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韵的性质与起源

中国学者讨论诗的音节,向来分声、韵两层来说。四声的分析已见上文。韵有两种:一种是句内押韵,一种是句尾押韵。它们实在都是叠韵,不过在中文习惯里,句内相邻两字成韵才叫“叠韵”,诸句尾字成韵则叫做“押韵”。

韵与声是密切相关的。在古英文诗中,双声有韵的功用(详见第八章)。依阮元说,齐梁以前,“韵”兼包近代的“声”、“韵”两个意义。齐梁时有“有韵为文,无韵为笔”之说,但昭明太子所选的叫做《文选》,里面不押韵的文章还是很多。阮氏在《文韵说》里根据这个事实下结论说:

梁时恒言所谓韵者固指押韵脚,亦兼指章句中之声韵,即古人所言之宫羽,今人所言之平仄也。……声韵流变而成四六,亦只论章句中之平仄,不复有押脚韵也。四六乃韵文之极致,不得谓之为无韵之文也。昭明所选不押韵脚之文,本皆奇偶相生,有声音者,所谓韵也。

这个学说很可注意,因为它很明白地指点出来,中国韵文之中有不押韵脚的一种,就是赋与四六之类。“韵”在古代兼包“声”、“韵”两义,尚另有一证。钟嵘诗品》谓“若‘置酒高堂上’、‘明月照高楼’为韵之首”,他所谓“韵”显然是指“声”。不过阮氏谓昭明所选皆“韵文”,也还有疑义,因为“序”、“论”、“书”、“笺”诸类中有许多文章不但不押韵脚,也并不讲求“奇偶相生”。我们姑沿用“韵”的流行的意义,专指“押韵脚”。中国文字除鼻音外都以母音收,所谓同韵只是同母音。西文同韵字则母音之后的子音亦必相同。所以中文同韵字最多,押韵较易。

韵在中国发生最早。流传到现在的古籍大半都有韵。《诗经》为韵文,固不用说,即记事说理的著作,像《书经·大禹谟》“帝德广润”段,《伊训》“圣谟洋洋”段,《易经》中《彖》、《象》、《杂卦》诸篇,《礼记·曲礼》“行前朱鸟而后玄武”段,《乐记》“今夫古乐”和“夫古者天地顺而四时当”诸段以至《老子》、《庄子》都有用韵的痕迹。在古代文学中,最清楚的分别是伴乐与不伴乐,至于有韵无韵,还在其次。诗和散文的分别并不在韵的有无。诗皆可歌,歌必伴乐,散文不伴乐,但仍可有韵。

韵的起源如何,从前人说法颇多,最普通的是韵文便于记忆。章学诚在《文史通义·诗教》中说

演畴皇极,训诰之韵者也,所以便讽诵,志不忘也。……后世杂艺百家,诵拾名数,率用五言七字,演为歌谣,咸以便记诵,皆无当于诗人之义也。

不过这种说法只指出韵的一种功用,不一定可说明韵的起源。章氏所举的尽是说理记事的应用文,大半是“笔之于书”的。人类在发明文字之前已经开始唱歌、跳舞,已有一部分韵语文学“活在口头上”,所以诗歌的韵必在应用文的韵之前,韵的起源必须在原始诗歌里去找。原始诗歌的韵也未尝没有便于记忆一层功用,但它的主要的成因或许是歌、乐、舞未分时用来点明一节乐调和一段舞步的停顿,应和每节乐调之末同一乐器的重复的声音(详见第一章第五节)。所以韵是歌、乐、舞同源的一种遗痕,主要功用仍在造成音节的前后呼应与和谐。

二 无韵诗及废韵的运动

中国诗向来以用韵为常例。诗偶有不用韵者大半都有特殊原因。顾炎武在《日知录》里曾反对有韵与无韵的分别说:

古人之文,化工也。自然而合于音,则虽无韵之文而往往有韵;苟其不然,则虽有韵之文而时亦不用韵,终不以韵而害义也。三百篇之诗,有韵之文也。乃一章之中有二三句不用韵者,如“瞻彼洛矣,维水泱泱”之类是矣;一篇之中有全章不用韵,如《思齐》之四章五章,《召旻》之四章是矣;又有全篇无韵者如《周颂》:《清庙》、《维天之命》、《昊天有成命》、《时迈》、《武》诸篇是矣。说者以为当有馀声,然以馀声相协,而不入正文,此则所谓不以韵而害意者也。……太史公作赞,亦时一用韵,而汉人乐府反有不用韵者。据此则文有韵无韵,皆顺乎自然。诗固用韵,而文亦未必不用韵。东汉以降,乃以无韵属之文,有韵属之诗,判而二之,文章日衰,未始不因乎此。

顾氏的大旨在诗与文不应以有韵无韵分,因为诗可不用韵而文亦可用韵。在原理上这是不错的。不过就事实说,无韵诗在中国为绝少的特例,究不足以破原则。他所举的实例也有可置疑之点。二三句不用韵而其余皆用韵,仍是用韵的变格。《周颂》多阙文,而且题材风格近于应用文,与普通抒情诗有别。顾氏固不反对“馀声相协”之说,所谓“馀声相协”就是在词句本身上虽不用韵,而歌唱时仍补上一个协韵的余声。

中国历史上有两次废韵的尝试。第一次是六朝人用有律无韵的文章译佛经中有音律的部分(例如“偈”和“行赞”)。第二次就是现代白话诗运动。译佛经者大半是印度和尚,以外国人用中文,总不免有些困难;而且佛经译笔大半着重忠实,本意不在于为诗,用韵很容易因迁就文字而失去真意,不用韵固无足怪(中土僧人自做“偈”,也尝用韵,六祖坛经可以为证)。宋人诗颇受佛经的影响,而且宋人大半欢喜文字游戏,所以苏东坡一班人也模仿过佛经的“偈”,但是从来没有看见一个诗人仿“偈”体做无韵诗。白话诗还在萌芽时期,它的废韵的尝试显然受西方诗的影响。不过白话诗用韵的也很多。以后新诗演变如何,我们不必作揣摩其词的预言。我们现在只讨论韵在以往的中国诗里何以那样根深蒂固,也许这个问题解决了,我们对于将来中国诗韵的关系如何,也可以推知大概。

三 韵在中文诗里何以特别重要

诗与韵本无必然关系。日本诗到现在还无所谓韵。古希腊诗全不用韵。拉丁诗初亦不用韵,到后期才有类似韵的收声,大半用在宗教中的颂神诗和民间歌谣。古英文只用双声为“首韵”而不押脚韵。据现有的证据看,诗用韵不是欧洲所固有的,而是由外方传去的。韵传到欧洲至早也在耶稣纪元以后。据十六世纪英国学者阿斯铿(Ascham)所著的《教师论》,西方诗用韵始于意大利,而意大利则采匈奴和高兹诸“蛮族的陋习”。阿斯铿以博学著名,他的话或不无所据。匈奴的影响达到欧洲西部在纪元后一世纪左右,匈奴侵入罗马则在第五世纪。韵初传到欧洲,颇风行一时。德国史诗《尼伯龙根之歌》以及法国的中世纪许多叙事诗都用韵。但丁的《神曲》是欧洲第一部伟大的有韵诗。文艺复兴以后,欧洲学者倾向复古,看到希腊拉丁古典名著都不用韵,于是骂韵是“野蛮人的玩意儿”。弥尔顿(Milton)在《失乐园》序里,芬涅伦(Fnelon)在给法兰西学院的信里,都竭力攻击诗用韵。十七世纪以后,用韵的风气又盛起来。法国浪漫派诗人尤其欢喜在炼韵上做功夫。批评家圣佩韦(Sainte Beuve)做颂韵诗称韵为“诗中的唯一和谐”。诗人邦维尔(Bainville)在《法国诗学》里几乎把善于用韵看作诗人的最大能事。近代“自由诗”起来以后,韵又没有从前那样盛行。总观韵在欧洲的历史,它的兴衰有一半取决于当时的风尚。

诗应否用韵,与各国语言的个性也很密切相关。比如拿英诗与法诗相较,韵对于法诗比对于英诗较为重要。法诗从头到现在,除散文诗及一部分自由诗外,无韵诗极不易发现。自由诗大半仍用韵,据音韵学家格拉芒的意见,自由诗易散漫,全靠韵来联络贯串,才可以完整。英文诗长篇大著大半用无韵五节格(blank verse),短诗不用韵者虽较少见,却亦非绝对没有。如果以行为单位来统计英诗名著,则无韵的实较有韵的为多。作家想达到所谓“庄严体”者往往不肯用韵,因为韵近于纤巧,不免有伤风格,而且韵在每句末回到一个类似的声音,与大开大合的节奏亦不相容。弥尔顿的《失乐园》全不用韵。莎士比亚在悲剧里尽用“无韵五节格”。他的早年作品中还偶在每幕或每景收场时夹入几句韵语,到晚年就简直不用。法国最著名的悲剧作家高乃依(Corneille)和拉辛的作品中却没有一种不用韵,至于抒情诗作者如雨果、拉玛丁(Lamartine)、马拉美(Mallarm)诸人一律用韵,更不用说。韵对于英、法诗的分别在这个简单的统计中就可以见出了。

这个分别的原因是值得推求的。法文音的轻重分别没有英文音的轻重分别那么明显。这可以说是拉丁系语音和日耳曼系语音的一个重要异点。英文音因为轻重分明,音步又很整齐,所以节奏容易在轻重相间上见出,无须借助于韵脚上的呼应。法文诗因为轻重不分明,每顿长短又不一律,所以节奏不容易在轻重的抑扬上见出,韵脚上的呼应有增加节奏性与和谐性的功用。

我们既明了韵对于英、法诗的分别和它的原因,就不难知道韵对于中国诗的重要了。以中文和英法文相较,它的音轻重不甚分明,颇类似法文而不类似英文。我们在第八章已经说过,中文诗的平仄相间不是很干脆地等于长短、轻重或高低相间,一句诗全平全仄,仍可以有节奏,所以节奏在平仄相间上所见出的非常轻微。节奏既不易在四声上见出,即须在其他元素上见出。上章所说的“顿”是一种,韵也是一种。韵是去而复返、奇偶相错、前后相呼应的。韵在一篇声音平直的文章里生出节奏,犹如京戏、鼓书的鼓板在固定的时间段落中敲打,不但点明板眼,还可以加强唱歌的节奏。中国诗的节奏有赖于韵,与法文诗的节奏有赖于韵,理由是相同的:轻重不分明,音节易散漫,必须借韵的回声来点明、呼应和贯串。

四声的研究最盛于齐梁时代,齐梁以前诗人未始不知四声的分别,不过在句内无意于调四声,只求其自然应节。他们却必用韵,而对于韵脚一字的平仄仍讲究很严,平押平,仄押仄,很少有破格的。这件事实也可证明韵对于中国诗的节奏,比声较为重要。

四 韵与诗句构造

就一般诗来说,韵的最大功用在把涣散的声音联络贯串起来,成为一个完整的曲调。它好比贯珠的串子,在中国诗里这串子尤不可少。邦维尔在《法国诗学》里说:“我们听诗时,只听到押韵脚的一个字,诗人所想产生的影响也全由这个韵脚字酝酿出来。”这句话对于中文诗或许比对于西文诗还更精确。我们在第九章说过,西文诗常用“上下关联格”,上行连着下行一气读,行末一字既没有停顿的必要,我们就不必特别着重它,可以让它轻轻易易地滑了过去,它对于听觉的影响和行内其他字音相差不远,它有韵无韵是不关重要的。中文诗大半每“句”成一单位,句末一字在音义两方面都有停顿的必要。纵然偶有用“上下关联格”者,“句”末一字义不顿而音仍必须顿(详见第九章)。句末一字是中文诗句必顿的一个字,所以它是全诗音节最着重的地方。如果最着重的一个音,没有一点规律,音节就不免杂乱无章,前后便不能贯串成一个完整的曲调了。例如《佛所行赞经》是用五言无韵诗译的,我们试读几句看看:

尔时婇女众,庆闻优陀说,增其踊悦心,如鞭策良马,往到太子前,各进种种术,歌舞或言笑,扬眉露白齿,美目相眄睐,轻衣见素身,妖摇而徐步,诈亲渐习远。情欲实其心,兼奉大王言,漫行婇隐陋,忘其惭愧情。

就意象说,这种材料很可以写成好诗;就音节说,它是一盘散沙,读起来不能起和谐之感。我们试拿它和郭璞的《游仙诗》比较:

阊阖西南来,潜波涣鳞起。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蹇修时不存,要之将谁使。

这就可以见出韵对于中国诗的音节之重要了。

五 旧诗用韵法的毛病

从前中国诗人用韵的方法分古诗、律诗与词曲三种。古诗用韵变化最多,尤其是《诗经》。江永在《古韵标准》里统计《诗经》用韵方法有数十种之多。例如连句韵(连韵从两韵起一直到十二句止)、间句韵、一章一韵、一章易韵、隔韵、三句见韵、四句见韵、五句见韵、隔数句遥韵、隔章尾句遥韵、分应韵、交错韵、叠句韵等(江氏举例甚多,可参考),其变化多端,有过于西文诗,汉魏古风用韵方法已渐窄狭,唯转韵仍甚自由,平韵与仄韵仍可兼用。齐梁声律风气盛行以后,诗人遂逐渐向窄路上走,以至于隔句押韵,韵必平声(注:律诗也偶有押仄韵者,但是例外)。一章一韵到底,成为律诗的定律。一韵到底的诗音节最单调,不能顺情景的曲折变化,所以律诗不能长,排律中佳作最少。词曲都有固定的谱调,不过有些谱容许转韵,而且词的仄声三韵可通用,曲则四声的韵都可通用,也较富于伸缩性。

中国旧诗用韵法的最大毛病在拘泥韵书,不顾到各字的发音随时代与区域而变化。现在流行的韵书大半是清朝的佩文韵,佩文韵根据宋平水刘渊所做的和元人阴时夫所考定的平水韵,而平水韵的一百零六韵则是合并隋(陆法言切韵)唐(孙愐唐韵)北宋(广韵)以来的二百零六韵而产生的。所以我们现在用的韵至少还有一大部分是隋唐时代的。这就是说,我们现在用韵,仍假定大半部分字的发音还和一千多年前一样,稍知语音史的人都知道这种假定是很荒谬的。许多在古代为同韵的字在现在已不同韵了。做诗者不理会这个简单的道理,仍旧盲目地(或则说聋耳地)把“温”、“存”、“门”、“吞”诸音 和“元”、“烦”、“言”、“番”诸音押 韵;“才”、“来”、“台”、“垓”诸 音和“灰”、“魁”、“能”、“玫”诸音押韵,读起来毫不顺口,与不押韵无异。这种办法实在是失去用韵的原意。

这个毛病前人也有人看出的。李渔在《诗韵序》里有一段很透辟的议论:

以古韵读古诗,稍有不协,即叶而就之者,以其诗之既成,不能起古人而请易,不得不肖古人之吻以读之,非得已也。使古人至今而在,则其为声也,亦必同于今人之口。吾知所为之诗,必尽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数韵合一之诗;必不复做“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之诗,使人叶“风”为“孚金反”之音,以就“心”矣;必不复做“鹑之奔奔,鹊之强强,人之无良,我以为兄”之诗,使人叶“兄”为“虚王反”之音,以就“强”矣。我既生于今时而为今人,何不学《关雎》悦耳之诗,而必强效《绿衣》、《鹑奔》之为韵,以聱天下乏牙而并逆其耳乎?

钱玄同在《新青年》里骂得更痛快:

那一派因为自己通了一点小学,于是做起古诗来,故意把押“同”、“逢”、“松”这些字中间,嵌进“江”、“窗”、“双”这些字,以显其懂得古诗“东”、“江”同韵;故意把押“阳”、“康”、“堂”这些字中间,嵌进“京”、“庆”、“更”这些字,以显其懂得古音“阳”、“庚”同韵。全不想你自己是古人吗?你的大作个个字能读古音吗?要是不能,难道别的字都读今音,就单单把这“江”、“京”几个字读古音吗?

这理由是无可反驳的,诗如果用韵必用现代语音,读的韵,才能产生韵所应有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