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但晓古人文字有心血,不知心血亦不易有,平时不曾把心锋用破,临时那沥得出血来!

  苏武诗四言,锺竟陵谓俱是别陵;沈归愚谓首别兄弟,次别妇,三四别陵。愚以首章前半实是比喻,“鹿鸣”以下明出正意,分明别友无疑。次章统就夫妇言,当是另为一首。三四又是别友。如此似较二说稍妥。

  依题阘贴,气必至于庸俗。离题高腾,致每见其超佚。

  思王《弃妇》诗,颠倒错杂,随触而生,无语不转,无意不佳,与灵均同一忠悃,故其构思著笔,不期似而適相似。

  杜《咏鹰》诗,颇本孙冯翊一赋,要知用心到至好处,虽思力沈厚如少陵,亦不能再为加益。

  舍高古而就卑浅,期在明显,于文气自然条达。弃卑近而希高古,期在幽奥,於文气须防断塞。

  终汉、魏、六朝之世,善学《三百篇》者,以渊明为最。终唐之世,善学汉、魏、六朝,以少陵为最。渊明之于《三百篇》,非即而取之,但遥而望之。望之而见,无所喜也;望而不见,亦无所愠。此其所谓渊明之诗也。少陵之于汉、魏,少陵犹土也,汉、魏犹粪壅也,粪壅入于土中,久之亦变为土,则土之所以厚,土之所以大也。于六朝风格遒峻,音韵响切,可取法者,得十数家。下此犹绘画之于丹碧,但取用色泽而已。

  今人见略遵榘矱,谓摹拟汉、魏、三唐,殊有形迹。然其所自为者,亦皆宋、元诸家面貌。夫摹拟汉、魏、三唐,固有形迹,彼摹拟宋、元人,岂独无形迹耶?且自古文人,何一不有师承,要在善学而已。

  能在閒句上、淡句上见力量,能于无字外、无象外摹神味,此真不愧好手。

  赤堇氏云:“古来诗人,如孟东野一生坎■〈土禀〉,可谓极矣。而後世之名,又被东坡‘郊寒岛瘦’一语论定,且读孟诗,亦无甚许可。究之平心而论,郊、岛何可同日语也?只如昌黎之于二公,亦已显然。东野诗具在,并可细心一观,何老髯之疏忽至此耶?”

  古人作诗,因题得意,本是虚悬无著,偶有与时事相隐合者,遂牵强附会,徒失真旨。不如古人之诗,如仁寿殿之镜,向著者自然了了写出,于镜无与也。孙幼连云:“吾侪作诗,非有心去凑合人事,是人事偶然来撞著我,即以我为人事而发亦可。”亦即此意也。

  少陵近体,于双声叠韵极其讲究,此即所谓“律细”也。赤堇氏云:“盖其务在两两属对者,无他,欲声相和耳。”

  六朝专事铺陈,每伤于词繁意寡。然繁词中能贯以健气行者,其气大是可学。此即建安馀风,唐贤亦藉以为筋力者也。

  今人作诗,气在前,以意尾之。古人作诗,意在前,以气运之。气在前,必为气使,意在前,则气附意而生,自然无猛戾之病。

  刘公幹诗,读之亦无甚深意。意依情生,情厚则意与俱厚,衹觉缠绵悱恻,萦绕简编,十日不散。其诗之胜人处,实其情之过人所致。

  少陵多马诗,昌黎爱之,变而为文,亦见古人善学处。

  昌黎《送温处士赴何阳军序》,实以少陵《送长孙侍御赴武威判官》作骨,此公输服老杜,乃至于是。

  嵇叔夜诗,幽郁内积,因感遂发。如缚雏凤投枳棘中,抢其羽毛,激其哀响,本无久活之理。

  文姬妇人,魏武英雄,两人作诗,如出一手。至《薤露》与《悲愤》并观,尤不可辨,真乃怪事。

  樊榭老人诗,有精心密虑,结形构巧,此其上者。有工于造句,词清意洁,此其次者。有逞情拈弄,随手付发,此其下者。今人但取其人诵习之,遂沿为风俗,名曰浙派。吾谓能取法其上,更探其渊源所从出,则流为派别,当不至如是而已。

  颜光禄问鲍明远曰:“我与灵运如何?”以光禄才望之大,震乎一时,犹虚心折衷于後辈,古人不可及也。

  镇海姚梅伯云:“只如作书画,似与读书不相干。然亦要书味深醇者为之,犹之粪壅在田土上,而种植之物自然穮嫩。”此论极明快。

  川浍能益江河,江河不能益川浍,由川浍高,江河下也。川浍能下于江河,则江河之益川浍,盈科後进,岂有吝哉!

  毗陵黄仲则,诗人也,而天独不予以年,惜哉!盖其气诣之醇,实时下所罕觏耳。

  李东川七古固是雄俊,五古如风行水上,几莫测其自来。

  学古人须要学得著古人情意极尽处,我的心思知虑,一直要追到古人极尽处,此方是学者。

  唐人《落日》诗,有“古道少人行,秋风动禾黍”之句,使易其题,为晚步,为郊行,便不大佳;因题是《落日》,遂觉神希味永,玩索不尽。古人制题之妙,後来有几辈省得!

  毗陵恽子居先生云:“乾、嘉诸文士,讳言一个‘法’字,因怕死于法,乃竟至于无法,此又过也。”

  学韩古诗,须要避韩用韵。

  甚矣读诗之难也!昔时观杜、岑二公《慈恩寺塔》诗,觉杜不如岑。又数年,觉杜亦不下于岑。比来细观之,岑只极题中之妙,而杜之所包者甚广。凡人平素郁抱,每值登临,辄欲抒写。少陵胸中所积无尽,所历又极高妙,写登望境界,衹题面耳。故其前半曰“翻百忧”,曰“追冥搜”,至“回首”以下,皆其“忧”也,皆其“冥搜”也。其生平皆于此而会也。“叫虞舜”者,触于“苍梧”也。其下若可解,若不可解,非解所能解,是即三闾大夫之苦衷也。中间用“羲和”、“少昊”,与“虞舜”隐隐相关动,读之了若无意,吾恐其皆有苦心在也。苦以嘉州之作方之,不诚有小大之殊乎?

  到一名胜之所,似乎不可无诗,因而作诗,此便非真性情,断不能得好诗。必要胸中本有诗,偶然感触,遂一涌而出,如此方有好诗。

  东坡云:“读少陵诗,要知诗外尚有事在,如此方觉其味之厚。”

  予尝与徐晦庐先生偶然论列,窃以宋诗当推梅直讲为最,先生曰:“此谢山之说也。”又以国初推愚山为最,曰:“此又谢山之说。”予颇喜所见有合于前人也。

  陈伯玉《感遇》诸诗,实本阮步兵《咏怀》之什。顾阮公诗如玉温醴醇,意味深厚,探之无穷。拾遗诗横绝颓波,力亦足以激发,而气未和顺,未可同日语也。

  张、王乐府,出语稚嫩,意少真诚,何足为後人法!

  乔知之诗,笔意清警,大拟晋之石崇。而窈娘之见夺,与绿珠適相似,亦一奇事。

  思王诗回环曲折,展转相生,文章之道,灿然大备。後世学步,如何让少陵一人,独探其秘?

  读康乐诗,但学其整括,是从思王来也。

  人谓我将学李,我将学杜。要知李、杜就古人学,而不能便为古人,因而成为李、杜。今人就李、杜学,必不能理为李、杜,不能为李、杜,将复为今人矣。学李、杜,亦学其所学可乎?

  求句调谐適,音韵铿锵,须多读熟读六朝诗。

  凡人学诗,往往先作七律,到工夫进时,一首都不得佳。七律大难,不如从五律入手,其错处还容易周防;且五律,众诗之基也。

  文中子论六朝人品,以渊明为最,而诗亦独推渊明。人品系於学问,有如是哉!

  古人用意远胜今人,人须学古人用意,非直用古人意。近时颇有学古人者,读其诗竟是古人。此由极力摹古,但求逼似,当时本无己意,空袭古人之意,拈弄笔墨已尔。

  看今人作诗,方寸问把此心尚未摆定,拈一题执笔便写,滔滔数百言,顷刻了事,问其方寸间摆定否,仍茫然也。此种诗如何得佳?

  陆士衡诗,组织工丽有之,谓其柔脆则未也。愚观士衡诗,转觉字字有力,语语欲飞。

  唐之诗人盈千累百,而其有真气、有灵气者,亦不过数十人。其馀特铺排妥適而已。有明诸公皆力摹唐贤,但苦其概而学之,未能择其有真气、有灵气者耳。盖所谓真气灵气,以意见不以词见,能师法古人用意之妙,何至有“优孟衣冠”之诮耶!

  予家四葊之弟秀厓,十岁时随兄读书东城小菴,尝得“雨势压山来”之句。年二十馀而卒。著有《秀厓吟稿》四卷,禀质清丽,于晚唐人中可置一座。平昔视予犹兄也,予常悯之,将欲选刻百篇,附《白华集》後。

  宋人多不讲音韵,所以大逊唐人也。要知离脱音韵,便不可谓之诗。

  姚惜抱先生诗,力量高大,音韵朗畅,一时名辈,当无其匹。今人但重其文,而不知其诗,何耶?

  有观古人太难者,有观古人太易者。太难者,到底或能成功;太易者,万无一成也。

  凡人作诗须求与古会,勿急与今通。急与今通,必绝与古会,而今终亦不通。

  左太冲诗,精采独饶,後之人能撷其一二分,便大觉出色。

  凡作诗必要书味薰蒸,人皆知之。又须山水灵秀之气,沦浃肌骨,始能穷尽诗人真趣,人未必知之。试观古名人之性情,未有不与山水融合者也。观今之诗人,但观其游览诸作,虽满纸林泉,而口齿间总少烟霞气,此必非真诗人也。

  五七律结语兜得驻,统首皆振拔矣。

  《史记 货殖传》,统篇文义拉杂至末,此皆诚之所致,一句捏定,便成大文。太史公篇法之妙,独少陵常用之於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