在断霞明处碧,水从白鸟去边流”,“倚松茅屋斜开迳,近水人家半卖鱼”,亦皆佳句。竹尝摘《剑南》七律语作比体者,至三四十联。然亦不仅七律为然,放翁每遇摹写正面,常用此以舒其笔势,五古尤多。盖才力到正面最难出神彩耳,读此方知苏之大也。

放翁《谒昭烈惠陵及诸葛祠》诗:“论高常近迂,才大本难用。”竟是全用苏句,但有颠倒,以下句作上句耳。

七古末句放平,初无一定之式,只看上面下来如何耳,又看通体如何。

放翁《荆州歌》七古,俨然《竹枝》。

放翁诗“我得茶山一转语,文章切忌参死句”二语,自道其得力处也。

放翁五言古诗,平揖石湖,下启遗山。

直用杜句,陆每有之,然与遗山之超脱不同。

杨、范、陆极酣肆处,正是从平熟中出耳,天固不欲使南渡复为东都也。

虽以陆公有杜之心事,有苏之才分,而驱使得来,亦不离平熟之迳。气运使然,豪杰亦无如何耳!

放翁诗善用“痕”字,如“窗痕月过西”、“水面痕生验雨来”之类,皆精炼所不能到也。

放翁《稽山行》五言一首,意拟《吴趋》、《燕歌》之制也。“何以共烹煮”,句法犹近。

放翁以宝章阁待制修《实录》讫即致仕,优游镜湖、耶间,久领林泉之乐。笔墨之清旷,与心地之淡远,夷然相得於无言之表,固有在叶石林之上者,无论他人之未忘世谛者也。

自後山、简斋抗怀师杜,所以未造其域者,气力不均耳。降至范石湖、杨诚斋,而平熟之迳,同辈一律,操牛耳者,则放翁也。平熟则气力易均,故万篇酣肆,迥非後山、简斋可望。而又平生心力,全注国是,不觉暗以杜公之心为心,于是乎言中有物,又迥出诚斋、石湖上矣。然在放翁,则自作放翁之诗,初非希杜作前身者,此岂後之空同、沧溟辈但取杜貌者,所可同日而语!

止斋赞读嘉邸,於李、光间过宫之事,最致勤拳,《癸丑冬》一诗,可觇其志矣。此极有关系诗,而吴不钞。

陈止斋诗,吴钞称其“得少陵一体”。然气力单窘,尚在後山、简斋之下。

王晦叔炎《双溪集》诗,力庸格窘。

《梅间诗话》称“雪巢林宪景思诗,尤、杨二公皆许之。近世三衢郑景龙编《宋百家诗续选》,摘出‘群花飞尽杨花飞,杨花飞尽无可飞’等句,谓其超出诗人准绳之外”云云。此句殆所谓“下劣诗魔”者,不知选者何以称之也?

陈唐卿造《官务命书》诸作,自白乐天《秦中吟》出,亦风人之旨,足以感人善俗者也。

唐卿亦有打诨处,然伧俚矣。打诨最要精雅。

水心《永嘉橘枝词》三首,记永嘉土风,而以永橘起义,其第一首则专咏橘也。

薛士龙七言,以南渡俚弱之质,而效卢玉川纵横排突之体,岂复更有风雅?而吴钞乃称之。

西山真文忠公帅潭州日,《会长沙十二县宰》之作,可谓“仁义之人,其言蔼如”。

姜白石《除夜自石湖归苕溪》十绝句,极为诚斋所赏。然白石诗风致,胜诚斋远矣,诚斋顾以张功父比之耶?

周方泉气味颇自不俗,当在姜尧章伯仲间。

高菊间翥诗,亦有风致,不减白石、方泉。当时书坊陈起刻《江湖小集》,自是南渡诗人一段结构,正何必定求如东都大篇,反致力不逮耶?

陈起绝句,如《秋怀》、《夜过西湖》之类,皆工。

四灵皆晚唐体,大率不出姚合、贾岛之绪馀,阮亭谓“如袜材窘于方幅”者也。吴钞乃谓“唐诗由此复行。”徐玑之言曰:“昔人以浮声切响、单字双句主巧拙,盖风骚之至精也。近世乃连篇累牍,汗漫而无禁,岂能名家哉!”赵师秀亦云:“一篇幸止有四十字,更增一字,吾末如之何矣!”右皆深悉甘苦之语。然亦惜其知专一而不知变化,故能事止于琢句也。师秀所谓“饱契梅花数斗,使胸次玲珑”者,全在工於炼句处耳。

戴石屏《白歌》寄清高,与乐府《白词》之旨不同。

石屏有《论诗十绝》,其论宋诗曰:“本朝诗出于经。”此人所未识,而复古独心知之。又谓“胸中无千百卷书,如商贾乏赀,本不能致奇货。”此皆务本之言。而其诗纯任自然,则阮亭所谓“直率”者也。

自唐之司空表圣、宋之敖器之,皆精於评语,为谭艺家所推,而所自作,皆未能与所评相称。若严沧浪五言数篇,稍与所谈微中,《闺怨》、《懊侬》诸小诗,亦不减唐贤风味,但惜不多见耳。

朱继芳《静佳乙稿》,俞桂《渔溪稿》,皆有秀韵。杜旃《癖斋集》长句,亦有风格。

戴,石屏之从孙也。其《答妄论宋唐诗体》云:“性情元自无今古,格调何须辨宋唐。”语意自是,而直率逞快者,未必不因乎此。

後村《齐人少翁招魂歌》诸篇,得长吉韵致。

阮亭尝谓:“後村诗专用宋事,毕竟欠雅。”盖直作故事入联中,非如《读崇宁长篇》、《题系年录》诸作,咏感时事之谓也。

文信国《乱离六歌》,迫切悲哀,又甚於杜陵矣。

黄希声文雷《昭君行》一篇,序中辨从来作者沿袭之误,甚与本事相合。按《汉书》:“郅支既诛,呼韩邪单于且喜有惧,上书愿朝。竟宁元年,单于入朝,自言愿婿汉氏以自亲。元帝以後宫良家子王嫱字昭君赐单于。”此与赞语中所述“孝文妻以汉女,增厚其赂”云云,情形迥乎不同,不得以和亲事一概而论也。

吴惟信中孚小诗极有意味,不独吴下老儒为之下拜而已。

何潜斋梦桂深於《易》,吴钞谓其诗淳朴,阮亭则与王义山同评为“酸腐庸下”者也。

梁隆吉尝以《登大茅峰》诗系狱,盖宋末诗人一志士也。此种当与《天地间集》诸诗,同作知人论世之慨,不必尽以格律律之。

牟献之题《渊明图序》云:“江州刺史王茂弘诸孙,已荷朝寄,犹知有赋《归去来》者。於此时遣白衣担酒远饷,邂逅一醉,大是奇事。集中九日诗仅两首,而王弘所饷己酉九日,十有馀年略不见於诗。此翁志节耿亮,与秋俱高,固不暇於岁岁皆诗。‘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正当求之言句之外可也。”此论固献之以自寓耳,亦翻旧生新。《居易录》称其《九日诗序》“发前人所未发”,倘指此耶?

皋羽诸乐府,慷慨飞动,《骚》之裔也。然喧巫觋气,故非盛世之音。

皋羽《发近稿》一卷,诗五十首,皆近体,即阮亭所谓“才尽”者。後附《天地间集》十馀首,即阮亭所谓“此太寥寥,当是不完之书”。

南渡自四灵以下,皆摹亻疑姚合、贾岛之流,纤薄可厌。而《谷音》中数十人,乃慷慨顿挫,转有阮、陈、杜少陵之遗意。此则激昂悲壮之气节所勃发而成,非从细腻函泳而出者也。

天台山人黄星甫,尝於粤中诗社试《枕易》诗,推为第一。考官李侍郎应祈批:“诗题莫难於《枕易》,盖以其不涉风□雨露、江山花鸟,此其所以为难也。”然後四句,颇寓易代之感,此则文外寄。

元初之诗,亦宋一二遗民开之,况其诗半在入元後所作,似乎入元亦是。若另为数卷以别於元人,其庶几可乎。

林同《魏孝子》诗,以“陟屺”望母,不比狄参军之望□,亦前人所未道。

周草窗诗,肌理颇粗。

许彦周《诗话》云:“觉范《题李画像》,当与黔安并驱。”然其他篇,亦有气格近山谷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