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苏书记

杜审言

知君书记本翩翩,为许从戎赴朔边?

红粉楼中应计日,燕支山下莫经年!

这是一首送别的诗。和亲友分离的时候,写诗送别,是古代文士的一种生活习惯。诗中两用书记一词,含义不同。诗题的书记是一种职称,唐制,元帅及节度使都有掌书记一人,主管文书工作,书记即其简称。诗句的书记,是指写作文书。汉末阮瑀曹操担任这种工作,才思敏捷。曹丕在《与吴质书》曾称赞说:“元瑜(瑀字)书记翩翩,致足乐也。”即以鸟飞得轻快来比喻阮的才思,诗句就是用的这句成语。

诗以赞美对方的才能起笔。这位姓苏的也许还有许多其他值得赞美的方面,而这里只突出“书记本翩翩”这一点,是诗的主题所规定的,因为他这时正要到北边去担任某一个节度使的文书工作。朔边即北边。从戎即参军。节度使府是军事机关,所以去作书记也可以称为从戎。

但是,诗的第二句并不是顺着承接下来的,而是以一个问句代替了平叙。为许,即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到北边去参军呢?粗看起来,这一问来得有点突然,又没有回答,简直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细加玩索,才发现原来第一句就是回答。因为苏某才思敏捷,早有声名,所以才被那位节度使请了去担任书记的。这样写,就使得“书记本翩翩”的赞美之词更其有分量了。袁枚《续诗品·取径》叫人作诗要“揉直使曲”,又其《随园诗话》云:“凡作人贵直,而作诗文贵曲。孔子曰:‘情欲信,词欲巧。’孟子曰:‘智譬则巧,圣譬则力。’巧即曲之谓也。崔念陵诗云:‘有磨皆好事,无曲不文星。’洵知言哉!”这种写法,也就是所谓“揉直使曲”,它显然增强了诗篇的艺术效果。这,是读诗时会经常遇到的。

第三、四句言情,是送别的主旨。诗人只是希望他的朋友在朔边不要耽搁太久,早点回来。这表明了送别时的留恋和盼望的心情。但他不从行者方面着笔;而从居者方面着笔,又不从自己着笔,而从行者最亲近的人——他的妻子着笔。红粉是代词,即以女子的化妆品代女子。从楼中红粉一天一天地计算着分离的日子,以见其盼望的迫切,归结到他应当早点回来,非常近情。燕支山在今甘肃省山丹县东,是汉、唐时代国内各民族杂居的地方,也是苏书记要去任职的所在。汉大将霍去病大破匈奴,曾乘胜追击,越过燕支山千余里。燕支山一带,土地肥沃,水草茂盛,人民的生活较好,相传其地多生美女,所以匈奴在失去此山以后,有“失我燕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的民谣。燕支即红兰花。古人采其汁加入脂油,用作女子的化妆品,所以一般也写作燕脂或胭脂。这里是说,希望苏书记想到自己的每天都在怀念他的妻子,在取得胜利,完成任务以后,早点回家,不要为他乡美女所迷,乐而忘返。用燕支山代表朔边,正好和红粉楼字面相对,由家中红粉想到塞上燕支,既很自然,情调也极和谐。经年,只不过是过一个年,也不能算是很久,但和计日对照,就觉得非常之长,因此,“莫经年”的嘱咐,就是千该万该,合情合理的了。正因为前两句写了他慷慨从戎的英雄气概,所以后两句就用儿女柔情来劝他早归。这,也是一个巧妙的对衬,显得非常真诚,又非常风趣。

这后两句不从正面写,而从对面写,也是袁枚所谓“诗文贵曲”的地方,它比直接描写苏某离家,依依不舍更委婉,更深厚,因而更有说服力。诗中凡是用这样一种表现手段的,往往格外动人。如杜甫《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这首诗是诗人天宝十五载(756)在被叛乱的安禄山部队占领的长安城中怀念在鄜州的妻子儿女而作。首联写妻子在月夜怀念自己,次联以儿女尚小,不知念己作陪。三联写妻子在月光之中的形象,尾联以希望团聚作结。杜甫曾经在自己的作品中多次提到他祖父在诗歌上的成就,并表示要继承祖父的文学事业。这首诗,就是学习杜审言《赠苏书记》从对面着笔的手段的,而青出于蓝,刻画得更其细致,表现得更为丰富。

此诗虽用对照的方法,并用对偶的句式,但并不刻意求其工整。如燕支是山名,而红粉则并非楼名。“燕支山”是三字一意,“下”是一字一意,而“红粉”二字是一意,“楼中”二字又是一意。两句字面相对,而意思和语法上并非的对。所以显得自然流动,并不着力。

自然流动而不着力,是初唐七绝的一种艺术风格。如张敬忠《边词》:

五原春色旧来迟,二月垂杨未挂丝。

即今河畔冰开日,正是长安花落时。

即与杜诗写法相同。首句写五原(今内蒙古自治区五原县)春迟,次句写二月垂杨还没舒叶,荒寒之境如在目前。第三、四句以五原冰开与长安花落同时对照,而诗人怀念京城之意自见。再如杜审言另一首《渡湘江》:

迟日园林悲昔游,今春花鸟作边愁。

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

还有王勃《蜀中九日》:

九月九日望乡台,他席他乡送客杯。

人情已厌南中苦,鸿雁那从北地来!

前一首以今与昔、园林与边地对照,归结到“京国人南窜”之可悲,“湘江水北流”之可羡,愈加显示出作者因罪远贬峰州之苦恼。后一首以他乡送客的情怀,写出佳节思乡的感慨,以北来鸿雁反衬南中人情,极写客中送客的忧伤情绪。两篇都以不太严格的对句,表达了自然流丽的风姿,王勃一首更其明显。这也就是沈德潜《唐诗别裁》中所说的“似对不对,初唐标格”。

山行留客

张旭

山光物态弄春晖,莫为轻阴便拟归。

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

在春光明媚的时候,风景幽美的山中,和朋友一起游玩,是值得高兴的事。但天色忽然有点阴暗,客人怕下雨,急着要回去了。这对兴致勃勃的主人说来,可真有些扫兴。在这种情形之下,对客人殷勤地加以挽留,是很自然的行动。于是,他就写了这首诗。

要劝说客人打消回去的主意,就必须有充分的理由来解除他的顾虑。这一般都是用议论的方式来进行的。但诗歌是形象思维的产物,形象性是它区别于其他如叙事说理等文字的特点。作为抒情诗,它还得在形象中抒发作者的感情。因此,这一任务似乎是不适宜由诗歌,特别是七绝诗来担负的。但诗人却在这首诗里巧妙地完成了他自己规定的任务。

诗的起句概括了在春天的阳光下,大自然的美好景色。山光,指沐浴在阳光中青山的光彩;物态,指一切树木花草、飞禽走兽等等的形态。四个字包罗很广,可以使读者用自己的想象去填充。而续以“弄春晖”,这一“弄”字非常精彩,它将一切山光物态在春天的阳光之下所特别呈现出来的活泼的生机、生动的风姿都鲜明地描绘出来了。在张旭以后,如于良史《春山夜月》:“弄花香满衣”,宋张先《天仙子》:“云破月来花弄影”,都以用此字为人推重。这个弄字,当然含得有嬉弄、抚弄、玩弄之意在内,但又非这些意思所能包括,很难译成现代语言。大体说来,它是指一种自我的或及物的柔和、亲切、愉快的动态,通过这种动态,体现了人与人之间,物与物之间或人与物之间融洽无间的关系。这一句既描绘了眼前景色之可爱,又为次句劝说伏下一笔,作为客人不应中途回去,而应继续游赏的充足理由。

第二句进入劝说。为什么看到天色稍微有点阴沉就要回去呢?无非是怕下雨,怕沾湿了衣服。但既在春天,又是轻阴,暴风雨是不会有的。即使真下起雨来,也不过是细雨而已,因此,这种顾虑未免多余。

第三、四句紧接着申述上面的意思。纵然天气晴明,毫无雨意,但继续攀登,山势愈来愈高,云气也就愈来愈厚。浓厚的云气,也同样会沾湿衣服,这和细雨又有什么区别呢?这就是说,只要是攀登高山,就必然会进入云烟深处,也就必然会沾湿衣服,天晴也好,天阴也好,反正一样。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怕轻阴成雨,而放弃游赏,忙着回头呢?这两句是在说理,但却用具体的自然景色及其变化来表达,就具有鲜明的形象性。

这第三句的“纵使”和第四句的“亦”是互相呼应的。“纵使”两字,承上宕开一笔,将上文意思作一转折,然后引出下文。画家绘画时,先用墨双钩轮廓,以便渲染,称为勾勒,文学批评借用了造型艺术的这一名词,称这一类的词为勾勒字。有了勾勒字,才会使读者对于诗人所要表达的意境感觉更为清晰。在七绝诗中,这种勾勒字是时常可以遇到的。

我们还可以一读司空曙的《江村即事》:

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

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

这首诗是写江村当前情事。诗中的主人公可能是诗人自己,即所写乃是他生活的一个片段;也可能是江村某一渔人或隐士,即所写乃是诗人所见的客观情景。当然,即使写的不是诗人自己的事情,其中当然也注入了他的想象和体会。

起句写夜钓归后,懒系渔船,而让它随便飘浮。次句承上,点明地点、时间、人的心情和行动。泊船的所在是江村,时候是深夜。月已落,人已疲,真该睡了。第三、四句写“不系船”的原因。全诗通过“不系船”这样一件小事,刻画了江村风景的宁静幽美,社会生活的单纯以及主人公心情的闲适和舒坦。

此诗结构,也和上面一首诗相似。第二句承第一句申明懒于系船的原因,第三、四句承第二句,宕开一笔,将意思推进一层,不要说船不一定会被风吹去,即使吹去了,也不过“只在芦花浅水边’,又有什么关系呢?这“纵然”也与“只在”相呼应。

再如宋王安石的《北陂杏花》:

一陂春水绕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

纵被东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

起句点明临水杏花。次句以岸上之花,水中之影都美艳动人,来刻画杏花临水的特征。第三、四句仍是对于临水这一特征的刻画,而别出一意,是说由于临水,即使花瓣飘落,也在水中,胜似栽在路旁,花瓣都落在路上,人踏马践,化为尘土。也以“纵被”与“绝胜”相呼应。

大凡用“纵使”、“纵然”、“纵被”这类的勾勒字,都是将上文之意推进或翻进一层,从而使全诗含意富于曲折变化。但勾勒虽然是为了对比,却并不一定要前后呼应,如这几首诗所使用的,一般是举一方而他方自见,这从后面的许多诗中可以看出来。

回乡偶书(二首之一)

贺知章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在古代封建社会里,一般读书人或为功名所牵绊,或为生活所逼迫,往往不得不离乡背井,在外作客。加上交通不便,就更少回乡的机会。经年累月,寄旅异地,甚至在很年轻的时候离家,到很老才回去。因此,怀乡就成为许多人一种亲切而深沉的感情,回乡则是他们心中强烈的愿望。当这种愿望实现的时候,喜悦的心情就显得非常突出了。在久客不归的漫长岁月中,和自己本身发生了变化一样,故乡的人事也必然有着很多变化。这些,又不可避免地会引起还乡人的一些感慨。贺知章这首诗所以长远传诵人口,正因为它生动自然地表达了这种生活真实和思想感情。

诗篇一开始就点明了是回乡之作,而且不是一般的回乡,而是在少小的时候离开,一直到老了才回来。这就给这次回乡加上了不平常的意义。作客如此之久,一旦踏上家乡的土地,自然倍觉亲切;而在一切接触到的事物之中,最觉亲切的,乃是自己多年在外还没有忘记而又很少听别人说的乡音。此句所说“乡音无改”虽指自己,以和“鬓毛衰”对衬,但却是回乡之初,所听到的都是乡音而引起的感触。正如清叶燮《客发苕溪》中所写的:

客心如水水如愁,容易归帆趁疾流。

忽讶船窗送吴语,故山月已挂船头。

这种情景,是久客初归的人所常常感到的。听到乡音,遇到熟人,就很自然地讲起家乡话来。在自己的感觉和别人的反应中,意识到自己尽管离乡多年而乡音无改,当然值得欢慰,而另外一方面也不能不想到,改变了的东西总是有的,首先就是无情的岁月,催老了客子的容颜。诗的后两句,正是根据这点,选择了一件小小的但具体的事实,将衰老之感加以深化。

人们每每称许李益《喜见外弟又言别》中“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一联为善于言久别乍逢之情;这首诗后两句也与李诗有异曲同工之妙。由于“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关系,家里没有见过面的孩子们竟将自己当成了远方的来客,有礼貌而又透着高兴地加以问讯。诗人在微微地感到惊讶之后,也许不觉有些好笑,但立刻又会认为这也很自然,从而发生许多感慨。这些感情上的微妙的起伏,是隐蔽的,诗句也只是捕捉住了这个有趣的镜头,拍了下来,并没有作更多的抒发,但我们仔细加以体会,仍然可以察觉他久客伤老之情。《回乡偶书》一共两首。第二首云: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如果将两首合起来看,用意就比较明显了。然而正因为第二首写得过于“直致”,缺乏含蓄和机趣,因而就不如第一首之为人推重。

诗人从小离家,到八十多岁才回到故乡会稽(今浙江省绍兴市)。他一生在仕途上都很顺利,告老还乡时,玄宗皇帝亲自作诗送行,将镜湖一曲赐给他居住,太子和百官也都为他饯别,可以算得是“衣锦荣归”。因而此诗虽对人事变迁不无感慨,却绝非李频在《渡汉江》中所写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那种心情。其值得称说的地方则是他虽然“富贵而归故乡”,但并没有庸俗地将那些为世俗所欣羡的情态写入诗中。他所反映的只是一个久客回乡的普通人的真情实感。这正是史籍上记载了的贺知章旷达豪迈,不慕荣利的具体表现。基于这种性格,他在诗中就以诙谐的语气着重地表现了那富有情趣的一刹那,从而冲淡了他内心里的迟暮之悲。这首诗的语言非常朴素,但却巧妙地表达了许多人所具有而往往不能恰如其分地加以表达的心情,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苏轼《子由将赴南都,与余会宿于逍遥堂,作两绝句,读之殆不可为怀,因和其诗以自解。余观子由自少旷达,天资近道,又得至人养生长年之诀,而余亦窃闻其一二,以为今者宦游相别之日浅,而异时退休相从之日长,既以自解,且以慰子由》二首之一云:

别期渐近不堪闻,风雨萧萧已断魂。

犹胜相逢不相识,形容变尽语音存。

这首安慰相逢又别的爱弟的诗,一览可知,是反用了贺诗之意,貌为旷达,实极悲凉,反映他们兄弟在政治道路上经历了艰难险阻之后的抑郁情绪。而其另一首《纵笔》,却又与贺诗同一机杼:

寂寂东坡一病翁,白头萧散满霜风。

儿童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

这首诗是诗人被放逐到南方以后的作品,它也是以幽默的笔调,淡淡地写出了自己的宦途失意,老病侵寻之感。前两句微露感慨,后两句则选择了一件富有情趣的生活小事加以点染,在不知不觉之中摆脱了由于前面的感慨而可能进一步产生的沉重气氛,和《回乡偶书》第一首的手法十分接近。

这两位“异代不同时”的诗人,由于其所具有的开朗胸襟、豪迈气概与乐观精神有共同之处,因而不约而同地写出了这两篇意境和机杼颇为近似的作品。这种例子说明了:我们在探索作家们的传承关系时,性格这一因素不应当放在考虑范围之外。

凉州词

王翰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这是一首边塞诗。边塞是唐人诗中习见的题材。任何一个多民族国家在形成的过程中,都有过国内各民族之间的斗争和融合。中国从古以来,就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在唐代,各民族之间在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的交流是极为频繁的。汉族和其他兄弟民族的人民,和睦共处,习以为常。但由于各族统治阶级的贪婪和野心,汉族和少数民族之间也多次发生过战争。在各族人民居住地区的并不很严格的分界线之间,为了保卫和平生活,就往往各自设置戍守工事,屯驻防卫力量。唐诗中所谓边塞,绝大部分都是指这种地方而言(当然,在唐时,也有过中国和外国之间的战争,也称国境线上的防御工事为边塞。这两种边塞,同名而异实,在今天,仔细地加以区别,是完全必要的)。

唐人的边塞诗,绝大多数涉及民族战争。这是很自然的。这种属于中国内部民族矛盾的战争,就其性质来说,可以区分为两类。一种是属于侵略的不义战争,一种是属于防卫的正义战争。帝王们的黩武开边,将军们的贪功启衅,掳掠人民,觊觎财富,都是不义的战争;而反对民族压迫,保卫人民生活,抵抗侵略,讨伐骚扰,则是正义的战争。但由于政治、军事局势的复杂多变,防卫也可能由于胜利而转化为侵略,或者相反,侵略也可能由于失败而转化为防卫。另外,即使战争的性质是正义的,但如广大人民保卫民族主权的热情和他们对于统治阶级的憎恨的矛盾,慷慨从戎与久戍思乡的矛盾,将领逸乐与士卒辛苦的矛盾等等,情况是非常复杂的,所以诗篇中所反映的内容也很复杂。唐代的边塞诗数量很大,有许多是无法考察其确切历史背景的,我们就只能从诗人的感情来加以体会,看他们所写的战争是在歌颂或在暴露。当然,由于这些诗人都是封建社会的士大夫,我们不能认为他们所反对的战争就一定是不义的,所赞美的战争就一定是正义的,但一般地说,广大人民所受到的战争对于生活的影响,无论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还是在不同程度上也影响了他们的创作。他们接受了人民的生活形象所给与的教育之后,也往往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人民的真实思想感情。因此,我们在唐人边塞诗中,感受到人民对于当时国内民族矛盾所导致的战争在感情上的脉搏,察觉人民对某些战争的态度,并从而判断其性质的是非,还是可能的。

唐人七绝很多是乐府歌词,凉州词,也是其中之一。它是按凉州的地方乐调歌唱的。《新唐书·乐志》说:“天宝间乐调,皆以边地为名,若凉州、伊州、甘州之类。”凉州即今甘肃省河西、陇右一带,州治在今武威县。

此诗以边塞战场生活为题材,但诗人对于他所要表达的观点,却不是从正面描写而是从侧面衬托显示出来的。它一上来不写战争,却写饮酒。饮的是葡萄酿制的美酒,盛酒的是光能照夜的白玉琢成的宝杯。葡萄酒是当时西域的特产,而传说中的夜光杯,据《十洲记》所载,也是西胡献给周穆王的,所以都是本地风光,与边塞情调切合(这里的葡萄美酒是实,夜光杯则是虚,它不过用来指制作精美的酒杯而已。大凡诗歌中所用的词和字,常常有基于艺术的要求而加以夸饰的地方,为的是增加声音、颜色之美。这,也就是《文心雕龙》所谓“因情敷采”,读时不可以词害意,信以为真)。

次句写正要开怀畅饮的时候,马上的乐队已经弹起琵琶,催人出发了。先写美酒宝杯,使人觉得非痛饮不可,次写琵琶催发,又使人感到欲尽醉而不能。由平静舒适的环境中一下子转入紧张激昂的气氛里,文情极抑扬顿挫,变幻莫测(有的注家认为,这个“催”字仅指催饮,而非催人速饮,饮后出发。但如只是催饮,何必奏琵琶于马上呢?乐师们尽管可以坐着或站着表演。正因为饮后立即就要出征,所以乐队才在马上奏曲,饮时则侑酒,出发则送行)。

第三、四两句是征人设想之词。虽然出发在即,我却依然痛饮,不辞醉卧沙场,也许会引起你们见笑吧?但是,从古以来,有几个人是在战争之后活着回去的呢?那么,在未死之前,我为什么不痛快一下呢?这,又有什么可笑的呢?

这种感情是很沉痛的,但却用豪迈的语言表达出来,显得这位军人的胸襟似乎很是旷达。凡是忧伤的感情,如果用悲哀的语言来表达,还不一定能使人感受到它的分量,而用与之正好相反的豪迈旷达的口气说出来,就往往使人觉得非常沉重深刻。在生活中,一个人气愤极了,反而会发笑;悲哀极了,反而会唱歌。如柳宗元所说的:“嬉笑之怒,甚于裂眦;长歌之哀,过于痛哭。”此诗所写心情,正是如此。所以,诗人对于所写战争的看法,也就通过其所写的将士们反对开边黩武这种比较隐蔽的心理状态而曲折地透露了出来。

由于民族战争的复杂性,唐人边塞诗中所反映的思想感情也是多种多样的。我们可以再举几首来看一看。如王涯的《从军词》:

旄头夜落捷书飞,来奏金门着赐衣。

白马将军频破敌,黄龙戍卒几时归?

旄头,星名,即二十八宿中的昴宿。古代占星学认为旄头是胡星,故旄头落意思指进犯的胡人被消灭。敌人消灭,捷报飞传,将军立功,皇帝赐物,这在统治阶级来说,是很满意了。可是,戍守边塞的普通战士几时才能回去呢?(黄龙城,唐时边塞之一,故地在今辽宁省朝阳县)诗人以客观的描写和含蓄的疑问表现了和前诗一样的主题。虽然也写出了久戍的征夫一时没有回去的希望,但语调却比较缓和。

再如陈陶的《陇西行》: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这是一首传诵得非常广泛和长远的诗,甚至有作家据以构成小说、戏剧。统治阶级往往利用人民对民族和祖国的热爱,来进行满足自己的私欲的不义战争。诗篇的起句便把捉住了这一点。次句写牺牲的惨重。貂冠锦衣,非一般士兵所能穿戴。冠貂衣锦的人都死了五千之多,战斗之激烈,伤亡之众多,就可想而知了。第三、四两句则更进一步通过具体的形象对比,写出战争所加于人民的痛苦。

作者没有用议论来谴责他所厌恶的统治阶级诱使人民去进行“誓扫匈奴”的战争,而只用“无定河边骨”和“春闺梦里人”作一强烈的对比(无定河是由今内蒙古自治区流入陕西省北部的一条河流),让读者在自己的脑海里构成一幅幅生动的图景,从而自然得出应有的结论。我们不妨试用几个电影镜头来证明它的可见性:在一间冷静的闺房里。案头燃着一枝蜡烛。烛,残了,烛泪堆在盘上。烛旁供着一瓶桃花。花,谢了,花瓣落在案上。一个少妇斜倚在床上,半掩着帷帐,先是对着残烛、残花凝思,后来,渐渐地入睡了。一个年轻英俊、全副戎装的战士走了进来。她先是疑惑、惊诧,待到认清楚了,就不胜欣喜地迎了上去。但战士的形象却渐渐地淡了。接着,在她眼中出现的是河边杳无人迹的广漠的战场和一堆堆的白骨。观众看到这里,能不同情这位少妇和她丈夫的遭遇吗?在可怜的无定河边骨与同样可怜的春闺梦里人这两个具体形象之间,诗人用“犹是”两字把它们串联了起来,显示了彼此之间的关系,也深化了所要表达的主题,有画龙点睛之妙。王世贞艺苑卮言》评此诗,认为后两句“用意工妙”,而可惜其前两句“筋骨毕露”。沈德潜《唐诗别裁》评云:“作苦语无过此者。然使王之涣、王昌龄为之,更有余蕴。此时代使然,作者亦不知其然而然也。”王氏之评,指出此诗缺点在于前两句过于直率;沈氏之评,则指出这也正是晚唐和盛唐风格的区别所在,都值得我们体会。

写家人不知出征亲人的存亡,思念之情,形于梦寐,在古人作品中也有过。如李华吊古战场文》中有云:“其存其殁,家莫闻知。人或有言,相信相疑。睊睊心目,梦寐见之。”也写得情致宛转,意思沉痛。但与此诗比较,则不独不如其精炼,而且李文在梦见征夫之前,已对其存殁将信将疑,而陈诗则深信其仍然活着,毫不疑其已经死去,意更深挚,情更悲惨。

以上这几首诗,从不同的角度谴责了不义战争所加于人民的痛苦,倾诉了人民反对这类战争的心情。但是,人民并不是无原则地反对战争的。对于反抗侵略、保卫民族的正义战争他们是踊跃参加,义无反顾的。所以在唐人的边塞诗中,也有许多歌颂参军作战的诗篇。如戴叔伦的《塞上曲》:

汉家旗帜满阴山,不遣胡儿匹马还。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首句写军容之盛大,次句写斗志之昂扬,反映了广大将士的决心:如果敌人敢来进犯,就要把他们彻底、干净地加以消灭。语言十分豪壮,激动人心。

后两句以东汉时代一位著名人物班超来和诗中所歌颂的忠勇将士作比较。班超发愤要为统一祖国的事业作出贡献,投笔从戎,在西域工作数十年,深得各族人民的敬爱,立下了丰功伟绩。他晚年因为年老思乡,曾经上书朝廷,希望“生入玉门关”。当然,这也是人情之常,并无损于这位历史人物的形象。但此诗反用其意,显示了将士们为了崇高的事业,而不惜“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甚至连“生入玉门关”都可以无须,这种忘我的精神就更加突出了。

又如李益的《暮过回乐烽》:

烽火高飞百尺台,黄昏遥自碛南来。

昔时征战回应乐,今日从军乐未回。

起句写百尺高台,已经升起烽火,是暮过时所见情景。由此可知当时军情紧急,戒备森严。在这种局势之下,部队迅速调动,支援前线,是很自然的事。所以诗人次句就接着写自己随着一支增援队伍老远从沙漠南边赶了过来。“黄昏”点时间,并应题“暮过”。按照原来事件的顺序,本是先自碛南来,然后暮过,而诗中却加以颠倒,用意在于突出情况的急迫,烘托战争的紧张气氛,以反衬下面两句。

然而,非常奇妙的是,诗人在第三、四两句中却把那些急迫和紧张都放在一边不管了,而另起炉灶,以今昔对比,极其有力地写出战士们愿意为正义战争而献身的精神状态。回乐,唐县名,故城在今甘肃宁夏回族自治区灵武县内。县名回乐,当然不一定就是“回去就快乐”的意思,但诗人却就这两个字可能具有的含义生发,指出从前打仗,以回为乐,今天从军,乐在未回。两句以轻灵的笔调,愉快的心情,有效地传达出了将士们的豪情壮志、乐观精神,这就暗示出,即使敌人如何强大,军情如何紧迫,也不足忧虑了。所以这首诗的前两句和后两句,粗粗一看,似乎是各说各的,并无关联,细加赏析,方知其似断实连之妙。

一个真正的诗人总是和广大人民的思想感情相通连的。他们创作成就的大小,在很大的程度取决于其所反映人民的愿望、利益的广度和深度。人民反对不义的战争而赞成正义的战争,在唐人边塞诗中,有许多是作了真实的反映的,从上面几首中也可以看出来。

凉州词(二首录一)

王之涣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首诗是写出塞远征的士兵们的思想感情的。他们从原驻地出发,渡过黄河,到了凉州,再出玉门关(在今甘肃省敦煌县西南)去保卫边境或攻击敌人。愈向西走,就距离渡过的黄河愈远,回头望去,如在天际,所以说“远上白云间”,这也就是李白《将进酒》中“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意思。次句孤城,即是玉门关。这两句上写祖国山川之雄伟气势,下写远征士兵的荒凉境遇,都是为后两句刻画人物的心理状态作准备。

在这种环境之中,忽然听到了羌笛的声音,而羌笛所吹,又是《折杨柳》一曲,就更不能不引起征夫们的怀乡之感了。《折杨柳》歌辞有云:“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第三句即由此化出。但诗人却没有停止在这里,而是代征夫们进一步设想:羌笛又何必吹出这种“愁杀行客儿”的乐曲呢?折柳赠别,是当时风俗,所以看到杨柳,就想到离别,而由于不愿离别,所以连杨柳也怨恨起来,以致在笛声中透露了这种感情。可是,如果想到再往前走,出了玉门关,气候就更冷了,虽有春风,而不能吹到关外,也许连杨柳也难以发青,那就连折柳赠别也不可能,吹笛怨别也就更属徒然了。这两句诗将折柳赠别的风俗以及羌笛吹奏《折杨柳》这一伤离的乐曲两事合而为一,以描写征夫虽然已经长途跋涉,远达玉门,可是玉门以外,却还有也许是更漫长的道路在等待他时,内心不怎么乐意,可是又不便公然说出的心理,不但委婉细致,而且含意深刻,情感强烈。全诗的风格悲壮苍凉,也与所反映的情调合色,所以自来评价很高。

杨慎升庵诗话》说:“此诗言恩泽不及于边塞,所谓君门远于万里也。”则认为它还含有比兴,以春风不度玉门暗喻恩泽不及边塞将士。根据古人所谓“诗无达诂”或“作者何必然,读者何必不然”的说法,以及文艺作品中的形象往往大于思想的道理,也未尝不可以这样理解,虽然我们并不能断定作者是否确有此意。

这首诗的开头四字,或作“黄沙直上”。这异文出现较早,今天很难据底本以断其是非,而只能据义理以判其优劣。认为应作“黄沙直上”的人,理由是黄河离凉州很远,凉州离玉门也很远,不应写入一幅图景之中;而且“黄沙”一词,更能实写边塞荒寒之景。认为应作“黄河远上”的人,则认为此四字更能表现当地山川壮阔雄伟的气象,而且古人写诗,但求情景融合,构成诗情画意的境界,至于地理方面的方位或距离等问题,有时并不顾及实际情形,因此,不必“刻舟求剑”。照我们看来,后一说是可取的,“黄河远上”是较富于美感的。古人诗中,像这种事例并不少。如王士禛《带经堂诗话》云:“香炉峰在东林寺东南,下即白乐天草堂故址,峰不甚高,而江文通《从冠军建平王登香炉峰》诗云:‘日落长沙渚,层阴万里生。’长沙去庐山二千余里,香炉何缘见之?孟浩然《下赣石》诗:‘暝帆何处泊,遥指落星湾。’落星在南康府,去赣亦千余里,顺流乘风,即非一日可达。古人诗只取兴会超妙,不似后人章句,但作记里鼓也。世谓王右丞画雪中芭蕉,其诗亦然,如:‘九江枫树几回青,一片扬州五湖白。’下连用兰陵镇、富春郭、石头城诸地名,皆辽远不相属。大抵古人诗画,只取兴会神到,若刻舟求之,失其指矣。”可见前人诗中,多有将辽远不相连属的地名写在一起的,而唐代的边塞诗中,尤为习见。王士禛的论证,对我们解决这个问题,很有帮助,不独可借以定这首诗异文的优劣而已。

诗人们常常由于欣赏音乐,而从音乐形象中获得自己的诗情。王之涣听了《折杨柳》,激发了心灵,写出了《凉州词》这样优美动人的小诗,而和他同时的高适也有着同样的创作经验。其《塞上听吹笛》云: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

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此诗是因听羌笛吹奏《梅花落》这一曲调而写的,与前诗情景极为相近。它写的是塞上风光和战士生活。在胡人的聚居区,积雪已经化净,草原上又可以去牧马了。战士们牧马回来,天色已晚,天空洒下了月光。这时,不知道是谁,忽然在戍楼(碉堡或城上供瞭望敌情的楼)中吹起羌笛来了,吹的曲子是《梅花落》。正如听到《折杨柳》就想起杨柳一样,听到《梅花落》,自然就想起梅花,故乡的梅花。曲名《梅花落》,这梅花落在哪里呢?用一问句隐约地表达了听曲时的感触,并以突出下句。胡天是没有梅花的,但在此时此地,想象中的梅花之落,应当是一夜之间,被北风吹下,散满关山吧。听到的是四处飘扬的笛声,而仿佛看到一夜之间,吹满关山的花片,这种现实的听觉与想象的视觉的通感和交织,就使得诗中所要表现的边塞特定环境中壮丽苍凉的景色更为突出,与久戍思乡的情调非常吻合。这一句以想象回答问询,是虚构的,但它又是来自当时当地的现实生活,所以很有情味。这种在诗中用自问自答以突出所要表现的情景,唤起读者特别注意,也是诗人们常用的表现手段之一。

再如李益的《渡破讷沙》:

眼见风来沙旋移,经年不省草生时。

莫言塞北无春到,纵有春来何处知?

这首诗写的是作者经过一个寸草不生的沙漠时所感。前两句写其地沙丘经常移动(旋,随即之意),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长过草;后两句写草既不生,春来了也无从知道,所以也不必管“塞北无春到”了。也是翻进一层,与王诗所写由于“春风不度玉门关”,所以“羌笛”无须“怨杨柳”,用意正同。

高、李两诗虽然与王诗有类似之处,但我们细加比较,就可以看出,就整体论,它们都不及王诗之气象雄伟,辞意深婉,形象鲜明,因此也就不能如王诗之激动人心,流传万口。我们比较各家作品,不仅要看它们的异同,也要看它们的高下。这样,才能全面地提高自己的鉴赏力。

送魏二

王昌龄

醉别江楼桔柚香,江风引雨入船凉。

忆君遥在潇湘上,愁听清猿梦里长。

这首诗是作者贬为龙标(今湖南省黔阳县)尉时所作。首句“醉别”叙事,“江楼”记地,“桔柚香”写景兼点时令,表达了客中送客的环境与心情。自己贬官远方,又和友人分别,情绪当然不好,但写得很含蓄,只使人感到在桔柚飘香的秋天,江楼对饮,尽醉为欢,却要分别,不免可惜而已。前引沈德潜说,盛唐人绝句“有余蕴”,即给读者留下更多的想象余地,就是指的这类地方。

次句写离开江楼,送魏上船的情景。江风吹雨,雨入船中,使人感到阵阵的凉意。下一引字,显得非常生动。而贬谪中的失意与分离时的惜别这两种感情,又与潇潇风雨,秋寒袭人这种黯淡的景色相配合。由江楼饯别而登船送人,层次分明。

上两句写送别,对惜别则只是从环境描写中作了一些暗示,而将它留在下两句中来写。但又不说自己为离别感到惋惜,而只写朋友和自己分别之后所遇到的景物和所具有的心情。他想到的是魏二和自己分手以后,在遥远的潇湘之上(潇水在零陵县与湘水会合,流入洞庭湖,合称潇湘)。愁听猿猴清幽的啼声,就连梦中也无法屏斥。这里显然是用一个虚拟的情景来展示朋友行旅中的孤寂和在这种孤寂环境中的愁苦心情,但更主要的则是同时展示了自己对朋友的同情和留恋。

这种用虚拟的办法来抒写心情,也是诗人所常用的艺术手段之一。它借助于想象,能够扩大意境,深化主题。如作者的另一首诗《卢溪别人》:

武陵溪口驻扁舟,溪水随君向北流。

行道荆门上三峡,莫将孤月对猿愁。

这首诗也是诗人贬官湖南时作。卢溪即今泸溪县,武陵即今常德县,所谓武陵溪口,当即沅水经武陵入洞庭湖的浦口。荆门,山名,在今湖北省宜都县的西北。这位旅客从卢溪出发,沿沅水坐船向东北走,达到武陵以后,再转而北向,经荆门山进入三峡。这首诗也是虚拟,它和上一首不同之处是全体四句都属想象之词。分别之地是在卢溪,而诗却从行人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程才到达的武陵溪口,即某一个中途站写起。为什么呢?因为在到达溪口之前,船总还在沅水之上走着,而从此以后,就更遥远了。说旅人向北走,是叙事,而说“溪水随君”,则是抒情。溪水能随君,而我却不能,则惆怅之意自见。以下,更进一步想象由荆门进入三峡之景。峡中多猿,啼声哀怨,古歌谣有“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之语,所以预先对友人加以劝慰,要他不要在月光之下,听猿声而引起愁心。月本一个,无所谓孤,所谓孤月,实是人之所感而已。还在卢溪,已先想到朋友进入三峡之景之情,则关切之意自见。

但通首都作虚拟之词的作品少见,诗人们习惯的办法还是前实后虚,也就是虚实相间。如王维《送韦评事》:

欲逐将军取右贤,沙场走马向居延。

遥知汉使萧关外,愁见孤城落日边。

这首诗是送友人出塞从军之作,起句写韦评事追随着某一位将军出征,意图攻取敌人(右贤王是汉代时期匈奴的王号之一)。次句写其向目的地出发(居延,汉县名,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巴彦淖尔盟境内)。第三、四两句也是虚拟韦某出萧关(故址在今甘肃省平凉县境)之后的情景。一方面,显示了朋友心中立功与怀乡的矛盾,另一方面则表达了作者自己对朋友的关切和同情。

再如李益《写情》:

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第一句言虽有极为精美的卧席,而仍愁思悠悠,难以入睡。第二句言其所以致此,是因为佳期已经完结。“佳期”而言“千里”,是形容远道相期,此期不易。“休”而言“一夕”,是形容变化突兀,无从预知。佳期之难得如彼,完结之容易如此,因而诗人就不能不感到强烈的苦痛了。第三、四句由此设想,从此以后,也不会更有佳期,即使好天良夜,月照西楼,有同今夕,但也无心玩赏了。美景良辰,似都为佳期欢会而设,佳期既已作罢,则这一切都无意义可言,所以上用“从此”,下用“任他”,以加重语气,用坚决的口吻来叙述虚拟的情境。读者虽然无从知道诗中本事,但对作者的感情,却仍然非常容易受到感染,因为这种失意之事,虽非人人所能有,而这种失意之情,则是大家都能够体会的。

用虚拟的情景来深化主题,可以用忆、知,或遥忆、遥知这一类的勾勒字,如此处所举的《送魏二》、《送韦评事》,也可以不用勾勒字,而径直表达虚拟的境界,如《卢溪别人》和《写情》。这也就是俞平伯先生所谓的“文无定法”和“文成法立”。

长信秋词(五首之三)

王昌龄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这是一首反映宫廷妇女不幸命运的作品,即所谓宫怨诗。在中国封建社会中,统治阶级为了荒淫享乐,总是在正式配偶以外,还有许多姬妾的。尤其是最高统治者——皇帝,所霸占的妇女多极了。他们每隔几年,或者趁着一时高兴,就要挑选大量年轻貌美的女子入宫,其中有民间姑娘,有大家闺秀,也有贵族千金。她们多数是被迫的,当然也有少数贵族官僚家庭中的父母,甚至少女本人,为了希望享受富贵荣华和增高家庭权势而争取入宫的。她们一旦进入深宫,就一辈子过着幽囚的生活,既难以及时婚配,又不能与家人团聚。而皇帝的淫威、后妃的妒忌、同辈的倾轧,都使得每一个人随时有得罪和被害的危险。因此,绝大多数的宫女,都在对自由的渴望中消磨了自己的青春和生命,而少数的,则虽然经过激烈的竞争,获得了恩宠,但这种恩宠也是非常靠不住的,因而也在“得宠忧移失宠愁”(李商隐:《宫词》)的情况下同样度过了痛苦忧伤的一生。

唐代诗人以充满了同情心的笔墨,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描写了她们可悲的生活。由于世界观和阶级立场的局限,这些作品当然不能指出问题的本质在于封建制度本身,同时,在“温柔敦厚”的文艺观点制约之下,其所作的抨击还不够有力;但诗人们的人道主义精神和现实主义艺术手段,仍然使得读者能够透过凤阙龙楼、锦衣玉食的帷幕,看清了这些女子的奴隶地位、囚徒生活与玩物身份,听到了她们从心灵深处发出的凄惨的声音,从而在客观上唤起了人们对于这种制度的不满。如果以这些作品和梁陈宫体诗作一比较,就不难发现,它们之间相距是多么远了。

这一组诗共有五篇,题为《长信秋词》,是因为它是拟托汉代班婕妤在长信宫中某一个秋天的情事而写作的。班婕妤是西汉成帝的一位姬妾(婕妤是宫中的一种职称),她美而能文,最初很是得宠。后来成帝又爱上了赵飞燕、合德两姊妹。班婕妤恐怕见害,就主动请求到长信宫去侍奉太后,以了余生。古乐府歌辞中有《怨歌行》一篇,其辞是:“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此诗相传是班婕妤所作,以秋扇之见弃,比君恩之中断。王昌龄这篇诗写宫廷妇女的苦闷生活和幽怨心情,即就《怨歌行》的寓意而加以渲染。以汉事喻唐事,是唐代诗人的习惯,这组诗也是借长信故事反映唐代宫廷妇女的生活,它所反映的是当时的社会现实,而不是前朝的历史故事,这是读时应当先弄清楚的。

诗中前两句写天色方晓,金殿已开,就拿起扫帚,从事打扫,这是每天刻板的工作和生活;打扫之余,别无他事,就手执团扇,且共徘徊,这是一时的偷闲和沉思。徘徊,写心情之不定,团扇,喻失宠之可悲。说“且将”则更见出孤寂无聊,惟有袖中此扇,命运相同,可以徘徊与共而已。

后两句进一步用一个巧妙的比喻来发挥这位宫女的怨情,仍承用班婕妤故事。昭阳,汉殿,即赵飞燕姊妹所居。时当秋日,故鸦称寒鸦。古代以日喻帝王,故日影即指君恩。寒鸦能从昭阳殿上飞过,所以它们身上还带有昭阳日影,而自己深居长信,君王从不一顾,则虽有洁白如玉的容颜,倒反而不及浑身乌黑的老鸦了。她怨恨的是,自己不但不如同类的人,而且不如异类的物——小小的、丑陋的乌鸦。按照一般情况,“拟人必于其伦”,也就是以美的比美的,丑的比丑的,可是玉颜之白与鸦羽之黑,极不相类;不但不类,而且相反,拿来作比,就使读者增强了感受。因为如果都是玉颜,则虽略有高下,未必相差很远,那么,她的怨苦,她的不甘心,就不会如此深刻了,而上用“不及”,下用“犹带”,以委婉含蓄的方式表达了其实是非常深沉的怨愤。凡此种种,都使得这首诗成为宫怨诗的典型作品。

孟迟的《长信宫》和这首诗极其相似:

君恩已尽欲何归?犹有残香在舞衣。

自恨身轻不如燕,春来还绕御帘飞。

首句是说由得宠而失宠。“欲何归”,点出前途茫茫之感。次句对物伤情,检点旧日舞衣,余香尚存,但已无缘再着,凭借它去取得君王的宠爱了。后两句以一个比喻说明,身在冷宫,不能再见君王之面,还不如轻盈的燕子,每到春来,总可以绕着御帘飞翔。不以得宠的宫嫔作比,而以无知的燕子对照,以显示怨情之深,构思也很巧,很切。

但若与上面一首比较,就可以找出它们之间的异同和差距来。两诗都用深入一层的写法,不说己不如人,而叹人不如物,这是相同的。但燕子轻盈美丽,与美人相近,而寒鸦则丑陋粗俗,与玉颜相反,因而王诗的比喻,显得更为深刻和富于创造性,这是一。其次,明说自恨不如燕子之能飞绕御帘,含意一览无余;而写寒鸦犹带日影,既是实写景色,又以日影暗喻君恩,多一层曲折,含意就更为丰富。前者是比喻本身的因袭和创造的问题,后者是比喻的含意深浅或厚薄的问题。所以孟迟这篇诗,虽也不失为佳作,但与王诗一比,就不免相形见绌了。

宫怨是王昌龄绝句中习见的主题。他写的这类作品,既多且好,我们可以再读几首,看他是怎样从不同的角度来反映这个问题的。如《西宫秋怨》: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却恨含情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

这首诗是写希望得到宠幸而终于失望的心情。以花比美人,自有文学以来就是如此。但王昌龄在这里却添进去了一点新的东西。他不说“美人如花”或“芙蓉(即荷花)如面”,而是说芙蓉虽美,犹不及美人妆成之后,可见其明艳惊人。进一步,妆成之美人纵比芙蓉还美,总该不如芙蓉之香吧;而次句却偏说,当水殿风来,飘散的不是荷花之香,而是珠翠之香,即美人之香(珠翠本来无香,这里只是用来作为穿戴着珠翠的美人的代词)。这两句极写只有芙蓉不及美人之处,而没有美人不及芙蓉之处,以反跌下文。

后两句写其人之美如此,却仍然得不到君王的顾盼。用“却恨”两字勾勒,转入另一情景。秋扇联系芙蓉,暗点时令,掩秋扇,用班婕妤诗,以见怨情。明月高悬,殿宇寥寂,含情不语,秋扇将捐,虽然仍在等待君王,但也不过是空待而已。我们读完了全篇,才恍然大悟,原来,前两句之所以要写美人之极美,正是为了后两句要写美人之极怨。

组诗《长信秋词》是从五个不同的角度来写宫怨的。我们已读过“奉帚平明”即其中最著名的第三首,现在不妨再读两首。其一云: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

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这首写无宠的宫嫔在秋夜中的寂寞和悲哀,这是她们当中多数人的带有普遍性的生活情况。起句梧桐秋叶,点明时令,着一“黄”字,见秋色已深,与次句“霜”字相应。珠帘、金井(以飞金彩木作栏的井),写出华贵,是宫廷景物。“珠帘不卷”,见门户之深静,“夜来霜”,见气候之寒冷,暗逗下文夜长不寐,愁闷无聊。后两句承次句而加以引申。“熏笼玉枕”,言服用之温暖贵重。但是,过着这种高级物质生活的人,却颜色憔悴,不能成眠,但闻南宫(指未央宫)漏声,终夜聒耳(漏是古代的一种计时器,其中盛水,滴出有声)。这是为什么呢?诗人只客观地描写了这一现象,而答案则让读者自己去作。又其四云:

真成薄命久寻思,梦见君王觉后疑。

火照西宫知夜饮,分明复道奉恩时。

这首诗写的是一个曾经得宠旋又失宠的宫嫔的心情。由于她不但不理解造成自己悲剧的根本原因是封建制度,就连帝王们玩弄女性,喜新厌旧这种丑恶本质也不能认清,所以对于生活上的这种急剧的变化,寻思很久之后,只好归之于自己的命运太坏。虽已失宠,而旧事难忘,梦中见到君王,醒后还在疑真疑幻。正在疑惑不定之际,忽然看到辉煌灯火,照耀西宫,才意识到君王正在西宫夜饮,即承恩的已经是别人而不是自己了。可是,当时自己在复道之中(宫中楼阁相连,上下都有通道,称为复道)承受恩宠的情景,难道不是历历分明,如在目前吗?心情如何,不言而喻。此诗写自己之失宠,却用他人的得宠来反衬;写自己现在的处境,却从他人现在的处境以及自己过去的处境来对比,构思是曲折的,因而也使得诗意更为深厚。

中唐的王建也很注意妇女问题,在他的创作中,反映宫廷和民间妇女问题的作品不少。他写过《宫词》一百首,在很广阔的范围内描写了宫廷生活,有歌颂帝王富贵荣华的糟粕,也有揭露宫廷生活黑暗面的精华。其中也有部分是属于宫怨性质的,如下面这一首:

往来旧院不堪修,教近宣徽别起楼。

闻有美人新进入,六宫未见一时愁。

这首诗是写宫嫔们怕人夺宠的心理的。它用大家听到一两件新闻后所引起的反应,从侧面表达了这个主题。她们听说,宣徽院房屋太破旧,没法修理了,要在靠近它的地方,另外盖一座新楼;又听说,有一位美人要进宫来。于是,一连串的问题来了:这位美人究竟美到什么程度呢?盖新楼,是不是给她住的呢?她进入以后,对于原来的人,有什么影响呢?这一切,都还不知道,于是六宫的人(当然首先是那些现在得宠的人)顿时都发起愁来了。这首诗明白如话,毫无曲折深奥之处,但却将她们不幸的命运、可怜的境遇成功地显示了出来。

诗人在艺术手段的采用上有他的自由,我们看王昌龄的宫怨诗,总觉得他用意比较含蓄,而上引王建这一首就比较直致了。而他的另外一首《宫人斜》中竟出现了宫怨诗中所极为稀罕的谴责:

未央墙西青草路,宫人斜里红妆墓。

一边载出一边来,更衣不减寻常数。

未央,汉宫名。斜,墓地。更衣,换衣服,也指上厕所。这是说,在未央宫西边青草萋萋的路边,也就是那些曾经是深宫里的红粉佳人的长眠之地。死的,不断地向外运;活的,不断地朝里送。一边出,一边进,侍奉皇帝的人总还是像平常那么多,一个也不会少。这首诗的语气非常严峻,只摆事实,不说道理,而封建社会人吃人的生活真实却很清楚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皇帝被认为天然尊长,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因此,这种谴责也就是很值得肯定的大胆行为了。

一般的宫怨诗,由于受传统的“温柔敦厚”的观点的支配,往往用意含蓄,“怨而不怒”。当然,从艺术效果看,含蓄也并不坏,它往往能使作品变得更深刻,更耐人寻味。但就政治标准说,则它所显示的不免带有一种软弱的或妥协的倾向。含蓄与刻露,不是截然对立的好与坏,要视诗的具体思想内容而加以运用,予以评价。宫怨诗,虽说怨别人的得宠,怨自己的薄命,到头来还是怨皇帝的无情,所以用笔含蓄的特别多。如刘皂在《长门怨》中所表示的愤激,既怨且怒的感情,也是非常少见的。事实上,它倒可能是代表了许多失宠者想说而不敢说的话。

宫殿沉沉月欲分,昭阳更漏不堪闻。

珊瑚枕上千行泪,不是思君是恨君!

长门宫是汉武帝的陈皇后失宠后居住的地方,后人曾托名司马相如,作《长门赋》一篇,以描写这位被遗弃了的皇后的境遇和心情,所以习惯上以长门代表冷宫,与长信一样。此诗也是泛咏失宠宫嫔的。

首句写宫殿寂寞,月亮已升到中天,要倾斜了,是景。次句写长夜无眠,遥听昭阳更漏。昭阳是“欢娱嫌夜短”,长门是“寂寞恨更长”,对比之下,非常难堪,是情。后两句承次句来,流泪之多,是悲伤之极,但笔锋一转,却得出了与传统观念完全背道而驰的结论,公然说出,她心中已不存在所谓“忠爱缠绵”的爱了,有的,只是恨而已。末句,“不是思君”四字一顿,“是恨君”三字,喷薄而出,非常激烈有力。

此诗虽然还没有洞察这个问题的本质在于制度,但已经将自己的不幸和君王联系起来,并且知道了恨,可以恨,应该恨,这就是一种进步了。

以上作品,都是诗人代宫嫔们设想的,或对这一客观存在的事实的某个方面加以讽谕的。现在,我们还可以听一听宫女们自己的呼声。

天宝宫人《杏叶诗》云:

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

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

宫禁警卫森严,宫女深居内苑,不但人出来不可能,连带个信出来也是不可能的。但御沟的水可以穿过宫廷,流向外边。于是唐代宫人们就往往在树叶上题诗,让它顺流漂出,使人们看到,可以了解并同情她们。据记载,玄宗、德宗、宣宗、僖宗时代都发生过这样的事,可见这种御沟流叶的办法,已经成为深宫少女所采用的一种反抗形式。

这首诗首句叙事,次句是说,虽然题了诗,但又有谁注意到这片杏叶,发现其上有诗,并且进而对自己酬和呢(一个人做了诗,另一人针对其诗意也作一首,称为酬和)?终究不过是孤独地空怀一片痴情而已。第三、四两句以有情之人,比无知之物。叶虽无知,但在沟中尚可随着春波,随便漂动,而人呢?

这里也是以人和物对比,与王昌龄、孟迟两诗手法相同,但它不是嗟叹不如寒鸦、春燕,希图接近君王,获得恩宠,而是嗟叹不能身同杏叶,随着流水,漂出禁城,这就深刻地反映了幽闭在深宫内苑的奴隶、囚徒对于自由和光明的渴望,也就表达了(虽然是间接地)她们对于封建黑暗面的憎恨。这首诗代表了绝大多数宫廷妇女的愿望,唱出了她们的心声,是很可贵的。

“奉帚平明”一诗,将两种很不相干的事物联系在一起作比,从而表现了更深的感情。孟迟一篇,也是如此。这种写法,多用“不及”、“不如”勾勒,所比则或正或反,试再举属于其他题材的两个例子。戎昱《云安阻雨》云:

日长巴峡雨蒙蒙,又说归舟路未通。

游人不及西江水,先得东流到渚宫。

这首诗是作者由四川回返家乡荆南(今湖北省江陵县),在云安(今四川省云阳县)因天雨江涨,不能行船而作。诗中西江,指长江上游。渚宫,春秋时代楚王的别宫,故址即在荆南。首句言旅途多雨,使人愁闷,次句言因江涨不能行船,以致耽误了归期,出一“又”字,则行旅之无聊,归心之迫切,都在其中。第三、四句写不能早归之恨,而以比喻出之,言有意早归之人,反不及无心东流之水,以衬托出游子情怀。这就比直接说明盼望早早回家动人得多了。

再如李白所写的很有名的《赠汪伦》: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此诗是李白游览安徽泾县桃花潭后临行赠友之作。相传他在桃花潭一带游览时,村人汪伦经常用美酒款待。前两句写自己已经上船,而汪伦忽然踏歌来送(一边唱,一边用脚顿地打拍子,叫做踏歌)。先是听到踏歌声,后来才知道踏歌的是汪伦,而汪伦之踏歌而来,又是专门为了给自己送行的。这在人来说,是意外之事;就诗而言,则是意外之笔。“忽闻”两字,是其关键。在这种情况之下,诗人就写出极其朴素、诚挚而又深刻的后两句来了。它写的是眼前之景,意中之情,但正如《唐诗别裁》所说的:“若说汪伦之情,比于潭水千尺,便是凡语。妙境只在一转换间。”这也就是说,这两句之所以好,全在于用“不及”两字从反面勾勒,才能把两人的友情充分地表达出来。其余各篇,也可类推。

此诗用两件很不相干的事物作比,与“奉帚平明”一首相同。不过王诗是用鸦色之丑与玉颜之美对照,李诗则是用潭水之深度与友情之深度类比,故一相反,一相同,又各具匠心,不相沿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