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传】静:贞静也。女德贞静而有法度,乃可说也。姝,美色也。俟,待也。城隅,以言高而不可逾。【通释】《说文》:“竫,亭安也。”凡经传“静”字,皆“竫”之假借。“静”、“竫”又与“靖”通用。《广雅》:“竫,善也。”以“静”为“靖”之假借。此诗静女,亦当读“靖”,谓善女,犹云淑女、硕女也。《说文》:“隅,陬也。”《广雅》:“陬,角也。”是城隅即城角也。《考工记》:“宫隅之制七雉,城隅之制九雉。”郑注:“宫隅、城隅,谓角浮思也。”贾疏谓“浮思”为城上小楼。则角浮思即后世城上之角楼。诗人盖设为与女相约之词。【陈疏】《考工记》:“宫隅之制,以为诸俟之城制。”郑注引《礼器》“台门”,以证宫隅、城隅之制。但台门天子诸侯制异。天子四面城,其台当在中央。诸侯城缺南方,东西有门,门上有台,谓之台门,亦谓之城台。《郑风·出其东门·传》:“围,城曲也。闍,城台也。”城隅即城曲,汉人谓之角浮思,俟于城隅,言亲迎者俟女于城门之外。爱而不见,搔首踟蹰。【传】言志往而行止。【通释】爱者,“ ”及“僾”之省借。《尔雅·释言》“ ,隐也。”《方言》:“掩、翳, 也。”郭注:谓蔽 也。引《诗》“ 而不见”,又通作“僾”。《说文》:“僾,仿佛也。”《礼记·祭义》:“僾然必有见乎其位。”《正义》亦引《诗》“僾而不见”。爱而,犹 然也。《诗》设言有静女俟于城隅,又 然不可得见。【陈疏】“搔首踟蹰”句,亦是状亲迎之女,其德贞静。【集传】赋也。静者,闲雅之意。城隅,幽僻之处。不见者,期而不至也。踟蹰,犹踯躅也。此淫奔期会之诗也。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传】既有静德,又有美色,又能遗我以古人之法,可以配人君也。古者,后夫人必有女史彤管之法。女史不记妾妃之过,其罪杀之。后妃群妾,以礼御于君所,女史书其日月,授之以环,以进退之。生子月辰,则以金环退之。当御者,以银环进之,著于左手。既御著于右手。事无大小,记以成法。【陈疏】《释文》:“贻,本又作‘诒’”。按,“诒”是也。彤管有煒,说怿女美。【传】炜,赤貌。彤管以赤心正人也。【笺】说怿,当作“说释”。赤管炜炜然,女史以之说释妃妾之德美之。【集传】赋也。娈,好貌。于是则见之矣。彤管,未详何物。盖相赠以结殷勤之意耳。炜,赤貌。言既得此物,而又悦怿此女之美也。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传】牧,田官也。荑,茅之始生也。本之于荑,取其有始有终。【陈疏】荑本为草木初生之称,因之别为茅之始生矣。此以茅之洁白,喻静女之德。茅生后于芦苇,正月之末,其始萌芽。藉茅可以供祭祀,故传中又申之云:“本之于荑,取其有始有终也。”异者,“瘱”之假借字。李善注《神女赋》引《韩诗》云:“瘱,悦也。”当是。此诗章句,“异”、“瘱”一声之转。又《说文》:“瘱,静也。”皆是释此诗之词。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传】非为其徒说美色而已,美其人能遗我法则。【陈疏】女,如字。贻,当作“诒”。匪,“非”同声,非,本字;匪,假借字。【集传】赋也。牧,外野也。归,亦贻也。洵,信也。女,指荑而言也。○言静女又赠我以荑,而其荑亦美且异。然非此荑之为美也,特以美人之所赠,故其物亦美耳。
【序】《静女》,刺时也。卫君无道,夫人无德。
【鲁诗说】 《说苑·辨物篇》:贤者……精化填盈,后伤时之不可遇也。不见道端,乃陈情欲以歌。《诗》曰:“静女其姝,俟我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尔雅·释言》:“ ,隐也。”郭璞曰:“见《诗》。”
【齐诗说】 《易林·师之同人》:“季姬踟蹰,结衿待时。终日至暮,百两不来。”又,《同人之随》:“季姬踟蹰,望我城隅。终日至暮,不见齐侯。君上无忧。”又,《大有之随》:“踯躅踟蹰,拊心搔首;五昼四夜,睹我齐侯。”〔陈案〕《左传》言齐桓公有长卫姬、少卫姬,疑《易林》所云季姬,即指少卫姬。戴氏震云:“此媵俟迎之礼。诸侯冕而亲迎,惟嫡夫人耳。媵则至乎城下,以侯迎者而后入。故《诗》云‘俟于城隅’,《易林》云‘结衿待时,终日至暮’也。”《列女传》亦载齐桓卫姬事。颂曰:“齐桓卫姬,忠款诚信。公好淫乐,姬为修身。望色请罪,桓公加焉。厥使治内,立为夫人。”今详焦氏有“君上无忧”语,与《列女传》言卫姬信而有行,桓公善之,立为夫人,使听内治说合。《左传》云:《静女》之三章,取“彤管”焉,盖美之也。然则《齐诗》之义,不以此诗为刺,与毛叙说迥殊矣。《说文·人部》:僾,仿佛也。《诗》曰:“僾而不见。”
【韩诗说】 《韩诗》曰:“静,贞也。”《文选》十五张衡《思玄赋》注。又十九宋玉《神女赋》注。曹植《洛神赋》注。《韩诗曰》:“爱而不见,搔首踌躇。”薛君曰:“踌躇,踯躅也。”《文选》十五《思玄赋》注。
【《诗沈》】 此惜君子不遇于时,爱而思慕之,故借静女为喻。《左传》:“《静女》之三章,取‘彤管’焉。”言其遇主于巷,所进皆法物也。……城隅幽僻,非在山林,彼其俟我之求之哉!“爱而不见,搔首踟蹰”,求之未得其道也。
【《诗本谊》】 悦人也。
【《诗经原始》】 吕氏大临曰:“古之人君,夫人媵妾散处后宫。城隅者,后宫幽闲之地也。女有静德,又处于幽闲而待进御,此有道之君所好也。”已属勉强穿凿;而吕氏祖谦更主之,以为此述古者以刺卫君;至谓“搔首踟蹰”与《关雎》之“寤寐思服”,同为思念之切,亦何无耻之甚耶?……媵女进御君王,何烦搔首不见,必说不去。然主于此论甚多,虽横渠张子亦所不免。观其诗曰:“后宫西北邃城隅,俟我幽闲念彼姝”可见。然则,“城隅”、“静女”果何所指而何谓乎?曰:城隅,即新台地也;静女,即宣姜也。何以知之?按《水经注》:“鄄城北岸有新台。”《寰宇记》:“在濮州鄄城县北十七里。”孔氏颖达曰:伋妻自齐始来,未至于卫,故为“新台”,待其至于河,而因台以要之。此所谓“城隅”也。所谓“俟我于城隅”之“静女”也。宣姜初来,未始不静而且姝,亦未始不执彤管以为法。不料事变至于无礼,虽欲守彤管之诫而不能,即欲不俟诸城隅而亦不得也。然使非其静而且姝,则宣公亦何必为此无礼之极乎。诗故先述其幽闲窈窕之色,以为纳媳张本。当其初来,止于城隅之新台以相俟。宣公只闻其美而未之见,已不胜其“搔首踟蹰”之思;及其既见,果静而且娈,则不惟色可取,性亦可悦。而女方执彤管以相贻,煌煌乎其不可以非礼;则此心亦自止耳。无如世间尤物殊物难自舍,则未免有“佳人难再得”之意;竟不顾惜廉耻,自取而自纳之。亦“悦怿女美”一念陷之也。又况美人自外携来土物,以相贻赠。又不啻珍重而爱惜之。夫岂物之足重耶?亦重夫美人所贻耳。
【《中国诗史》】 《卫风》(兼指《邶》、《鄘》、《卫》而言)与《郑风》并称淫诗,其实是不对的。与《郑风》相似的是《陈风》,不是《卫风》。《卫风》三十九篇中,言男女情者,不满十篇。其中有写女性美的,如《君子偕老》及《硕人》是;有记密约的,如《静女》及《桑中》是;有述弃妇的,如《谷风》及《氓》是;有叙别情的,如《伯兮》是;有的誓守义,如《柏舟》是。他们篇数虽少,但几乎篇篇都是佳构。组织最完密的,要算那两篇弃妇诗。在十五《国风》中,除《七月》外,这两篇算最长了。他们叙述从前的幸福及现在的痛苦,步伐整饬,有大、小《雅》里的作品的风格。所以我疑惑他们的作者大约是受过训练的诗人。……至于《静女》和《桑中》,或者要被斥为淫诗。……但《静女》描写情人心理,颇能刻画入微。……
【《邶风·静女篇》的讨论】 〔刘大白给顾颉刚的信〕(《语丝》七十四期)……我以为彤就是红色,彤管就是一个红色的管子。这个红色的管子,就是第三章“自牧归荑”的荑。《毛传》说:“荑,茅之始生者。”咱们不妨把这荑认为茅草底嫩苗儿。《左传》“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茅既可以缩酒,可见茅是有管的。宋梅尧臣诗:“丹茅苦竹深函函。”晋郭璞《游仙诗》:“临源挹清波,陵冈掇丹荑。”可见茅有丹茅,荑有丹荑。所以这个彤管,我以为只是那位静女从牧场上采回来的一杆红色的茅苗儿。因为初生的嫩茅,鲜红而有光,所以那位静女采回来赠给她底爱人。因此,第二章底彤管,就是第三章底荑;第二章“贻我彤管”的贻,就是第三章“美人之贻”的贻;第二章底“说怿女美”的女,就是第三章“匪女之为美”的女;第三章“说怿女美”的美,就是第三章“洵美且异”的美,也就是“匪女之为美”的美;而“洵美且异”,就是指“彤管有炜”的“有炜”而言。这样二三两章相承,脉络贯通,便更觉得文从字顺了。
〔顾颉刚复刘大白的信〕……用了先生的话再来译这一首诗,应成以下的数行:
幽静的女子美好呵,
她在城角里等候着我。
我爱她但寻不见她,
使得我搔着头,好没主意。
幽静的女子柔婉呵,
她送给我这根红管子。——
红管子呵,你好光亮,
我真欢喜你的美丽。
你,就是她从野里带回来的荑草,
实在的美丽而且特别。——
咦,哪里是你的美丽呢,
只为你是美人送给我的!
〔魏建功给顾颉刚的信〕(《语丝》八十三期)这《静女》诗的问题,我初未注意;兹承示郭君文,谨将鄙见写出请教。……这《静女》的三章是想念情人的三首诗,所以第一首是因赴约想见、往而不遇的心情。第二首便是因物思人的描写。……“管”字,我觉得不必去兜圈子改成草头“菅”,但注意音乐又是爱情生活的重要点缀,这个“管”是笙箫管笛的“管”。……“管”,古时是指乐器中之吹竹的东西,乐器上涂加红彩,也不希罕。
说到从“丹茅”、“丹荑”来叙家谱,将“彤管”认为“红菅”,总有些迂曲呵!……我相信“彤”与“丹”同指朱色,但其用处有些不同。‘彤’字从‘丹’,谁能不说是朱色红色;不过我们看文字之从‘彡’的,多是有斑彩之意,或指是彩画之实,或指是彩画之事;这‘彤’字就不外是以丹作彩的色、的文、的事。诗中说到红色的地方(很多),……至于“彤”字,只有两见。而形容红色之字,只有“赫”、“炜”、“阳”三字。从两次用“彤”处看,可知“彤”所言红色,当是硃漆一类涂料的颜色。因为由人为而成的红色,便就有了光色的形容。于是“赫如”、“有炜”、“孔阳”都随了所形容之颜色而定其含义,成髹染之红色感应于心理的形容语。彤管的色彩是如何呢?——红堂堂的。若是说“管”既是乐器,为什么恰用了“彤”字?就是女真以乐管相送,何以见得管是红的呢?我有证据。这就在《邶风》本风中的《简兮》三章曰:
左手执龠,
右手秉翟,
赫如渥赭,
公言锡爵。
不是乐器涂红的凭证吗?涂红色许可以,而涂红的管是否是乐器?龠涂红色已经说过。龠是竹乐,竹乐统曰“管”纵不能得明证,而“管”为乐器则不容怀疑。《周颂·执竞》章曰:
……钟鼓喤喤,磬筦将将,降福穰穰……
《有瞽》章曰:
……箫管备举,喤喤厥声……
《商颂·那》章曰:
……鞉鼓渊渊,嘒嘒管声。既和且平,依我磬声……
既然乐器可涂红,管也是乐器,涂红了的称“彤管”有什么不通?见到静女所贻彤管,便对管道:“说怿女美”——我欢喜你真好看,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也许语意双关,嘴上对管说,心下却对她说。不过我则以为前三句叙女贻管之事,因提到此事此物,即想到爱她的人。所以主张“说怿女美”的“女”字,采朱熹的说法指静女。再往下,第三首是因人而爱物。那“荑”字说是“草木芽”也好,说是“茅芽”也好,说是无用的野草也好,反正是不美不香——无色无味的草儿罢了!他明明说荑“洵美且异”,与二章“说怿女美”是两截,自行起首。不然,他何必要另用“自牧归荑”起?何不干脆作“说怿女美!——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呢?若是依你们说二章女美之女是尔汝之汝,指管;再如刘君之意,管是“菅”,即为“荑”,那这连接的两章,应该不要“自牧归荑,洵美且异”放在中间!……
我的译文,归总写在信后。
幽静人儿呵漂亮,
等著我在城墙角。
我爱心肝见不著,
抓耳挠腮没主张。
幽静人儿呵柔婉,
她送我一枝红管。
红管红的红堂堂,
我爱心肝多好看。
野里带回的荑草,
实在好看又希奇。
不是你生来的好,
好在人儿送的礼。
【郭沫若译文】
她是又幽闲又美丽的一位牧羊女子,
她叫我今晚上在这城边等她。
天色已经昏朦了,她还没有来,
叫我心上心下地真是搔摸不着。
她是又幽闲又美丽的一位牧羊女子,
她送了我这么一个鲜红的针筒。
她的针筒在我这手中生辉,
我的心中愈见陶醉着她的美貌。
她刚才从牧场回来的时候,
送了我这么一枝鲜嫩的茅草。
茅草呀,我怕你自己未必便美,
是她送给我的,所以你便美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