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镇国王听得素娘之言,引起心事,长叹一声,向夫人说道:“想当初只为下官忧后嗣,苦苦劝我纳钗裙。蒙你劳心将他娶,直到而今又二春。依然还是无影响,镜花水月枉劳神。夫人不生他不育,分明是苍天有意灭高门。想来是我缺德行,带累了祖父与先人。断绝香烟非小可,廷赞不肖罪更深。百岁后死去何颜见宗祖?细想我平生无事敢欺心。看看不久青春去,念而今夫人与我已三旬。望子之心灰一半,也只好听天由命混光阴。一子难求这句话,虽是俗言却是真。”老爷说着长吁气,夫人含笑启朱唇:“千岁且莫多忧虑,妾身还有一番心。我与素娘即不育,何不再买女钗裙?多置几房姬侍后,花多一定子成阴。”老爷摆手呵呵笑:“夫人你枉自明白见不真。

小人家一夫一妇无侍妾,满堂儿女反成群。命中若有终须有,何必贪心多误人。”高公刚然言至此,只见稟事的丫鬟跪在尘。

“启上千岁:今有寇老爷着人送了一位失目的先生,绝好的时调书曲,送来与老爷解闷。”夫人说道:“也罢了。”高公吩咐:“领进他来。”又叫总管:“赏送来之人三钱银子哦。”

丫鬟领命去,不多时把那先生领进亭中。只见他头戴万字巾,身穿宝蓝绢道袍,腰系丝绦,怀抱三弦,手提明杖,闭目合晴,站住脚步。丫鬟说:“千岁、夫人都在上面,小心拜见。”先生说:“晓得了。”遂把弦子望胳肢窝内一夹,一只手长,一只手短,搭在一处,望上一举,作了一个大揖,说:“千岁、夫人在上,江湖散人有礼。”此时高公、夫人面南而坐,他这揖却是向西北作去。夫人、素娘、丫鬟俱掩口而笑。高公吩咐看座,先生告坐坐下。高公问道:“先生贵姓何名?会多少书曲?”先生见问,欠身答活。

说道是:“小人家住朱仙镇,草号人称胡半仙。大书小传全都会,百调歌词记得全。会一套武王伐纣封神榜,渭水河边请大贤。会一套文王吐哺安天下,成王八岁坐金銮。会一套幽王举火把诸侯戏,千金一笑丧江山。会一套昭关出走投明主,伍子胥灭楚鞭尸大报冤。会一套尝胆卧薪越勾践,提刀跨马定江山。会一套锋剑春秋前七国,孙庞斗智两争餐。会一套始皇兴兵吞六国,赵高弒主起狼烟。会一套楚汉争锋斩蛇记,十面埋伏九里山。会一套晋阳起义兴唐传,雄师十万破重关。会一套太宗征东收薛礼,白袍三箭定江山。会一套魏吴乱汉三国志,三顾茅庐五丈原。会一套光武中兴诛王莽,二十八宿降尘凡。这是大书十二套,还有那小传的名儿诉一番:天仙送子金石配,五代恩荣巧团圆,醒世良言麒麟阁,比目鱼儿白罗衫;巧丝珠与鸳鸯带,红梅阁共绣香团;玉杯金印双珠记,七擒三战入桃源;芙蓉屏共钗环镜,鸡宝山与虎牢关;五凤合鸣单刀会,八义同侠戏牡丹;玉簪记与千金报,蜃中楼合摔凤冠;五贵连芳双节义,三度文公玉连环;桃花扇与檀香坠,奇逢种玉共生禅;牡丹亭凤仪亭访贤嫁妹,凤求凰凰求凤奇遇天缘。

这些小传都表过,再把那词曲排名讲一番:满江红的大套十二月,大四景春夏秋冬紧相连;八仙庆寿十二调,四时安乐万年欢;银钮丝是乡里奶奶把亲家看,乱地风是二姑娘上庙爱花钱;薛礼回家的八段锦,刘全进瓜哭皇天;栽大葱与纱窗儿外,绣荷包共九连环;太祖私访莲花落,时新的贤孝太平年。杂排大曲三百六,小曲还有六七千。千岁若问占卜事,说时好似弄虚玄。断生断死无差错,富贵穷通只一言。占晴占雨占失物,卜灾卜病卜平安。只须用手一掐算,便知其中就里缘。若有一事不应验,掉了我的弦子掘马杆。非是小人说大话,有个缘故在其间。虽然自幼失了目,好佛喜善敬神仙。真心感的真仙降,那日有个老道到门前。口念歌词来往走,不住只说化善缘。慌的小人不怠慢,素菜馒头往外端。原来老道非别个,就是那洞宾纯阳吕大仙。见我好心多善念,他把我带到江南云梦山。白云洞内教卜算,跟随学艺整三年。说我尘缘还未尽,他教我周游天下结良缘。只等着三万三千功行满,那时节一同跨鹤上西天。小人尊奉恩师命,不辞涉水与登山。判断吉凶把迷途指,不敢多贪取卦钱。往南到过交趾国,往北到过黑龙潭;往西到过雷音寺,往东到过扶桑山。走遍天下十三省,如今整整二十年。今朝有幸逢千岁,却不知老爷喜爱那一般?或是听书或听曲,或是起课问平安。”高公听毕微微笑,慢吐清音把话言。

高公微笑开言:“依你这等说,你竟是半仙之体了。”那老生把头一歪,伸了二个指头,欠身答道:“不敢多说,只有二分仙气了。”高公听说哈哈大笑,夫人、素娘,丫鬟们也都笑了。胡先生控背躬身说:“千岁喜听什幺,待小人伺候一回。”高公说:“你把《还带记》说一回罢。”

先生闻言,挺起腰来,顺过三弦,带上指甲,登楞登楞定准了弦子,先唱了八句引子,又道八句谎言,提过内中,引出一部《还带记》的奇闻。这位君子姓裴名度,命该饿死,只因还带的阴功,转祸为福,位居首相,荣华富贵,寿享八旬。这般如此,如此这般,说了一回。放下三弦,丫鬟递了一杯茶、四碟点心。吃茶已毕,问道:“千岁、夫人还是听书听曲?”夫人向高公说道:“这书也是听过的了,他既课卦极灵,千岁何不算上一卦,问问子嗣何如。”高公点了点头,夫人遂吩咐:“全莫说书,且与老爷看看流年星神月令如何。”先生欠身请问千岁的贵造,夫人说:“壬午、戊申、乙亥、庚子。”先生拳回手来掐了一回:“行年三十岁,属马,七月初三子时降生,好一个荣华富贵、福寿双全的贵造!”夫人说:“目下的荣华,人所共知,日后的收原结果,子宫有无。”胡先生听说,说:“夫人有所不知,人之八个字便是人的根本。本命中带了好来,自然说好;带了不好,也不敢奉承。如今千岁这八个字本是万中无一的贵造,若问日后的收原结果,且听小人再看流年。六岁行运,今年三十岁,三十六岁交运。过年这步运名为大海行舟,风里杨花,虚浮不定,遇着顺风,急登彼岸,获宝而归,诸番得意。若逢中阻,不但荣枯不定,更有大惊大险。只要把这虚浮运闯将过去,到了五十六岁上,交了正南火运,千岁乃佛面金命,金逢火炼,分外光明。若何子嗣,自来年已丑至癸巳这五个年头都该见喜,命中似乎有两位公子。只是此时虚浮未定,小人不敢断作必有,也不敢说是必无。只等过了这步险运,那就妻财子录。到老了还有一说,虽是有命,也要心力栽培。往往有妻财子禄俱全的美造,我们推算自然要照着八字批出许多的好处;及至后来寿禄不久,或无子嗣,竟与所算不同,便说我们江湖口不是凭信,却不知自己作了伤天害理之事,折损去了。如今千岁这个贵造,虽有十数年的虚浮险运,幸喜命中有天月二德为护,祸不成凶。再者千岁阴德浩大,天佑善人,自然逢凶化吉,后来福寿一定无量,还要紧防小人暗算。千岁把我这几句批语记下,日后若不应验,就把我这先生的眼睛挖了。”素娘说:“过几年你跟吕祖成仙去了,却望那里去找你?”夫人说:“即便找着,一个神仙的眼睛也是凡人挖的幺?”高公大笑。当下又听了一回小曲儿,天色将晚,一同来至前边,待了酒饭。次日,赏了三十两银子,令人送到寇翰林府中去了。

素娘向夫人笑道:“那胡先生说他吕祖徒弟,就有些不信。”夫人笑道:“那不过是江湖人装门面的话儿,你到心实。”高公沉思一回,屏退仆妇、侍女说道:“你莫小看了这个失目的,细想他说的言语,竟大有意思。夫人当日也曾言过,感格一念,可以通神。今日听他之言,命该绝嗣,若肯勤修善德,还可以转祸为福;况吾命还在两可之间,你我朝夕求祝,虽未见嗣,必竟是咱们虔诚未至。如今我欲恳恳切切修一道求子哀表在吕仙祠焚化,若蒙垂怜,替咱转求上帝慈悲赐子也未可定。”

于是三人定了主意,次日上朝乞假十天,到家与夫人、素娘沐浴斋戒三天,至晚屏退奴仆、丫鬟,堂屋中设下香案,供上黄纸、朱笔、净砚一方。高公焚香,三个人拜了纸笔,然后平身。夫人研朱,素娘剪烛,高公提笔,恭恭敬敬的写上:弟子高廷赞、妻杨氏名端娘、妾黎氏名素娘,诚恐诚惶百叩首,敬启昊天上帝君:念弟子年已三旬无子嗣,为愁的是香烟不续累先人。细思想弟子平生无大过,就是这杨黎二氏也慈仁。自幼所作所为的诸般事,自有昊天见的真。我也曾舍死忘生扶社稷,忠心赤胆报乾坤。我也曾百顺千依尊父母,修身竭力孝双亲。我也曾轻财重义交朋友,宽宏大量待家人。我也曾补路修桥开义井,装修佛像塑金身。我也曾舍衣舍饭施棺木,帮婚助葬救贫民。似这些都是弟子真本色,并无半点沽名买誉心。叹弟子不知何处把阴功损,夫妻无嗣已三旬。实因情急出无奈,并非斗胆冒苍穹,赫赫皇天恩浩大,可怜我草木无知夫妇们。念弟子哀哀一点真诚意,望苍天洪恩广布赐条根。倘若是高门至此该绝后,愿将我夫妻的福禄准折匀。但求一脉能接续,便是苍天再造恩。虽然是祖上以来无厚德,也算是忠孝传家到至今。望苍天怜念高门宗共祖,都是些为国亡身屈死的魂。高公写至这句话。恸泪纷纷望下淋。杨氏夫人心伤感,素娘一旁滚泪痕。写毕平身忙拜表,三个人,二十四拜跪埃尘。

拜罢平身,高公捧表,夫人提灯,素娘开门,一同来至后园吕仙祠中,将表供在案上,点烛焚香,三人拜祷了一番,然后请下来火池内焚化,这才回房各寝。但不知后来怎样,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