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景

卞昆冈家,如第一景。院中置长桌设筵。卞娶李七妹后,卞母即死,是日为卞生辰,其工友及邻居群集为卞祝寿。幕升时酒已半酣,卞昆冈居中坐,左七妹,右阿明。外客严老敢外有石工甲乙二人,邻居王三嫂,及尤某共八人,分座〔坐〕左右,两端右坐严老敢,左坐尤某。

幕起时闹酒声喧,工友甲乙正劝卞尽杯。七妹默坐无言,偶目注尤某,严老敢觉之,亦镇静寡言笑。

甲乙 (同)王三嫂,你说对不对,今儿个卞老师非得敞开了大喝。他们结了婚就为老太太故了,咱们也没有得喝一回闹酒,今儿个可得尽兴的闹一闹哪。这生日也不比往常的,今日个不乐那〔哪〕天去乐。王三嫂,卞老师,喝,喝,大家麻俐〔利〕点儿……直着嗓子,来,我喝个样儿给你们看看!干……干!卞老师,怎么了,怎么了,不干我们可不答应……(卞干杯。)

甲乙 (相视私语)好,第十八杯了!

卞 (醉)喝,喝,还得喝,酒来,酒来!

李 (止之)少喝点儿罢,又该撒酒疯了!

卞 (起立)哈哈,你们听见了没有,她要我少喝点儿,怕我发酒疯?我老卞今儿个还是第一天快活,不敞开了喝一个痛快怎么着?老太太在着,她许不让我喝酒,你(指七妹)怎么能不让我喝酒……你不让我喝,我偏喝。来,老韩,给斟上了,满满的,来,大家来。王三嫂,您也来一口罢,大家凑合热闹。尤先生,不要那文绉绉的,也得来一杯。老敢,你怎么了,干坐着发愣,有甚么心事了吗?哈哈哈,来来来,大家来!(喝)干!(合座皆举杯,甲乙欢呼,尤略附和,王三嫂亦醉笑。老敢独喝闷酒,不笑也不语。七妹擎杯不饮,若有所思。阿明注视其父,讶其变常)。又没有酒了!(取酒器给七妹)劳驾太太,再给我们烫一罐来,热热的。(七妹接器起离座,悻悻然,目瞟尤某,入屋内。)阿明,阿明,你奶奶呢?你奶奶呢?

阿明 奶奶?奶奶不是在大佛寺吗?妈妈早死了,爸爸!

卞 死了,娘,我的亲娘,你儿子没有孝顺着你,你老人家怎么的就去了!娘呀!

王三嫂 娘,卞爷,这怎么了,真醉了吗,大喜日子哭甚么了?老太太还不是顶有福气的,你哭甚么了?别,回头七妹又该多心了,咱们今儿个算是替你们贺新房那,韩大哥,对不对?

甲乙 可不是闹新房来了?咱们且不走那,今晚要闹得你们睡不了觉,您试试,哈哈哈哈!

卞 新房,谁做了新郎了?

甲乙 (互语)他真醉了!谁做了新郎了,这多可乐?卞师父,你猜猜谁是新郎?哈哈哈!

卞 (惝恍)阿明,我要看你的眼睛,我要看你娘的眼睛,你娘的眼睛。(抱阿明)你们看看,这孩子多美,这双眼睛多美!谁是新郎,倒运的!

(时七妹已取酒就席,听卞言,怔立其旁,卞谛视之,忽笑作媚语)我说是谁,原来是青娥。青娥,我的妹子,我的太太。这是你我的儿子阿明,你瞧有这么大了,多美的一个孩子。你不疼他么,你怎么不亲他?

阿明 爸爸,你怎么了,你认错人了,她不是我的娘,她是你的新娘子,我没有娘,我没有娘!(伏卞胸前啼,座客皆惊诧。)

七妹 (愤甚妒甚,冷笑)好儿子,好太太!本来末〔么〕,死骨头都是香的!咱们那〔哪〕配?

卞 (惝恍)青娥,青娥,你不要骂我,你不要怪我,不是我无情,那是老太太她非得我……她说阿明不能没有娘,好孩子,他这算是有娘了,哈哈哈!(对七妹)青娥,你,你怎么的不说话呀?

李 (厉声)别你妈的活见鬼了!你老娘是活人,不是死鬼,甚么青娥黄娥的,你上坟堆里找去,缠不了我!(离座去枣树左侧,尤走近之,严注视)

尤 (低声)不要在这儿闹。

李 你瞧,这我怎么受得了!也是我倒了霉了!(绕树出木门,尤随之,时座客纷纷劝卞,有私语者,有嚷取茶解酒者。阿明亦离座四望,严在其耳畔密嘱,阿明亦出木门去。)

(卞跄然离座,倚枣树上,老敢缓步行近,以手抚其肩。)

严 师父。(卞不应)师父!

卞 (举头望严,无语,眼含泪。)

严 要茶不?

卞 老敢——

严 我扶您去睡罢。

卞 老敢你——你不要笑我!

严 师父说甚么!

卞 我没有听你的话——

严 师父,耐住点儿。

卞 错了,错了!

严 耐住点儿。

卞 娘呀,我的娘!

严 看老太太分〔份〕上您也得忍耐。

卞 我不怪你,娘,我怪我自己。是我糊涂,没有听老敢的话……青娥,你一定怪我,笑我,我是活该,活该……可是你也应得可怜我,我知道,打头儿我就知道我是不对的,我的良心并没有死,是我一时的糊涂,现在懊悔也嫌迟,娘,青娥,你们都得可怜我,我……

严 别!师父,客人都走了。(时座客王三嫂及甲乙见卞醉态表示惊讶,相约不别而去,临行向严做手势会意)您也该息息了,这酒喝的太多了。

卞 ……可怜我……阿明,我的宝贝。你们放心,我看着他,我活着就为他,我领着他,疼他,谁都不能欺他,谁敢我就跟谁拼命,他是我的性命……老敢,你帮着我,这世界上我再没有亲人,除了我的孩子。你是我的朋友,好伙计,我知道。(携严手)你一定忠心到底,你是我的臂膀!

严 放心,师父,老敢不是好惹的,谁敢!咱们明儿回山里去,甚么也惹不了咱们。娘们就是那心眼儿小,不用跟她们一般儿见识,那〔哪〕犯得着?

卞 我那阿明呢?(叫)阿明,阿明!

阿明 (自门外奔入,伏卞身上)爸爸,爸爸,我在这儿哪!

卞 (喜)好孩子,好儿子,你上那〔哪〕儿去了?

阿明 (惊惶状)爸爸!

卞 怎么了?

阿明 (急看木门外)爸爸,他们说着话哪!

卞 他们说着话,谁是他们?

阿明 (迟疑,看严)爸爸你可不许告诉——

卞 告诉谁?

阿明 告诉新妈妈,回头她打我!

卞 傻孩子,爸爸自然不说。他们是谁?

阿明 我新妈妈跟那姓尤的。

卞 她跟那姓尤的?

阿明 是。新妈妈不是骂了爸爸么?她就出去,那姓尤的就跟了去,我也跟了去,他们走到那井边就站住说话了。我呀,爸爸,我就躲在那棵树下,他们没有看见我——

卞 呒,孩子,怎么样?

阿明 他们没有看见我,我想听听他们说甚么话。我心里可真害怕。

卞 你听到他们说甚么了?

阿明 我没有听见。

卞 笨孩子!

阿明 他们是这么曲曲曲曲说话的。两个头碰在一起,谁知道他们说甚么了。

卞 那末〔么〕你一句也没有听见?

阿明 我就听见提我的名字。

卞 (惊)提你怎么了?

阿明 他们不喜欢我,恨我。我怕,爸爸!

卞 乖孩子,他们不能欺负你,有爹爹哪,还有严叔叔,他是你的好朋友。

阿明 (看严笑)严叔叔好!

卞 他们还说甚么了?

阿明 他们也说爸爸。

卞 说我怎么样?

阿明 他们也不喜欢你,他们恨你,我看他们说话的神儿我就知道。爸爸,你怕不怕?

卞 (沉思有顷)孩子,那姓尤的常来我们家吗?

阿明 我,我不知道……

卞 你知道,怎么不知道,来,告诉你好爸爸,乖。

阿明 我说了新妈妈要打我。

卞 你说罢,有甚么事?全告诉爸爸。

阿明 我告你,你可不能让新妈妈知道。

卞 说罢。爸爸不在家,那姓尤的不时常上咱们家来吗?

阿明 他不来,他白天才不来哪。

卞 难道他晚上来?

阿明 总要天快黑他才来,偷偷的也不像个客人。他一来就在咱们的门上打两下,新妈妈就着急似的赶出来,不是靠在木门外面就在这树背后站着说话。他们且说那,老说不完。他们先不让我看见,我可早看见了。有时候他们在这里说话,我在外边玩儿了回来,我就偷偷的躲在一边看他们。

卞 他们怎么样?

阿明 他们俩顶要好的,新妈妈跟他且比跟爸爸亲热哪。

卞 他们知道你看见了他们没有?

阿明 他们先不知道,有一天我正想偷偷的进屋子去,给他们看见了,新妈妈就叫我,待我顶好的,那晚上,她后来问我认识那个人不,我说不,实在我早认识的,他还不是那开杂货铺的,白白的脸子,顶讨厌的。妈就告诉我不许我对爸爸说他上咱们家来,说了她不答应我,要打我,我就说我不说,她说好,乖孩子,明儿给你做件新衣服穿,这不就是她给我做的罢,爸爸你看,顶好的!

卞 还有怎么样?

阿明 到明儿我到那杂货铺门前去玩儿,那姓尤的就叫住了我,给了我一包糖,可不好吃,我先不要,他一定要我要,塞在我口袋里。随后他来就不避我了,有时他也到妈屋子里去,见了我就哄我。我可不喜欢他,见了他我心里怪害怕的,我直想对爸爸说,新妈妈可老是吓呵我,不让我言语,我今儿可给说了。爸爸,还是爸爸顶好,我见了新妈妈也真害怕。爸爸不是顶喜欢我的眼睛吗,她呀——

卞 (急)怎么样?

阿明 她可顶不喜欢我的眼睛。

卞 你怎么知道?

阿明 我不知怎么的,我知道她就不喜欢我的眼睛,我知道。

卞 你明儿跟我们到山里去,好不好?

阿明 (喜跳)好极了,爸爸,好极了,爸爸。严叔叔,你们非得带我去。爸爸老答应我,可老不带我去,我不爱在家里耽着。我害怕。

卞 为甚么害怕?怕甚么?

阿明 家里没有爸爸,多不好玩儿。我怕新妈妈,她不疼我,我也害怕那姓尤的。

严 有我哪,你怕甚么的?

阿明 (狂喜)唷,你们听呀!

卞 严听甚么了?

阿明 老周来了!

卞 严谁是老周?

阿明 那弹三弦的。听,那不是他弹着来了!

(三弦清切可闻,音调急促而悲切,三人凝听有顷,卞严若有所感。)

阿明 (跳起)爸爸,我去叫他来好不好?

卞 你怎么认识他?

阿明 呒,他待我顶好的,除了爸爸,就是他待我好。他每天都得打咱们门口过,弹着三弦,好听极了。我就跟他说话,他说话顶好玩儿的,讲故事,说笑话给我听,我不是笑就是哭,哭了他就摸我的手,又说笑话!非得把我说笑了,爸爸,咱〔我〕们俩才好哪。他也让我到他那小屋子里去,好玩极了,甚么都没有的,就是一地的草。他也让我弄他的三弦,他说他要教我,爸爸,你让不让我学,有他那么会弹多好玩!

卞 小孩子胡说胡跑的,不许你跟生人乱说话。他要是个拐子呢?

阿明 他不是拐子,他是个好人。有一回新妈妈让他进院子来不知说甚么了,我没有听懂,他也不知道说了些甚么,新妈妈就生气了,把他撵了出去,不许他再来。他倒没有生气,他真是个好人。咱们让他来罢。

(弦声又作,调变凄缓,似已走远。)

卞 别让他来了,他已经走过去了。

阿明 那让我到门口去望望他。

(阿明正开木门,七妹走进,阿明惊,退回卞处。)

阿明 新妈妈回来了!(小语)爸爸,你可别说!

七妹 (悻悻然举目看院内)好,酒鬼倒全溜了!

卞 (厉声)你骂谁!

七妹 (惊)还在哪,我当是全死完了!

卞 (厉声)过来!

七妹 你叫谁?

卞 叫你,叫谁?

七妹 我不是在这儿吗,有甚么说的?

卞 (起立行近,七妹微却步,严携阿明手,阿明作惧态)我明儿一早回山里去!

七妹 我没有留你!

卞 (声和缓)你——你得好好的替我看家。

七妹 谁偷了你的!

卞 一个人得有良心,我没有亏待你。(声哑)

七妹 这有甚么说的。

卞 你知道我一生的宝贝就是阿明。当初我娶你也就为了他。我娘说小孩儿非得有个母亲,又说你怎么的能干,会当心人,我才娶你的。

七妹 好,你不娶我,我怕没有饭吃了罢!

卞 (高声)你听我说。你已嫁了我,就得守我们的家规。我们家虽是穷,可是清白。老太太的勤俭你是知道的。你现在是我们家主妇,是阿明的娘,你听着了没有?是阿明的娘,我把我的家,我的孩子交付给你,你的责任可不是轻的。我不常在家,你得替我看好了家,看好了我的孩子。要有甚么差池,哼,女人,我可不能跟你干休!

七妹 唷,你这话多好听!倒像是我败了你的门风,害了你的孩子似的!好,要我看好了这样,看好了那样,我可受不了。你要不放心,你自个儿看去,我,我才不来管你妈的宝贝!(急步进屋)

(卞怒极,握拳露齿,严与阿明趋拥之。)

严 得,师父,跟娘们儿有甚么说的。天快晚了,咱们溜踏溜踏去。(挽卞手同出木门去,阿明独留台上,张顾左右,欲随去,复止,欲进屋,复止。)

阿明 我害怕!

(三弦声忽作,近在门际,阿明喜跃起,趋门,见瞎子立门外,露笑容。)

阿明 喔,老周!

瞎子 他们呢?

阿明 全跑了!

瞎子 好孩子,跟我来罢。

(阿明回头探望,悄悄出门随去。同下。三弦声复作。)

(台上空有顷。李七妹自屋内出,见无人,趋木门外望,口作吁响,尤自屋右侧转出。)

李 进来罢,没有人。

(尤进门,二人作亲昵状,同至台左侧。)

尤 可别惹那姓严的,他那凶相儿可怕。

李 你明儿晚上来罢,他天亮就走。

尤 小心,那小孩儿没有说甚么话罢。

李 我恨极了那小杂种了,我们非得收拾他那双眼睛,我就恨毒了他那双眼睛!你说的那个东西别忘了!

尤 下得了手罢?

李 怕甚么的,又没有破绽,咱们也好敞开了玩儿。

尤 (涎脸)你让我敞开了玩儿!(李笑披其颊,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