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闷(十二首录四)
商胡离别下扬州,忆上西陵故驿楼。
为问淮南米贵贱,老夫乘兴欲东游。
这一组诗是杜甫永泰二年(766)在四川夔州(今奉节县)写的。这时,他漂泊西南,去住两难,心情苦闷。目前生活,往昔交游以及国家治乱,都一一涌上心来,因此写下了这十二首诗,以遣忧郁。它的内容很广泛,结构也不似王维的《少年行》或他自己的《三绝句》那么严密,但却很清晰地反映了他在这一时期的生活与精神面貌。在这里,我们选录四首,以见一斑。
这一首写旅居无聊,动了东游之兴。诗人旅居成都的时候,就常想沿江东下,回到故居洛阳,或重游少年时代漫游过的江南,但因生活困难,道路梗阻,无法实现,所以在诗中,经常记录着对洛阳田园、吴越往事的怀念。严武死后,他在成都没有依靠,住不下去了,只得作出川的打算,暂时流寓夔州。现在,看到别人东下,发生同感,是很自然的。
第一句写所见,写别人。诗人看到由于经商而经常在长江上下游来往的胡人,这次又离开夔州回到扬州去了。第二句写所思,写自己。由于见商胡之去蜀游吴,不禁想起自己的旧日游踪来。西陵,驿名,在今浙江省萧山县。白居易《答微之泊西陵驿见寄》云:“烟波尽处一点白,应是西陵古驿台。”可见其地风景很美。诗人在公元731年到734年,即他二十岁到二十三岁的时候,曾漫游吴越,登过西陵驿楼。这时,他已经五十五岁了,但仍然忘不了那一次的登临,举此一端,而少年壮游欢快之情可见。既动游兴,便思启行,而第三句忽然作一顿挫,由于贫困,不能不打听一下淮南一带的米价(淮南,指唐淮南道,今湖北省长江以北、汉水以东及江苏、安徽两省长江以北,淮水以南一带都在其管辖区之内,治所在扬州),以定行止。第四句,才结出诗旨。在这后两句中,一方面可见杜甫的豪情逸兴,至老不衰,另一面又可见他生活艰难,正担承着封建社会中多数正直的人的共同命运。
不见高人王右丞,蓝田丘壑蔓寒藤。
最传秀句寰区满,未绝风流相国能。
这一首怀念已故的诗友王维,并对他的为人和作品加以评价。
前两句悼念死者。王维官至尚书右丞,有别墅名辋川,在陕西省蓝田县。他中年以后,便皈心佛教,隐居辋川。古人认为隐士“不仕王侯,高尚其志”,称为高人。所以诗中一上来就说,这位“高人”已经不可复见了,是叙事,也是评价。次句写人已去世(王维卒于761年),栖隐之地也日益荒凉,蓝田辋川别墅的山水,空余寒藤缭绕,昔日吟诗诵经的声音,同游共赏的友朋,也都随着这位高人的死亡而消逝。这一句,因物及人,写得精炼而悲怆。刘禹锡为追悼其好友柳宗元而写的《伤愚溪》三首,全是用因物及人、忆物思人的方法,但是把场面铺开了,所以更显得动人,可以参看。后两句承上一转,虽然高人消逝,别墅荒凉,但他的好诗却为天下所传诵,名垂不朽,而且如他的弟弟宰相王缙那样(“能”,唐人口语,即那样。这个助词在近代吴歌中仍常用),也没有断绝他文采风流的传统,这还算是可以使人感到安慰的。这“未绝风流”,有两层意思,一是指王缙也能做诗,能够继承家学,二是指在宝应元年(762)王缙曾奉代宗的谕旨,将王维的作品数百篇编辑成集,呈献朝廷。
这首诗悼念亡友,充满了物在人亡的悲戚,而又因朋友的作品流传天下,并有一个能够继承其文采风流的好弟弟而引为欣慰,既见诗人之重友,也见其爱才。
先帝贵妃俱寂寞,荔枝还复入长安。
炎方每续朱樱献,玉座应悲白露团。
这组诗的最后四首,都是为唐玄宗、杨贵妃为了贪图享受,远道从四川征贡新鲜荔枝而发。这原是一项弊政,经过安史大乱,仍然没有废除。诗人在公元765年从成都东下,曾经经过出产荔枝的戎州(今宜宾市)和泸州(今泸州市),现在回忆当时旅程和十多年来的国家治乱,不禁感慨万千,所以也将这件事写在《解闷》里面。
这一首写人事虽异,弊政未除。当时出生四川,爱吃家乡荔枝的杨贵妃,和宠爱杨贵妃因而下旨征贡的唐玄宗都已经死了(寂寞,在这里是死亡的代词),可是这项珍奇的贡品却每年还照旧送到长安。在每年夏季从宫内的果园中摘下樱桃,荐享祖宗之后,接着,从四川贡的荔枝也就运来了(炎方,即南方,指四川)。这时,虽然也同样将它荐享在玄宗的御座之前,可是这寂寞凄凉的御座上面,却沾满秋天的白露。先帝有灵,也应当感到悲痛吧。
天宝时代,远道征贡荔枝,飞骑传递,人劳马疲,死亡相继,虽然先帝、贵妃都成过去,但更迭两朝,玄宗的儿子肃宗及孙子代宗却仍然保留着进贡旧例,以供自己的享受,岂不可叹?诗中第二句只用“还复”两字,点出弊政仍存,则朝廷经历巨大事变之后,一切多沿老谱,人民痛苦,没有减轻,都在其中。所谓“微而显,志而晦”,“言在此而意在彼”,这也是祖国古典文学中常用于讽刺的手法。
侧生两岸及江蒲,不熟丹宫满玉壶。
云壑布衣鲐背死,劳人害马翠眉须。
这一首感叹统治阶级只重女色,不重贤才,布衣之士还不及荔枝之引起他们注意。荔枝本来生长在南方江岸、田野之中(蒲,田亩,是僰族语言的译音。一本作浦,亦可通),并非成熟在红色的皇宫之内如樱桃那样,然而能盛在玉壶之内,却与樱桃相同。一般有品德学问的布衣之士,一直老得皮肤变成粗黑,有如河豚鱼背上的花纹,终于在高山深谷中默默地死去,也无人过问,然而像荔枝这样仅供口腹之欲的小小东西,却因为那个长了一双漂亮乌黑的眉毛的女人的需要,竟可以既劳累人,又糟蹋马,从千里之外,巴巴地运来。诗人写到这里,戛然而止,让读者从他举出来的两个事例的强烈对比中,自己去作出应有的结论。
此诗寓议论于描写和叙述之中,又是一种写法。但同样深刻地体现了杜甫的正义感、现实感和人道主义精神。
这种组织比较松散的组诗,实质上与“杂诗”相近,它们多半出自诗人的一时感兴,随口吟成,容量较大,题材多样,形式灵活,最适宜于从各方面反映自然流露的真情实感。自杜甫创体以后,其他诗人也有许多效法他的。在这里我们可以举宋代黄庭坚的《病起荆江亭即事》为例。
黄庭坚以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从四川东下,到舒州(今安徽省潜山县)去,四月间到沙市(今湖北省沙市市)后,生了一场病。这组诗是他病刚好时,游览荆江亭之作。“即事”,是将当前见闻之事写入诗中。这组诗一共十首,其中有描写江亭景物的,有议论当前政局的,有怀念朋友并对其人品文章加以评价的,随其所感,写在一处,所受杜甫《解闷》这类组诗的影响,非常明显。这里也选录四首。
翰墨场中老伏波,菩提坊里病维摩。
近人积水无鸥鹭,时有归牛浮鼻过。
这一首抒写自己的情怀,并描绘江亭风景。前两句抒写情怀,以两个著名的古人自比。翰墨场,即文坛。伏波,指东汉时代的名将伏波将军马援。他六十二岁的时候,还很威风地骑在马上,表示能够为国效劳。菩提坊,即僧院。维摩,是佛教中能言善辩的居士维摩诘。相传他生了病,如来要弟子去问候他,谁都不敢去,怕谈论起来,被他驳倒。这位五十七岁的老诗人自觉是文坛名将和无碍辩才,虽然既老且病,但还是可以做些工作。这时,正当徽宗初立,朝廷政局正在酝酿着新的变化,所以他有这种想法。
后两句描绘景物。积水近人,故鸥鹭不来;却时有归牛游过。牛游水时,一定将鼻孔浮出水面以通气,故称“浮鼻过”。他观察得细致,所以描写得真切。这种极其平凡的景物之所以能够引起他的兴趣,则又和他的既老且病,客居无聊的心情有关。所以前两句和后两句,似断而实连,很自然地融合在一起。
成王小心似文武,周召何妨略不同。
不须要出我门下,实用人材即至公。
这一首写对新旧党争的看法。自宋神宗用王安石为宰相,实行新法,以司马光为首的旧派便极力反对。神宗时代,新派得势,哲宗时代,先是旧派掌权,后来新派再度得势。这场统治阶级内部的党争,一直闹了三十多年。到了徽宗即位,就想加以调和,在新旧两派之间搞平衡,所以将年号定为建中靖国。黄庭坚和苏轼等旧派人物有很深的关系,并且因此贬官,但他并不是一个有成见的人。他很推崇王安石,也不完全否定新法,因此,他就很拥护建中靖国这种设想。
第一句以神宗比周文王,哲宗比周武王,而以徽宗比周成王,第二句以周初大臣周公旦、召公奭比当时当国的新旧两派大臣,希望他们消除歧见。据《尚书》所载,周武王死后,成王即位,年纪很小,周公代行成王的职权,曾经引起召公的不愉快,经过周公的恳切解释,两人终于团结起来,共辅成王,使国家摆脱困难,变得安定。作者将周比宋,显然是希望调和新旧两派矛盾,来挽救当时已变得内外交困的国家。《诗经·大明》:“维此文王,小心翼翼。”说“成王小心似文武”,外似歌颂,内实警告:这个国家已经面临危险的边缘,不小心不行了。
诗人在这里运用周初故实,正是针对当时两派对立,大半出于私见,互相排挤,不恤国事,所以后两句便正面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只要是人材,就应当使用,何必一定是出于我的门下呢?这表现了他在当时派系斗争中的公心,也是对一些人意气用事的指责。但徽宗的建中靖国政策,并没有收到实效。政权落到了假新派的奸臣蔡京等人手里,北宋终于在女真贵族侵略之下灭亡,而徽宗竟被俘北去。
这首诗所反映的政治感情还是很可贵的,缺点是形象性较差。诗和政论中间,并没有隔着一座万里长城。有的诗,本身就是政论,但,它却是用诗的语言,形象地对政治事件进行评价的。我们拿上面杜甫《解闷》中有关荔枝的两首来和此诗作一比较,就可以看出其中的异同和优劣。选黄诗而包括这一首在内,用意也在说明这一点。
文章韩杜无遗恨,草诏陆贽倾诸公。
玉堂端要直学士,须得儋州秃鬓翁。
这一首怀念和推重苏轼,希望朝廷还能够重用他。前两句赞赏苏轼的才学,又分两层。首句称其文学创作。从晚唐以来,人们都认为韩愈的散文,杜甫的诗歌,是最高的成就。这里是说苏轼文可比韩,诗可比杜,与韩、杜二人一样,极为完美,没有留下任何缺陷(古人言“文章”,兼赅各种样式)。次句称其应用文字。唐德宗时,军阀兴兵作乱,德宗出奔奉天(今陕西省乾县)。陆贽当时担任学士,每天代皇帝起草几百件诏书,其他学士望尘莫及。这里是说苏轼从前担任翰林学士,代朝廷起草诏书的时候,也为他人所倾倒敬佩,与陆贽相同。后两句转出题旨,说现在玉堂正需要真正的学士,那就得去找儋州的那一位老头儿。苏轼这时正从谪居的儋耳(今海南省儋县)内迁,所以诗人产生了这种希望(端,正也。直,无私,引申为真实的意思)。
此诗是上一首“实用人材即至公”的一个注脚。黄庭坚希望朝廷重用苏轼,虽说是出于友谊,但更主要的还是为国求贤。诗中体现了作者虽在贬谪之中,仍然没有忘记对时政和人才的关注。
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
正字不知温饱未?西风吹泪古藤州。
这一首怀念陈师道,追悼秦观。这一年,陈师道刚刚得了秘书省正字这么一个吃不饱饿不死的穷官,而秦观却在内迁的归途中,在藤州(今广西僮族自治区藤县)去世了。前两句描写他这两个朋友在创作时进行构思的特点。据传说,陈师道是一位苦吟诗人,当他在外面游览,触动了诗兴以后,就急忙奔回家中,躺到床上,用被子把头蒙住。家人也将鸡狗赶开,将孩子寄放在邻家,以免吵了他。等他的诗做成了,才一切恢复原状。而秦观却是文思敏捷,可以一面陪客,一面作诗,立即用笔写了出来。但他们的成就却都是很高的。后两句抒发对于陈、秦命运的关怀。像正字这么一个穷官,能使陈师道免于饥寒吗?而想起在西风之中客死藤州的秦观,自己的眼泪就更无从抑制了。
此诗感情深厚,对不爱惜人才的统治者的谴责,见于言外。就《病起荆江亭即事》来说,是学杜甫《解闷》一类的组诗,而单就这一篇来说,则是学杜甫的《存殁口号》。杜甫有两首题为《存殁口号》的七绝,第一首怀念活着的席谦,追悼死了的毕曜;第二首怀念活着的曹霸,追悼死了的郑虔。第二首哀感动人,寓意深刻,尤其精彩。其诗云:
郑公粉绘随长夜,曹霸丹青已白头。
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间不解重骅骝。
郑虔是杜甫的好友,多才多艺的巨匠。他的诗、书、画造诣都很高,曾被玄宗誉为三绝,尤工于山水画。曹霸也是当时著名的画家,擅长人像和动物,画马更是他的特长。这首诗首句悲郑虔之亡(粉绘,以白粉作画。随长夜,指死亡,人死葬在墓中,永远看不到光明,故云。因此墓穴也称为夜台),次句叹曹霸之老(丹青,作画用的红色和黑色的颜料,用来代称绘画)。郑虔山水,画得可以乱真,所以第三句说,自从他死后,世界上再也没有山水了。艺术反映自然界和社会生活,但经过精心的加工创造,就往往比实际生活更高,更美,更具有典型性。杜甫认为自郑虔之死而天下更无山水(不是无山水画),认明他直觉地懂得了这个道理。骅骝是古代神话中周穆王所有的八匹骏马之一。穆王曾用八骏驾车,周游天下。第四句说人间连真正的骏马都不知道贵重,哪里还会知道贵重曹霸画的马和画家本人呢?杜甫在另一篇赠送曹霸的长诗《丹青引》中的最后四句写道:“穷途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缠其身。”可以作为末句的注释。一般注家都把诗中“山水”、“骅骝”解释为图画,与上“粉绘”、“丹青”相应,说自可通,但对诗中深旨,似乎未能全部阐发。我们读了这一首,再回过头重看“闭门觅句”之作,其传承关系就很清楚了。
绝句四首(录一)
杜甫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常用偶句,也是杜甫绝句的艺术特色之一。有的前两句散行,后两句对偶,或者反过来,先偶后散,还有通篇用两联对偶写成,如《解闷》中的“侧生两岸”一首,《存殁口号》二首及这《绝句四首》都是。
用偶句写绝句诗,一般说来,由于十分整齐,容易失之板滞,不如散句之流动宛转,跌宕多姿,能以风神取胜。但对技巧熟练,工力深厚的作者说来,还是能够运用自如,从偶句中体现散句的长处,不至于相形见绌。杜甫是最杰出的律诗大师,精于对偶,所以能够将这种形式极其成功地运用到绝句中来。初唐诗风,沿袭齐、梁,在绝句中也常见偶句,但当时的律诗和律化的绝句这些形式都还在完成过程中,没有达到成熟的阶段,因而在用字遣词和谐声协律方面,并不很谨严工整。诗人们所写绝句,也以通首散行的为多。到了杜甫,才有意与诸家立异,别开生面,继承初唐,以其所长,加以发展,为后人留下了许多篇以对偶见长的绝句。
杜甫在肃宗上元元年(760),经过长途跋涉,由甘肃到达成都,辛苦地经营了草堂,定居下来。到了宝应元年(762),又因徐知道作乱,弃家流亡梓州(今四川省三台县)等地。广德二年(764),听到严武重返四川,担任成都尹兼剑南节度使,他觉得有个依靠了,才又回到草堂。这时,他心情比较愉快,就将所见所感,随意收入诗篇。《绝句四首》,就是其中的一部分。这是其中的第三首。
首句写黄鹂之和鸣自得(黄鹂即黄莺),次句写白鹭之一举冲霄。草堂位于锦江之滨,堂畔有柳,堂外绕江,所以黄鹂鸣于柳中,白鹭飞于江上。以翠绿的杨柳衬托娇黄的鹂鸟,以碧青的天空衬托雪白的鹭鸶,着色已极鲜明艳丽,而在这色彩强烈的对比中,首句还添上了调谐的音响,次句又加入了飞翔的动作。真是前人所说的诗为有声之画。诗人欣赏了景物的美丽,又分享了它们的和谐与闲适,在这两句中,表达得非常充分。
第三句写窗中所见之雪岭,第四句写门前所泊之江船。从草堂的西窗望出去,正对岷山。岷山积雪,终古不化,所以说是“千秋雪”,而用一“含”字,好像雪岭就在窗中。这一句,或许是受到谢朓《郡内高斋闲坐,答吕法曹》“窗中列远岫”的启发,但比较起来,显然青胜于蓝。草堂门外江边,停泊着船只。这些船,可以从成都直航东吴(长江下游江苏、浙江一带),行程极远,所以说是“万里船”。窗含岭雪,从小见大,以千秋见时间的漫长。门泊吴船,从近到远,以万里见空间的遥远。杜甫重返草堂,虽比流亡梓州等地的时候,生活远为安定,心情也比较舒畅,所以对周围一切景物都感到亲切有味,但少年时代的回忆,始终吸引着他去重作吴越之游。因此既觉岭雪之可亲,相看不厌;又觉吴船之在目,颇想东游。两句只写景,而情即在景中。
此诗从表面看来,确如杨慎《升庵诗话》所说,是一句一景,“不相连属”,但它们却统一于诗人自己的形象中,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前两句写诗人的心境与景物融成一片,与物俱适,后两句是诗人触景生情,自抒客怀,有如《文心雕龙·神思篇》所谓“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对偶工整而情调自然,语言朴素而形象鲜明,实在是一首好作品。但胡应麟《诗薮》却讥讽它是“断锦裂缯”,这种论调,只能证明他自己对这首诗并不理解而已。
这种以两联工整的对句组成的七言绝句,在杜甫以后,其他诗人也有写得很精彩的。这里,我们试举柳中庸的《征人怨》为例。
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
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
金河,即伊克土尔根河。唐时,在其地置县。玉关,即玉门关。青冢,王昭君的墓。相传塞外草白,只有昭君墓草独青,故名。黑山,即杀虎山。以上四个地名,除玉关外,都属于唐代的单于都护府,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的南边。这首诗写的是一位隶属于这个都护府的出征军人的怀归之感。
第一句写其年年长途跋涉,来往边城。第二句写其天天跃马横刀,从事征战(马策,马鞭。刀环,刀头上的环子,此处即指刀)。第三句写塞北气候之寒冷,虽然已到暮春三月,而青冢仍然积着白雪。第四句写塞北山河之雄壮,黄河西来,绕过黑山,又复南流(这后两句既可理解为是写自然风景,同时也可理解为承上两句,写人的行动,即在春天还下着雪的时候,人才返回青冢;伴随着万里黄河,人又从远道绕到黑山。其形象是非常富于暗示性的)。这首诗以两组对句构成,也是各自一景,而通过这些似有联系似无联系的画面,塑造出一位征人的形象。而诗人所要表达的征人之“怨”,则只用“岁岁”、“朝朝”、“复”、“与”等字轻轻点出。机杼与杜诗全同,而其属对精工,着色鲜艳,也可相匹敌。
江南逢李龟年
杜甫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这首诗作于代宗大历五年(770),是今传杜诗中最后一首七绝,也是他最好的作品之一。大历三年,诗人离开四川到了湖北,漂泊江湖,走投无路,于四年进入湖南,次年在潭州遇到了李龟年(潭州,今长沙市。古人也称江、湘一带为江南,所以题为《江南逢李龟年》)。李龟年是玄宗时代著名的歌手,安史乱后,流落江南,每逢良辰胜景,给人唱几支歌,听众都为之感动得流泪。杜甫在少年时代,就和李龟年相熟。四十多年以后,穷途相见,家国兴亡之感,身世沦落之悲,纷集胸中,发为此诗,所以特别沉痛。
前两句写过去。“宅里”、“堂前”,记初逢之地。“寻常见”、“几度闻”,见听歌之频。岐王,是玄宗之弟李範。崔九,指殿中监崔涤。他们两个人都死于开元十四年(726)。那年,杜甫刚十五岁,住在东都洛阳。崔涤有宅在遵化里,而李範有宅在尚善坊。这位早熟的诗人在十四、五岁的时候,已经在文坛崭露头角,为当时名辈所推重。他晚年在夔州,曾经在《壮游》中记述其事:“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尚)魏(启心)徒,以我似班(固)扬(雄)。……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正由于此,他才能以童年出入岐王宅里、崔九堂前,而和当时已负盛名的李龟年相识,常常听到他的歌唱。
后两句写现在。李龟年当日声名极盛,恩遇极隆,自己也是早露锋芒,满怀抱负,希望致君泽民,做出一番事业。不料晚岁相逢,彼此都是飘零异地,回想开元时代歌舞升平的盛况,对照安史乱后国家的残破,社会的凋零,人民的痛苦,李龟年和自己的流离失所,真是感慨万端,无从说起了。但诗人写今日凄凉情境,却只说“江南好风景”,说“落花时节”,以见在美好的春光中,彼此相遇,更其难堪。江南,指明并非东都;落花,象征人的漂泊。出一“又”字,便将今昔对比、感昔伤今之情,完全烘托了出来。
黄生《杜诗说》云:“此诗与《剑器行》同意。今昔盛衰之感,言外黯然欲绝。见风韵于行间,寓感慨于字里,即使龙标(王昌龄)、供奉(李白)操笔,亦无以过。乃知公于此体,非不能为正声,直不屑耳。”这一意见,既说明了本诗的成就,又指出了杜甫七绝之有意独树一帜,都是对的。
刘禹锡也写过几首因为听歌而生今昔盛衰之感的七言绝句,现在选录《听旧宫人穆氏唱歌》以资比较。
曾随织女渡天河,记得云间第一歌。
休唱贞元供奉曲,当时朝士已无多。
这首诗具有丰富的历史背景,须要先加说明,才能比较深入地理解它。
德宗于贞元二十一年(805)去世,顺宗即位,改元永贞,但这位新皇帝却已因中风不能理事。这时,在宰相韦执谊主持之下,发动了一个政治革新运动。韦执谊重用王伾、王叔文等人,对政治进行了大规模的和急剧的改革,如免除杂税及欠租,禁宫市,放宫女,削减宦官权力,惩办贪官酷吏,并召还一些以小罪被贬而又有才德名望的官吏等等,很得人心。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柳宗元、刘禹锡,还有韩泰等另外六人,都参加了这场政治斗争,出谋献策,从事改革。但顺宗只做了八个月的皇帝,便因病传位给宪宗。宦官俱文珍等人,一向仇视这一革新运动。他们由于拥立宪宗而取得了权力之后,首先贬谪了王伾、王叔文以及刘、柳等人,接着又赶走了韦执谊,于是,这一场富有进步意义的革新运动就夭折了。柳、刘等八人,都被贬谪到南方的荒远各州,降为司马,因此被称为八司马。十年以后,他们才被提升。刘禹锡因在召还长安后作了一篇玄都观看桃花的诗,讽刺当局,再度被贬。又过了十四年,他才被再度召还,先后在长安及洛阳任职。这首诗即作于飘零宦海、久历风波之后,反映了他追念往日的政治活动,伤叹自己到老无成的感情。这不只是个人的遭遇问题,而更主要的是国家的治乱问题。所以,渗透于此诗中的感情,主要是政治性的。
前两句写昔写盛。天河、云间,喻帝王宫禁。织女相传是天帝的孙女,诗中以喻郡主(唐时,太子的女儿称郡主)。这位旧宫人,或许原系某郡主的侍女,在郡主出嫁之后,还曾跟着她多次出入宫禁,所以记得宫中一些最扣人心弦的歌曲。而这些歌曲,则是当时唱来供奉德宗的。诗句并不直接赞赏穆氏唱得如何美妙动听,而只说所唱之歌,来之不易,只有多次随郡主入宫,才有机会学到,而所学到的,又是“第一歌”,不是一般的,则其好听自然可知。这和杜诗说李龟年的歌,只有在崔九堂前、岐王宅里才能听到,则其人之身价,其歌之名贵,无须再加形容,在艺术处理上,完全相同。
后两句写今写衰。从德宗以后,已经换了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或者还要加上武宗)等好几位皇帝,朝廷政局,变化很大。当时参加那一场短命的政治革新运动的贞元朝士,还活着的,已经“无多”了。现在,听到这位旧宫人唱着当时用来供奉德宗皇帝的美妙的歌,回想起在贞元二十一年那一场充满着美妙的希望但旋即幻灭的政治斗争,加上故交零落,自己衰老,真是感慨万端,所以,无论她唱得怎么好,也只有祈求她不要唱了。一般人听到美妙的歌声,总希望歌手继续唱下去,而诗人却要她“休唱”。由此就可以察觉到,他的心情激动到什么程度了。杜诗用一“又”字,点出今昔盛衰,此诗则用“休唱”、“无多”来作钩勒,也很相近。
题材与主题关系密切,但又是各自独立的。所以同一题材,可以表现不同的主题。同时,同一主题,也可以用不同的题材来表现。刘禹锡晚年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遇见了他在以前那场政治斗争中的老友韩泰。后来韩泰要到吴兴(今浙江省湖州市)去作刺史。于是他以《洛中送韩七中丞之吴兴口号》为题,写了五首诗送别。其中一首写道:
昔年意气结群英,几度朝回一字行。
海北江南零落尽,两人相见洛阳城。
不难看出,这首诗也是以昔日之盛与今日之衰对比,与上两首全同。前两句写从前相聚,一群志同道合,意气风发的朋友,结合在一起,为革新朝政而斗争。大家排成一字,走出朝廷,心情舒畅。后两句写今日相见,只剩两人,多数朋友都已在各地去世了(海北江南,指长江以南,南海以北地区,即八司马被贬谪的荒远州郡),意绪悲凉。其表现世运之治乱,年华之盛衰,为三诗所同,而前两首通过听旧歌人的表演来体现,后一首则通过老朋友的离合来表现。前两首寓有比兴,后一首则用赋体,又各自不同。这些异同之处,值得玩索。
生活是文艺创作的惟一源泉。作品的高下,首先和基本上取决于作家体验生活的深度和广度。只有感受得深广,才有可能反映得精彩。杜甫和刘禹锡这几首诗之所以出色,主要是由于他们所要表现的情景,是和自己的生活血肉相连的,他们的感慨,是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其次才是他们所具有的精湛的艺术技巧。
为了说明这一点,可以再举温庭筠的《赠弹筝人》来和这两首听歌的作品对照。
天宝年中事玉皇,曾将新曲教宁王。
钿蝉金凤皆零落,一曲《伊州》泪万行。
此诗写昔盛今衰,也同于以上各首。这位器乐家曾在天宝年间为玄宗奏技,又教过玄宗的哥哥宁王李宪度新曲。这可不简单,因为这两兄弟都是精通音乐的。得到他们的爱重,其艺术造诣之高超也就不用说了。而现在,她却妆饰零落(钿蝉,用金制成的蝉形首饰。金凤,金制凤形发钗),容颜憔悴,在弹一曲《伊州》时,感怀身世,自然不觉痛哭了起来。温庭筠出生于天宝乱后五十多年,与诗所写弹筝人的时代不相及,所以此诗所咏天宝遗事,乃是依托之词,不能摭实。
应当承认,这首诗写得也并不坏,但拿它来和上面几首一比,就总觉得其中差了那么一点东西。差什么呢?很可能是作者感受生活的深度和广度。诗人写了一位身世飘零,有迟暮之感的女音乐家,的确写出来了,然而也就止于这一点。我们无法从这首诗获得更深刻、更广泛、更激动人心的东西,如在杜甫、刘禹锡那两首中所具备的。因此,它就显得比较单薄和肤浅。
春梦
洞房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水。
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俗语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们思骨肉,念朋友,怀家乡,忆旧游,往往形于梦寐。这么一件人人都会在日常生活遇到的小事,经过诗人们的艺术处理,就会成为动人的形象,能够更深刻和真挚地表达出内心所蕴藏的感情,使读者感到亲切和喜爱。岑参这首诗,还有附录的几首,都是写梦而很成功的作品。
这首诗的前两句写梦前之思。在深邃的洞房中,昨夜吹进了春风,可见春天已经悄悄地来到。春回大地,风入洞房,该是春色已满人间了吧,可是深居内室的人,感到有些意外,仿佛春天是一下子出现了似的。季节的更换容易引起感情的波动,尤其当寒冷萧索的冬天转到晴和美丽的春天的时候。面对这美好的季节,怎么能不怀念在远方的美人呢?在古代汉语中,美人这个词,含义比现代汉语宽泛。它既指男人,又指女人,既指容色美丽的人,又指品德美好的人。在本诗中,大概是指离别的爱侣,但是男是女,就无从坐实了。因为诗人既可以写自己之梦(那,这位美人就是女性),也可以代某一女子写梦(那,这位美人就是男性了)。这是无须深究的。总之,是在春风吹拂之中,想到在湘江之滨的美人,相距既远,相会自难,所以更加思念了。
后两句写思后之梦。由于白天的怀想,所以夜眠洞房,因忆成梦。在枕上虽只片刻功夫,而在梦中却已走完去到江南(即美人所在的湘江之滨)的数千里路程了。用“片时”,正是为了和“数千里”互相对衬。这两句既写出了梦中的迷离惝恍,也暗示出平日的密意深情。换句话说,是用时间的速度和空间的广度,来显示感情的强度和深度(宋晏幾道《蝶恋花》云:“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即从此诗化出)。在醒时多年无法做到的事,在梦中片时就实现了,虽嫌迷离,终觉美好。谁没有这种生活经验呢?诗人在这里给予了动人的再现。
让我们再来读两首因思家而成梦,以梦回故乡来突出思家之情的作品。戎昱《旅次寄湖南张郎中》云:
寒江近户慢流声,竹影当窗乱月明。
归梦不知湖水阔,夜来还到洛阳城。
寒冷的江水在屋边慢慢地流,发出轻轻的声响,这是旅次所闻。天上悬着一轮明月,窗外生着一丛竹子,月光将竹影照映到窗上,而竹影又在月光中乱晃,这是旅次所见。跋涉长途,中路暂歇,江声聒耳,月光耀眼,孤寂无聊,自然容易引起乡思,而旅次深夜思乡,又自然容易引起归梦。道里遥远,又隔江湖,真的回去可不容易,但做起梦来,就很简单。它根本不知(也就是不管)湖水是多么宽广,一下子就到洛阳城了。写梦中情景,历历分明,无限乡思,自然流露。
但这首诗有一个不容易解决的问题。作者戎昱是荆南人,平生游宦,没有到过洛阳,诗中情事,与之不合。唐汝询《删订〈唐诗解〉》载吴昌祺云:“戎生于楚,幕于楚(指其曾在荆南节度使卫伯玉幕府中当从事),宦于楚(指他曾任辰州、虔州刺史。辰州故治在今湖南省沅陵县,虔州故治在今江西省赣州市,两州皆古楚境),俱与洛阳无与。归梦乃代张言之,言当江声竹影之际,意君必有乡梦也。”此虽可备一说,但从诗意看,所写情景不似代人设想之词。或者系他人作品误入戎昱名下,现在只有存疑待考。
武元衡《春兴》云:
杨柳阴阴细雨晴,残花落尽见流莺。
春风一夜吹乡梦,又逐春风到洛城。
春兴,指在春天有所触发的兴致。杨柳的颜色显得深暗,正是细雨初晴的时候。树上的残花已经落尽,在枝头啼叫的黄莺也可以望得见了。这,正是暮春时节。因春感兴,勾起乡思,于是,春风在一夜之间,吹动了归乡之梦,而这归梦,又跟着春风,竟然回到了洛阳。梦是一种精神状态,无迹可寻,而在诗人笔下,却化虚为实,春风吹梦,梦逐春风,不但将有形的春风形象化,而且还将无形的梦形象化,就更生动而深切地表现了诗的主题。出一“又”字,可见还乡之梦,远非始自今日。梦之又梦,则思念之切,自在言外了。
武元衡是缑氏人。缑氏故城在今河南省偃师县南,距洛阳不远。作者从广义上指洛阳为故乡,是可以的。
以上两诗借梦中之情,以表思归之意,是一种写法,而司空图的《华下》,则借梦后之境来表达同一主题,又是一种写法。
故国春归未有涯,小栏高槛别人家。
五更惆怅回孤枕,犹自残灯照落花。
华下,指西岳华山之下的华州,即今陕西省华县。司空图是河中虞乡(今山西省虞县)人,有先人的别业,在位于今山西省永济县东南中条山的王官谷。乾宁三年到光化元年(896—898),昭宗被军阀李茂贞逼迫,曾离开长安,在华州暂住,而司空图这一段时间里则在朝廷中担任兵部侍郎,不久,托足疾辞职。这首诗,是他在华州的怀归之作。
首句写梦中之境。故国,即故乡。梦中回到故乡,看到春天已经回来,春光洒遍大地,无际无边。出“未有涯”三字,则姹紫嫣红,莺啼燕语,皆在其内。次句写梦后之境。一梦醒来,眼前所见,是小栏高槛,环境幽美,也很不差,可惜不是自己家里。出“别人家”三字,即王粲《登楼赋》“虽信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稍留”之意。后两句续写客况。五更已到,天色将晓,乡梦醒时,仍是孤零零地一个人睡着,房内是残灯,屋外是落花,一个美好的春天又算过去了。怎么能不使人惆怅呢?此诗大部分写景,前两句对比,后两句顺承次句,而用“惆怅”两字点出情怀,显示题旨。
枫桥夜泊
张继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姑苏是苏州的别名,枫桥在今苏州城西九里,寒山寺则在其西十里。诗人在江南作客,有一次路过苏州,停船枫桥,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写下了这首传诵人口的七绝。
岁晚秋深,客舟长夜,在寂静冷落的环境中,羁旅之感,油然而生,于是,愁思萦绕,难以入睡。不知不觉之间,月亮已经西斜,栖鸦又在啼叫,霜正降,天更冷,才感到已是将近天明了。这是整夜无眠之后,忽然遇到的景色,给诗人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因此,他首先将所见的“月落”,所闻的“乌啼”,所感觉的“霜满天”写了出来。然后,才追叙其在天明以前的情景。他睡在船中,从船舱里望出去,正好对着江边的枫树和渔舟中的火光(古人说江,专指长江。但后来则以江为水流的通称。这里所说的江,系指流经苏州城外的河),躺着发愁,一夜都没有合上眼睛,因此,才能很细致地体察到首句所写景物。
夜泊枫桥之下,河面空阔而沉静。在它上面,荡漾着月光,闪耀着渔火,岸边枫树虽然隐约可见,但整个的环境仍然是昏暗的。在这万籁俱寂的半夜里,只有相距一里之遥的寒山寺的钟声,一声声送到客船上来。这清冷的钟声,既打破了半夜的寂静,又更其显示了,增加了半夜的寂静,当然也就加深了终夜不眠的旅客的感触。
“江枫渔火”是终夜所对,“钟声”是半夜所闻,“月落乌啼霜满天”则是天色将晓时所见所闻所感,总之,是一夜“愁眠”所遇到的。全篇写客船夜泊之景,而以“愁眠”两字贯串之,则一切景物,都染上了诗人感情的色彩,写景亦即写情了。
按照顺序,应当是先因客愁而睡不着,只好躺着(即所谓愁眠),然后看到江枫渔火,然后听到夜半钟声,最后才接触到天快明时的落月、啼乌、霜气。然而为了突出一夜愁眠,诗人却将生活中所发生的事件的次序,从新作了安排,将最后发生的,放在最前面,从而获得了更好的效果,而读者并不认为它是不合理的。在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艺术创作有它本身的特殊规律,形象思维并不能也不应当受抽象思维的限制。
宋代欧阳修在其《六一诗话》中曾指责“夜半钟声到客船”一句,认为“三更不是打钟时”,所以这是“诗人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的“语病”。但在唐朝,寺庙里确实是在半夜里打钟的。唐代诗人作品中涉及夜半钟声的,不在少数。如皇甫冉《秋夜宿严维宅》之“夜半隔山钟”,王建《宫词》之“未卧尝闻半夜钟”,于鹄《送宫人入道》之“定知别后宫中伴,遥听缑山半夜钟”,陈羽《梓州与温商夜别》之“隔水悠扬午夜钟”,皆是。此外,还见于司空曙、白居易、许浑、温庭筠等人的诗中。欧阳修虽然是一位大学者、大作家,但他这个意见,却是没有经过调查研究的,完全无损于此诗的价值。
与这首诗所写情景极为相近的是张祜的《金陵渡》:
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
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
此诗金陵,并非今江苏省南京市,而是镇江市(王楙《野客丛书》:“《张氏行役记》言甘露寺在金陵山上,赵璘《因话录》言李勉至金陵,屡赞招隐寺标致,盖时人称京口亦曰金陵。”京口即镇江。甘露、招隐两寺,都是镇江古迹名胜)。瓜洲是长江北岸的一座沙洲,在扬州市南四十里,正和南岸的镇江相对。津渡,疑指西津渡,在镇江西北九里。
首句点地,次句写人。可,犹言合或应。路过金陵,暂宿小楼,旅怀无欢,自然应生愁思。这两句是平叙。后两句转写夜景。这时,江潮已落,夜月西斜,小楼之中,人皆入睡,我独难眠,四顾沉寂,悄无人声,惟见对岸的瓜洲,还有几点星星似的火光,不时闪烁而已。
这首诗也很有风调,但和上面的那首一比,就觉得它不仅内容不及上作之丰富,而且结构也嫌平直,不及上作之曲折有致,摇曳生姿了。
清初的王士禛是一位擅长七言绝句的诗人。清世祖顺治十八年(1661),他才二十八岁,泊舟枫桥,写了两首题为《夜雨题寒山寺,寄西樵、礼吉》的诗。其一云:
日暮东塘正落潮,孤篷泊处雨潇潇。
疏钟夜火寒山寺,记过吴枫第几桥。
其二云:
枫叶萧条水驿空,离居千里怅难同。
十年旧约江南梦,独听寒山半夜钟。
西樵和礼吉是他两位哥哥的别号。在这两首旅途寄呈兄长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一方面,他所承受《枫桥夜泊》一诗的影响是很清楚的,另一方面,他又就张继所使用过的题材生发,写了自己独具的生活和感情。
第一首写枫桥景物。由于是雨夕而非月夜,所以闻钟之外,又加听雨,虽有疏钟夜火,但无月落乌啼。而且它特别写到了停泊以前一段行程。暮潮将落,才由东塘驶近枫桥。在苏州这个著名的水乡,到处是枫,到处是桥,一路行来,也不知经过多少有枫有桥之处,才达到真正的目的地——枫桥。先写夜航,后写夜泊,这也就和原诗有同中之异了。
第二首着重写思兄。作者和他两位哥哥,非常友爱,尤其是西樵,他认为是“抚我则兄,诲我则师”。他们十年以前,就曾相约同游江南,而今不但不能同游,又离居千里,想起来就更难受了。张继只写一己的旅怀,而此诗则旅怀之外,还加上对于亲人的思忆,也和原诗不一样。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赵翼:《论诗》)在文艺创作中,有许多题材和主题是相似的,甚至是完全一样的,但作者的生活经历、思想感情、艺术技巧,却是千变万化的。这两首诗虽然还是不及张继那一首,但也足以说明这一道理。在王士禛作了这两首之后六十年,有一位鲍,也泊舟枫桥,想起王氏题诗之事,写了一首七绝:“路近寒山夜泊船,钟声渔火尚依然。好诗谁嗣唐张继,冷落春风六十年。”他和张王两人的感受,又自不同。这些事例,对我们是颇有启发的。
滁州西涧
独怜幽草涧边行,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韦应物于德宗建中二年(781)出任滁州(今安徽省滁县)刺史,此诗作于任内。西涧在州城之西,俗名上马河。
这是一首描绘春雨中景物的诗。前两句泛写暮春景物。花时已过,眼前只剩下一片绿阴幽草了。这种幽静的景色,反引起了别有会心的诗人的怜爱。所以说“独怜幽草”,与王安石《初夏即事》之“绿阴幽草胜花时”同意。由于独怜,所以闲行游赏。这时,虽然春光将逝,但还有黄鹂在深深的树阴中歌唱,愿春暂留。这两句是雨前见闻,而点出“涧边”,已为即将来到的春潮、春雨蓄势。
后两句特写傍晚雨中景物。薄暮时分,闲行雨中,而忽见西涧之中,春潮上涨。春潮来势本急,再加雨水,就更显得迅猛了。时已晚,潮又大,还加上下雨,原来就很荒僻的渡口,哪里还会有人经过呢?而在风吹雨打,潮水冲击之下,小小渡船既无人管,自然也就横在渡口了。这两句是雨中见闻。野渡雨景,历历在目。
全诗有动有静,有色有声,形象非常丰富而优美,说它是一幅风景画,其实绘画也难以完全将诗中情景表达出来。《六一诗话》引梅尧臣论诗,有“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的话,正可用来作为此诗的评语。
在七言绝句中,像这种精美的风景画,还不在少数。如宋苏舜钦的《淮中晚泊犊头》,就和韦诗有异曲同工之妙。
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
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
这首诗也是前写雨前,后写雨中,与上一首相同。但韦应物写步行所见,苏舜钦写舟中所望,故布局又自相异。
诗的前两句写行舟淮水之中所见原野景物。这时,虽是阴天,但还无雨。从船中平视两岸,广阔无边,仿佛天幕从四面下垂,一直落到地上。这“春阴垂野”的描写,很可能是从杜甫《旅夜书怀》中“星垂平野阔”一句得到启发。由于春阴垂野,光度不强,所以更衬出草色之青青一片。这春阴和青草,色调是有浅有深,有明有暗的,而在春阴之下,青草之上,却又时而出现一树幽花,点缀在无边无际的青绿的原野中,它的颜色就更其鲜明触目了。只这一个“明”字,就使画幅上着了一笔神奇的色彩,将整个比较单调的局面打破了。
后两句写风雨来时,春潮生处的景色。傍晚的时候,雨至潮生,临时将船停在一座古祠之前。这里既非码头,又非渡口,所以并无其他船只。诗人所乘,就成为孤舟了。所以他也只能在满川风雨之中,独看潮涨而已。
又如李华的《春行寄兴》:
宜阳城下草萋萋,涧水东流复向西。
芳树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
这是作者春日行经宜阳(今河南省福昌县附近)而写下的,写的是暮春晴野,与上两首之着重于春潮春雨不同,但同样是一幅吸引人的图画。
茂盛的春草,一直蔓生到涧边,涧水则萦纡曲折,时而东流,时而西去,而在涧水之旁,春山之畔,别无行人,一路经过,但见“花自落”“鸟空啼”而已。“自”与“空”,着重点出郊野之宁静。但这宁静并非沉寂,水在流,花在落,鸟在啼,非常和谐地统一在这宁静的环境中,使人看来,富有生气。并且由于出现了声响和动态,反而更加衬托出其宁静幽渺来。南朝王籍《入若耶溪》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杜甫《题张氏隐居》云:“春山无伴独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都是从动中见静,以音响显示宁谧,可以互证。
拿《枫桥夜泊》等四首和《滁州西涧》等三首对照,可以看出,描写景物的诗篇,固然必须生动地逼真地重现景物,但更主要的,还要能够同样地刻画诗人在具体环境中的内心活动,不但使读者如见其景,也如见其人。前四首诗透过写景,写了诗人的旅愁,后三首则从景物描写中显示出诗人心境的闲适和愉悦。文艺作品总是写人类的社会生活的,即使在作品没有出现人物形象,或者人物形象在描写中不占主要地位,但作者的形象或他的精神面貌,依旧会通过他所写的内容而反映出来。
寒食
韩翃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这是一首讽刺诗,也是借汉事以喻唐事的。据《西京杂记》所载,在汉代,寒食那一天,虽然全国都禁火,但皇帝却赏赐封侯的贵族们以蜡烛,特许照明,以示恩宠。此诗即借古喻今,以见皇家恩泽,只及上层。即使是生活中的小事,他们也是拥有特权的。
前两句写京城春色。春色可写者多,但这里只突出御柳飞花,作为代表,从个别见一般。一上来以“春城”二字点明时令和地点。“飞花”之上,又冠以“无处不”三字,则御柳夭斜(在古代,凡是属于皇帝的东西,都加一御字,以示尊敬,如皇帝的衣称为御衣,宫苑的沟称为御沟。御柳即宫苑中的柳树),随风飘拂,而枝头白絮,遍地漫天,都被描绘了出来,而寒食之时,春光浓丽,无所不在,也就非常清晰地在人目前了。
起句首先就点明春天。下面的“御柳”、“飞花”、“寒食”、“东风”,都从“春”字生出。而“飞花”与“柳斜”则由“东风”贯串起来。“御柳”引出“汉宫”,“寒食”又是“传蜡烛”的根据。从这些地方,可以看出诗人的苦心经营,细针密线。
后两句写当时情事。寒食禁火,所以夜间也不许点灯。但在傍晚时分,宫廷却已派人将蜡烛颁赐到五侯的家中了。从这样一件小事中,诗人写出了贵族们所享受的特权以及皇帝对他们的宠爱。
挨家挨户地颁赐,所以说“传”,传字与下五侯相应。蜡烛质量愈高,烟子愈少,所以说“轻烟”。五侯本是汉朝典故。西汉成帝时,外戚王谭等五人同日封侯,世称五侯。东汉顺帝时,外戚梁冀的儿子和叔父五人封侯,世称梁氏五侯。桓帝时,宦官单超等五人封侯,也称为五侯。总之,不是指外戚,就是指宦官。韩翃于玄宗天宝十三载(754)进士及第,在德宗时以驾部郎中知制诰。这首诗的写作年代不可考。如果是天宝年间的作品,则应是讽刺杨国忠兄妹的,如果是安史之乱以后所写,则很可能是讽刺肃宗、代宗以来专擅朝政的宦官的了。
这首诗的特点是用意深刻而表现含蓄。从表面上看,它只是描写了寒食的景色,记载了一件当时在这个传统节日中皇家的一件例行故事,甚至于可以将它看成是一篇对皇帝的颂歌,颂扬他对臣下施加恩泽。在诗人晚年家居的时候,德宗因为欣赏这首诗,还起用他知制诰,起草诏书。可见这位最高统治者是将诗中的讽刺误会为歌颂了。
这种似歌颂而实讽刺,明扬暗抑的手法,在唐人七绝中颇有名篇,试再举数例。
王昌龄《春宫曲》:
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
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
这首诗也是以汉喻唐,它通过描写宫中行乐情景,以讽刺统治者的荒淫无耻。卫子夫本来是平阳公主家中的歌女,被汉武帝爱上了,收入宫中,生了儿子以后,立为皇后。这里写的,就是她新进宫廷,受到恩宠的情况。
诗通篇都是追叙昨夜之词。首句写露井(没有井亭复盖的井)旁边的桃花,正被东风吹开了。这本是写春景,触物起兴,引发下文,但同时,又以这一自然现象暗喻歌女承宠,有如桃花沾沐雨露之恩因而开放,这就是所谓兴而兼比。次句写在未央宫的前殿,一轮明月,高挂遥空。这是点明时地,为下句写彻夜歌舞张本。第三、四句写这位姑娘的由来和她的受宠。露井桃开,可见春暖,而犹恐春寒,特赐锦袍,见出皇帝对她的过分关心。通过这一细节描写,则“新承宠”可想而知,更无须多费笔墨了。有幕前的“新承宠”,自然就有幕后的旧失宠。举此三字,则弃旧怜新之情事也自然在内。所以前人评论此诗,多认为是诗人代失宠的旧人抒发妒忌、怨恨之情的。沈德潜《唐诗别裁》云:“只说他人之承宠,而己之失宠悠然可会,此《国风》之体也。”王尧衢《古唐诗合解》云:“不寒而寒,赐非所赐,失宠者思得宠者之荣,而愈加愁恨,故有此词也。”这些说法,不为无见,但此诗的含义却远远不止于此。它从侧面揭露了这位皇帝所关心的只是他个人的享乐,他所喜爱的是娇歌艳舞,他惯于弃旧怜新,玩弄女性,他挥霍民脂民膏,毫不爱惜,他白天没有玩够,还通夜的玩,而一些贵族又多方搜罗美女,来填充他的欲壑。所以,其讽刺是深刻而广泛的。但泛泛看来,这也只是描写一段宫廷中的日常生活,甚至可以理解为连对歌女都很怜惜和关怀,足见皇恩浩荡,值得称羡。
张祜《集灵台》:
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
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距长安不远,位于今陕西省临潼县境内的骊山,有一座温泉。玄宗筑华清宫于山上,每年冬天都去避寒。宫中有长生殿,殿傍有集灵台,都是皇帝祭神求仙的地方(灵,指仙人。集灵就是聚仙)。《集灵台》诗共两首,描写杨贵妃及其姐姐虢国夫人在某个清晨来到集灵台朝见玄宗的情景。清晨本是皇帝临朝接见大臣,处理国政的时候,他不见大臣而见宠妾、情妇;集灵台本是庄严肃穆的祭祀神仙的地方,他不在内寝而在这里接见她们,这就活画出了一位荒淫无道的皇帝的形象。这是咏虢国夫人入朝的一首。
前两句叙事。平明不是贵戚朝见的时刻,可是,虢国夫人却一大清早就自由自在地骑着马进入华清宫,不是倚仗着特殊的关系,岂能做到?只拈出这一点,则“承主恩”就跃然纸上了。后两句极写虢国之美艳,以及她矜宠自炫的神情。古代妇女打扮,虽有浓妆淡妆之别,但总是要搽胭脂花粉的。朝见皇帝,更须注意妆扮,而她却反其道而行之,不施脂粉,只轻描淡写地画了一下眉毛,就去朝见了(至尊,即至高无上,用作皇帝的代称)。写其不施脂粉,而用“却嫌”用“污”来反衬,写其画眉止于“淡扫”,不但刻画了她漂亮的姿容,而且更重要的,是曲曲传出了她恃宠而骄的精神状态。而玄宗之好色和对她之特别爱怜,也无须更加描绘,自可意会。唐汝询《删订〈唐诗解〉》云:“此直赋其事,讽刺自见。”此评甚是,然如不细加玩味,则只是一首描写这位贵妇自矜美艳,素面朝天的诗,一幅生动的美人图而已。
杜甫《赠花卿》:
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花敬定是当时四川一位出名的将军,曾于肃宗上元二年(761)在讨平叛乱的梓州刺史段子璋的战役中立有大功。杜甫在成都时,曾和他有交往。古人朋友之间,可以互称为卿,故题曰《赠花卿》。这首诗表面上称赞花家歌舞,世间少有,而暗中则讽刺其居功骄恣,生活奢侈。
前两句写花家歌舞之盛。“锦城”点地,接出“丝管”,着题。“纷纷”形容其盛,而“纷纷”之上复冠以“日”字,则见丝管纷纷,并非偶然如此,乃是日日皆然。而这每日演出的豪竹哀丝,繁弦急管,或随着江风,或进入云霄,远则播于四面,高则直冲九天。其响亮动听,可以想见。将丝管之声,分为两半,一半入风,一半入云,事实上无此可能,故两个“半入”,不可呆看,只是极言其无所不在而已,而风云又作为下文“天上”的伏线。
后两句议论,为全诗主旨。“天”也可以用来指皇帝、京城、朝廷或宫禁。如刘禹锡《与歌者何戡》:“二十余年别帝京,重闻天乐不胜情。”天乐即指京城宫廷乐曲。这里说,像这种乐曲只应该天上才有,人间那能听到几次呢?也就是暗示这位将军的享受,简直和帝王差不多。这在等级制度很森严的封建社会里,既是非法的,又是非礼的。诗人对此加以讽刺,而这讽刺之意,却以赞叹之词出之。《古唐诗合解》云:“人间不惟不敢作,而且不能闻。其得闻者,有几回乎?若锦城丝管,惟日纷纷,则得闻天上曲者,殆无数回矣。所以深讽花卿之僭妄也。”此说能得诗意。
《毛诗序》云:“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上面的这些诗,正是这一理论的实践。它是在封建统治阶级内部斗争中发展起来的,而长远地影响了以后的文学。
逢病军人
卢纶
行多有病住无粮,万里还乡未到乡。
蓬鬓哀吟古城下,不堪秋气入金疮。
在古代封建社会里,战争是经常发生的。统治者往往穷兵黩武,发动侵略;或者昏聩腐败,招致侵略。这些战争,不论其为国际的或国内的,一旦发生,就必须动员大批人力,投入战斗;又不论其性质是正义的或非正义的,如果胜利,大张旗鼓,凯旋回朝,情况还可能稍为强些,如果失败,则各自逃生,七零八落,无可避免地陷入了极其悲惨的命运。对于曾经为国效劳或曾经为统治者卖命的普通士兵乃至于将领,在事过境迁以后,毫不顾惜,听其自生自灭这种刻薄寡恩,惨无人道的情形,乃是那个社会里带有普遍性的现象。在本篇以及下面附录的几首诗里,诗人们从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手法揭露了封建统治阶级这一方面的罪恶。
卢纶这首诗以朴素的笔触为我们绘制了一幅流落他乡、既伤且病的普通士兵的图像。由于受了战伤,他掉队了,只好自个儿走回家去。路程是非常遥远的。多赶点路吧,又有病在身,走不动;暂时在中途住下,等病好了再走吧,又没有粮食维持生活。真是去住两难,进退维谷。于是,这位被残酷地遗弃了的军人,就只能躺在一座古城的旁边,痛苦地呻吟起来了。而这时,气候已经转冷,秋天的寒气不断地钻入了他的伤口(金疮,指金属武器所致的创伤),更使他忍受不住了。军人本该是仪容整洁,雄壮威武的,诗中以蓬鬓(头发乱得像茅草)哀吟略一点染,其余叙述的部分也就随之而生动鲜明起来,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是此诗在艺术手法上值得注意的一点。
另外如元稹的《智度师》二首,其一云:
四十年前马上飞,功名藏尽拥禅衣。
石榴园下禽生处,独自闲行独自归。
其二云:
三陷思明三突围,铁衣抛尽衲禅衣。
天津桥上无人识,闲凭栏干望落晖。
两诗也是写退伍士兵的,这位智度禅师原来是一位非常勇敢的战士,在平定安史叛乱的战争中立过功劳,但后来没有得到应有的报酬,便出了家。
第一首写禅师对过去生活的回忆,以及他由今昔对比而发生的感慨。他回想四十年前在战场上的英勇,骑在马上厮杀,简直像飞的一样。但后来将功名全部掩藏起来,穿上僧衣,当了和尚。石榴园本是自己过去捉生的地方(禽生,即捉生,近于现代说的抓舌头),可是现在,却成为自己一个人散步的地方了。此诗第三句应第一句,第四句应第二句。一、三两句极写昔日之生气勃勃,英武有为;二、四两句极写今日之凄凉孤独,消极无聊,对照强烈。
第二首首句写昔,次句由昔转今,第三、四句写今,用意与上首同,而结构有别。这位曾经是勇士的人,过去的战场生活当然是不平凡的,上一首已经以“马上飞”三字概括地写了他的武艺和英勇,这一首进而写出一件典型事例来。在反击史思明的战斗中,他曾经三次陷入了叛军的包围圈,但是三次都突围冲出来了。举此一事,则当时战斗的激烈,他的勇敢,他的功劳,都在其中,不用多说了。可是,这一切,并没有得到朝廷的论功行赏,以军功得官爵,却反而将昔日在战争中所穿的铁甲全部丢掉,来缝补出家人穿的禅衣。这变化是非常巨大的,而且也不是他始料所及的。现在他站在天津桥上(天津桥,在洛阳西南洛水上),有谁认识,更有谁知道这个老和尚就是“四十年前马上飞”,“三陷思明三突围”的勇士呢?只有闲靠着桥栏,目送夕阳西下罢了(清黄景仁《癸巳除夕偶成》绝句后两句云:“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被人推为名句,即从此诗化出)。感慨非常深至。
与元诗相近的,如张乔的《河湟旧卒》:
少年随将讨河湟,头白时清返故乡。
十万汉军零落尽,独吹边曲向残阳。
此诗与古诗《十五从军征》同旨,着重在久戍幸存。这位旧卒比那位病军人略为幸运一点,但也好不了多少。那篇古诗写一位军人,十五岁从军出征,回来已经八十岁,到了家乡,亲人都死光了,结果还是无家可归。这首绝句写少年出征,白头还乡,战友们差不多都死了,所剩下的只是自己还记得的几支边庭乐曲,只好对着落日吹奏它们,以遣无聊而已。十万人的伤亡才换得的“时清”,这是真的时清还是粉饰太平呢?让读者自己去回答吧。这首诗和《十五从军征》一样,反映了战争的残酷,也反映了人民被统治者奴役的痛苦。但古诗是乐府体,铺叙得很丰富详尽,容易看出它的用意和好处,这篇诗却以含蓄的手法抒情,从淡语中见深旨,须细加寻绎,才知道它似乎只是为这位幸存的旧卒庆幸,其实更多的是为那十万零落者悲哀。
封建统治者不但对于普通的士兵刻薄寡恩,就是对于本阶级的成员也往往如此。任人惟亲,赏罚不公,谗人高张,贤才被斥,在历史上也是常见的。李商隐的《旧将军》,反映的就是这种情况。
云台高议正纷纷,谁定当时荡寇勋?
日暮灞陵原上猎,李将军是旧将军。
这首诗通过两个汉朝的典故来咏叹唐代的时事。云台,是东汉京城洛阳南宫中的一座建筑物。明帝时,追念前世功臣,曾将邓禹等的像画在台上,以作纪念,已见前王维《少年行》释。灞陵,是西汉文帝的陵墓,后设灞陵县,在西汉都城长安东边。名将李广因与匈奴作战失败,免职闲居,在灞陵附近打猎,夜里出来和人喝酒,回去的时候,被县尉拦住,不许通行。李广的随从告诉他:“这位是从前的李将军。”这个县尉说:“现在的将军夜间都不许通行,何况是从前的呢?”这位失了势的将军,无可奈何,只好在驿亭中过了一夜。诗意是说,当权的大臣们正在那座纪念功臣的著名云台上高谈阔论,发表意见,评定当时一些曾经扫荡了敌寇的将军们的功勋,可是真正为国家出过汗,流过血,立过功的人,却被弃置不用,成为“旧将军”,不仅有功未赏,而且轻罪重罚,被排斥于现役之外了。李广终身和匈奴作战,屡建奇功,但始终未能封侯,在古典作品中乃是一个抱屈的英雄形象,此诗也是就这一点来发挥的。次句不用顺叙而以反问出之,则高议纷纷,乃是讽刺而非赞语自然可见。李广反击匈奴的侵扰,事在西汉,和东汉相隔已远,所以云台所议定寇之勋,与李广无关。这是活用古典,不可呆看,否则,就会把博学的李商隐看成一个连起码的历史常识都没有的人了。
有的注家认为此诗是为李德裕而发。李德裕在武宗时担任宰相,抵抗回鹘的骚扰,平定军阀的叛乱,很有功劳,后来却被贬崖州(故治在今海南省琼山县东南)。李商隐对他的同情,也见于其他作品,所以这种猜想,不是毫无根据的,虽然并不能绝对肯定就是如此。
夜上受降城闻笛
李益
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这首诗是写戍边将士听到芦笛而引起了思乡之情的。前两句写景,先写大漠的荒寒,次写月色的凄冷。回乐烽(烽,有的本子作峰,误。烽即烽火台,古时的远距离警报装置)、受降城(唐时受降城有东、中、西三座。这是指位于回乐烽附近的西受降城),点明所在之地,一是“沙似雪”,一是“月如霜”。上句是仰观,下句是俯视,俯仰之间,上下交映,但觉白光一片,寒气侵人。边地之寥廓和寒苦便完全表达了出来,从而为下文写望乡作张本。
后两句写情。在这种环境里,本来就很寂寞,加以忽然听到了不知从何而来的芦笛声,怎么能够不引起出征军人对于家乡的怀念呢?于是,一夜之间,大家的乡情都被触动了。说“不知何处”,是刻画乍闻笛声,立刻引起乡思,也无暇去查究其来自何处,何人所吹。说“一夜”,说“尽望”,则见所有征人,人同此心,心同此感。
此诗风格自然流畅,形象确切鲜明,完全写出了征人眼前之景,心中之事。作者另一首《从军北征》,和此诗极为相近,我们无妨拿来作一比较。诗云:
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
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
一上来点地、写景,从而暗示征途的艰辛。天山地本高寒,何况又在雪后,加以湖泊上吹来的冷风,真是岑参在《走马川行》中所写的“风头如刀面如割”了。在这种地区和季节里行军,而且还是夜间行军,该是多么困难呢!而正是在此时此地,横笛又偏偏吹起《行路难》这支曲子来了,岂不更使人触耳惊心,触景生情吗?这个“偏”字下得好,它显示出对于正在极其艰苦条件下行军的征人来说,横笛之撩动了他们的心弦,正如火上加油,因而下文迸发出来的思乡之情就合情合理了。由于横笛以音乐的语言表达了征人们所共同具有的行路难的想法,也撩动了他们的乡思,所以这么多的人,便一时都在月光之下,回头东望了。月光照着眼前寒冷的沙漠,也同样照着心中温暖的故乡,怎么能不回头一看呢?
两诗都是写征人因听乐而思乡,也同样兼写情景,因景及情,写出了在特定环境中将士们的普遍情绪,但在表现方法上,却各有妙处。前一首前两句写景,后两句写情;后一首则是首句写景,余三句写情;前一首用一联工整的对句写地点、景物、气候,着意刻画,加倍渲染,而不嫌其多;后一首虽然也同样写了地点、景物、气候,却用一句包罗。“天山”、“海”,相当于“回乐烽”、“受降城”,“雪后”、“风寒”相当于“沙似雪”,“月如霜”,而不觉其少。“横笛”句,即是“不知”句,“碛里”两句,则又等于“一夜”句。“一夜”句言简意赅,已将要表达的东西说全了;可是“碛里”两句,却以“三十万”加强征人的共同感觉,“回首月中看”突出当时的景色和由之而产生的心情,也并不使人感到多余或松泛。诗人在这些地方所表现的高度技巧,是值得重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