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得为什么是这样,
在我心灵深处那有音乐的地方,
觉得最好听的地名儿是洛阳。
当色彩与音声来会见诗的想象,
往往我顺着地名的音响,
把它染成浅绿,或者微黄,
象完美的鸣鸟,声色相彰。
就是这样,当我每一听到洛阳,
在心眼里——我并没到过那个地方,
仿佛就觉到一只彩禽在花林里轻唱!
啊,今天,夏雨轻洒,鼓乐悠扬,
那一向存在心中的景象,
变成了眼前的真确风光。
首先,我们去慰问,去拜访,
那惯战的士兵与抗战的名将;
从他们的言谈,从他们的信仰,
我们看见了开封,信阳,中条与太行,
使全世界兴奋的那些战场,
怎样在消灭,怎样在扫荡,
怎样以胜利荣耀着和平与解放!
不慌不忙的他们紧张,
不卑不亢的坚持着信仰;
这信仰,来自经验与胆量,
象五月的南风,和畅健康,
把胜利的花香吹送到战场上。
借着他们的心智的明亮,
我心上的浮云变成晴朗的霞光;
每当敌人猛攻,我们就冷静的避让,
在敌人要战的时间,要战的地方,
都叫他象刚进屋里的苍蝇那样猖狂;
我们等着,象猎户等着虎狼,
步步隐藏,步步不放,
等着我们的时间,我们的战场;
象暮烟流暗了荷塘,
好动的蜻蜓都落在蒲时上,
我们从容的伸手,便夹住脆弱的翅膀!
就是这样,我们在中条与太行,
每次的胜利都记在“我们的”历史上!
由他们的言谈可以想到他们的气相:
没有日耳曼武士的粗莽骄狂,
也不象效忠王室的骁骑与武将,
以金珠锦绣装饰起威振四方,
潇洒的气度,单简的戎装,
心里的精诚焕发在眉宇上,
他们随便,他们和祥,
自信,信人,给别人以信仰,
象雨后新竹那样坚美清扬,
啊,这新中华的柱石与希望!
在金谷园中,天津桥上,
或周公祠里,噢,快乐的时光!
借着历史的光灿,花木的清香,
我们看,听,不用再劳动想象,
那新史诗的人物怎样在生长!
顺着郊外的大道,槐柳成行,
我们到古静的庵院祠堂,
去慰问为国流血的弟兄与官长:
在大殿上,或东西两廊,
那些英雄静静的伴着佛像,
把痛苦与寂寞都忍在心头上!
每个人都有些使历史光荣的话讲,
可是守惯了纪律,或因为气力不强,
只用微笑回答着拜访,
噢,有什么描写的力量,
能画出这微笑的圣洁与悲壮!
这无语的微笑,却说明了整个的战场,
战场上的困苦,挣扎,毅力,与希望,
苦斗的英勇,与民性的温良,
都在这一笑里,象雨后的阳光,
把希望与光明笼罩在灰云上!
在院里,闲倚着老松,或拄着木杖,
已能走动的壮士,佩着十字章;
步履缓缓,脸色淡黄,
提起战事,话短心长,
指着战场,指着枪伤,
指着青天咒骂着海盗的强梁!
我们该有多少歌曲、多少文章,
来纪录,来颂扬,
这血肉的牺牲,事实的悲壮!
该有多少戏剧,到处演唱
这最戏剧的行动,啊,关系着存亡?!
该有多少图书,多少酒食,多少衣裳,
以精神,以肉体,来感谢与调养,
这些英雄,为你我呀,把热血流在了沙场?!
在另个医院,原谅我不能指出地方,
陇海的职工也同样的值得敬仰,
冒着轰炸与炮火,他们奔忙,
把性命完全交给了责任上!
耳听着空袭,心系住车辆,
车子的安全是良心的保障!
借着雪色,或借着星光,
由黄昏一直赶到天亮,
赶修那炸毁了的路轨与桥梁;
为了军需,冲破潼关的火网,
为了增援,与弟兄们一同赶到前方;
当阵地转移,炮如雨降,
每一件国家的器物都重于死亡!
不幸,时间与心愿各不相让,
敌人的利刃加在脖梗上,
陇海的职工绝少投降,
有的被杀,有的逃亡——
要着残茶剩饭跑到洛阳!
看,这简单的病室,挤满了小床,
裹着腿,缠着头,吊着臂膀,
每一条绷带是民族之光!
啊,血的组织拥护着天良,
弟兄们,祝你们早早恢复健康!
把死亡,啊,把那可耻的死亡,
由你,由我,由国法与天网,
加给那些没有天良的混账!
与我有缘的洛阳施了留客的计巧,
教丰年的大雨冲断了洛阳桥!
这北方的天,北方的情调,
一块黑云就是万顷惊涛;
没有那江南的细雨,轻打着芭蕉,
更没有灯影花香,滴到天晓;
在这里,暑气未消,冷风已到,
斜来的雨点声重如雹;
可怕的黑云,扑过远山,追着飞鸟,
一会儿,天地无光,云腾海啸;
千万条瀑布合成一条,
悬空的大海向地上倾倒,
水在急流,水在欢跳,
只有一个声音是水在呼叫!
一会儿,象有什么心事,急在脱逃,
那黑云,卷着雷闪,到别处鼓噪。
远远的架起七色虹桥!
这样,忽雨忽晴,青天与旅客忽啼忽笑:
听着雨声,赶路的希望在心中缩小,
看着晴空,晴空又必定招来警报;
无计划而是必然的,去访问友好,
看看市面,闲步到四郊,
用缘分与命定减少焦躁。
英雄伟人未必是虎目熊腰,
同样的,洛阳的城市并不雄伟与热闹;
小小的城,窄窄的道,
正象洛阳女儿活泼短俏;
啊,洛阳女儿,连中年的婆嫂,
都穿起短衣,放弃了长袍!
不甚热闹,可也不甚萧条,
虽然万恶的敌机不断的搅扰。
象孔雀开屏,这小城尾大身小,
奇美的古迹展列在四郊:
走过了康节听鹃的古桥,
密密的柳荫护着大道,
宋代的亭园,烟霞的笑傲,
今日啊是油油的绿田与青草!
路旁,小小的村,小小的庙,
安乐窝中,赤体的小儿说是姓邵。
顺着柳荫,踏着青草;
暖风,把金色的阳光吹入田苗,
再以阵阵的清香招我们谈笑。
未到龙门,先看见红墙绿柏的关庙:
庙内,开朗的庭院,明净的石道,
肃敬的松影把神祠掩罩;
怒目的关公似愤恨难消,
面微侧,须欲飘,
轻袍缓带而怒上眉梢;
可是,神威调节着怒恼,
凛然的正气抑住粗暴。
这设意的崇高,表现的微妙,
应在千万尊圣像里争得锦标!
在后殿,像短龛小,
以老太婆的心理供养着神曹,
关公在读书,关公在睡觉,
把敬畏与虔诚变成好笑。
在殿后,松荫静悄,
护荫着关帝的碑亭和墓表。
据说,另有帝墓与神桐位在东郊,
地形与史事都较为可靠,
为争取真神,自不容假冒,
两乡的百姓,从久远的年代直至今朝,
还愤愤不平的彼此争吵!
没有时间,详加检讨,
我们便给面前的帝墓,即使是伪造,
以应得的敬礼与祝祷。
参拜过陵庙,转回大道;
山,河,与伟大的横桥,
引我们向龙门飞走欢叫!
领路的老翁,象一切的引导,
带出隐士的神情,学者的骄傲,
以烂熟的韵语赞美着树秀山高,
一泉一石仿佛都有无穷的秘奥!
他指挥,他称道:
珍珠泉,莲花洞,唐朝的古庙……
事实上,这里水不奇,山不高,
龙门的名贵是手的创造!
千佛万佛,是佛海狂潮,
佛洞佛岩,佛的像,佛的宫堡。
小不盈尺,千座浮雕,
石壁上铭刻起万千声佛号;
大可数丈,佛光远照,
使血肉的人间同登善道!
这信心,在唐代与六朝,
把艺术的光辉荣显着宗教;
愚子凡夫,显贵富豪,
为疾病死亡,或平安寿考;
以十丈莲台,庄严胜妙,
或半尺菩萨,心虔力渺;
来祈求,来答报,
那平等的慈悲,与光明的感召!
金钱鼓励着技巧,
超越的艺人,优厚的酬报,
参考着佛土的意趣,希腊的线条,
以人体之美表现神的微笑。
东村的牛撅,西镇的阿猫,
以有限的金钱将心愿速了,
只求佛多,不问精巧,
呆板的菩萨,结群成套!
风雨千年,石烂神凋,
人间的劫乱,洞冷僧逃,
断臂折头,连神啊也难自保!
越是那精心的创造,
越容易引来摧残与劫盗,
有些平凡的小佛倒能幸免淫暴!
啊,龙门,艺术,宗教,
这丑陋的人间哪,破坏多于创造!
二十年前,摹写“龙门”是我的爱好,
每逢把拓页展开,欣赏着字的棱角,
我就把龙门,任着想象的虚渺,
想成最雄奇伟丽的人工天巧;
今天,仰看着刻石,俯视着河水滔滔,
我没有失望,可也没有忘形的欢叫;
也许是美的缺残,使欣赏变成凭吊!
离开佛洞,越过横桥,
白香山的祠墓管领着秋雨春潮。
嗅,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莫非人生真是梦的资料?!
谁能想到,那英勇的文豪,
王礼锡啊,诗的新花正当春晓,
会来与香山分享龙门的寂寥!
大雨,阻住我们南去慰劳,
同样的也延迟了他的北访中条;
不可阴晴,不分迟早,
我们相访,我们谈笑。
勇敢的礼锡,事无大小,
都温柔细腻的亲自操劳:
冒着蒸暑或风暴,四下里奔跑;
还想着诗,想着报告,
想着问题的怎样研讨;
勉强战退了疲乏,从容驱走了烦恼!
含着笑他想象,肩着干粮,光着两脚,
噢,去偷渡大河,擦着敌步的步哨,
夜黑如膝,鬼火闪跳,
摸到战场去听枪炮,
在天亮的时节看到中条!
而后,而后,……他兴奋,他微笑,
身在洛阳,诗的想象早已水远山道,
却也不肯忘了称赞院里的花草。
谁能想到,这勇敢与勤劳,
天地不仁,会以死亡相报;
以疾病折磨,在荒山古道,
使壮美的诗心花残月杳!
当我在香山祠外从容瞻眺,
你,礼锡,噢,我会猜到:
在那有梧桐与木槿的城郊,
是写着小诗,或是对花微笑,
啊,那迟迟不去的微笑!
不久,就是在这里,噢,谁能想到,
这香山墓旁会添上了你的新坟细草!
多么惊心,啊,历史的兴废!
看,洛水在南,邙山在北,
首阳与伏牛遥遥的斜对;
地势的雄奇,山水的明媚,
当年啊,异草奇花,英杰荟萃,
是唐诗与宋词里的锦绣都会;
金鱼玉碗,即使是凤去龙归,
七十二皇陵的北邙啊,还有死亡的富贵!
今天,夜雨朝阳使远山明翠,
河柳依依,动心的晴美,
在哪里,哪里,是那几代豪华的都会?
除了北邙上的茂草荒碑,
我们看见,
噢,真愿意没有猜对——
古的洛阳就那么容易摧毁!?
污浊的小村,鸡啼犬吠,
绿树绿田,村童骑着牛背,
难道这就是玉露清辉,
帝王的宫禁,金阙的天威?
那国都的城垣,天子的捍卫!
就是白马外的黄土几堆?
是什么风暴代替了玉笛横吹?
是什么刀火代替了宝马金龟?
数千年的雨露,酒软花肥,
明楼翠袖,十万蛾眉,
一旦哪,尽化飞灰!
我们穿村过寨,渡过洛水,
踏着雨后田间的湿润的土背,
或与小蝶分享着河堤的草味,
去看那出土的大晋古碑,
好证明古代太学在古代洛阳的地位。
田上的香风,远林的静美,
使人欲喜,使人欲悲;
昨日的琼楼玉宇,今日的尘灰,
人类的悲剧是人力的浪费;
沧海桑田,使历史迟进而急退!
看,这穷苦的村落,污秽成堆,
街心的积水,蚊蝇交响争辉;
就是在这里,卧着那学府的石碑!
“大晋龙兴,三临辟雍”,嗅,碑文的完美,
与石面的凝滑,隶书的名贵!
是哪一次战争,灾害,使历史阴晦,
把一千五百年的光辉,
掩藏土内;
到今天,仿佛顺着命运的指挥,
在这没有书声的地方使今人惭愧!
乡人前引,我们结成考古的小队,
看那出土的地方,决定太学的方位;
在芝麻与玉米的绿影里,小坟几堆,
恰恰与古洛阳的遗痕相对,
石经的残片,与大晋的全碑,
都在这里,偶然的,与老农相会。
我们要欢呼,嗅,山川与智慧,
这是南郊,这是太学,古洛阳的珍贵!
文化假若是呼吸呀,武力是肺,
任他风狂雨暴,疾扫横吹,
肺叶的坚强把危亡粉碎!
今日呀,我们的苏杭,那天堂样的都会,
也正象这无抵抗的古城,受着摧毁!
书史的幽香,园林的秀美,
都被东海的狂风一夜吹碎!
噢,还有那学校之城,光耀着华北,
如花的青年,洁雅的设备,
今天啊也垂首低眉,
在魔王的脚下默默的羞悔!
娇弱的文明象痨病的艳美,
体质的虚薄教精神颓废!
一只鸟,一只蜂,都晓得自卫,
用它的翅,它的刺,它的嘴,
为保护巢房,舍命去敌对!
这一代中华儿女的光辉,
要把英武与刚强替换了民族的衰废;
我们要以战争把战争打回,
我们要文明就必须把野蛮“打’’退!
啊,古代的洛,今日的苏杭与华北,
是多么,多么惊心可畏!
我们岂止要抗敌,我们应为抗敌而迷醉。
相信啊,文化的生存,第一是自卫!
依依不舍的,我们向堤岸折回,
借了只民船,渡过洛水。
远远的,塔古台高,林幽影碎,
使我们快步如飞,
忘了半天的饥渴劳累,
去看,去看那中原佛法的朝晖,
中华佛寺的始祖,噢,万岁!
白马寺还在人间,白马寺万岁!
给庙名,给山门,以提名和点缀,
门前宋朝的石马静立相对。
出自好古的热情,或出自忏悔,
各地献金,使衰残变为壮美:
山门大殿,清朗光辉,
一木一石都依古修绘。
庄严而生动,洋溢着慈悲,
那些金身是艺术的教诲,
以人世的衣冠道出佛的真昧,
使人忘了点什么,却增了些智慧!
腾摩,丝法兰,噢,使舌齿生香的法讳,
望着洛阳的尘红雾醉,
望着北邙的花残月坠,
在清凉的古台,给人世以清凉滋味:
以佛的经,佛的智慧,
丰富起中原的文心字汇,
教诗感与思潮去探索灵的幽美,
把乐土的莲花培植在孔孟的园内!
院中,二大师的陵墓相对,
左右,二大师的殿宇相配;
院东,舍利宝塔伴着狄梁公的墓碑,
后殿,清凉古台带着历史的幽邃。
我们瞻拜,我们玩味,
古寺古城,存亡兴废;
踏着斜阳,回到洛阳——抗战的营垒,
啊,新的洛阳必须,必须,是抗战的营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