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镇国王认着双印,父子主仆正自谈心,昕得外面叩门,原来是任守志的两个家丁找至此间,安宁领他们进来,天色已晚,大家安歇。次日九千岁大犒三军,修了保本,付与高公。曹元帅歇兵三日,拔营起寨。高公父子主仆洒泪与辞,王爷善言慰遣,出得城来,车马仆从与曹元帅一同起行。

那日到了杭州仁和县,曹元帅出榜安民,清家户口。附近州县文武都来迎接。那富阳县统制戴士杰与曹元帅有旧,相见之下,待以殊礼。曹爷留宴,谈心叙旧,此时那水禁子名清已与戴老爷作了长随,站在戴公的背后,听着曹爷谈说往事,听到爽快之处,他竟放声大笑起来,被戴老爷喝退一边。曹爷道:“此人朴实可取,兄到不要叱他。”

戴公道:“因他可取,所以弟叫他退了。前者五松山之事,他竟走来见我,如此如此,岂不可取?”

曹爷哈哈笑道:“难得,难得!看起来与我辈胸襟何异?这样朋友正不易得。来,来,来,来,本帅敬你一大杯!”

水清咧着大嘴而笑,跪在地下接酒而饮。当下二人作竟日谈,戴公方才离去。曹爷因牵挂姑父、姑母及琼花小姐,要去拜望,先着人去柳黄村送信。去人回来,方知已避兵上京去了。次日传令该管地方官员。备了船只,带兵至临平江口,弃陆登舟,从水路回兵。

言不着平南元帅回人马,听把那槐氏邹婆明一明。从那日卖了琼花寇小姐,得银四百有余零,他二人尽性吃喝吞酒肉,丰衣足食任纵横。乐了来又说又笑又唱曲,烦了来又哭又喊又哼哼。两个人一对一声哭爱子,哭够了擦擦眼泪再喝鍾。自古道:坐吃山空总有尽,人口犹如无底坑。不上三年花完了,手内银钱渐渐空。邹婆子只得从作旧买卖,那槐氏无奈之何作女工。不能吃肉喝美酒,只好是将就糊口度余生。不料那日遭民变,忽然半夜起刀兵。幸喜未被贼杀死,跟着那逃荒男女跑出城。奔至那无贼去处全躲避,只落得巡茶讨饭且偷生。二人到此无活计,商量投亲上汴京。槐氏有个叔伯婶,某王爷府内暂安身。邹婆有个姑表弟,某大人府内作家丁。二人主意商量妥,挨途乞化往前行。迎面遇见王老鸨,背着个包袱喘连声。三人彼此相认识,大家一同坐在埃尘。叙话谈心说以往,共诉兵荒苦恼情。王婆说:“一言难尽我的苦,更比别人大不同。高楼瓦舍全烧尽,院中人死走逃亡散个精。剩我一人无倚靠,孤苦伶仃似飘蓬。”

邹婆说:“姐姐如今那里去?”

王婆说:“愚意思量要上京。我有个嫡亲妹子开春院,扁食巷西边大有名。投至那里同住下,慢思后计再经营。”

槐氏回言说:“正好,咱三人如今何不搭伴行。我俩也要东京去,一路同行有照应。”

三人彼此商定,歇息一回又登程。到了临平江口上,一齐上岸坐埃尘。邹婆未语先陪笑,眼望着鸨子开言把大姐称。

婆子说:“王大姐,咱们走旱路,几时才到?莫如雇只回脚船,又快省气力。”

王婆说:“好固然好,得花好几两银子,说定了就得先给一半,不然人家不载。咱既要搭船,先说明了,咱三人每人拿出一股,搭一只船,坐了去罢。那不是好几只呢?邹妹子,你往下走几步,招呼过来,咱们和他说。”

槐氏说:“那是自然。我还有一句话:我们身边盘费不多,老姐姐要有银子,先替我们垫上,到了京中,本利奉还。不是说大话,到了京中,见了他十八姥姥,就不愁银子使了。”

邹婆说:“我表弟手里过活至少也有三二十万银子,他有信请我好几次了,我因舍不得故土,未曾去得成。”

王婆说:“也与你带几两银子来么?”

邹婆红着脸道:“谁家没妥当人就带银子?”

说着,起身往下就走。王婆唤道:“妹子你且站住,咱们说妥了再去搭船。你们到底有多少银子?我是不能垫的。这包里中是几件旧衣,并无财物。那一夜忙乱之处,顾命还顾不过来,好东好西一些也没抓着,一股船钱我这里打算着难溱,那有许多?要有我就拿出来,搭只船,大伙儿坐了去。咱姐儿们是谁,还讲什么还不还的。”

槐氏、邹婆听得此言,一齐把嘴儿撅起。

他二人因见王婆包里重,十分亲近表交情。指望着骗他的盘费同船走,借此投亲好上京。不料王婆多老练,更比他们算法精。铁桶加箍不上当,二人那时火化水。又是饥来又是渴,又是腰酸又脚痛。邹婆重又回身坐,两个人望着王婆又念诵。诉些烦恼说些苦,凄凄慘惨泪直流。王婆更又哭得好,三个人数数落落对夸穷。一对五旬从头诉,话至伤心大放声。三人哭至热闹处,惊动了江内船中一诰封。这位夫人多慈善,正坐窗前看的明。听他们苦恼情节多惨切,不由得动了仁慈侧隐心。这夫人忙启纱窗朝外看,有语开言把话明。

那夫人因见三人凄惨之状,心中怜悯,又听他诉许多苦楚,一发不忍,遂推窗向三人问道:“你们可是仁和县逃难之人么?”

三人见问,一齐站起,哭的哭,拜的拜,才要大诉其苦,夫人说:“你们的苦处我都听见,不须再讲。无有盘费,路远难行,我这船也正要上京,后面小舱中尽可住得下你们三个,有的家常茶饭,只管吃些,等到京时,各投所亲。这个如何?”

三人听毕,倒身下拜,说了好几句感恩佩德的良心话。夫人吩咐搭跳,三人上船,重新拜了夫人,赐些茶与他们吃了。天晚,大家安歇。次日开船走路。

这日到了宝珠滩,天晚湾船。前面是曹元帅艨艟,后边是高老爷的大船,这夫人的船就湾在高公船侧。槐氏三人住在船尾,小船中吃了晚饭,无事闲坐。槐氏把邹婆拉了一把,二人一同出舱,至无人之处,槐氏向邹婆耳边说:“咱们发点财儿罢。”

婆子说:“什么?”

槐氏说:“前日那一夜五更,老王睡着了,我打开他那包袱、匣子中看了看,都是些金珠玉翠,上好的宝石,约值五六百银子。咱们如此这般,岂不到手?只是没钱打酒买东西怎好?”

邹婆喜道:“等我借钱去。只说他失了脚,这船上那是他的亲人?谁管这闲帐不成?好计好计?”

一面走至前舱,望一个仆妇借了几百铜钱,拿到岸上买些熟肉好菜,一瓶好酒,拿到舱中。

不多一时黄昏后,前后舱中点上灯。凉爽一回齐安睡,各船上吆喝罗鸣起了更。一轮明月波心照,邹婆子拿出酒肉笑盈盈。眼望着槐氏王婆呼姐妹:“今夜晚十分炎热睡不稳。我今打了一壶酒,咱姐妹且到船头饮几盅。等着凉快了再睡,免的蚊子把肉叮。”

王婆听见说吃酒,乐的两眼一眯缝。说:“妹子何苦又花钞,姐姐替你怪心疼。不能帮助到叨扰,使我心内不安稳。”

邹婆说:“几个钱的东西什么要紧?不过彼此爱喝盅。姐妹黄连水里洗洗澡,苦中闹个狗儿扑登。”

那槐氏故意也说谦逊话,王婆眼下入牢龙。三个人悄悄走到船尾上,不用灯光趁月明。肥肉熟鸡鲜美菜,热酒高斟敬大盅。二人不住把姐姐让,不知死的王婆尽着力儿吞。不多时沉沉醉,身躯歪倒眼朦胧。鼻声振耳如死狗,槐氏邹婆长笑容。慢慢与他松衣扣,上下浑身剥个精,邹婆子一面脱着一面骂:“刻薄娼妇了不成!分文不肯拿出手,一个杂边当眼睛。今朝吃我的便宜嘴,送你去住水晶宫。若干的银子拿不去,看你心疼不心疼?”

槐氏说:“合该是咱们福,老粉头一场积攒到头空。这是他花中取利阴功损,咱二人只当打个抱不平。”

他二人一面骂着忙抬起,把王婆抬至船边往下扔。咕咚一声刚下去,又听得对面船头发喊声。

原来这边就是高公的坐船。郑安宁与几个防护兵丁因天气甚热,交了二鼓,都在苍棚下打盹。那郑安宁因是在大江面上,恐有不测,时刻防备,歪在栅下,不敢实睡。起先对面船上有三个妇人月下吃酒说笑,后来见醉了一个,躺在一边,那两个妇人与他脱了衣服,抬起来,安宁只当抬进舱中去,又见他似白羊一般,甚是难看,把双睛一闭,只听扑通一声,吓的把二目一睁,见他二人把一个妇人扔在江中去了。小豪杰心中一怒,翻身爬起,一纵身躯,跳过船来,一只手抓住一个,大叫道:“有人害人!”

槐氏、邹婆吓的魂不附体,颤作一堆。惊醒了前舱的夫人,忙命院子出来观看,见安宁按着两个妇人,忙向前问,安宁道:“我主奉威远王九千岁差遣进京上本,在下奉令巡更。方才见你这边船上这两个妇人抬着一个妇人扔在江中,因此跳过船来,将他二人拿住。”

院子大惊道:“多亏将爷看见,不然我们难免一番口舌了!我们这船是从山东来的,孀居主母带着小主人上京投亲,主母一时慈悲,带他三人上京,乃是好意,不料他们作出这样事来。”

安宁问道:“你二人姓甚么名谁?既然是一同避难之人,为何扔他下水?”

邹婆说:“老身勾氏,姓邹;这一位是翰林夫人寇门槐氏,因避兵逃躲出来,上京投奔宁波侯海老爷家,是他娘家。呸!不是,不是,是他表兄家。那一个是美人街的挽鸨子,半路撞见的,搭伴同行。”

院子说:“管你那些闲帐?我问你为何把他扔在水中?”

槐氏说:“那个扔他来?是他失脚掉下去了。无仇无恨,我们为什么害他?”

安宁听了,腹内沉吟,“听他此言,这两个妇人明明是邹婆子与姑爷的庶母槐氏,何不如此如此,带他过去,禀明老爷。问清旧事,与姑爷雪恨,岂不是好?”

遂向院子说:“他二人虽非府上之人,害了人命,免不的地方官究治。总无干涉,也要耽误程途。我将他二人带到那边船上,禀了我家老爷,知会了曹元帅,只用一个谕帖,交与地方官,只管开船走路,岂不省许多罗嗦?”

院子大喜,连连致谢道:“多承将爷下顾,老朽候信便了。”

当下安宁命防护兵带着二人,搭跳回船,禀白高公。这一来,不知怎样发放二人,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