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伏准被梦鸾小姐抢白一场,自觉无趣,回至书房,烦燥不安。劳勤说:“若依小人的愚见,莫如叫太太如此这般,硬作主张,只怕有准。”伏生说:“太大的秉性你难道不知道吗?向他老一说,先就不肯;再不然就是个总不哼。”劳勤说:“有个计较,向他老一说,管保就肯了。”伏生说:“什幺计较?”劳勤说:“他老心疼的是你。你装个病儿吓他,乘势儿苦苦一说,无有不依的。”伏生依言,果然装起病来,次日就躺在床上。

那伏夫人放心不下,亲身至书房,来看侄儿。只见他愁眉不展,在床上歪着。夫人坐在身旁说:“你身上觉着怎样?你说,好请医生调治调治。离年又近,早些好了。”伏生见问,故意低头不语。伏氏一连问了几声,伏准只是不言。伏氏着急说:“你哑了幺?”只见劳勤凑至跟前。

悄语低声开言道:“太太在上请听言。非是相公不言语,有段情由在里边。他今得的是心病,请医调治枉徒然。这些时茶饭懒食精神少,似醉如痴魂梦间。药耳如何治的好?除非是百合香汤如意丹。非是小人多言语,事到如今不敢瞒。怕的是耽延日久成了病,性命之忧岂等闲。”伏氏听了这些话,心下着忙吓了撺。连忙就把伏生问:“你有话何妨向我言。什幺心事急速讲,商量岂有不周全?”伏生说:”太太不与我作主,总然说了是枉然。”伏氏说:“只要吾儿的病好,事若能行不阻拦。”伏准闻言心暗喜,故意的未曾说话带愁烦。

伏准说:“我要不说,你老又苦苦追问;待要说了,你老又不依着我。”伏氏说:“只要你好,我就念佛,怎幺不依你?”伏生又沉吟了一回,说:“你老要不想法儿把梦鸾妹子匹配于,我,我就不能好了。”伏氏说:“咳,你这糊涂孩子,原来是这般混想!你难道不知他是受聘之人了,叫我怎幺想法?”伏尘说:“硬向他说。”伏氏说:“他定不从。再说,我作母亲的不正,一个女儿许两家,却叫我何言对他?”伏生说:“断无此理。他乃未出闺门幼女,自己的婚姻事,羞答答怎好开口?你老人家只管向他说道:作女儿的在家从父母,这如今你父不在家中,

凡事须依娘作主,这件事我早已熟思在肚中。我夫妻膝前无子嗣,还指望百岁承欢与送终。怎舍得将你聘到他乡去,急切间不能会面两相逢。数千程途难往返,老病着床眼盼红。再者咱家田地广,家财两得岂不美,亲上加亲情更浓。终日相聚不相舍,也强如牵肠挂肚各西东。又听说寇府日下非昔比,翰林亡后渐贫穷。后年寇生若来到,资助他纹银千两不为轻。归家另娶名门女,彼此相安两尽情。大料书生无甚讲,落得把我的良缘美事成。你老这样向他讲,他必然含羞带愧总不哼。自古道,要知窈窕心中事,全在低头不语中。那时不必多言语,即选吉日备乘龙。太太若能如此作,就算真心把我疼。你老若还不作主,只怕我的残生命合倾。”狂生说着长吁气,伏夫人半晌沈思把话明。伏夫人为难,良久说:“你这些话都叫我为难。杨舅爷的书子,你难道不看见?杨义后年送寇公子来入赘,他要不依,可怎幺好呢?”伏生摆手说:“没有的话,一个穷秀才,看见白花花的一千两,乐就乐死了,还顾的不依呢?”伏氏听毕,想了半天,说:“我即便向他说了,他要不从,你又该抱怨我不会作事了。”伏生说:“只要你老长的起来,他要有个不允的意思,你老就变脸生嗔,抖起威风来,吓他几句,说:‘你一个女孩儿家未出闺门,须凭父母作主。我这是心疼你之心,你既读书,岂不明三从之理?我今作主,谁敢不依!再要作梗,便为不孝!就是你父回家,看见这对女貌郎才的小夫妻,又能永依膝下,也要欢喜。’你老只管去说,谅他一定从命。”伏氏被他缠绕不过,应允回转后堂。伏生见姑母吐了口儿,跃然而起,也不病了,欢欢喜喜,等侯好音。

伏氏回至后边,反复思量,难以启齿。过了几天,看看年近,伏准不见动静,心内着急,暗暗催了几遍。伏氏无奈,饭后走至小姐房中。小姐正在窗下作画,见了夫人,连忙放笔,起身万福,让母亲坐。伏氏坐在对面,青梅端上茶来,母女吃茶叙话。伏氏看着那桌案纸上说:“姑娘还会丹青。”小姐说:“不过胡乱画几笔解闷,不大精通。”伏氏伸手取来一看,原来是画稿,还未着色,上边画的是一带长江,几株垂柳,衰草黄花,是个深秋的景况,一个美女怀抱石块,面带戚容,在江边停立。伏氏看了一回,放在案上,向小姐问道:“这画想必有个名色。”小姐见问,含笑开言。

高梦鸾手指画图尊声母:“这是前朝一辈贤。传为节烈荆钗记,此女芳名钱玉莲。自幼曾受王门聘,荆钗为记许姻缘。他父为商常在外,继母孙氏性情偏。心活耳软无主意,信爱他家下侄男孙汝权。因见玉莲容貌美,套写休书暗使奸。安人逆从侄男意,强逼佳人侍二天。烈女至死不失节,抱石投江把名全。吉人天相逢搭救,王十朋一举成名中状元。破镜重圆婆见媳,舟中相会巧团圆。汝权害怕悬梁死,好色狂徒命赴泉。孙氏安人羞无地,终身抱愧见婵娟。节妇烈女人人敬,直到如今作美谈。为儿的因慕玉莲多节烈,故把他芳容描作书画看。悬在壁间为侣伴,为的是花朝备览观。可敬他玉洁冰清无二志,可爱他不为富贵动贞坚。留一个清名万代垂青史,父母增光颜面添。”这小姐微微含笑谈就里,那伏氏默默无言把眼翻。腹中暗暗说不错,“这丫头想必是神仙。我未启齿说那话,他先猜透巧机关。他的居心既如此,我总然说了也徒然,不如回去告伏准,叫他把妄想的心肠早早捐。”想罢含春将头点,说:“此话原来是这般。老身素来不大听那古词唱本,今日细听我儿讲究,那钱玉莲到是个好女子。”那蜂儿一旁听着,由不的肚子里暗笑.当下伏夫人搭讪着又说了儿句闲话,起身回至上房。

只见伏生正在屋里等着,见了他姑母,站起身,悄语低声,连忙就问:“怎幺了?”伏氏坐在床上,咕嘟嘴一言不发。伏生见此光景,心中焦燥,连连逼问。蜂儿笑道:“待我替太太说了罢。”遂把方才之言说了一遍。又道:“大相公,依我说,隔墙撂干花,死心落地罢!那个主儿不是好惹的。”伏生闻此言,心头恰似撺上一把烈火,带耳连腮脖子都是通红,向伏氏摇着头道:“你老既去了回子,到底探他的口气,听见人家几句比方话儿,吓的就跑回来了,这怎幺会成事呢?”说着,撮手顿足,不住的抱怨。这狂生闹的伏氏心中恼,说:“畜生少要把人排!我生成就是这个性,巧语花言说不来。本来他是有夫女,这个道理最明白。我还未曾说这话,他那话里早说开。讲今比古夸烈女,说他那继母糊涂行不该;强逼烈女把侄儿向,孙汝权见色胡为性情歪。你听他这一番话,叫我如何把口开?何况他性格傲烈心机重,并不是无能软弱女裙钗。万一惹他翻了脸,结下疙疸解不开。难道他还怎样我?无非是怕与冤家你种灾。想起上午那件事,叫我生生说不来。依我说,大家好好安然过,慢慢的差人察访美裙钗。多烦媒人细细找,难道说天下别无俊女孩?何必单单将他望,自古道,不是姻缘强不来。”蜂儿说:“太太说的是好话,大相公你也自己细思裁。俗语说:有钱难买心不愿,瓜儿强扭怎和谐。”主仆之言还未尽,伏士仁怒气攻心跳起来。

伏准一翻身跳将起来,袖着手说:“罢了,罢了!谅你老也不能与我成全,此事凭我自己本事便了。我今生若不娶高梦鸾为配,誓不为人!”把脚一跺,气昂昂走至上房。不料王氏走至院中,狂生这一句话说的声高,却被王氏听见,却轻轻的告诉青梅。青梅暗暗禀了小姐,小姐冷笑不言。自此除了早晚问安,也不往上房去了。就是猛然撞见伏生,小姐正眼也不看他。那知他色胆如天,背地里合劳勤还是千方百计的胡算。

光阴似箭,不觉过了残年。元宵节至,每年高公在家时,与合村人庆节,村人作各色花灯,高府出烛,挂满巷口。府门外扎一架烟火,搭几座彩棚。高公邀几个乡友饮酒,观花炮为乐。自高公去后,这都免了。苍头指料只在大庭上张挂几对花灯,庭中摆宴。夫人居中上坐,两廊下家丁仆妇,也都赐酒,合家欢乐。这日上元宵夜,郑昆、梁氏率领众家丁男妇,挂灯设宴,请夫人、小姐、公子饮宴观灯。夫人中坐一席,小姐左边一席,伏准右边一席,仆妇送上酒来。那伏士仁三盅入肚,意马脱僵,把这一向的稳重安静全都装扮不来,不觉露出本色。

不住的歪邪二目瞧小姐,态度颠狂神色轻。带笑殷勤频劝酒,摇头摆摆斗春风。言语轻薄含意味,眉梢眼角引春情。小姐不饮他偏劝,只是说佳节良宵莫放空。小姐看了时多会,忍不住怒气无明往上攻。暗暗只把狂徒骂:“礼义全无真畜生!我合你,中表至亲非别的,枉读诗书礼不明。颠狂嘴眼实难看,明是欺心把我轻。不怕继母嗔怪我,定把狂生挖眼睛。欺心放肆非一次,干碍着太太尽宽容。今朝若再将他恕,更把邪心坏念生。”佳人思忖时多会,忽然一计上眉峰:“我何不如此这般将他吓,且把狂徒惊一惊。好叫他打断邪心绝妄想,免的生事保安平。”小姐主意安排定,连饮琼浆过数巡。不多一时筵宴毕,上来了仆妇与家丁。叩头谢赏将席撤,丫鬟玉盏献茶羹。梦鸾小姐腮含笑,眼望伏氏开言把母称。要知小姐说些什幺话,接连下卷看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