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怨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唐人写了许多宫怨诗,反映宫廷妇女的怨情。此外,他们还写了许多反映社会各阶层妇女怨情的诗篇,称为闺怨诗。闺怨诗的主要内容是反映少妇和丈夫的离恨。在封建社会中,妇女是不担任家务以外的社会工作的,而上层妇女,则连家务也不担任。她们的生活范围狭窄,感情空虚,因此把家庭的团聚之乐看得非常重要,而对由于各种原因,如丈夫猎取功名,担任官吏,征戍边塞,从事贸易等等而导致的离别,都感到非常悲哀。
这首诗是王昌龄的名篇之一。它的成就在于极为细致而生动地刻画出了一位“闺中少妇”心理状态。诗本来是写她的愁,然而出人意外,却从“不知愁”写起。在春光明媚的日子里,丈夫远征异地,她却浓妆艳抹,登楼赏景,这就是“不知愁”的具体形象了。第一句反起,第二句顺承第一句,对照下文,才更觉其变幻。当她在翠楼闲望,兴致勃勃之际,忽见郊外杨柳又发了青,才想起夫婿从军,不归已久,折柳送别,忽又经年。当初自己教他去求取功名富贵,却不料反而因此辜负了彼此的青春和家庭的幸福,不禁后悔起来了。前后两段,写出两种完全不同的心情。“春日”点景,通连前后,是她凝妆上楼所由,也是她见柳而悔的根。“忽见”两字是大转折,“悔教”两字是现在的心思,但别时情绪,平日希望等等矛盾的心理状态,自然也都包含在内。
再举几首题材相同而艺术手段各异的例子。白居易《闺妇》云:
斜凭绣床愁不动,红绡带缓绿鬟低。
辽阳春尽无消息,夜合花前日又西。
起句写无心刺绣,虽然靠着绣绷,却不拿针。次句写衣带变长了,头垂得低低的。人之懒散、消瘦、愁闷,都用极其经济的手段生动地显示了出来。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春天又过去了,可是,辽阳那边,还是什么消息也没有。“春尽”,是一年又空过了(古人往往以一季代表一年,如三春、三秋,均指三年);“日又西”,则是一天又空过了。说“夜合花前”,不但是因为夜合花这种植物的花朝开暮合,夜合表示一天已晚,与“日又西”关合;而且是因为此花又名合欢、合昏,是男女爱情的象征(杜甫《佳人》:“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花木犹且如此,何况于人?用一“又”字,可见相思之苦,相忆之深,昨天盼今天,今天又盼明天,不知道已经经过了多少日,多少次。在今天以前,已经有过无数次的希望和失望,而今天依旧是无望了。这首诗写的久别之怨,乃是年深日久积压起来的,与王诗写的忽然感触之悔不同,而各极其妙。又此诗纯粹是一幅图画,虽然诗中只写这位闺妇的形象,而不及其他,但我们读了以后仍然可以对她的精神世界有充分的理解。这是其值得注意的另一点。
张仲素《秋闺思》:
碧窗斜月蔼深晖,愁听寒螀泪湿衣。
梦里分明见关塞,不知何路向金微。
如题所示,这首诗写的是一位伤离念远的少妇在某个秋夜的内心活动(题中“思”字是名词,读去声)。一梦醒来,已是深夜,月亮西斜,深深的光辉射进碧色的窗户,洒满了闺房(深是浅或淡的反义词,指月光的明亮)。好不容易才朦胧地睡着了一会儿,又被梦里的悲欢惊醒。对着满房的月色,再也无法继续睡下去了。这时,不知趣的寒螀却又在一个劲儿地啼叫着,终于牵惹了她更多更深的情绪,哭了起来。这前两句,是当时情景。而其所以致此,则是一梦引起的。丈夫从军漠北,久久不归,只听到说他在金微山(即金山,又称阿尔泰山,它的一部分在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唐代曾于其地设置都督府)。这么陌生,这么辽远的地方,她是连想也想不出来是个什么样子的,更不用说不知道去到那里的路线了。然而,因为相念之切,在梦中又分明到了那个地方,会见了久别的亲人,醒来以后,才发觉原来还是一场空,路也不知道,去也不能去。这后两句,是补叙。只有这么安排,才更引人入胜。如果顺着事情发生的先后,先写她入梦,后写她伤情,就成为平铺直叙,了无余味了。
和这首诗可以比观的有张潮的《江南行》:
茨菰叶烂别西湾,莲子花开人未还。
妾梦不离江上水,人传郎在凤凰山。
此诗前两句写去年秋冬之际在西湾分手,一直到今年夏秋之间,人还没有回来,以“茨菰叶烂”,“莲子花开”,点明故乡风物之美,夫妇别离之久。后两句写人既不还,思念倍切,所以常常形于梦寐。但他是从水路而去,所以她的梦也总是离不开“江上水”。可是,忽然听到传说,他又到凤凰山去了。那么,岂不是连梦里也不能会见他吗?前一首是说对丈夫征戍之地,不知方向,不明路线,只有梦中能到,这一首则说由于丈夫行踪不定,就连梦中曾到之地,也非幻中之真,而是幻中之幻,用意就更深一层。而且它全篇不直写凄凉之景,愁苦之情,却用美丽的词藻,宛转的风调来表现深沉的哀怨,艺术风格也很独特。张潮不是一位很著名的作家,但这首小诗,却不失为成就很高的作品。
上举各诗,除了张潮的一首可能是写商人妇的离恨之外,王昌龄、白居易、张仲素的三篇都是写出征将士的妻子们的别情。出征,或是为了保卫边塞,或是为了猎取富贵,或两者兼而有之。但在一位天真纯洁的少妇(即使她是属于上层阶级)心中,丈夫所要博取的功名富贵,并不比爱情更为重要,是不值得牺牲了青春的欢乐去追求的。把真诚的爱情看得比统治阶级用来作钓饵的功名富贵更有价值,对于个人幸福来说更为重要,这是祖国古典文学中所常加以反映的民主性传统的一个侧面,到《红楼梦》中贾宝玉、林黛玉这两个典型人物的出场而登峰造极。唐人闺怨诗中也往往体现了爱情与功名富贵之间的矛盾。如果说,王、白、张等人所肯定的主要矛盾面还不够清楚,那么,耿的《古意》就写得非常明白了:
虽言千骑上头居,一世生离恨有余。
叶下绮窗银烛冷,含啼自草锦中书。
起句说丈夫已任高官(汉乐府《陌上桑》:“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此用其语),次句说由于职位高,所以常居异地,以致一辈子都难得相见,因此产生了无穷无尽的离恨。第三、四两句,“绮窗银烛”,起居之华贵;“叶下”点秋,“烛冷”点夜。虽有绮窗银烛,而秋夜凄凉,独坐无聊,只有一边哭着一边为那个“一世生离”的人写信,劝他早归而已。那么,“千骑上头居”带给自己的是幸福,还是灾难呢(“锦中书”,借用前秦苏蕙在锦上织回文诗寄给丈夫窦滔的典故)?题为《古意》,也说明,这是一个自来就存在的老问题了。
从军行(七首录四)
王昌龄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从军行》是乐府歌辞的旧题,用以描写军旅战争之事。王昌龄这组诗一共七首,从不同的角度反映了当时边塞上的军事生活,这里选了四首。
这一首写的是将士们在战斗的空隙中怀念妻子的心情。前两句是写其人黄昏时候,独坐戍楼,地势既高,湖风扑面(海,这里指内陆湖泊),感到秋意袭人。在紧张的战斗中,是不可能有闲暇的心思想家的,而他现在却既未投入战斗,又未派任值勤,而是黄昏独坐,凭高眺远,这样,亲人的形象就自然而然地浮上心来,于是,也就自然地拿起羌笛,吹奏起以伤离为主题的乐曲《关山月》来了。他在这里想念她,难道她不是在那里想念他吗?然而,彼此相去万里,“相思不相见”,也只是无可奈何罢了(无那,无奈。金闺,妇女住房的美称)。
此诗先写独坐思家,次写吹笛寄怨,再写家人念己,步步逼进,层层深入,以表夫妇相忆之情。如王表《成德乐》,虽题材与此完全不同,而在表现手段上却有其近似之处。
赵女乘春上画楼,一声歌发满城秋。
无端更唱《关山》曲,不是征人亦泪流。
这首诗是赞美一位姑娘的声乐艺术的(赵女,赵地出生的姑娘。赵,古国名,故地在今山西、河北、河南三省境。《古诗》称“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故赵女亦即美女)。头两句形容其歌喉之感人。分明是在春天歌唱,因其悲切动人,竟使人觉得如在秋天,而且是一声之歌,竟使满城皆有秋意。“春”与“秋”,“一声”与“满城”,都是强烈的对比,而其人艺术之高明,自可想见。然而,还不止于此。她唱了另外一些歌以后,又忽然唱起以征戍为主题的如《关山月》一类的曲子来了。这一突然出现的节目,就连没有那种生活经验的人听了以后,都激动得流出泪来了,那么,有过那种生活经验的人呢?她是在画楼上唱歌,地非边塞,而唱关山之曲,所以称为“无端”。“画楼”与“关山”,是继“春”与“秋”、“一声”与“满城”之后的又一对比。此外,还有听众中征人与非征人的对比。全诗通过各项对比,逐层深入,从而将她惊人的艺术成就充分地反映了出来。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
撩乱边愁弹不尽,高高秋月下长城。
这首诗仍是写边愁,但场面已彻底改换,由黄昏独坐,高楼凝望而变为军中作乐,通夜尽欢。琵琶不断地弹着,而且随时奏出新曲,伴随着琵琶,人们翩翩起舞。但乐曲虽新,主题仍旧,无非《关山》离别之情。这就使人觉得“新声”尽管美妙动听,“旧情”仍是沉重难遣了。边愁撩乱,弹的人,弹不尽;听的人,也听不尽;然而依旧弹下去,听下去,从月亮东升于长城之上,又西落于长城之下,夜色愈深,边愁愈重,自在言外。末句以景结情,既含蓄,又深刻。
这种以景结情,而情自在景内的表现方法,也是诗人们所常用的。如元稹《西归绝句》十二首中有一首写道:
五年江上损容颜,今日春风到武关。
两纸京书临水读,小桃花树满商山。
诗人以宪宗元和五年(810)被贬为江陵府(今湖北省江陵县)士曹参军,九年自江陵从事唐州(今河南省唐河县),十年春由唐州还长安。《西归绝句》中的这一首即写经过今陕西省商县途中之事(武关、商山,均在商县东)。起句言贬谪江陵之忧,次句言返回长安之乐。途中又收到长安来书,心情就更其舒畅了。不言人之心情如何,但说商山春色,桃花满树,则愉快已自流露。
再如武元衡的《宿青阳驿》:
空山摇落三秋暮,萤过疏帘月露团。
寂寞孤灯愁不寐,萧萧风竹夜窗寒。
此诗大段写景,只以“愁不寐”三字点出人之情绪,而所写之景,全为情用。从诗人主观感受出发,所闻所见,无不冷落凄清。同是旅途中的诗篇,但元乐而武哀,其差别并不在于春秋季节之差异,而在于作者心境的不同。从艺术表现上说,此诗虽然也是以景结情,与上两首相同,但前两句也是写景,与上两首以前两句叙事者,又略有出入。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这首诗写保卫边境,击溃敌人的热情和决心。首句写青海上空,长云满布,雪山虽白,也因之暗淡无光。次句写在远望中的玉门关,只是一座孤城而已。两句是景。第三句写战争之激烈,第四句写将士之忠勇。两句是情。诗的重点是最后一句,但只有先写环境之艰苦,战斗之激烈,才显得出将士忠勇之可贵。
和王之涣的《凉州词》一样,这首诗中的地名也是和战场的实际情况不符合的。青海湖在今青海省西宁市西,玉门关故址在今甘肃省敦煌县西。楼兰即西汉时西域的鄯善国,在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鄯善县东南。彼此都远不相及。诗人将它们组合在一篇诗里,无非形容战区之广漠而已。唐时已无楼兰,诗中也只是以汉事喻唐事,用楼兰来泛称在西北地区进行骚扰的敌人。
唐人七绝中像这种声情壮烈、慷慨激昂的诗篇还不少,如张仲素《塞下曲》:
朔风飘飘开雁门,平沙历乱卷蓬根。
功名耻计禽生数,直斩楼兰报国恩。
诗写战士们由雁门关(在今山西省代县西北)出发作战时的心情。前两句,言关外环境之艰苦,突出写北风之强劲,袭击雁门,力卷黄沙,连草根都拔掉了,以概其余。后两句直抒心事,作战的目的是为了精忠报国,消灭敌人,所以反而以计算活捉俘虏(禽生)的数目取得小小的功劳荣誉为可耻了。
再如令狐楚的《少年行》:
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
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
中唐以来,黄河与湟水流经的今甘肃省河西、陇右地区,已被吐蕃侵占,所以中、晚唐诗中咏及边事,每言河湟。这首诗也是如此。起句写兵器精良,弓剑在霞霜照射之下,闪耀着光彩。次句见少年之意气风发,兼点时令。后两句是这位青年勇士的誓言,充分表达了他们为保卫国家,反抗侵略的决心。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
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禽吐谷浑。
这首诗写战争中迅速地、意外地取得全面胜利的喜悦。前两句写增援前方的部队,冒着恶劣的气候出发。沙漠辽阔,风起之时,尘沙飞扬,漫天遍野,所以日色虽极明亮,也变成昏暗的了。起句写边塞的典型环境,非常鲜明确切。次句写部队开出军营大门,而红旗仍然“半卷”,与上句“风”字相应。后两句写增援部队正向前方挺进,而捷报传来,战争已经胜利地结束了。这个“已”字,含义很为丰富。前军的英勇,致胜的迅速,闻捷的喜悦,都透过它而生动地渲染了出来(洮河,在今甘肃省东南部。吐谷浑,鲜卑族的一种,住在洮河流域,曾于其地建国)。
将胜利的喜悦写得很出色的,还有王建的《赠李仆射愬》:
和雪翻营一夜行,神旗冻定马无声。
遥看火色连营赤,知是先锋已上城。
和上一首诗是泛写边塞战争不同,这首诗是为歌颂元和十二年(817)李愬雪夜袭蔡州(今河南省汝南县)擒吴元济而写的。唐代在安史之乱以后,地方军阀拥兵自强,不服从中央政令,形成藩镇割据。李愬在宰相裴度指挥之下,削平吴元济割据的淮西镇,是有利于人民和国家的。诗的前两句写不顾气候恶劣,在雪夜进行突袭。后两句写突袭成功,登城举火,通知后续部队,已经胜利了。和雪夜行,见军情之紧急。翻营(犹言空营),见兵力之集中。神旗(军旗的美称)冻定,见温度之低。马无声,见纪律之严。这十四个字无一虚设,然后才见出胜利是势所必至,理有固然。这样称美别人,就很具体,而非泛泛着笔。
王昌龄除这组《从军行》之外,还有一些边塞诗,所描写当时征戍将士的生活和感情,都比较丰富复杂。大体说来,他们过着艰苦而寂寞的生活,有时也会怀念家乡和亲人,但祖国和人民所交付的任务,对于他们来说,终究是更其重要的,所以,还是出色地完成了。在诗人的笔下,出现的是一些普普通通、有血有肉、为读者所能了解因而也感到亲近的人。这正是他成功的地方。
出塞(二首录一)
王昌龄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卢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出塞》也是乐府旧题。作者关心边事,同情士兵长期征战之苦,认为将领无能,不能击溃和威慑进犯的敌人,是边防上很重要的一个问题,因此写下了这首诗。他并没有正面对那些无能的人加以斥责,而只是赞叹和向往于古代威震匈奴,使敌人不敢冒昧挑衅的一位英雄人物——“汉之飞将军”李广,认为如果李广今天还在,那么,敌人自然就会敛迹,士兵们也就不至于长征不返了。以昔讽今,其意显然。
首句点地,写景。筑城备胡,起于秦汉。“秦时明月”与“汉时关”,互文见义,犹言今天的关塞以及照临在此关塞上的明月,都还是秦汉时代的故物。在当时的月光笼罩下的关城,就有许多战士戍守,千年以后,还是同样的情形。在这漫长的时代里,该经历过多少次的战争啊!而秦月、汉关,不正是其历史的见证人吗?
雄伟的关城是边塞的要害,也是士兵们战斗和生活的地方。明月则是在那种荒凉的环境中很吸引人的景色。在苍苍茫茫的沙漠或原野中,多情的明月曾经伴随着战士们度过许多个寂寞的夜晚,又引起过许多次思乡的情绪。所以关城、明月,既是士兵们眼前的景物,而这眼前景物,又和他们的生活、心情密切相关。另外,这一图景,又不仅是属于现在的,而且还是属于过去的,因为千年以前,此景此情,早已存在了。正由于此,士兵们(同时也是诗人)才能够将眼前景物和历史背景有机地结合起来,对景生情,抚今追昔。
次句写情,紧接首句。由于长征万里,久久不归,对着古代的关塞,当时的明月,自然不能不想起自己的遭遇和民族的遭遇,并由此而想到一千年以来已经属于过去的民族和人民的遭遇来。古代已经如此,现在还是依然。有此一句明写怨情,则上句所写景物中含蕴的丰富内容才得以充分显示。
后两句转出正意。虽然从古到今,总有边患,总要防御,但在汉代,却有卢城飞将李广那样的英雄人物(卢城,各本多误作龙城,只有宋刊本王安石《唐百家诗选》不误。李广为右北平太守,匈奴号曰“飞将军”,避之不敢入塞。右北平,唐为北平郡,治卢龙县,《唐书》有卢龙府,有卢龙军,故称之为“卢城飞将”。龙城,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塔米尔河畔,是匈奴大会祭天之所,与李广无关),足以慑伏敌人,使之不敢进犯,因此设想,假使李广在今天还活着的话,那就决不会让胡马度过阴山(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境内),边境平安无事,征人也就可以回家了。这里是用一种想象中的美妙来反衬现实中的缺陷。但这种想象,只不过是善良的愿望,事实上是不存在的。那么,今天的前方将领是一些什么脚色,也就可想而知了。诗中上用“但使”,下用“不教”,前后呼应,以假设之辞,表赞赏之意,充满了对于古代英雄人物的景慕之情,则对现今将领之不满,自然无须明说。这种从侧面衬托,非常含蓄的讽刺,用传统文学批评的话来说,可谓“微而显”,“婉而成章”,达到了“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的效果。后来刘禹锡、李商隐的七言绝句,也颇以长于讽刺得名,但用笔比较明显,用意不免刻薄,反而缺乏回味。
这种以想象的境界来反映一种愿望的表现方法,也出现于其他许多诗人的作品中。如李白《永王东巡歌》中的第二首: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
天宝十四载(755年),安禄山叛变,玄宗逃往四川,曾命令他的第十六个儿子永王璘总揽南方军政大权,驻节江陵。玄宗的长子亨在灵武代玄宗即帝位后,弟兄之间矛盾激化。李璘图谋自立,出兵东下,占取江淮地区,不久兵败被杀。他经过庐山,曾邀请李白出任幕僚。这组诗,就是诗人写来献给他的。李璘出兵,意在争帝,但仍以平定叛乱为名,所以诗中也多及平叛之事。
前两句正写安禄山的叛乱。安禄山及其主要帮凶史思明都是胡人,部下也多北方民族。所以上言“北虏”,下言“胡沙”,而且以西晋政权被刘曜颠覆,东晋谢安击退苻坚等事为比。三川,秦郡名,即今河南省北部黄河两岸一带,当时已被安禄山攻占,所以说“乱如麻”。玄宗逃往成都,在长安之南。这也和永嘉五年(311)西晋都城洛阳被匈奴刘曜攻陷,中原人士纷纷向南方避难的情况相似,所以说“似永嘉”。这两句形容敌人之猖狂,局势之混乱,朝廷之昏庸,人民之流徙,以见需要有个能力极强的人出来挽回危局,刻不容缓。
后两句以假设之辞,写出自己的抱负和愿望。谢安,字安石,原来隐居东山,人们都希望他出山,担当国家重任,甚至发出“安石不出,如苍生何?”这种叹息。后来,他出任宰相,果然在淝水之战中,大败了进犯的氐族苻坚,使东晋转危为安。李白当时隐居庐山,被李璘请出,正与谢安情况相同,所以用来自比。以五胡中之刘曜、苻坚比安禄山,以永嘉之乱以后有淝水之胜,预期在平叛中将要获得胜利,意思也前后连贯。这里是说,如果能够像谢安那样被重用,我是一样可以从容不迫地在谈笑之间即毫不费事地为你把敌人平定下来的(胡沙,犹胡尘,指叛乱分子。君,泛指,并不是特指李璘或君王)。诗人克敌靖乱的抱负,指挥若定的形象,是通过想象而反映出来的。如果不用假设之辞,就难于表达这种在生活中还没有实现的事物。
此外,如李涉《邠州词献高尚书》:
将家难立是威声,不见多传卫霍名。
一自元和平蜀后,马头行处即长城。
高尚书,名崇文。他在宪宗元和元年(806)曾经平定西川刘的叛乱,后同平章事,充邠宁节度使、京西诸军都统。此诗当作于高在邠宁节度任内,故题为《邠州词》(邠州,今陕西省彬县)。
这首诗是赞美高崇文平叛之功的,但起二句欲扬先抑,泛论自古以来,将帅威名,难于树立,能像西汉卫青、霍去病那样流传后代的人,并不很多,这就为下文留下地步。第三、四句反承上文,竭力写高之英勇无敌,声威远播,自从消灭刘以后,踪迹所到,土地、人民就有了保障,如同北边之有长城。刘宋大将檀道济善于用兵,为北魏所畏伏,后遭谗被害,临死时叹息说:“乃坏汝万里长城!”诗的末句,也是用檀道济暗比高崇文。因为有前两句的反衬,才觉得高之难能可贵。后两句为称颂之辞,也是虚拟而非实指,与王、李两诗,大体近似。
试再举一首与王诗用意相同而写法相反的来作比较。无名氏《胡笳曲》云:
月明星稀霜满野,毡车夜宿阴山下。
汉家自失李将军,单于公然来牧马。
起句写景兼点时令,次句叙事兼记地方。诗中的主人公在一个晚秋,仆仆道途,在阴山之下,停住毡车,对着苍茫的景物,不禁发出思古之幽情。于是想起了古代因为有李广这样的将军,所以“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而现在呢?他们在其君长率领之下,竟敢公然入侵了。既是吊古伤今,也是借古讽今。但《出塞》是以假设之辞,想象如果有李广这样的将军就会怎样,而《胡笳曲》则是写现实之境,确定因为无李广这样的将军所以才这样。一虚一实,一正一反。从歌颂李广,景仰英雄来说,王诗是从正面写,此诗是从反面写;而从反映现实情况来说,则此诗是从正面写,而王诗却是从反面写了。同为有所感叹,有所讽刺,但此诗浅而显,一览无余;王诗婉而深,一唱三叹,相形之下,优劣自见。
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录一)
李白
谁道君王行路难?六龙西幸万人欢。
地转锦江成渭水,天回玉垒作长安。
优秀的文艺作品总是内容与形式的有机结合。作者在考虑处理某一题材,表现某个主题的时候,必然同时要考虑用什么形式表现它们最为恰当。七言绝句是一种比较短小的诗体,它以抒发情韵、风调见长。所以对于一些重大的政治题材和主题,需要以庄严隆重的风格来反映的,诗人们就往往用古诗或律诗,而不用绝句来写,这是很自然的。但这也不是绝对的。我们在这里举的几首诗,就是例外,当然,这些例外而又成功的作品,需要诗人具有突破惯例的勇气与付出精湛的艺术匠心,才能写得出来。
天宝十五载(756)六月,安禄山破潼关,玄宗仓皇逃往四川。八月,肃宗在灵武即位,尊玄宗为太上皇。至德二载(757)十二月,玄宗回长安,改蜀郡(成都)为南京。李白这一组诗,就是纪载玄宗避乱入川而作。四川在全国之西,成都在长安之南,天子出京,谓之巡狩,故题曰《上皇西巡南京歌》。
诗以反问起头。《行路难》也是乐府旧题,言行旅之辛苦。但这里却问道:谁说君王行路有困难呢?叛军进逼,匆忙出奔,中间禁卫军又发生兵变,把杨贵妃牺牲了,才勉强平息这场严重事故,一路行来,可以说,是困难极了,然而诗人却将并不困难的理由,在次句中说了出来。马高七尺以上称为龙。天子的车用六匹马拉,故称车驾为六龙。车驾西来,“万人”欢庆,怎么会行路难呢?一问一答,就将诗人心目中的皇帝与臣民的关系勾画了出来。
后两句以一联工整的对偶将南京成都与首都长安联系起来。长安在渭水之滨。玉垒是成都附近的山,锦江则是流经成都的水。由于皇帝来临,天回地转,所以锦江也就成为渭水,玉垒好比长安。这也就是说,“天子以四海为家”,由于玄宗之来,成都也就是长安了。这一联写得精整而又庄严。
这首诗,和全组其他九首一样,显然是粉饰,是夸张,而不是当时政局的真实反映。分明是乱中逃难,却写得像平时出游,分明是战火纷飞,却写得像太平无事。这当然是给这位昏君涂脂抹粉,聊以遮羞。但诗人之所以这样写,却是有其客观原因的。一般地说,在封建社会中,皇帝被认为是天然尊长,他的过失,臣子有责任为他隐瞒,即所谓“为尊者讳”。在这方面,李白也不能摆脱儒家这种传统观念。其次,具体地就玄宗这个人来说,他在唐代诗人心中所引起的感情是复杂的。他早年确曾励精图治,形成开元之治,晚年又实在昏聩糊涂,终于导致天宝之乱。开元之治是唐帝国隆盛的顶点,在这以后,愈来愈糟。所以诗人们在回溯这一段历史时,总是不得不把开元盛世和他联系起来而对之有所怀念,同时,又不得不把天宝以来的情况和他联系起来而对之有所谴责,因此产生了一种混合着爱戴与怜悯,憎恨与遗憾的感情。唐人咏开元遗事的诗篇何以如此之多,白居易的《长恨歌》何以以谴责始,以同情终,都可以在这里获得解释。李白此诗,出现较早,对开元之治所留下的印象可能比天宝之乱的影响还深刻,因此他为之粉饰遮羞,也就不足怪了。
我们在这里作出的是解释,而不是评价;是说明李白为什么要这样写,而不是肯定李白这样写是对的。
如上面说过的,选录这首诗的用意,是在于证明在某些诗人的笔下,七言绝句也可以反映重大的政治事件,表现出与这类事件相称的风格。就这一方面来说,李白此诗是成功的。
我们再看杜甫的《承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中的最后一首:
十二年来多战场,天威已息阵堂堂。
神灵汉代中兴主,功业汾阳异姓王。
这一组诗大约作于代宗大历二年(767)。自从天宝十四载安禄山叛乱,唐朝费尽力量,才将其平定。但还有许多余党,虽然表示降服朝廷,实则割据地方,互相勾结,非朝廷力所能制。这一年,李忠臣、田神功、李抱玉等节度使相继入朝,诗人感到欣慰,所以口吟此诗。
前两句叙事,说从天宝十四载到大历二年(755—767),迭经战事,先是平定安史之乱,后来又与入侵的吐蕃、回纥交战。现在,局势总算是缓和了下来。第三句赞美代宗,以之与中兴汉室的光武帝刘秀相比。第四句赞美郭子仪,他是当时的宰相兼统帅,官封汾阳郡王。古代封王,一般只限于皇帝的家族成员,异姓封王,则是由于特殊的功勋而获得的特殊恩典,所以诗中指出这一点。
这首诗也有粉饰的成分。当时军阀跋扈,朝廷只能委曲求全,但诗中却说天威虽息仍具堂堂之阵。代宗也只是个庸主,当时朝廷与地方军阀之间、国内各民族之间的战争都还很频繁,人民的日子很不好过,诗中却说他是神灵一般的中兴令主。但诗人认为河北降将入朝,是祖国可能由分裂而统一,由混乱而平治的一种征兆,因此以善良的愿望,忠诚的感情写下此诗,还是可以理解和肯定的。此诗气象阔大,语句厚重,也与内容相称。
我们已经读过王建献给在平淮西藩镇战役中立了奇功的李愬的那首诗,现在可以一读韩愈献给在同一战役中担任元帅的裴度的一首诗。《桃林夜贺晋公》云:
西来骑火照山红,夜宿桃林腊月中。
手把命圭兼相印,一时重叠赏元功。
元和十二年七月,宰相裴度为了彻底消灭淮西割据势力,奏请自赴行营。宪宗派他以淮西宣慰处置使的名义,担任都统(元帅)。十月,李愬夜袭蔡州成功,吴元济被活捉。十一月,裴度班师回朝;十二月,经过桃林塞(在今河南省灵宝县以东到潼关一带)。这时,朝廷的特使连夜赶来授勋,就在桃林举行了仪式。韩愈当时是行军司马,写了几首七绝,记载途中之事,这是其中的一首。
诗的起句写朝廷特使不分昼夜,从西边赶来。夜行而骑火照山,发出片片红光,则日行更快,可想而知。写授勋的使者行程如此迅速,是表示朝廷对这次胜利非常重视,对裴度的功劳给予了高度评价。次句写特使到了桃林,便遇到了回朝的元帅。桃林记地,腊月记时。夜宿兼赅西来的特使和东去的元帅这两支队伍。这种胜利的会师当然是令人欢欣鼓舞的。但诗人没有花费笔墨来写这一场景,这是为题中所云“夜贺晋公”,留下地步。
裴度在平定淮西以后,除了重行担任宰相以外,还加封金紫光禄大夫、宏文馆大学士,赐勋上柱国,封晋国公。但当离开京城,去到前线的时候,是要把宰相的职权交出来的,作为手续,当然也要把相印交出来(作者写于同时的另一首《次潼关上都统相公》云“暂辞堂印执兵权,尽管诸军破贼年”可证)。所以复任宰相,也得重行授印。命圭是由天子颁赐给诸侯的一种玉制礼器。朝见时,拿在手上。据《考工记》:“命圭九寸谓之桓圭,公守之。”重任宰相,加封国公,所以授勋之时,既要给以相印,又要给以命圭。所授官职勋阶很多,但这两种最为主要,所以在第三句中特别提出,而其余则概括于第四句“重叠”两字之中。元功,犹言第一功。元功赏赐,一时重叠,则元功以下,自然按其功劳大小,各有赏赐,不消说得了。
这首诗只写元帅受勋这一场景,而朝廷对于这次胜利的重视,对于元帅及他所率领的全军将士功劳的肯定,都反映了出来。作者一贯反对地方割据,主张有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权的政治感情,也间接地被反映了。同时,诗篇所显示的气氛也是既热烈而又庄严肃穆的。
像这类作品,在七绝诗中不多。我们选录几首,是想借此说明:内容与形式,既有其互相制约的一面,也有其反制约即突破的一面。
送孟浩然之广陵
李白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这是李白在武昌黄鹤楼为送孟浩然去扬州(广陵,今江苏省扬州市)而写下的一首诗。前二句叙事。故人指孟,武昌在扬州之西,行人自长江顺流东下,所以说“西辞黄鹤楼”。三月,点明季节。烟花,极其概括而形象地写出了春天浓丽的景色。扬州,则是别去的故人所要到的地方。起句是将别,次句则是竟别。
故人当此阳春烟景,出游繁华的扬州,固然可喜可羡,但对自己来说,则留恋仍所不免。因此,后二句即写其挂帆而去之后,自己的依依难舍之情。再度登楼,凭高纵目,惟见一片孤帆,愈去愈远,渐渐地只留下一点影子,而最后,就连这一点模糊的远影也消失在碧空之中了。在眼中,剩下的只是浩荡的长江,一望无际,如在天边流动而已。极写水天空阔之状,以暗示自己空虚寂寞的心情。这两句本是写离情,但诗人用“有声画”,画出了一幅江干送别图,将别时景物,别后情怀,细致地、曲折地传出。此诗不但境界阔大,风格高远,而且文辞一气直下,也如“长江天际流”,非常和李白豪迈不羁的个性相近。此所谓文如其人,或风格即人。
送别的诗,着重写景,而将别情暗寓其中,则其欲达之情,有余不尽,含蕴无穷,耐人寻味,反较直抒为有力。李白此诗,即是如此。它如冷朝阳的《送红线》,也采用了这种表现手段:
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客魂消百尺楼。
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空流。
据《唐诗纪事》,冷朝阳曾任潞州节度使薛嵩的幕僚。薛嵩有个丫鬟名叫红线(因为她“手纹隐起如红线”,因此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很会弹奏阮咸琴(即月琴,相传为晋人阮咸所造)。后来她离开了薛家,冷朝阳就写了这首诗送别(在袁郊的小说集《甘泽谣》里,却把这个人物加工,变成一位有异术的女侠了。后人所知道的红线,往往是袁郊所塑造的艺术形象,而不是她的本来面目)。
诗首写远行者所乘之舟,次写将别时所登之楼。舟称木兰,意在衬托其人之芬芳;楼夸百尺,意在显示其地可眺望。采菱歌是操舟之人所唱。送客登楼而魂消,行人解舟而歌怨,总是伤离惜别之情,而情中有景。
下面两句,却换了一种写法。以红线之离开,好比洛水女神乘雾而去,则其人风姿如神仙般的美丽,踪迹如神仙般的飘忽,均在其内,不必更赞以它词,而此去为人所惋惜,自然可知。末句全以景结,不更抒情。惟见碧天无际,河水空流,无尽空阔,无限苍茫,而其人已不见,则留恋怅惘,更是不言而喻了。
这首诗也是借景言情,但前两句中,“歌怨”、“魂消”,已生别绪,使全诗染上一层凄凉的情调,读之有黯然之感,不如李诗前两句之俊快可喜,全诗虽写离别,并不伤悲。由于赠别之诗,伤悲是题中应有之义,我们就更感到李白在此诗以及《赠汪伦》等篇中所表现的开朗豪放的性格之可贵了。
再看许浑的《谢亭送别》:
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谢亭在今安徽省宣城县北,南齐谢朓任太守时所建。他曾在其地送别范云,后人因以其地为送别之处。
此诗起句写被送者离去之匆忙,舟行之迅速,劳歌唱罢(《事文类聚》:“劳劳亭,送客处也。于此歌以送远,故谓之劳歌。”劳劳亭故址在今南京市南,此借用),解缆即行。次句完全写景。两岸青山,满林红叶,一江碧水,相映成趣。着色鲜艳,如见画图。“水急流”,应上“解行舟”,启下“人已远”。这两句是被送的人出发时的情景,而从送行的人眼中看出。
第三句写送者。日已傍晚,原先在别筵中饮酒饯别的那一点醉意,现在全消了。由醉意之消才意识到行人之远,因此有突然的感觉,更使人惘然若失。第四句不接上写情,而只叙事写景。在酒已全醒,人已去远的时候,风雨西楼,更没有可以流连之处,只有默默地独自走了下来,这时,真是李后主词中所谓“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了。这里只写凄黯之景,而迷惘之情自在其中。作者对于离别的感伤,全诗中虽一字不提,却仍然强烈地感染了读者。
这首诗和李白送孟之作,题材、主题、结构、意境都非常相似,但风格情调不同。李诗开阔爽朗,许诗凄恻缠绵,因而给人们的感受也不一样。
以上都是借景抒情的送别之作,另外还有一些作品,写远离故乡或重游旧地的,写行者送给居者的,也往往用这种因景见情,因而使人读之,见景生情的方法。如李白的《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首诗是作者在肃宗乾元二年(759)三月,因参加李璘幕府获罪,流放夜郎(今贵州省西部),行到夔州白帝城(在今四川省奉节县境内),遇赦得还而作的。诗人以愉快的心情,轻快的笔调,为白帝到江陵这一段旅程画了一幅速写。
起句写早发白帝城。城建筑在白帝山上,故用“彩云间”以形容其高峻。次句写暮到江陵县。江流浩荡,顺水行船,非常迅速,虽相距千里,而一日可到。因是遇赦东归,故用“还”字。郦道元《水经·江水注》云:“有时朝发白帝,暮宿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加疾也。”(盛弘之《荆州记》略同)李白写此诗时,胸中显然有这一段文字。
后两句进一步描写了在这一段航程中水急船快的特征。舟行如飞,两岸风景,目不暇给,但闻猿啼不绝,不知不觉就已经驶过万岭千山了。猿啼既系峡中景物,又以闻猿见舟行之速,所以下文接说“轻舟”,说“已过”,说已过的是“万重山”,极写水急舟轻,一日千里。所写皆属景物,而诗人意外遇赦,心情舒畅,归心似箭之情也就自然透露了出来。《水经·江水注》又云:“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啭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这首诗显然袭用了《水经注》的描写,但同时又按照诗人自己的生活切身感受加工改造了它。如郦道元写猿声,着重其悲。杜甫《秋兴》用这事,也说“听猿实下三声泪”,而此诗却略去了这一点,因为它与诗人当时的心情是不符合的。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在艺术创作中,素材的剪裁取舍,必须服从于主题的需要。
此诗将祖国雄伟壮丽的山河与诗人俊伟的形象、愉快的心情融于一炉,而且文势奔放,如飞电过隙,骏马注坡,与诗中所写景物心情相与一致,在唐人作品中是稀有的。
我们再看同一作者的《峨眉山月歌》: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青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这首诗当是诗人早年离川出峡,途中所作。他游罢峨眉,沿着平羌江(今青衣江),由嘉州(州治在今乐山县),进入岷江,在犍为县的清溪驿乘船夜发,驶向渝州(今重庆市),准备由三峡东下(三峡,指四川湖北之间的三个峡。这一带,江峡很多,因而是哪三个峡,其说不一。一般指四川省奉节县东的瞿塘峡,巫山县东的巫峡和湖北省宜昌县西北的西陵峡)。在夜发清溪的时候,他写下了这篇诗,怀念住在附近的一位友人。
前两句是清溪舟中所见夜景。才从峨眉山下来不久,回忆名山,犹有余恋。当在清溪即将夜发之际,峨眉山上高悬着半轮秋月;而平羌江中,又流动着投射的月影。仰观山上之月色,俯视江中之月影,不但觉得景色极为幽美,而且月光照夜,月影随波,依依有情,因此接以后两句。这时,怎么能够不怀念就住在附近可是又无缘相见的友人呢?对景怀人,已极可念,何况自己又还要下渝州,出三峡,相离愈远,相见也就愈难了。此日之相思,他日之相忆,只以“思君不见”四字略加点发,不更明说,深说,而全诗的景色行程,就从而都染上了一层浓厚的感情色彩,达到了景中见情,情景交融的境界。
前人讲究修词,认为作品中使用过多的名词或数字,容易给人以堆砌、累赘之感。杨炯好用人名作对,如“张平子之略谈,陆士衡之所记”、“潘安仁宜其陋矣,仲长统何足知之”之类,被讥为点鬼簿;骆宾王好用数字作对,如“秦地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之类,被讥为算博士。(见《全唐诗话》)但此诗却连用了峨眉山、平羌江、青溪、三峡、渝州五个地名,而不显痕迹,是很不容易的。所以在王世贞《艺苑卮言》等书中,都指出了这一点,认为难能可贵。其所以能够达到这种效果,固然由于他没有采用对句,所以地名虽多,但不呆板,而更重要的则是作者笔力雄浑,全诗气势奔放,能够将这么多质实的名词写入诗句,而仍然举重若轻。
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李白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新唐书·文艺传》载王昌龄左迁(古人尚右,故称贬官为左迁)龙标(今湖南省黔阳县)尉,是因为“不护细行”,也就是说,他的得罪贬官,并不是由于什么重大问题,而只是由于生活小节不够检点。在《芙蓉楼送辛渐》中,王昌龄也对他的好友说:“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即沿用鲍照《白头吟》中“清如玉壶冰”的比喻,来表明自己的纯洁无辜。李白在听到他不幸的遭遇以后,写了这一首充满同情和关切的诗篇,从远道寄给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首句写景兼点时令,而于景物独取漂泊无定的杨花,叫着“不如归去”的子规,即含有飘零之感,离别之恨在内。切合当时情事,也就融情入景。因此句已于景中见情,所以次句便直叙其事。“闻道”,表示惊惜。“过五溪”,见迁谪之荒远,道路之艰难(五溪,雄溪、溪、酉溪、无溪、辰溪之总称,均在今湖南省西部)。不着悲痛之语,而悲痛之意自见。
后两句抒情。人隔两地,难以相从,而月照中天,千里可共,所以要将自己的愁心寄与明月,随风飘到龙标。这里的夜郎,并不是指位于今贵州省桐梓县的古夜郎国,而是指位于今湖南省沅陵县的夜郎县。沅陵正在黔阳的南方而略偏西。有人由于将夜郎的位置弄错了,所以定此诗为李白流夜郎时所作,那是不对的。
这两句诗所表现的意境,已见于前此的一些名作中。如谢庄《月赋》:“美人迈兮音尘缺,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曹植《杂诗》:“愿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都与之相近。而细加分析,则两句之中,又有三层意思,一是说自己心中充满了愁思,无可告诉,无人理解,只有将这种愁心托之于明月;二是说惟有明月分照两地,自己和朋友都能看见她;三是说,因此,也只有依靠她才能将愁心寄与,别无它法。
通过诗人丰富的想象,本来无知无情的明月,竟变成了一个了解自己,富于同情的知心人,它能够而且愿意接受自己的要求,将自己对朋友的怀念和同情带到辽远的夜郎之西,交给那不幸的迁谪者。她,是多么地多情啊!
这种将自己的感情赋予客观事物,使之同样具有感情,也就是使之人格化,乃是形象思维所形成的巨大的特点之一和优点之一。当诗人们需要表现强烈或深厚的情感时,常常用这样一种手段来获得预期的效果。
我们可以再举两首诗来说明这一点。如戎昱《移家别湖上亭》:
好是春风湖上亭,柳条藤蔓系离情。
黄莺久住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
它写的是作者在迁居时离开在旧居附近的湖亭,对这座亭子及其周围景物依依不舍的心情。
首句点题。春风写时令,春风中的湖亭,当然比平日更为美好。说“好是”,可见其值得留连,即已隐言以下惜别之意。次句正写惜别。由于诗人主观上充满了惜别的心情,所以觉得摇荡于春风之中的柳条藤蔓,都有伤离之意。柳的条,藤的蔓,都是细长柔软能够牵缠它物的东西。不言人之情丝心绪,而言柳条、藤蔓,则已将柳、藤这两种无情的植物化为有情。不但与写人之情丝心绪相同,且更深化而富于魅力,言下有“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意思。
后两句突出黄莺。这是从柳条生出。古典诗歌中写莺及柳,写柳及莺,常见。因为久住,黄莺都已和自己熟习,分别之时,也不断啼叫,以表惜别。不说自己因为在此久住,所以别时有浓重的留恋之情,而说黄莺都难分难舍,那么,人之依恋就更可想而知了。
这首诗,孟棨《本事诗》说是戎昱为浙西郡妓作,并有一段悲欢离合的故事。但所记与诗意不完全相合。唐人小说常常根据诗篇,臆造本事,恐不足信。
此外,我们还可以读一读杨巨源的《和练秀才杨柳》:
水边杨柳曲尘丝,立马烦君折一枝。
惟有春风最相惜,殷勤更向手中吹。
前两句写折柳。水边,柳之地。曲尘,柳之色。曲尘是粉状酒曲,色微黄。初生柳叶色与之同,故以相比。立马,见出暂留。远行者看见水边初生嫩柳,请人代他折下一枝。折柳赠别,是唐代风俗。无人折赠,而麻烦道旁之人代折,暗示出踽踽独行的凄凉情境,为下文伏笔。
后两句写新柳已被折下,拿在手中,而春风吹来,使它仍旧摇动,如同还在树上一样,因此,使人感到:春风是最怜惜杨柳的,在它被折之后,还是照旧殷勤地吹拂着。说春风多情惜柳,也就见出春日远行,无人送别之非常难堪。化无情之春风为有情,更用“惟有”,用“殷勤”以突出之,都是为了着力表现自己此行之冷落,此心之沉重。只写眼前景物,而牢落之情,自在言外。题中说明是和人咏杨柳之作,则所写当非作诗时实事,而是回忆从前某次独行的情景。
李诗中的明月,戎诗中的柳条、藤蔓和黄莺,杨诗中的春风,在整个篇章里起着同样的作用。它们是作为人的代表而出现的,然而却巧妙地完成了比人做得更出色的任务;它们都是人格化了的有生命的个体。通过它们,强烈地表达出了在此情此景下,诗人的丰富情感。
春夜洛城闻笛
李白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东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这首诗大概是玄宗开元二十三年(735)在洛阳客居时所作,前半写闻,后半写感。
头两句,“谁家”、“暗飞声”,写出“闻”时的精神状态,先听到飞声,踪迹它的来处,却又不知何人所吹,从何而来,所以说是暗中飞出。“东风”点时,“洛城”点地。“散入东风”,应上“暗飞声”,照下“满洛城”。“满洛城”是夸张的写法,由己及人,充类至尽。由自己在城中某处听到暗暗地飘出的笛声,推而至于春风煦拂,遂使满城无处不闻。不但赞美了笛声之悠扬嘹亮,同时也为下文预留地步。两句缴足题面。
后两句,指出笛中所奏,是伤离的乐曲《折杨柳》。凡是客居洛城的人,听到了它,必然勾起乡愁。“何人不起”,也就是无人不起。用反诘,正是为了着重表明正意。本是自己闻笛而生故园之情,但由于诗人的这种感情太强烈了,就认为是旅人所共具,在诗中由个别的变成了一般的了。这种心理活动,在实际生活中常常会碰到。
作者还有一首《黄鹤楼闻笛》,可以和此诗比观:
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这首诗是肃宗乾元二年(759)他获罪流放夜郎,经过武昌时所作。
起句写将去之地与必去之因。当时去贵州,一般都取道湖南,所以长沙是必由之路。但这一句不只是叙事,而且是用典。西汉文帝时代的贾谊由于敢于指责当时政治上的弊病,被当权大臣排挤,贬官长沙,一直为后人所同情。所以这句诗同时也暗寓有为自己参加李璘幕府一事进行辩解之意在内。
次句写去国之情。据现有资料,李白流夜郎时,他的妻子宗氏留在江西,并不在长安。所以这句诗写的实质上是眷恋朝廷之意,也就是所谓去国之情。一经获罪,回到京城的可能性就少了。西望从前活跃过的地方,不免有所感慨。但着笔很轻,不像其他诗人在这种遭遇时心情表现得十分沉重,这当然只能从作者豪迈不羁,蔑视权贵的个性获得解释。
后两句正写闻笛。此诗题亦作《与史郎中饮,听黄鹤楼上吹笛》,意思较为清楚。吹笛人在楼的上面,听笛人在楼的附近。听其所吹,乃是《梅花落》,因此也产生了和前述高适同样的联想。江城五月,当然没有梅花,但由于笛声广播江城,遂觉其地都有梅花落下,与前诗“散入东风满洛城”同意。在前面,我们解释高适诗“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两句时,曾说:听到的是四处飘扬的笛声,却仿佛看到了一夜之间吹满关山的花片,乃是现实中听觉与想象中视觉的通感和交织。此诗也正是如此。李白还有一首《观胡人吹笛》,其中说:“胡人吹玉笛,一半是秦声。十月吴山晓,梅花落敬亭。”亦可参证。
与《春夜洛城闻笛》比较,则两诗都写闻笛,写笛声远播,到处可闻,是其所同;而前者写一般的离乡之感,后者写迁客的去国之情,是其所异。在结构上,前一首先写所闻;后写所感,后一首则正相反,先写所感,后写所闻,但艺术效果都很好,这就是所谓“文无定法”。
我们还可以选两篇诗从另外一个角度来和这篇诗进行比较。如顾况《听角思归》:
故园黄叶满青苔,梦后城头晓角哀。
此夜断肠人不见,起看残月影徘徊。
故园的黄叶已落满长了青苔的路上,则叶无人扫,路无人走,其园荒废已久可知,自己离家已久更可知。由于有家难归,更为思念,因此只有形之梦寐。而梦醒之后,天色将明,这时,号角的声音响起来了。自己的心情是沉重的,所以听到晓角,自然就觉其音哀伤。但是,长夜漫漫,梦魂颠倒,梦醒之后,更觉断肠,又有谁看见,谁知道呢?继续入梦,势所不能,起看残月,还是孤身一人,也只能对影徘徊,即让影子给自己作伴而已。
此诗写角声,与李诗中之笛声正相反。李诗写己之闻笛生情而推及别人也会闻笛生情,此诗则由闻角而但觉己之生哀,与人无涉。人虽闻角,但不思归,也就不会断肠,更不会独看残月,顾影徘徊了。
再如王建的《十五夜望月》: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在谁家?
庭院之中,满地都呈白色,足见月光之明亮,扣题“十五夜”。月明则鸦惊,不能安宿,所以曹操《短歌行》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周邦彦〔蝶恋花〕也有“月皎惊乌栖不定”之句。这里说“树栖鸦”,是已到夜深月斜时候了。由于夜深,所以露水打湿了桂花。“桂花”是秋景,“无声”,见秋露初生,还不很浓,故虽沾花而未下滴,体物极细。这个夜晚,赏月的人可多了,所以说“人尽望”。但是,在许多人当中,谁是满怀秋思的呢(思字,在这里念去声,指对家乡、亲属或爱侣的怀念。如女子在家中怀念丈夫,可称室思,怀念丈夫的女子可称思妇)?这里的一句潜台词是:恐怕只有我了(谁家即谁。家字,在上面李白诗中及这里,都是语尾助词,无实义)。
此诗写十五望月,众人所同,而秋思满怀,惟独有我,与顾况闻角,所感相同。
李诗写自己闻笛生情,推而及于他人也闻笛生情。顾诗写他人虽听角,并不怀归;王诗写他人虽望月,并无秋思。即前者写的是人与人之间,由于境遇相同,感情可以彼此沟通;而后两者则是写的人与人之间,由于境遇不同,就难以对共同的景物获得同一的感受。这都是生活的真实,诗人们通过艺术的真实,将它们再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