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陶渊明的身世、交游、阅读和思想

大诗人先在生活中把自己的人格涵养成一首完美的诗,充实而有光辉,写下来的诗是人格的焕发。陶渊明是这个原则的一个典型的例证。正和他的诗一样,他的人格最平淡也最深厚。凡是稍涉猎他的作品的人们对他不致毫无了解,但是想完全了解他,却也不是易事。我现在就个人所见到的陶渊明来作一个简单的画像。

他的时代是在典午大乱之后,正当刘裕篡晋的时候。他生在一个衰落的世家,是否是陶侃的后人固有问题,至少是他的近房裔孙。当时讲门第的风气很盛,从《赠长沙公》和《命子》诸诗看,他对于他自己的门第素很自豪。他的祖父还做过不大不小的官。他的父亲似早就在家居闲(据《命子》诗,安城太守之说似不确。他序他的先世都提到官职,到了序他的父亲只有“淡焉虚止,寄迹风云,冥兹愠喜”数语)。他的母亲是当时名士孟嘉的女儿。他还有一个庶母,弟敬远和程氏妹都是庶出。他的父亲和庶母都早死,生母似活得久些。弟妹也都早死,留下有侄儿靠他抚养。他自己续过弦,原配在他三十岁左右死去。继娶翟氏,帮他做农家操作。他有五个儿子,似还有“弱女”,不同母。他在中年遭了几次丧事,还遭了一次火,家庭担负很不轻,算是穷了一生。他从早年就爱生病,一直病到老。他死时年才五十余(旧传渊明享年六十三,吴汝纶定为五十一,梁启超定为五十六,古直定为五十二,从作品的内证看,五十一二之说较胜),却早已“白发被两鬓”,可见他的身体衰弱。

当时一般社会情形很不景气,他住在江西浔阳柴桑,和一般衰乱时代的乡下读书人一样,境况非常窘迫。在乡下无恒业的读书人大半还靠种田过活,渊明也是如此。但是田薄岁歉(看“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诸句可知),人口又多,收入不能维持极简单的生活,以致“冬无蕴葛,夏渴瓢箪”。渊明世家子,本有些做官的亲戚朋友,迫于饥寒,只得放下犁头去求官。他的第一任官是京口镇军参军,那时他才二十三岁左右(晋安帝隆安三年己亥),过了两年,他奉使到江陵(辛丑),那时镇江陵的是桓玄,正上表请求带兵进京(建康)解孙恩之围,恰逢孙恩的兵已退,安帝下诏书阻止桓玄入京,渊明到江陵很可能就是奉诏止玄。就在这年冬天,他的母亲去世。他居了两年忧,到了二十八岁那年(甲辰),又起来做建威参军,第二年三月奉使入都,八月补彭泽令,冬十一月就因为不高兴束带见督邮,解印绶归田。以后他就没有出来做官。总计起来,他做官的时候前后不过六年,除去中间丁忧两年,实际只有四年。他再起那一年,天下正大乱,桓玄造反,刘裕平了他。此后十五六年之中,刘裕在继续扩充他的势力。到了渊明四十四岁那年(庚申)刘裕便篡位,晋便改成宋。从渊明二十九岁弃官,到他五十一岁死,二十余年中,他都在家乡种田,生活依然极苦,虽然偶得朋友的资助,还有挨饿乞食的时候。晚年刘裕有诏征他做著作郎,他没有就。

一个人的性格成就和他所常往来的朋友亲戚们很有关系。渊明生平常往来的人大约可分四种。第一种是政治上的人物。有的是他的上司。他做镇军参军时,那镇军可能为刘牢之;做建威参军时,那建威可能是刘敬宣;他奉使江陵时,镇江陵的是桓玄,有人还疑心他在桓玄属下做过官。有的是仰慕他而想结交他的。第一是江州刺史王宏,想结交他,苦无路可走,听说他要游庐山,于是请他的朋友庞通之备酒席候于路中,二人正欢饮时,王宏才闯到席间,因而结识了他。此后两人常有来往,王宏常送他的酒,资助他的家用。集中《于王抚军座送客一首》大概就是在王宏那里写的。其次是继王宏做江州刺史的檀道济,亲自去拜访渊明,劝他做官,他不肯,并且退回道济所带来的礼物。但是这一类人与渊明大半说不上是朋友,真正够上做朋友的只有颜延之。延之做始安太守过浔阳时,常到渊明那里喝酒,临别时留下二万钱。渊明把这笔款子全送到酒家。延之在当时也是一位大诗人,名望比渊明高得多。他和渊明交谊甚厚,渊明死后,他做了一篇有名的诔文。

第二种朋友是集中载有赠诗的,像庞参军、丁柴桑、戴主簿、郭主簿、羊长史、张常侍那一些人,大半官阶不高,和渊明也相知非旧,有些是柴桑的地方官,有些或许是渊明做官时的同僚,偶接杯酒之欢的。这批人事迹不彰,对渊明也似没有多大影响。

最有趣味而也最难捉摸他们与渊明关系的是第三种人,就是在思想情趣与艺术方面可能与渊明互相影响的。头一个当然是莲社高僧慧远。他瞧不起显达的谢灵运,而结社时却特别写信请渊明,渊明回信说要准他吃酒才去,慧远居然为他破戒置酒,渊明到了,忽“攒眉而去”。他对莲社所持奉的佛教显然听到了一些梗概,却也显然不甚投机。其次就是慧远的两个居士弟子,与渊明号称“浔阳三隐”的周续之和刘遗民。这三隐中只有渊明和遗民隐到底,遗民讲禅,渊明不喜禅,二人相住虽不远,集中只有两首赠刘柴桑的诗,此外便没有多少往来的痕迹。续之到宋朝应召讲学,陪讲的有祖企、谢景夷,也都是渊明的故友,渊明做了一首诗送他们三位,警告他们“马队非讲肆,校书亦已勤”,结尾劝他们“从我颍水滨”,可见他们与渊明也是“语默异势”。最奇怪的是谢灵运。在诗史上陶、谢虽并称,在当时谢的声名远比陶大。慧远嫌谢“心乱”,不很理睬他,但他还是莲社中要角。渊明和他似简直不通声气,虽然灵运在江西住了不少的时候,二人相住很近。这其实也不足怪,灵运不但“心乱”而讲禅,名位势利的念头很重,以晋室世家大臣改节仕宋,弄到后来受戮辱。总之,渊明和当时名士学者算是彼此“相遗”,在士大夫的圈子里他很寂寞,连比较了解他的颜延之也是由晋入宋,始终在忙官。

和渊明往来最密、相契最深的倒是乡邻中一些田夫野老。他是一位富于敏感的人,在混乱时代做过几年小官,便发誓终身不再干,他当然也尝够了当时士大夫的虚伪和官场的恶浊,所以宁肯回到乡间和这班比较天真的人们“把酒话桑麻”。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几句诗,就可以想见他们中间的真情和乐趣。他们对渊明有时“壶浆远见候”,渊明也有时以“只鸡招近局”。从各方面看,渊明是一个富于热情的人,甘淡泊则有之,甘寂寞则未必,在归田后二十余年中,他在田夫野老的交情中颇得到一些温慰。

渊明的一生生活可算是“半耕半读”。他说读书的话很多:“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乐琴书以销忧”;“委怀在琴书”等等,可见读书是他的一个重要的消遣。他对于书有很深的信心,所以说“得知千载上,正赖古人书”。他读的是一些什么书呢?颜延之在诔文里说他“心好异书”,不过从他的诗里看,所谓“异书”主要的不过是《山海经》之类。他常提到的却大半是儒家的典籍,例如“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诗书敦宿好”,“言谈无俗调,所说圣人篇”。在《饮酒》诗最后一首里,他特别称赞孔子删诗书,嗟叹狂秦焚诗书,汉儒传六经,而终致慨“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从他这里援引的字句或典故看,他摩挲最熟的是《诗经》、《楚辞》、《庄子》、《列子》、《史记》、《汉书》六部书;从偶尔谈到隐逸神仙的话看,他读过皇甫谧的《高士传》和刘向的《列仙传》那一类书。他很爱读传记,特别流连于他所景仰的人物,如伯夷、叔齐、荆轲、四皓、二疏、杨伦、邵平、袁安、荣启期、张仲蔚等,所谓“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者指此。

渊明读书大抵采兴趣主义,我们不能把他看成一个有系统的专门学者。他自己明明说:“好读书,不求甚解”,颜延之也说他“学非称师”。趁此我们可略谈他的思想。这是一个古今聚讼的问题。朱晦庵说:“靖节见趣多是老子”,“旨出于老庄”。真西山却不以为然,他说:“渊明之学正自经术中来。”最近陈寅恪先生在《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一文里作结论说:

渊明之思想为承袭魏晋清谈演变之结果,及依据其家世信仰道教之自然说而创设之新自然说。惟其为主自然说者,故非名教说,并以自然与名教不相同。但其非名教之意仅限于不与当时政治势力合作,而不似阮籍、刘伶辈之佯狂任诞。盖主新自然说者不须如旧自然说之积极抵触名教也。又新自然说不似旧自然说之养此有形之生命,或别学神仙,惟求融合精神于运化之中,即与大自然为一体。因其如此,既无旧自然说形骸物质之滞累,自不至与周孔入世之名教说有所触碍。故渊明之为人实外儒而内道,舍释迦而宗天师者也。

这些话本来都极有见地,只是把渊明看成有意地建立或皈依一个系统井然、壁垒森严的哲学或宗教思想,像一个谨守绳墨的教徒,未免是“求甚解”,不如颜延之所说的“学非称师”,他不仅曲解了渊明的思想,而且他也曲解了他的性格。渊明是一位绝顶聪明的人,却不是一个拘守系统的思想家或宗教信徒。他读各家的书,和各人物接触,在于无形中受他们的影响,像蜂儿采花酿蜜,把所吸收来的不同的东西融会成他的整个心灵。在这整个心灵中我们可以发现儒家的成分,也可以发现道家的成分,不见得有所谓内外之分,尤其不见得渊明有意要做儒家或道家。假如说他有意要做某一家,我相信他的儒家的倾向比较大。

至于渊明是否受佛家的影响呢?寅恪先生说他绝对没有,我颇怀疑。渊明听到莲社的议论,明明说过它“发人深省”,我们不敢说“深省”的究竟是什么,“深省”却大概是事实。寅恪先生引《形影神》诗中“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几句话,证明渊明是天师教信徒。我觉得这几句话确可表现渊明的思想,但是在一个佛教徒看,这几句话未必不是大乘精义。此外渊明的诗里不但提到“冥报”而且谈到“空无”(“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我并不敢因此就断定渊明有意地援引佛说,我只是说明他的意识或下意识中可能有一点佛家学说的种子,而这一点种子,可能像是熔铸成就他的心灵的许多金属物中的寸金片铁;在他的心灵焕发中,这一点小因素也可能偶尔流露出来。我们到下文还要说到,他的诗充满着禅机。

二 陶渊明的情感生活

诗人与哲学家究竟不同,他固然不能没有思想,但是他的思想未必是有方法系统的逻辑的推理,而是从生活中领悟出来,与感情打成一片,蕴藏在他的心灵的深处,等时机到来,忽然迸发,如灵光一现,所以诗人的思想不能离开他的情感生活去研究。渊明诗中如“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形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诸句都含有心为物宰的至理;儒家所谓“浩然之气”,佛家所谓“澄圆妙明清净心”,要义不过如此;儒佛两家费许多言语来阐明它,而渊明灵心迸发,一语道破,我们在这里所领悟的不是一种学说,而是一种情趣,一种胸襟,一种具体的人格。再如“有风自南,翼彼新苗”,“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鸟哢欢新节,泠风送馀善”,“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诸句都含有冥忘物我,和气周流的妙谛;儒家所谓“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梵家谓“梵我一致”,斯宾洛莎的泛神观,要义都不过如此;渊明很可能没有受任何一家学说的影响,甚至不曾像一个思想家推证过这番道理,但是他的天资与涵养逐渐使这么一种“鱼跃鸢飞”的心境生长成熟,到后来触物即发,纯是一片天机。了解渊明第一须了解他的这种理智渗透情感所生的智慧,这种物我默契的天机。这智慧,这天机,让染着近代思想气息的学者们拿去当做“思想”分析,总不免是隔靴搔痒。

诗人的思想和感情不能分开,诗主要地是情感而不是思想的表现。因此,研究一个诗人的感情生活远比分析他的思想还更重要。谈到感情生活,正和他的思想一样,渊明并不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他和我们一般人一样,有许多矛盾和冲突;和一切伟大诗人一样,他终于达到调和静穆。我们读他的诗,都欣赏他的“冲淡”,不知道这“冲淡”是从几许辛酸苦闷得来的,他的身世如我们在上文所述的,算是饱经忧患,并不像李公麟诸人所画的葛巾道袍,坐在一棵松树下,对着无弦琴那样悠闲自得的情境。我们须记起他的极端的贫穷,穷到“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他虽不怨天,却坦白地说“离忧凄目前”;自己不必说,叫儿子们“幼而饥寒”,他尤觉“抱兹苦心,良独内愧”。他逼得要自己种田,自道苦衷说:“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他逼得去乞食,一杯之惠叫他图“冥报”。穷还不算,他一生很少不在病中,他的诗集满纸都是忧生之嗟。《形影神》那三首诗就是在思量生死问题:“一世异朝世,此语良不虚”;“未知从今去,当复如此不”;“求我胜年欢,一毫无复意”;“民生鲜长在,矧伊愁苦缠”;“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以及许多其他类似的诗句都可以见出迟暮之感与生死之虑无日不在渊明心中盘旋。尤其是刚到中年,不但父母都死了,元配夫人也死了,不能不叫他“既伤逝者,行自念也”。这世间人有谁能给他安慰呢?他对于子弟,本来“既见其生实欲其可”,而事实上“虽有五男儿,总不爱纸笔”,使他嗟叹“天运”。至于学士大夫中的朋友,我们前已说过,大半和他“语默殊势”,令他起“息交绝游”的念头。连比较知己的像周续之、颜延之一班人也都转到刘宋去忙官,他送行说:“语默自殊势,亦知当乖分”,“路若经商山,为我少踌躇”,这语音中有多少寂寞之感!

这里也可以见出一般人所常提到的“耻事二姓”的问题虽不必过于着重,却也不可一笔抹煞。他心里痛恨刘裕篡晋,这是无疑的,不但《述酒》、《拟古》、《咏荆轲》诸诗可以证明,就是他对于伯夷、叔齐那些“遗烈”的景仰也决不是无所为而发。加以易姓前后几十年中——渊明的大半生中——始而有王恭、孙恩之乱,继而有桓玄、刘裕之哄,终而刘裕推翻晋室,兵戈扰攘,几无宁日。渊明一个穷病书生,进不足以谋国,退不足以谋生,也很叫他忧愤。我们稍玩索“八表同昏,平路伊阻”、“终日马驰车走,不见所问津”、“壑舟无须叟,引我不得住”诸诗的意味,便可领略到渊明的苦闷。

渊明诗篇篇有酒,这是尽人皆知的,像许多有酒癖者一 样,他要借酒压住心头极端的苦闷,忘去世间种种不称心的事。他尝说:“常恐大化尽,气力不及衰,拨置且莫念,一觞聊可挥”,“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数斟已复醉,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酒对于他仿佛是一种武器,他拿在手里和命运挑战,后来它变成一种沉痼,不但使他“多谬误”,而且耽误了他的事业,妨害他的病体。从《荣木》诗里“志彼不舍(学业),安此日富(酒),我之怀矣,怛焉内疚”那几句话看,他有时颇自悔,所以曾有一度“止酒”。但是积习难除,到死还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渊明和许多有癖好的诗人们(例如阮籍、李白、波斯的奥马康颜之类)的这种态度,在近代人看来是“逃避”,我们不能拿近代人的观念去责备古人,但是“逃避”确是事实。逃避者自有苦心,让我们庆贺无须饮酒的人们的幸福,同时也同情于“君当恕醉人”那一个沉痛的呼声。

世间许多醉酒的人们终止于刘伶的放诞,渊明由冲突达到调和,并不由于饮酒。弥补这世间缺陷的有他的极丰富的精神生活,尤其是他的极深广的同情。我们一般人的通病是囿在一个极狭小的世界里活着,狭小到时间上只有现在,在空间上只有切身利益相关系的人与物;如果现在这些切身利害关系的人与物对付不顺意,我们就活活地被他们扼住颈项,动弹不得,除掉怨天尤人以外,别无解脱的路径。渊明像一切其他大诗人一样,有任何力量不能剥夺的自由,在这“樊笼”以外,发现一个“天空任鸟飞”的宇宙。第一是他打破了现在的界限而游心于千载,发现许多可“尚友”的古人。《咏贫士》诗中有两句话透漏此中消息:“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这就是说,他的清风亮节在当时虽无同调,过去有同调的人们正复不少,使他自慰“吾道不孤”。他好读书,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他说“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而这些“遗烈”可以使他感发兴起。他的诗文不断地提到他所景仰的古人,《述酒》与《扇画赞》把他们排起队伍来,向他们馨香祷祝,更可以见出他的志向。这队伍里不外两种人,一是固穷守节的隐士,如荷丈人、长沮、桀溺、张长公、薛孟尝、袁安之类;一是亡国大夫积极或消极地抵抗新朝,替故主复仇的,如伯夷、叔齐、荆轲、韩非、张良之类,这些人们和他自己在身世和心迹上多少相类似。

在这里我们不妨趁便略谈渊明带有侠气、存心为晋报仇的看法。渊明侠气则有之,存心报仇似未必,他不是一个行动家,原来为贫而仕,未尝有杜甫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那种近于夸诞的愿望,后来解组归田,终身不仕,一半固由于不肯降志辱身,一半也由于他惯尝了“樊笼”的滋味,要“返自然”,庶几落得一个清闲。他厌恶刘宋是事实,不过他无力推翻已成之局,他也很明白。所以他一方面消极地不合作,一方面寄怀荆轲、张良等“遗烈”,所谓“刑天舞干戚”,虽无补于事,而“猛志固常在”。渊明的心迹不过如此,我们不必妄为捕风捉影之谈。

渊明打破了现在的界限,也打破了切身利害相关的小天地界限,他的世界中人与物以及人与我的分别都已化除,只是一团和气,普运周流,人我物在一体同仁的状态中各徜徉自得,如庄子所说的“鱼相与忘于江湖”。他把自己的胸襟气韵贯注于外物,使外物的生命更活跃,情趣更丰富;同时也吸收外物的生命与情趣来扩大自己的胸襟气韵。这种物我的回响交流,有如佛家所说的“千灯相照”,互映增辉。所以无论是微云孤岛,时雨景风,或是南阜斜川,新苗秋菊,都到手成文,触目成趣。渊明人品的高妙就在有这样深广的同情;他没有由苦闷而落到颓唐放诞者,也正以此。中国诗人歌咏自然的风气由陶、谢开始,后来王、孟、储、韦诸家加以发挥光大,遂至几无诗不状物写景。但是写来写去,自然诗终让渊明独步。许多自然诗人的毛病在只知雕绘声色,装点的作用多,表现的作用少,原因在缺乏物我的混化与情趣的流注。自然景物在渊明诗中向来不是一种点缀或陪衬,而是在情趣的戏剧中扮演极生动的角色,稍露面目,便见出作者的整个的人格。这分别的原因也在渊明有较深厚的人格的涵养,较丰富的精神生活。

渊明的心中有许多理想的境界。他所景仰的“遗烈”固然自成一境,任他“托契孤游”;他所描写的桃花源尤其是世外乐土。欧阳公尝说晋无文章,只有陶渊明的《归去来辞》。依我的愚见,《桃花源记》境界之高还在《归去来辞》之上。渊明对于农业素具信心,《劝农》、《怀古田舍》、《西田获早稻》诸诗已再三表明他的态度。《桃花源记》所写是一个理想的农业社会,无政府组织,甚至无诗书历志,只“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这境界颇类似卢梭所称羡的“自然状况”。渊明身当乱世,眼见所谓典章制度徒足以扰民,而农业国家的命脉还是系于耕作,人生真正的乐趣也在桑麻闲话,樽酒消忧,所以寄怀于“桃花源”那样一个淳朴的乌托邦。

渊明未见得瞧得起莲社诸贤的“文字禅”,可是禅宗人物很少有比渊明更契于禅理的。渊明对于自然的默契,以及他的言语举止,处处都流露着禅机。比起他来,许多谈禅的人们都是神秀,而他却是慧能。姑举一例以见梗概。据《晋书·隐逸传》:“他性不解音,而蓄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这故事所指示的,并不是一般人所谓“风雅”,而是极高智慧的超脱。他的胸中自有无限,所以不拘泥于一切迹象,在琴如此,在其他事物还是如此。昔人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为诗的胜境,渊明不但在诗里,而且在生活里,处处表现出这个胜境,所以我认为他达到最高的禅境。慧远特别敬重他,不是没有缘由的。

总之,渊明在情感生活上经过极端的苦闷,达到极端的和谐肃穆。他的智慧与他的情感融成一片,酿成他的极丰富的精神生活。他的为人和他的诗一样,都很淳朴,却都不很简单,是一个大交响曲而不是一管一弦的清妙的声响。

三 陶渊明的人格与风格

渊明是怎样一个人,上文已略见梗概。有一个普通的误解我们须打消。自钟嵘推渊明为“隐逸诗人之宗”,一般人都着重渊明的隐逸一方面;自颜真卿做诗表白渊明眷恋晋室的心迹以后,一般人又看重渊明的忠贞一方面。渊明是隐士,却不是一般人所想象的孤高自赏、不食人间烟火气,像《红楼梦》里妙玉性格的那种隐士;渊明是忠臣,却也不是他自己所景仰的荆轲、张良那种忠臣。在隐与侠以外,渊明还有极实际极平常的一方面。这是一般人所忽视而本文所特别要表明的。隐与侠有时走极端,“不近人情”;渊明的特色是在处处都最近人情,胸襟尽管高超而却不唱高调。他仍保持着一个平常人的家常便饭的风格。法国小说家福楼拜认为人生理想在“和寻常市民一样过生活,和半神人一样用心思”,渊明算是达到了这个理想。他的高妙处我们不可仰攀,他的平常处我们却特别觉得亲切。他尽管是隐士,尽管有侠气,在大体上还是“我辈中人”。他很看重衣食以及经营衣食的劳作,不肯像一般隐者做了社会的消耗者,还在唱“不事家人生产”的高调。他一则说:“衣食终须纪,力耕不吾欺。”再则说:“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本着这个主张,他从幼到老,都以种田为恒业。他实实在在自己动手,不像一般隐士只是打“躬耕”的招牌。种田不能过活,他不惜出去做小官,他坦白地自供做官是“为饥所驱”,“倾身营一饱”,也不像一般求官者有治国平天下的大抱负。种田做官都不能过活,他索性便求邻乞食,以为施既是美德,受也就不是丑事。在《有会而作》那首诗里,他引《檀弓》里饿者不食嗟来之食以至于饿死的故事,深觉其不当,他说:“常善粥者心,深恨蒙袂非;嗟来何足吝?徒没空自遗。”在这些地方我们觉得渊明非常率真,也非常近人情。他并非不重视廉洁与操守,可是不像一般隐者矫情立异、沾沾自喜那样讲廉洁与操守。他只求行吾心之所安,适可而止,不过激,也不声张。他很有儒家的精神。

不过渊明最能使我们平常人契合的还是在他对人的热情。他对于平生故旧,我们在上文已经说过,每因“语默殊势”而有不同调之感,可是他觉得“故者无失其为故”,赠诗送行,仍依依不舍,殷殷属望,一片忠厚笃实之情溢于言表,两《答庞参军》、《示周祖谢》、《与晋殷安别》、《赠羊长史》诸诗最足见出他于朋友的厚道。在家人父子兄弟中,他尤其显得是一个富于热情的人。他的父亲早弃世,他在《命子》诗中有“瞻望弗及”之叹。他的母亲年老,据颜延之的诔文,他的出仕原为养母(“母老子幼,就养勤匮,远惟田生致亲之义,追悟毛子捧檄之怀”)。他出去没有多久,就回家省亲,从《阻风于规林》那两首诗看,他对于老母时常眷念,离家后致叹于“久游念所生”,回家时“计日望旧居”,到家后“一欣侍温颜”,语言虽简,情致却极深挚。弟敬远和程氏妹都是异母生的,程氏妹死了,渊明弃官到武昌替她料理后事,在祭妹文与祭弟文中,他追念早年共甘苦患难的情况,焦虑遗孤们将来的着落,句句话都从肺腑中来,渊明天性之厚从这两篇祭文、自祭文以及与子俨等疏最足以见出,这几篇都是绝妙文字,可惜它们的名声为诗所掩。

渊明在诗中表现最多的是对于子女的慈爱。“大欢惟稚子”,“弱女虽非男,慰情聊胜无”,“稚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随便拈几个例子,就可以令人想象到渊明怎样了解而且享受家庭子女团聚的乐趣。如果对于儿童没有深厚的同情,或是自己没有保持住儿童的天真,都决说不出这样简单而深刻的话。渊明的长子初生时,他自述心事说:“厉夜生子,遽而求火,凡百有心,奚特于我?既见其生,实欲其可。”可见其属望之殷。他做了官,特别遣一个工人给儿子,写信告诉他说:“汝旦夕之费,自给为难,今遗此力,助汝薪水之劳。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寥寥数语,既可以见出做父母的仔细,尤可见出人道主义者的深广的同情。“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这是何等心肠!它与“落地成兄弟,何必骨肉亲”那两句诗都可以摆在释迦或耶稣的口里。谈到他的儿子,他们似不能副他的期望,他半诙谐半伤心地说:“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他临死时还向他们叮咛嘱咐:“汝辈稚小家贫,每役柴水之劳,何时可免,念之在心,苦何可言!然汝等虽不同生,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最后以兄弟同居同财的故事劝勉他们。杜甫为着渊明这样笃爱儿子,在《遣兴》诗里讥诮他说:“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其实工部开口便错,渊明所以异于一般隐士的正在不“避俗”,因为他不必避俗,所以真正地“达道”。所谓“不避俗”是说“不矫情”,本着人类所应有的至性深情去应世接物。渊明的伟大处就在他有至性深情,而且不怕坦白地把它表现出来。趁便我们也可略谈一般人所聚讼的《闲情赋》。昭明太子认为这篇是“白璧微瑕”,在这篇赋里渊明对于男女眷恋的情绪确是体会得细腻之极,给他的冲淡朴素的风格渲染了一点异样的鲜艳的色彩;但是也正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看出渊明是一个有血肉的人,富于人所应有的人情。

总之,渊明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这就是说,他的精神生活很丰富。他的《时运》诗序中最后一句话是“欣慨交心”,这句话可以总结他的精神生活。他有感慨,也有欣喜;唯其有感慨,那种欣喜是由冲突调和而彻悟人生世相的欣喜,不只是浅薄的嬉笑;唯其有欣喜,那种感慨有适当的调剂,不只是奋激佯狂,或是神经质的感伤。他对于人生悲喜剧两方面都能领悟。他的性格大体上很冲和平淡,但是也有它的刚毅果敢的一方面,从不肯束带见督邮、听莲社的议论攒眉而去,却退檀道济的礼物诸事可以想见。他的隐与侠都与这方面性格有关。他有时很放浪不拘形迹,做彭泽令“公田悉令吏种秫稻(酿酒用的谷)”;王宏叫匠人替他做鞋,请他量一量脚的大小,“他便于坐伸脚令度”;醉了酒,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在这些地方他颇有刘伶、阮籍的气派。但是他不耻事家人生产,据《宋书·隐逸传》中“他弱年薄宦,不洁去就之迹”,可能在桓玄下面做过官;他孝父母,爱弟妹,爱邻里朋友尤其酷爱子女;他的大愿望是“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他的高超的胸襟并不损于他的深广的同情;他的隐与侠也无害于他的平常人的面貌。

因为渊明近于人情,而且富于热情,我相信他的得力所在,儒多于道。陈寅恪先生把魏晋人物分名教与自然两派,以为渊明“既不尽同嵇向之自然,更有异何曾之名教,且不主名教自然相同之说如山(涛)王(戎)辈之所为。盖其己身之创解乃一种新自然说”,“新自然说之要旨在委运任化”,并且引“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两句诗证明渊明“非名教”。他的要旨在渊明是道非儒。我觉得这番话不但过于系统化,而且把渊明的人格看得太单纯,不免歪曲事实。渊明尚自然,宗老庄,这是事实;但是他也并不非名教,薄周孔,他一再引“先师遗训”(他的“先师”是孔子,不是老庄,更不是张道陵),自称“游好在六经”,自勉“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遗嘱要儿子孝友,深致慨于“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这些都是铁一般的事实,却不是证明渊明“非名教”的事实。

我们解释了渊明的人格,就已经解释了他的诗,所以关于诗本身的话不必多说,他的诗正和他的人格一致,也不很单纯,我们姑择一点来说,就是它的风格。一般人公认渊明的诗平淡。陈后山嫌它“不文”,颇为说诗者所惊怪。其实杜工部早就有这样看法,他赞美“陶谢不枝梧”,却又说,“观其著诗篇,颇亦恨枯槁”。大约欢喜雕绘声色锻炼字句者,在陶诗中找不着雕绘锻炼的痕迹,总不免如黄山谷所说的“血气方刚时,读此如嚼枯木”。阅历较深,对陶诗咀嚼较勤的人们会觉得陶诗不但不枯,而且不尽平淡。苏东坡说它“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刘后村说它“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姜白石说它“散而庄,淡而腴”,释慧洪引东坡说,它“初视若散缓,熟视有奇趣”,都是对陶诗作深一层的看法。总合各家的评语来说,陶诗的特点在平、淡、枯、质,又在奇、美、腴、绮。这两组恰恰相反的性质如何能调和在一起呢?把他们调和在一起,正是陶诗的奇迹;正如他在性格方面把许多不同的性质调和在一起,是同样的奇迹。

把诗文风格分为平与奇、枯与腴、质与绮两种,其实根于一种错误的理论,仿佛说这两种之中有一个中和点(如磁铁的正负两极之中有一个不正不负的部分),没有到这一点就是平、枯、质;超过了这一点便是奇、腴、绮。诗文实在不能有这种分别,它有一种情感思想,表现于恰到好处的意象语言,这恰到好处便是“中”,有过或不及便是毛病。平、枯、淡固是“不文”,奇、腴、绮也还是失当,蓬首垢面与涂脂敷粉同样不能达到真正的美。大约诗文作者内外不能一致时,总想借脂粉掩饰,古今无须借脂粉掩饰者实在寥寥。这掩饰有时做过火,可以引起极强烈的反感,于是补偏救弊者不免走到蓬首垢面的另一极端,所以在事实上平、枯、质与奇、腴、绮这种的分别确是存在,而所指的却都是偏弊,不能算是诗文的胜境。陶诗的特色正在不平不奇、不枯不腴、不质不绮,因为它恰到好处,适得其中;也正因为这个缘故,它一眼看去,却是亦平亦奇、亦枯亦腴、亦质亦绮。这是艺术的最高境界。可以说是“化境”,渊明所以达到这个境界,因为像他做人一样,有最深厚的修养,又有最率真的表现。“真”字是渊明的唯一恰当的评语。“真”自然也还有等差,一个有智慧的人的“真”和一个头脑单纯的人的“真”并不可同日而语,这就是spontaneous与naive的分别。渊明的思想和情感都是蒸馏过、洗炼过的。所以在做人方面和在做诗方面,都做到简练高妙四个字。工部说他“不枝梧”,这三个字却下得极有分寸,意思正是说他简练高妙。

渊明在中国诗人中的地位是很崇高的。可以和他比拟的,前只有屈原,后只有杜甫。屈原比他更沉郁,杜甫比他更阔大多变化,但是都没有他那么淳,那么练。屈原低徊往复,想安顿而终没有得到安顿,他的情绪、想象与风格都带着浪漫艺术的崎岖突兀的气象;渊明则如秋潭月影,澈底澄莹,具有古典艺术的和谐静穆。杜甫还不免有意雕绘声色,锻炼字句,时有斧凿痕迹,甚至有笨拙到不很妥帖的句子;渊明则全是自然本色,天衣无缝,到艺术极境而使人忘其为艺术。后来诗人苏东坡最爱陶,在性情与风趣上两人确有许多类似,但是苏爱逞巧智,缺乏洗炼,在陶公面前终是小巫见大巫。

附录 给一位写新诗的青年朋友

朋友,你的诗和信都已拜读。你要我“改正”并且“批评”,使我很惭愧。在这二十年中我虽然差不多天天都在读诗,自己却始终没有提笔写一首诗,做诗的辛苦我只从旁人的作品间接地知道,所以我没有多少资格说话。谈到“改正”,我根本不相信诗可以经旁人改正,只有诗人自己知道他所写的与所感所想的是否恰相吻合,旁人的生活经验不同,观感不同,纵然有胆量“改正”,所改正的也另是一回事,与原作无干。至于“批评”,我相信每个诗人应该是他自己的严厉的批评者。拉丁诗人贺拉斯劝人在作品写成之后把它摆过几月或几年不发表,我觉得那是一个很好的忠告。诗刚做成,兴头很热烈,自己总觉得它是一篇杰作,如果你有长进的可能,经过一些时候冷静下来,再拿它仔细看看,你就会看出自己的毛病,你自己就会修改它。许多诗人不能有长进,就因为缺乏这点自我批评的精神。你不认识我,而肯寄诗给我看,询取我的意见,这种谦虚我不能不有所报答,我所说的话有时不免是在热兴头上泼冷水,然而我不迟疑,我相信诚恳的话是一个真正诗人所能接受的,就是有时不甚入耳,也是他所能原宥的。你要我回答,你所希望于我的当然不只是一套恭维话。

我讲授过多年的诗,当过短期的文艺刊物的编辑,所以常有机会读到青年朋友们的作品。这些作品中分量最多的是新诗,一般青年作家似乎特别欢喜做新诗。原因大概不外几种:首先,有些人以为新诗容易做,既无格律拘束,又无长短限制,一阵心血来潮,让情感“自然流露”,就可以凑成一首。其次,也有一些人是受风气的影响,以为诗在文学中有长久的崇高的地位,从事于文学总得要做诗,而且徐志摩、冰心、老舍许多人都在做新诗。诗是否容易做,我没有亲切的经验,不过据我研究中外大诗人的作品所得的印象来说,诗是最精妙的观感表现于最精妙的语言,这两种精妙都绝对不容易得来的,就是大诗人也往往须费毕生的辛苦来摸索。做诗者多,识诗者少。心中存着一分“诗容易做”的幻想,对于诗就根本无缘,做来做去,只终身做门外汉。最后,学文学是否必须做诗,在我看,也是一个问题。我相信文学到了最高境界都必定是诗,而且相信生命如果未至末日,诗也就不会至末日。不过我也相信每一时代的文学有每一时代的较为正常的表现方式。比如说,荷马生在今日也许不写史诗,陀斯妥耶夫斯基生在古代也许不写小说。在我们的时代,文学的最正常的表现的方式似乎是散文、小说而不是诗。这也并不是我个人的意见,西方批评家也有这样想的。许多青年白费许多可贵的精力去做新诗,幼稚的情感发泄完了,才华也就尽了。在我个人看,这种浪费实在很可惜。他们如果脚踏实地练习散文、小说,成就也许会好些。这话自然不是劝一切人都莫做诗,诗还是要有人做,只是做诗的人应该真正感觉到自己所感所想的非诗的方式决不能表现。如果用诗的方式表现的用散文也还可以表现,甚至于可以表现得更好,那么,诗就失去它的“生存理由”了。我读过许多新诗,我很深切地感觉到大部分新诗根本没有“生存理由”。

诗的“生存理由”是文艺上内容和形式的不可分性。每一首诗,犹如任何一件艺术品,都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灵魂,血肉需要灵魂才现出它的活跃,灵魂也需要血肉才具体可捉摸。假如拿形式比血肉而内容比灵魂,叫做“诗”的那种血肉是否有一种特殊的灵魂呢?这问题不像它现在表面的那么容易。就粗略的迹象说,许多形式相同的诗而内容则千差万别。多少诗人用过五古、七律或商籁?可是同一体裁所表现的内容不但甲诗人与乙诗人不同,即同一诗人的作品也每首自具一个性。就内在的声音节奏说,外形尽管同是七律或商籁,而每首七律或商籁读起来的声调,却随语言的情味意义而有种种变化,形成它的特殊的音乐性。这两个貌似相反的事实告诉我们的不是内容与形式无关,而是一般人把七律、商籁那些空壳看成诗的形式是一种根本的错误。每一首诗有每一首诗的特殊形式,而这特殊形式,是叫做七律、商籁那些模型得着当前的情趣贯注而具生命的那种声音节奏;正犹如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特殊面貌,而这特殊面貌是叫做口鼻耳目那些共同模型得到本人的性格点化而具个性的那种神情风采。一首诗有凡诗的共同性,有它所特有的个性,共同性为七律、商籁之类模型,个性为特殊情趣所表现的声音节奏。这两个成分合起来才是一首诗的形式,很显然的两成分之中最重要的不是共同性而是个性。

七律、商籁之类躯壳虽不能算是某一诗的真正形式,而许多诗是用这些模型铸就的却是事实。这些模型是每民族经过悠久历史所造成的,每个民族都出诸本能地或出诸理智地感觉到叫做“诗”的那一种文学需要经过这些模型铸就。这根深蒂固的传统有没有它的理由呢?这问题实在就是:散文之外何以要有诗?依我想,理由还是在内容与形式的不可分性。七律、商籁之类模型的功用在节奏的规律化,或则说,语言的音乐化。情感的最直接的表现是声音节奏,而文字意义反在其次。文字意义所不能表现的情调常可以用声音节奏表现出来。诗和散文如果有分别,那分别就基于这个事实。散文叙述事理,大体上借助于文字意义已经很够;它自然也有它的声音节奏,但是无须规律化或音乐化,散文到现出规律化或音乐化时,它的情趣的成分就逐渐超出理智的成分,这就是说,它逐渐侵入诗的领域。诗咏叹情趣,大体上单靠文字意义不够,必须从声音节奏上表现出来。诗要尽量地利用音乐性来补文字意义的不足,七律、商籁之类模型是发挥文字音乐性的一种工具。这话怎样讲呢?拿诗和散文来比,我们就会见出这个道理。散文没有固定模型做基础,音节变来变去还只是“散”;诗有固定模型做基础,从整齐中求变化,从束缚中求自由,变化的方式于是层出不穷。这话乍听起来似牵强,但是细心比较过诗和散文的音乐性者都会明白这道理是真确的,诗的音乐性实在比散文的丰富繁复,正犹如乐音比自然中的杂音较丰富繁复是一个道理。乐音的固定模型非常简单——八个音阶。但这八个音阶高低起伏与纵横错综所生的变化是多么繁复!诗人利用七律、商籁之类模型来传出情趣所有的声音节奏,正犹如一个音乐家利用八音阶来谱成交响曲。

新诗比旧诗难做,原因就在旧诗有“七律”、“五古”、“浪淘沙”之类固定模型可利用,一首不甚高明的旧诗纵然没有它所应有的个性,却仍有凡诗的共同性,仍有一个音节的架子,读起来还是很顺口;新诗的固定模型还未成立,而一般新诗作者在技巧上缺乏训练,又不能使每一首诗现出很显著的音节上的个性,结果是散漫芜杂,毫无形式可言。把形式作模型加个性来解释,形式可以说就是诗的灵魂,做一首诗实在就是赋予一个形式与情趣,“没有形式的诗”实在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名词。许多新诗人的失败都在不能创造形式,换句话说,不能把握住他所想表现的情趣所应有的声音节奏,这就不啻说他不能做诗。

你的诗不算成功——恕我直率——如同一般新诗人的失败一样,你没有创出形式,我们读者无法在文字意义以外寻出一点更值得玩味的东西。你自以为是在做诗,实在还是在写散文,而且写不很好的散文,你把它分行写,假如像散文一样一直写到底,你会觉得有很大的损失么?我欢喜读英文诗,我鉴别英文诗的好坏有一个很奇怪的标准。一首诗到了手,我不求甚解,先把它朗诵一遍,看它读起来是否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声音节奏。如果音节很坚实饱满,我断定它后面一定有点有价值的东西;如果音节空洞零乱,我断定作者胸中原来也就很空洞零乱。我应用这个标准,失败时候还不很多。读你的诗,我也不知不觉在应用这个标准,老实说,读来读去,我就找不出一种音节来,因此,我就很怀疑你的诗后面根本没有什么值得说的话。从文字意义上分析了一番,果不其然!你对明月思念你的旧友,对秋风叶落感怀你的身世,你装上一些貌似漂亮而实俗恶不堪的词句,再“啊”地“呀”地几声,加上几个大惊叹号,点了一行半行的连点,笔停了,你欣喜你做成了一首新诗。朋友,恕我坦白地告诉你,这是精力的浪费!

我知道,你有你的师承。你看过“五四”时代作风的一些新诗,也许还读过一些欧洲浪漫时代的诗。“五四”时代作家和他们的门徒勇于改革和尝试的精神固然值得敬佩,但是事实是事实,他们想学西方诗,而对于西方诗根本没有深广的了解;他们想推翻旧传统,而旧传统桎梏他们还很坚强。他们是用白话写旧诗,用新瓶装旧酒。他们处在过渡时代,一切都在草创,我们也无庸苛求,不过我们要明白那种诗没有多大前途,学它很容易误事。他们的致命伤是没有在情趣上开辟新境,没有学到一种崭新的观察人生世相的方法,只在搬弄一些平凡的情感,空洞的议论,虽是白话而仍很陈腐的词藻。目前报章杂志上所发表的新诗,除极少数例外,仍然是沿袭五四时代的传统,虽然在表面上题材和社会意识有些更换。诗不是一种修辞或雄辩,许多新诗人却只在修辞或雄辩上做功夫,出发点就已经错误。

“五四”时代和现在许多青年诗人所受到的西方诗影响,大半偏于浪漫派如拜伦、雪莱之流。他们的诗本未可厚非,他们最容易被青年人看成模范,可是也最不宜于做青年人的模范。原因很简单,浪漫派的唯我主义与感伤主义的气息太浓,学他们的人很容易作茧自窒,过于信任“自然流露”,任幼稚的平凡的情感无节制地无洗炼地和盘托出;拿旧诗来比,很容易堕入风花雪月怜我怜卿的魔道。诗和其他艺术一样,必有创造性与探险性,老是在踏得稀烂的路轨上盘旋,决无多大出息。我对于写实主义并不很同情,但是我以为写实的训练对于青年诗人颇有裨益,它可以帮助他们跳开小我的圈套,放开眼界,去体验不同的人物在不同的情境中所有的不同的生活情调。这种功夫可以锐化他们的敏感,扩大他们的“想象的同情”,开发他们的精神上的资源。总而言之,青年诗人最好少做些“泄气”式的抒情诗,多做一些带有戏剧性的叙述诗和描写性格诗。他们最好少学些拜伦和雪莱,多学些莎士比亚和现代欧美诗。

提到“学”字,我可以顺便回答你所提出的一个问题:做诗是否要多读书?“学”的范围甚广,我们可以从人情世故物理中学,可以从自己写作的辛苦中学,也可以从书本中学,读书只是学的一个节目,一个不可少的而却也不是最重要的节目。许多新诗人的毛病在不求玩味生活经验,不肯耐辛苦去自己摸索路径,而只在看报章杂志上一些新诗,揣摩它们,模仿它们。我有一位相当有名的做新诗的朋友,一生都在模仿当代新诗人,早年学徐志摩,后来学臧克家,学林庚,学卞之琳,现在又学宣传诗人喊口号。学来学去,始终没有学到一个自己的本色行当。我很同情他的努力,却也很惋惜他的精力浪费。“学”的问题确是新诗的一个难问题,我们目前值得学的新诗范作实在是太少。大家像瞎子牵瞎子,牵不到一个出路。凡事没有不学而能的,艺术尤其如此。“学”什么呢?每个青第一条,是西方诗的路。据我看,这条路可能性最大。它可以教会我们一种新鲜的感触人情物态的方法,可以指示我们变化多端的技巧,可以教会我们尽量发挥语言的潜能。不过诗不能翻译,要了解西方诗,至少须精通一种西方语言。据我所知道的,精通一国语言而到真正能欣赏它的诗的程度,很需要若干年月的耐苦。许多青年诗人或是没有这种机会,或是没有这种坚强的意志。第二条,是中国旧诗的路。有些人根本反对读旧诗,或是以为旧诗不值得读,或是以为旧诗变成一种桎梏,阻碍自由创造。我的看法却不如此。我以为中国文学只有诗还可以同西方抗衡,它的范围固然比较窄狭,它的精炼深永却往往非西方诗所可及。至于旧诗能成桎梏的话,这要看学者是否善学,善学则到处可以讨经验,不善学则任何模范都可以成桎梏。每国诗过些年代都常经过革命运动,每种新兴作风对于旧有作风都必定是反抗,可是每国诗也都有一个一线相承、绵延不断的传统,而这传统对于反抗它的人们的影响反而特别大。我想中国诗也不是例外。很可能几千年积累下来的宝藏还值得新诗人去发掘。第三条,是流行民间文学的路。文学本起自民间,由民间传到文人而发挥光大,而形式化、僵硬化,到了僵硬化的时代,文人的文学如果想复苏,也必定从新兴的民间文学吸取生气。西方文学演变的痕迹如此,中国文学演变的痕迹也是如此。目前研究民间文学的提倡很值得注意和同情。不过学民间文学与学西诗旧诗同样地需要聪慧的眼光与灵活的手腕,呆板的模仿是误事的。同时我们也不要忘记民间文学有它的特长,也有它的限制。像一般人所模仿的鼓书戏词已不能算是真正的民间文学,它是到了形式化和僵硬化的阶段了,在内容和形式上实多无甚可取,还有一部分人爱好它,并不是当做文学去爱好它,而是当做音乐去爱好它,拿它来做宣传工具,固无不可;如果说拿它来改善新诗,我很怀疑它会有大成就。大家在谈“民族形式”,在主张“旧瓶装新酒”,思想都似有几分糊涂。中国诗现在还没有形成一个新的“民族形式”,“民族形式”的产生必在伟大的“民族诗”之后,我们现在用不着谈“民族形式”,且努力去创造“民族诗”。未有诗而先有形式,就如未有血肉要先有容貌,那是不可想象的。至于“旧瓶新酒”的比喻实在有些不伦不类。诗的内容与形式的关系并不是酒与瓶的关系。酒与瓶可分立;而诗的内容与形式并不能分立。酒与瓶的关系是机械的,是瓶都可以装酒;诗的内容与形式的关系是化学的,非此形式不能表现此内容。如果我们有新内容,就必须创造新形式。这形式也许有时可从旧形式脱化,但绝对不能是呆板的模仿。应用“旧瓶”是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是偷懒取巧。

最后,新诗人常欢喜抽象地谈原则,揣摩风气地依傍门户,结果往往于主义和门户之外一无所有。诗不是一种空洞的主义,也不是一种敲门砖。每个新诗人应极力避免这些尘俗的引诱,保存一种自由独立的精神,死心塌地地做自己的功夫,摸索自己的路径,开辟自己的江山。大吹大擂对于诗人是丧钟,而门户与主义所做的勾当却只是大吹大擂。

朋友,这番话,我已经声明过,难免是在热兴头上泼冷水。我希望你打过冷颤之后,可以抖擞精神,重新做一番有价值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