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杜作航(苇如),馆选后居忧。光绪丙申,予北上,遇于汉皋,见橐中诗,取而论之,亦话之亚也。苇如不作诗,仅于此得其二首,久存之箧,不忍终弃,并箧中旧有及近所得,次为《后编》。
大箸李评甚允,仆于此夙少究心。然廿载故交,得失又每相类,各数生平结契,未有如两人心相合、迹又相符者。今复萍踪偶值,风雨论文,彷佛当年橐笔章门情事,时复感慨身世,相与欷献。讽诵此册,不能无言。
忆别、忆弟、忆内、忆儿女,随处触发,情见乎词,想见欢聚时何等融泄。读到“慈霭弥柴关”数语,“嗟哉董生谁与俦”,昌黎诗未免欺我。室无莱妇,彭泽为恨。“愿君毋显宦”,安得此贤内助之言?令我掩卷三叹息。
“莫怪束装多喜色,云山都是未曾经。”足见牖下之拘;“初从世路通酬应,时向他乡学语言。”足见书生之拙;“能下阗茸何所患,无多嗜好不妨贫。”则世鲜坦夷,中多坚忍,于斯具见矣。
“一般中谷仳叹,都是丰年礼义民。”杜史郑图,诗中有画。悯仆悲骡,《卷耳》义也。即小证大,益信仁言不虚。“盗报秦穆”四语,则仁而武矣。太平武备,“旌旄零落养兵时”一语道尽。因恩关而望徵商之罢,虽空言徒托,而讽谕特工。“出为民生利病游”,咏顾甯人即以自道,《远游篇》末,勉副斯言。
“中原方致力,岂敢忘习勤。”评者以为大有陶士行风概。“笑谈得句皆成趣,出处容心未是贤。”则更有陶靖节天怀矣。
《望金陵》云:“物产固丰南,天纲常总北。”东南膏腴,西北形胜,二语可当一部《括地志》,不仅戛戛独造,作惊人语。《经下邳咏黄石公》云:“身晦志不灭,道存精岂磨。却笑史册上,姓氏牛毛多。”此更举头天外,以视三杰、二十八将、二十四功臣,几不值一噱,况下此者乎?
海舶鼓轮,沪达津沽反不似江湖羁滞。曾经往返,辄诵“乾坤日夜浮”之句,谓不得此手笔,为百谷王一状奇观。《八月十三夜海中观月》一联云:“海沈深黑色,天俯莽苍容。”虽未必槌碎黄鹤楼,而此写月夜波平。又《渡海》写风潮浪涌,中四语云:“上不见飞鸟,下不见浮埃。黑水嵌嶪黝壁立,腥波砰击惊霆回。”二诗俱为画工所不能到。
集中多俯仰古今之作,迩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次见解,看者刮目。将来问世增删,又数十年甘苦寸心,宁俟琐琐,抑有不妨互证者。《西归》述事秉钧一段,作者自谓平情,似仍未免过激。窃意此公罪案在一“苟”字。发捻敉平,已成暮气,黑头渐白,诳谓久存?苟且补苴,贻祸至此。数十年来,铄金销骨,此公颇不介意。闻者亦多以为情理外事,故求其解而不得。常欲以一“苟”字蔽之,尚恐未真。顷晤蓝君,闻有自北来者,谈及此公入都,或向尊前叩之,答以“苟延之局,何必认真”。或谓何出此言?此公且笑且饮,谓须罚酒一杯。即此数言,情形毕见,而一苟无不苟,亦概可识矣。诸葛公有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诗谓:“渐昧圣哲理。”诚哉,其昧圣哲之理也!
沈师杨友倦倦,身后则生平酬唱又不足言。忆己丑与君同出沈师门下。其明年,仅一谒见京邸。师遂典春官试,旋出视闽学,奏请宋儒游子从祀西庑。未几,复阅邸抄,则恤韶下矣。洪师文卿亦于是时诏旨优恤。读随园诸知己诗,每呼负负。而数年来病躯衔恤,困守乡关,得与君重晤客中,追念洪师视学吾江,造土之殷、得人之盛,而吾两人亦异于众人之遇也。壬辰京邸,师节东归,谈罢赢洲即及经训旧事,弥复循循不倦,乃一瞬间人琴遽杳!诘嗣部郎洛方承枫荫,亦赴蓉城。闻君此话,心骨益悲。又读祭沈师诗,不能自己,率成二章,以申夙感:“《贤良》三策陟巍科,礼义曾经屈尉佗。太息君恩沛身后,只留香火子孙多。”“庑西从祀表先儒,摘疏旋操太史觚。苫块余生悴桃李,未随徐犀奠生刍。”
忆十年前与诸君子久聚章门,坦坦如也。猥以道不加修,遽自炫鬻,名场弗困,世途遂险。郁郁既久,病亦随之。读《思戒篇》,良用慨然。亟书一通,悬之座右,以鍼膏盲而起废疾。书曰:“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并愿作者既贶人,行自念也。
海内知交,不乏贤俊,读我诗如苇如者几人?所谓“李评”,乃故龙溪令李新甫也。李自弱冠知予,闻用刑部,赠语曰:“姚江道学,椒山忠烈,二者敢问所安?”李于予诗如“浮世何人堪俊杰”,则曰:“作者自命何如?”“论放心胸才几尺,就中楼阁已无双”,则曰:“又多乎哉!”其论与苇如似,惜此本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