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钟鼓楼东有大钟亭,清光绪年末造。有无名氏题壁云:“太息神州事,夷氛满域中。睡狮何日醒?惊世一声钟。”是亦有革命之思想者。

龚觉佳句颇多,骤难记忆,兹复忆其《旅怀》有句云:“群公衮衮爱虚誉,何处侯门好曳裾。”又“莫谓世间无漂母,只惭不是汉王孙。”待人自待,可想而知。第自吴门相见后,十载于兹。江湖载酒,落魄依然。“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悠悠苍天,从何质问?

李堇庸诗、古文、词、书、画俱佳,联语亦擅长者。前客松江,闻龙轶凡诵其安庆大观亭联云:“秋色满东南,记赤壁以来,良夜泛舟无此乐;大江流日夜,问青莲而后,举杯邀月又何人。”

清彭刚直好游山水,到处留题。而长联以石钟山昭忠祠者为得意作,其联云:“烈士魂,忠臣魄,名贤手笔,菩萨心腹,合古今天地之精灵,同此一山结束;彭浦月,蠡水烟,马当斜阳,匡庐瀑布,集东西南北之胜景,全凭两眼收来。”又采石太白楼云:“到此莫题诗,谁个敢为学士敌?江心频捉月,我来甘拜酒仙狂。”双方身分,包括尽矣。

鄂中老名士杨某,晚年落拓,居恒郁郁,以诗自遣。闻客石言时有阴司十八景之咏,语多讽世,传诵一时。惜仅记其《尖刀山散步》嵌字格一绝云:“尖风透过一身轻,刀尺谁家响玉砧?山上杖藜扶一个,思量还比世间平。”

尝在芜湖某处,见近人《题画梅》云:“圈圈点点复牙杖,顷刻开成一树花。幸遇孤山林处士,不教零落在天涯。”惜竟忘其姓字,风尘中我负斯人矣。

湘中某游学先生,题也可园嵌字格一联云:“也不设藩篱,恐风月畏人拘束;可大开门户,就江山与我品题。”盖斯园本无藩篱也。然语句则脱尽寒酸气习矣。又尝至一巨族,主人故名士也,适开汤饼之筵。先生长揖入席,主人怪而诘知其故,遂以“恶、索、角”韵,限成七绝一章。先生即应声曰:“昨夜天宫降一恶,蛟龙冲断黄金索。六丁六甲何处寻?寻到君家见头角。”四座皆惊。主人起敬,因厚赠之,不谢而去。

太平金柱塔,最上一层有所谓南天门、北天门者。近年有无名氏留对句于壁云:“趋步来,南天门,北天门,一塔横江,中流砥柱。”逾年无偶,其人重来,复自对云:“放眼去,东梁山,西梁山,双峰排闼,半壁屏篱。”本地风光,天造地设,气象堂皇,工力悉敌。噫,何人斯曷胜想象!

金陵刘某,酒狂也。有《漫兴》云:“平生不解锁眉头,糊里糊涂到处游。问我功名领何职,酒泉太守醉乡侯。”其门联云:“名世大文《酒德颂》,传家天爵醉乡侯。”又“英雄无事且种菜,豪杰多情总爱花。”此其门下士黄惕冰亲为余言者。

湘阴名下左钦敏,今人中古人也。某士人为君“鲍叔”,遽夺中年。君为料理后事,绝无哀戚之容。有责备者,君置不答。及见其免联云:“一滴染天,壮士感恩甯有泪;九歌穷路,骚人幽愤竟成孤。”其人恍然,服君学养之深矣。

湖南诸生,有绰号“吴脬”者,撰《桃花洞田千秋诞日中秋节秋报戏台》联云:“庆万宝以告成,一曲霓裳,摇落天边桂子;对千秋而祝寿,三通羯鼓,催开洞里桃花。”点缀既工,构思亦巧,吐属又风雅,真名人手笔也。

清左宗棠经略西域,出嘉峪关时,沿途插柳。初不过为志归途也,而积久成荫,风景一变。有湘中游士某,谒公于塞上,献诗云:“大将征西久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惹得春风度玉关。”公大击节,优礼遇之。有才爱才,于斯愈信。

绝对多偶得,故属对綦难。江南燕子矶有废武庙,仅保存云长一勒马横刀偶像。士人某赴乡试,系缆矶头,入庙游览。猝成上联云:“孤山独庙一将军,单刀匹马。”竟无下联。苦思不得,以为才尽江淹,遂致踪追屈子。自此天阴常鬼泣,且念斯联,不胜凄楚。越三年,复有赴试者,闻而对曰:“夹河两岸二渔叟,对钓双钩。”亦是本地风光,其鬼从此遂绝。

彭刚直虽喜骂,倨傲属僚,然甚爱才。相传石钟山消夏时,见部下谢浚畲游击《六十本梅花寄舫》一联云:“三千里萍梗飘来,重向山头折屣;六十本梅花开遍,好凭国手调羹。”大加叹赏,移置座中。

黄惕冰云:蔡德民精于绘事。某年落拓白门,有题画句云:“偷眼霜禽知得否,冷花也有向阳时。”又友人某厚禄书断,荏苒多年,忽邮绢索写梅花。蔡君报之,题句有云:“寒酸本是和羹用,岂为奸雄止渴来。”一则讽而婉,一则谑而虐矣。

张晚溪名国威,解画工书。豪饮善谑,为清武员,颇有文名。尝记其《重到江阴诗》有云:“十载重来儿女换,似曾相识有君山。”意殊闲适,不类武夫。

彭舜臣名锡绳,长沙人也。大父某先生,清时出仕海州,以忤上官,傲同僚,宦海沉沦,赉志以没。先生工汉隶,善画竹,诗古文词,超超元箸。尝受知沈文肃,屡倩捉刀。先生守海州,即沈督两江时也。后先生任满,侨寓白门,自撰一联,大书云:“没世难忘知己感,平生甘被小人欺。”悬于厅事,见者为之夺气。噫,想见前辈风骨矣!

泰兴士人朱某,《吊高丽古战场》云:“白玉山前战骨香,纸钱吊鬼太凄凉。柳车马革无消息,多少生妻已下堂。”饶有唐音,不堪卒读。

某富家子弱冠时,请父命,以千金外出求学。旋病归,囊空裘敝。父误为流荡使然,薄待之。子晏如也。一日,父检其行箧,见《病归诗》,有“比来一病轻如雁,扶上雕鞍马不知。之句,父欣赏焉,愈加爱重。

闻苏人士云:“贵阳陈筱石抚吴时,公余之暇,伉俪间多酬唱。其夫人尝以“酒、美人、马、马鞭、海棠花”限成一联。陈不加思索,援笔书云:“醉罢玉人扶上马,扬鞭敲落海棠花。”

湘乡杜云秋,需次吴门,独行古道,于天涯沦落人尤相关切。某游士以无度岁赀,戏献诗云:“玉皇稳坐凌霄殿,不问臣家酒有无。”杜厚赠之,盖杜亦隐于醉乡者也。

萧山王槐青,余风尘中之挚友也。曾毕业于江南水师及皖路学校,后客死芜湖。余有免句云:“身在江淮湖海惯,学兼中外古今全。”盖纪其实也。君善吟咏,多风华语。惜遗稿已散失。余仅记其游扬州天宁寺云:“众佛有情开口笑,一僧无语抱头眠。”亦可想见其风趣矣。

李堇庸遗稿不可得,佳句不多传,余深引为憾也。昨罗正朋过访,又得其《游秦淮》诗云:“远望名花魂已销,楼船先泊复成桥。秦淮一色娇人水,人比秦淮水更娇。”君之墓现在白门清凉山下。呜呼!草木同腐,骸骨无归,龚觉之言,何沈痛也!

白门清凉山下,有诸葛祠,相传其地为驻马坡。住持僧竹屏,好饮能诗。有《遣兴》云:“抽刀磨白画,沽酒醉黄昏。”罗正朋面笑其非。未几,果还俗,复姓周云。

罗正朋名辛渭,衡山人,将门种子也。以继先人志,废读半途。工书法,亦偶作诗。余颇爱其《宿黄鹤楼》云:“偶携琴剑渡潇湘,黄鹤楼空汉水长。鸿雁一声天地阔,破人归梦到衡阳。”《赠迎江寺僧》云:“野鹤孤云为甚忙,高山归后一身藏。楼台烟雨迎江寺,闲看渔舟拜塔王。”又《枭矶》云:“矶上水流无限恨,空江潮打美人魂。”如雨后看山,别有境界也。

彭盲魂祖父迪先生,清光绪朝官裕溪参将时,以富有票党人起事,阴守中立,去官归宣城,就其哲嗣品三先生之养。《解组》诗云:“蓦地烽烟火四流,西风撩乱使人愁。心驰桑梓三千里,身寄江淮数十秋。作揖那堪经世用,耘田终不为人谋。老夫消受儿孙福,皖水南归一叶舟。”武人能诗不易,工诗尤难。此诗怨而不怒,颇有古名将风。

近人联语之可诵者,余前已略存之。兹复忆有数联,亦颇哙炙人口,因续记之。清荆州某将军宠一妾,徐州人。后将军死,妾殉焉。某游士撰合免句云:“大树忽倾,泪堕羊公碑上;小星同殒,魂归燕子楼中。”典雅哀艳,对仗尤工,时推特色,洵足当之。(编者按:以上原载第一、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