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阴杜尺庄先生煦,道咸间以名孝廉家居,潜心文学掌故,著书甚多,与宗越岘山人齐名。余于友人处得其寿钮云庄夫妇八十、五十合庆联,上下各自叶韵,极端庄流丽之致。钮氏世居城中诸善衖,时在大善寺设醮,故联中云云。是联友人得诸会稽沈翼心明经镜煌口述,明经积学之士,亦当日越中名宿,所传决无讹敚,然士林绝未得耳目也。联云:“云庄八秩寿,尺庄千晋酒,酒后开怀读庄子,逍遥游八千岁春秋;诸善五旬仙,大善百宝筵,筵前合掌颂善哉,兜率天五百尊罗汉。”

缪莲仙《文章游戏》载,某处财神庙一联云:“果然冷面寡情,只才是守钱奴,倒要与他几个;若使扶危济困,竟成了耗财鬼,休来想我分文。”过激之言,不可为训,不如《联语汇选》中所载某君一联蕴藉有味,联云:“只有几文钱,你也求,他也求,给谁是好;不作半点事,朝亦拜,夕亦拜,教我为难。”

昔人谓作怀古诗须翻陈出新,方能醒目,联对何独不然?李秀峰题岳阳楼云:“吕道人甚无味,八百里洞庭,飞过去,飞过来,一个神仙谁在眼;范先生殊多事,数十年寒士,偶为将,偶为相,万家忧乐空关心。”脍炙人口,有以哉!

吾乡叒社诗人某廪生五十自寿一联,诙谐入妙,人多诵之。句云:“嫖无闲,赌无钱,试为无赖,气力如绵,无过可寻,检点何劳蘧伯玉;进过学,补过廪,取消过后,南无结顶,平心一想,功名早于朱买臣。”

泰县某甲嗜鸦片,就家祠中设灯售吸。或赠联云:“与祖宗呼吸相通,方是香烟一脉;叹子孙诗书未读,也知灯火三更。”以烟、灯两字分柱,语谐而刻矣。

南皮张文达抚江苏时,值粤乱初定,国家方粉饰承平,士大夫相率从事于文宴。吴中为莺花薮泽,文达又知名士,东山丝竹,不减谢傅风流。有名妓张少卿者为文达所昵,为撰一联云:“少之时不亦乐乎;卿以下何足算也。”此联久已脍炙人口。后有勒省旃者,方伯少仲之公子也,风雅能诗,所眷妓亦名少卿,为联赠之云:“少之时戒之在色;卿不死孤不得安。”同一集句,一则风流自喜,一则倜傥不羁,两人身分口吻,亦各肖其所肖云。

曩阅孙诗樵《余墨偶谈》,曾见一联仿云南大观楼长联体,嘲嗜鸦片烟者,描写尽致,虽画不如。联云:“五百两烟泥,赊来手里,价廉货净,喜洋洋兴趣无穷。看粤夸黑土,楚重红瓤,黔尚青山,滇崇白水。估成辨色,不妨请客闲评。趁火旺炉燃,煮就了鱼泡蟹眼,正更长夜永,安排些雪藕冰桃,莫辜负四楞响斗,万字香盘,九节老枪,三镶玉嘴;数千金家产,忘却心头,瘾发神疲,叹滚滚钱财何用。想名类巴菰,膏珍福寿,种传罂粟,花号芙蓉。横枕开灯,足尽平生乐事。尽朝吹暮吸,那怕他日烈风寒,纵妻怨儿啼,都装做天聋地哑,只剩下几寸囚毛,半抽肩膀,两行清涕,一副枯骸。”大观楼联系滇人张髯所题,一纵一横,大气盘旋,为古今有数之作。虽非滑稽,录之以便阅者对照:“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孤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吾乡陶稷山先生工北魏书,然不肯轻作。虞山蒋某乞得一联,至长跪以谢。有嘲之者云:“蒋子七言弯狗腿;陶公五斗惮虾腰。”

清宫某苑有两戏台联,比喻警切,思想新奇,口气之大尤得未曾有。相传均出某太监手笔,辞句亦大同小异。一云:“尧舜净,汤武生,桓文丑旦,古今来几多脚色;日月灯,云霞彩,风雷鼓板,宇宙间一大戏场。”一云:“尧舜生,汤武净,五霸七雄丑末耳,伊尹太公便算一只耍手,其余拜将封侯,不过摇旗呐喊称奴婢;四书白,六经引,诸子百家杂说也,杜甫李白会唱几句乱弹,此外咬文嚼字,大都沿街乞食唱莲花。”

近人汪笑侬题戏剧学校联云:“尧舜老生,昌发武生,宋齐梁陈不过丑末耳,千古帝王,上台下台真似戏;经传正板,子史散板,诗词歌赋其犹二六乎,一堂教育,新剧旧剧学而优。”似从上联脱胎,然相去远矣。

江西万立钧知新阳县,以严酷闻,士绅苦之。其去任也,有某君构成一上联,方唯一君续之,送于万之舟次。联曰:“无恻隐,无羞恶,无辞让,无是非,政令虎苛,南武之民何罪;是混沌,是穷奇,是梼杌,是饕餮,货贿狼籍,西江有子不才。”强对颇见力量。

徐侍郎某督学粤东,所取皆翩翩年少,不重文而重貌。当时粤人颇讽刺之,某君联云:“尔小子整整齐齐,或薰香,或抹粉,或涂脂,三千人巧作嫦娥,好似西施同入越;这老瞎颠颠倒倒,不论文,不通情,不讲礼,十八省几多学士,如何东粤独来徐。”

民国初元改用阳历,民间颇不一致,好事者于阴历元旦书一联悬土地祠,云:“男女平权,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阴阳合历,你过你的年,我过我的年。”又同时某报载有一联云:“摄政王兴,摄政王亡,一代兴亡两摄政;中华国民,中华国土,千年民土本中华。”皆有讥讽,可以代表多数之民意也。然阳历纪年实较阴历为准,并此讥之,未免太守旧矣。

吴下某生,性嗜读而遇殊蹇,年三十犹未青一衿,人多嗤之。生发愤,遂于是年四月入泮,秋即连捷举于乡。其友缪心如赠以联云:“端午以前,犹是夫人自称曰;重阳而后,居然君子不以言。”脚缩“小童举人”四字,殊趣。

杭州某寺有弥勒佛联云:“年年扯空布袋,少米无柴,只剩得大肚宽肠,为告众檀越,信心时将何物施布;日日坐冷山门,接张待李,但见他欢天喜地,试问这头陀,得意处著甚么来由。”游戏三昧,所谓禅悦文字也。要之作此等联,亦只好如此。夫论道德,既不免于迂;论果报,又不免于诬。且二者皆非佛氏之极则也,舍此必谈空说有矣。而谈空说有,又嫌于陈陈相因,千篇一律也,故欲求新奇,不得不尔。

奉新姚鸿元,落拓不偶,开馆村中文昌庙,其右则冶工肆也。一游士赠联云:“设帐近洪炉,不怕诸生顽似铁;传经依古庙,方知夫子教如神。”语奇而切,字字如生铁铸成。

长沙杨卓夫赠妓小如联云:“小住为佳,得小住且小住;如何是好,欲如何便如何。”

朱建三生于七月七日,所居之里名百花巷,李笠翁寿以联云:“七夕是生辰,喜功名事业从心,处处带来天上巧;百花为寿域,羡玉树芝兰绕膝,人人占却眼前春。”清圆流丽,余最喜之。

笠翁芥子园门前二柳,门内二桃,风景清幽,任人游赏。桃熟时游人辄摘取之,因戏书一联于门云:“二柳当门,家计逊陶潜之半;双桃钥户,人谋虑方朔之三。”

“嘴尖肚大柄儿高,才免饥寒便自豪。量小不堪容大物,两三寸水起波涛。”此郑板桥借茶壶讥斗筲者之诗也,余已编入《滑稽诗话》矣。兹于友人处得其六十自寿一联,极风流潇洒,可作本编材料。联云:“常如作客,何问康宁,但使囊有余钱,瓮有余酿,釜有余粮,取数叶赏心旧纸,放浪吟哦,兴要阔,皮要顽,五官灵动胜千官,过到六旬犹少;定欲成仙,空生烦恼,只令耳无俗声,眼无俗物,胸无俗事,将几枚随意新花,纵横穿插,睡得迟,起得早,一日清闲似两日,算来百岁已多。”

康熙时广东诗僧某住海珠寺,交通公卿。寺塑金刚与弥勒古今滑稽联话环坐像,法身之大倍于他寺。滑稽者为题联云:“莫怪和尚们这般大样;请看护法者岂是小人。”

《熙朝新语》云:浙江乾隆丙子科乡试,两主考一姓庄,一姓鞠,庄颟顸而鞠不谨,有集杜句嘲之云:“庄梦未知何日醒;鞠花从此不须开。”鞠试毕回京,谓陈句山太仆云:“杭人真欠通,如何鞠可通菊?”公不答,鞠诘之。公曰:“吾适思《月令》‘鞠有黄华’耳。”鞠大惭,未几死,人以为语谶。

又道光时某公分校礼闱,卷中有用毛诗“佛时仔肩”者,则批云:“佛字系梵语,不可入文内。”复有用《周易》“贞观”二字者,则又批云:“贞观是汉代年号,不可入文内。”因有为之对者云:“佛时是西域经文,宣圣悲啼弥勒笑;贞观系东京年号,唐宗错愕汉皇惊。”如此试官,真堪绝倒。

《三山笑史》云:有村馆延师课子者,故事每遇七夕,师若住馆,主人例设酒筵款之。师习闻其说,至七夕竟寂然,因呼其徒命对云:“客舍凄清,恰似今宵七夕。”徒不能对,以告其父,父知师意,笑曰:“我忘之矣。”因代对云:“寒村寂寞,可移下月中秋。”师笑颔之。迨至中秋,以为必设矣,而又寂然。因复命对云:“绿竹本无心,遇节即时挨不过。”其父笑曰:“我又忘之矣,奈何?”仍代对曰:“黑花如有约,重阳以后待何迟。”师无如之何,听之而已。讵至重阳,又寂然也,师不能忍,仍出对命徒云:“汉三杰,张良韩信狄人杰。”其父闻之大笑曰:“师误矣,三杰是汉人,狄人杰是唐人,师忘之乎?”师语其徒曰:“我实不忘,汝父前唐后汉记得许熟,乃一饭而屡忘之乎?”

有开烟室者,年五十始娶,而新娘则年仅十五也。某茂才为撰喜联云:“五十新郎,十五新娘,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乘,莫笑枯杨占大过;三两好土,两三好友,益者三,损者三,三生有幸,聊将罂粟请同人。”人争诵之。闻于彭宫保玉麟,邀入幕中,且为保举一知县云。

吾乡孙彦清先生德祖《题楹福墨》载:同治甲子,先生寓内家吴融钟氏,钟族有名澄四者,居邻村,业酿而好饮。以六十初度,招先生就面筵,酬酢方酣,出楹帖索致语。先生倚醉濡笔,戏问:“君寿当得几何?”澄曰:“二百岁可得耶。”因狂草三十四字云:“君是酒中仙,定此后称觞,还须一百四十度;我为座上客,似今朝大醉,何妨三万六千场。”主人得之狂喜,每见文人,辄举其词,津津若有余味云。

又某生儗于秋初纳名妓爱金为簉室,欲作联,苦二字难偶。先生走笔为成二十四言云:“爱月夜眠迟,不信爱卿胜皓魄;金风秋信早,好营金屋贮青娥。”组字熨贴,颇见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