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声的分析
声起于物体的震动。物体的震动酿成空气的震动,再由空气的震动引起耳的鼓膜的震动,成听觉而为声。这种震动如风起水涌,起伏成浪,所以有“声浪”或“音波”的称呼。在物体由震动而生“声浪”,在知觉由声浪刺激而生声觉。声浪如水浪,有长短、高低、疏密各种分别,声的各种不同就由此起来的。
第一是长短,亦称音长(length,quantity,duration)。比如按同一琴键,按一秒钟和按两秒钟所发的声音有分别。这种分别就是长短,起于音波震动时间的久暂,久生长音,暂生短音。音的长短在物理学上以时间计,在音乐上以拍子或板眼计。这是声音的最易了解的一个分别。
第二是高低,亦称音高(pitch)。比如弹第二协(octave)的C音和第三协的C音,或是笛子上吹“合”音和吹“凡”音,所用时间尽管相同,所发的声音仍有分别。这种分别就是高低,起于音波震动的快慢,震动快,震动数就多,声音就高;震动慢,震动数就少,声音就低。第二协C音(C2)的震动数为129.33,第三协C音(C3)的震动数有C2的两倍,为258.65,所以C3高于C2。
第三是轻重或强弱,亦称音势(stress,force)。比如按同一琴键,出力和不出力所发的声音不同,读同一个字,重读与轻读所发的声音不同。这种分别就是轻重,起于音波震幅的大小,大就重,小就轻。
以上三种分别在物理学上通常用下列图形表示:
此外还有一个音质(quality)的分别。比如一个高低长短轻重都相同的字音在钢琴上奏和在笛子上奏不同,一个高低长短轻重都相同的字音张三发的和李四发的不同。这种音质的分别起于发音体的构造状况不同。就音波说,它由于波纹的曲折式样不同,如上图AEB线和CGF线显然不一样。
灌声音于蜡片成为留声机片,就是根据这几条音波的道理。“留声片的刻纹便是声音的全体:它的疏与密,是声音高与低;深与浅,是强与弱;长与短,是长与短;高下间的曲折是本质”(刘复《四声实验录》)。
二 音的各种分别与诗的节奏
声音是在时间上纵直地绵延着,要它生节奏,有一个基本条件,就是时间上的段落(time——intervals)。有段落才可以有起伏,有起伏才可以见节奏。如果一个混整的音所占的时间平直地绵延不断,比如用同样力量继续按钢琴上某一个键子,按到很久无变化,就不能有节奏,如果要产生节奏,时间的绵延直线必须分为断续线,造成段落起伏。这种段落起伏也要有若干规律,有几分固定的单位,前后相差不能过远。比如五个相承续的音成1∶5∶4∶3∶9的比例,起伏杂乱无章,也不能产生节奏。节奏是声音大致相等的时间段落里所生的起伏。这大致相等的时间段落就是声音的单位,如中文诗的句逗,英文诗的行与音步(foot)。起伏可以在长短、高低、轻重三方面见出,这三种分别与节奏的关系可用下列线形表示:
诗的节奏通常不外由这三种分别组成,至于音质与节奏有无关系,待下文再论。因为语言的性质不同,各国诗的节奏对于长短、高低、轻重三要素各有所侧重。古希腊诗与拉丁诗都偏重长短。读一个长音差不多等于读两个短音所占的时间。长短有规律地相间,于是现出很明显的节奏。例如维吉尔的名句:
Quadripe——|dante pu——|trem soni——|tu quatit|ungul|campum
含六音步,每步含三个音,第一音长,第二、三两音短。两短音等于长音,所以最后一音步虽仅含两音,因为都是长音,读起来所占的时间仍略等于其他音步。用“——”为长号,“(”为短号,拉丁诗的长短音式六音步格可以表示如下:
—— ——( (——( (——( (——( (——( (—— ——
这种长短相间式是希腊诗和拉丁诗所共同的,所不同者拉丁诗音步中长音同时是重音,希腊诗音步中长音同时是高音。希腊文和拉丁文的长音都是固定的,所以一个音在音步中宜长在语气中也一定是长的,这就是说,音乐的节奏和语言的节奏冲突甚少。
在近代欧洲各国诗中,长短的基础已放弃——朗费罗(Longfeliow)、莫里斯(William Morris)诸人模仿希腊拉丁用长短格的尝试不算成功——代替它的是轻重,尤其是在日耳曼系语言中。比如英文,诗的音步以“轻重格”(iambic)为最普通。重音不一定比轻音长,至于高低则随读者视文义为准而加以伸缩,字音的本身并无绝对的固定的高低,因为音步的轻重有规律而语气的轻重无规律,在音步宜重的音在语气中不一定重,在音步宜轻的音在语气中也不一定轻,这就是说,音乐的节奏和语言的节奏有时不免冲突。例如莎士比亚的名句:
To be|or not|to be:|that is|the ques-|tion
是用轻重五步格,第五步多一音,第一步、第三步的重音同时是长音,在读时比第二、第四音两音步都较长,但英文诗并不十分计较这种长短的分别。第四步的语气的重音应在第一音(that),而音步的重音却落在第二音(is)。如果严格地依音律读,is应由轻音变为重音。本来轻而要变重,音调也须由低提高。不过就常例说,音的高低对于英文诗音律的影响甚微。这种以字音分步的办法通常叫做“音组制”(syllabic system)。近代英文诗有放弃“音组制”而改用“重音制”(accent system)的倾向,就是每行不管有几音步或多少字音,只管有多少重音。比如一行通常有五个重音,字音不必限于十个或十五个,多少可以自由伸缩,有时两重音之间可以隔四五个轻音。这样一来,长短对于英诗节奏的影响更微细了。
法 文 诗 不 用 这 种“音 组 制”或“重 音 制”而用“顿”(cesure),每顿中字音数目不一定。法文诗最普通的格式是亚力山大格(Alexandrine),每行十二音,分顿不分步。顿的数目与位置有古典格与浪漫格的分别,古典格每行有四顿,第六音与第十二音必顿,第六音(中顿)前后各有一顿,惟位置不固定。例如拉辛的名句:
Heureux|qui satisfait|de son hum-|ble fortune.|
浪漫格每行只有三顿,第十二音必顿,余两顿位置不固定。例如雨果的诗句:
Il vit un oeil|tout grand ouvertl dans les tnbres|
每顿字音数目不一律,所以不能看作“音步”。法文音调和英文音调的重要分别在英文多铿锵的重音,法文则字音轻重的分别甚微,几乎平坦如流水,无大波浪。不过读到顿的位置时,声音也自然提高延长着重,所以法文诗的节奏也是先抑后扬。例如上引拉辛的句子,依音律学家格拉芒(Grammant)的估定,音长、音势和音高合在一起成下列比例:
Heureux qui satisfait de son humble fortune.
2 3 1 1 1 3 1 1 3 1 1 3
所以法文诗的节奏起伏同时受音长、音势、音高三种影响,不像英文诗那样着重音势。换句话说,轻重的分别在法文诗中并不甚明显。
总之,欧洲诗的音律有三个重要的类型。第一种是以很固定的时间段落或音步为单位,以长短相间见节奏,字音的数与量都是固定的,如希腊拉丁诗。第二种虽有音步单位,每音步只规定字音数目(仍有伸缩),不拘字音的长短分量;在音步之内,轻音与重音相间成节奏,如英文诗。第三种的时间段落更不固定,每段落中字音的数与量都有伸缩的余地,所以这种段落不是音步而是顿,每段的字音以先抑后扬见节奏,所谓抑扬是兼指长短、高低、轻重而言,如法文诗。英诗可代表日耳曼语系诗,法诗可代表拉丁语系诗。
三 中国的四声是什么
我们费许多工夫讨论欧洲诗的音律,因为中国诗的音律性质究竟如何,最好用比较方法来说明。中国诗音律的研究向来分声(子音)韵(母音)两个要素。这两个要素是否能把中国诗的音律包括无余,此外是否述有其他要素,待下文详论,现在先分析声的性质。
声就是平上去入。我们在上文说过,声音上的节奏可以在长短、高低、轻重三方面见出。所谓平上去入究竟是长短,是高低还是轻重的分别呢?在实际上,每个人都不觉得辨别他所生长的区域中的四声有什么困难;但是分析起来,要断定四声的原素和分别,却是一件极难的事。这种困难有两个来源:首先是各区域发音的差异。我们通常笼统说“四声”,但是南音的四声是平上去入,北音无入声,四声是阴平阳平上去。如果再细分,广东有九声,浙江、福建有些地方有八声,江苏有些地方有七声,西南中部各省有五声,北方只有四声。如果拿长短、高低、轻重做标准来分四声,各区域的读法不一律(比如同是平声,北平人比成都人和武昌人读得较短,入声普通很短而长沙人读得很长),也很难得到普遍的结论。其次,每声在时间上都是绵延的,同是一声或是先高后低,先轻后重,或高低轻重成不规则的波纹,我们不能很单纯地拿高低轻重来形容它。这也是研究四声的困难原因之一。
先说长短。四声显然有长短的分别,有些人在长短以外就听不出四声有其他的分别。顾炎武在《音论》里说:“平声最长,上去次之,入则诎然而止,无余音矣。”近人多持此说。钱玄同说:“平上去入,因一音之留声有长短而分为四。”(《文字学·音篇》)吴敬恒说:“声为长短……长短者音同而留声之时间不同。”易作霖并且拿拍子来说四声,他说:“四声是什么?……它是‘拍子关系’,譬如奏1音,奏一拍便像‘都’,奏1/4拍便像‘笃’,就时间上分出四种不同的声音,就是平上去入的四声。”
四声有长短的分别,大概无可讳言,不过这种长短的量实不能定,一则各区域发音不同,二则同一区域各人发音不同,甚至于一个人在不同状况之下,对于同一个字发音前后也不能一致。入声最短是通例,但据刘复的《四声实验录》,北平人学发的入声反比平声长,武昌、长沙的入声也特别长。北平的去声比平声长,长沙和浙江江山的去声比平声短。这是刘复所得的结果。但据高元的研究,北平阳平一拍,阴平半拍,上声一拍,去声3/4拍,去声实比阳平短。据英人姜恩斯(D. Jones)和广东胡炯堂的研究,广东平声与上去二声均成一拍与半拍之比;但照刘复的实验,它们相差似没有这样大。这些“结果”可以告诉我们两件事:第一,同是一声,各地长短不同;第二,许多测量结果常相冲突,可见声音长短不易测量,四声长短比例至今还是没有解决的问题。依这样看,四声虽似为长短的分别而实不尽是长短的分别,因为四声的长短并无定量。
次说高低。四声有高低的分别,从前人似乎都忽略过去。近代语音学者才见出它的重要。刘复以为高低是四声的最重要的分别,甚至于是唯一的分别。他说:“我认定四声是高低造成的……我们耳朵里所听见的各声的区别,只是高低起落的区别;实际上长短虽然有些区别,却不能算得区别。”至于轻重,他认为与四声绝对地无关(下文详论)。四声有高低的分别大概不成问题,成问题的是高低的测定。如果一个声音在它的习惯的音长之内,始终维持一律的音高,则高低容易断定。比如钢琴上第二协的C音与第三协的C音的分别不但是很明显,而且也很纯粹。四声的高低难判定,不但因为各地发音不同,尤其因为每声在它的习惯的音长之内,不能维持一律的音高,有时前高后低,有时前低后高,有时起伏不平。如果用线形表示,音高所走的路程不是平直线而是不规则的曲线。姑举刘复《四声实验录》所载的北平四声为例,其线形如下:
据赵元任的《国音新诗韵》,五声的标准读法如下:
阴声高而平。阳声从中音起,很快地扬起来,尾部高音和阴声一样。上声从低音起,微微再下降些,在最低音停留些时间,到末了高起来片刻就完。去声从高音起,一顺尽往下降。入声和阴声音高一样,就是时间只有它一半或三分之一那么长。
赵氏的阴声即刘氏的上平,阳声即下平。如果取赵氏的解释和刘氏的线图比较,我们可以看出,上平下平大致符合,其余三声都互有出入。如果取刘氏所实验的十二个地方四声所得的线图看,则各地四声的高低起伏,各不相同。不过有一点是很明白的,就是同一声音的高低前后不一律,我们不能概括地说某声高或某声低,只能说某声在某一个阶段高,某一个阶段低。因为各声内部都有较高较低部分,所以四声的分别也很难说完全在高低。
最后说轻重。从前人分别四声,大半着重轻重或强弱的标准。最早的关于四声的解释当推唐释神珙所引《元和韵谱》的话:
平声者哀而安,上声者厉而举,去声者清而远,入声者直而促。
流行的四声歌诀也说:
平声平道莫低昂,上声高呼猛烈强,去声分明哀远道,入声短促急收藏。
按这两段话的语气,似都以平去较轻,上入较重。顾炎武在《音论》里说:
其重其急则为入为上为去,其轻其迟则为平。
依这一说,则三个仄声都比平声较重。近人王光祈则以为“平声强于仄声”(《中国诗词曲之轻重律》)。
否认四声与轻重有关的也有人。据高元的研究,轻重在江苏七声上特别重要,在其他区域影响甚微。刘复《四声实验录》则绝对否认强弱或轻重与四声有关。他的理由是:“无论哪一声都可以读强,也都可以读弱,而其声不变。”这话似有语病。我们的问题不是某一声是否因读强读弱而变为另一声,而是某一音的四声有无强弱的比较。我们可以套刘氏话来说:“无论哪一声都可以读高,也可以读低,而其声不变。”男音低于女音,文字声音的高低可随意义伸缩,都是事实。我们能否据此否认声与高低有关呢?刘氏的实验把强弱完全丢开,我想是因为他所信任的浪纹计根本不能测声的强弱。强弱的痕迹相当于浪纹的深浅。浪纹计用细笔尖在熏烟的滑纸上画出声浪的纹,而画得又非常之快,如何能见出可测量的深浅呢?
就大体说,发四声时所出的力有强弱,所得的音自有轻重之分。读上入二声似比读平去二声较费力,所以较重如《元和韵谱》及四声歌诀所指示的。不过这还是臆测,各区域发音不同,同一声的轻重容易有出入,还待精细的测验去断定。总之,四声虽似有轻重的分别,而轻重的比例仍是问题。
高元谓四声为“在同一声(子音)韵(母音)中音长、音高、音势三种变化相乘之结果”。就目前而论,这也许是四声的最妥当的定义。不过这个定义对于诗音律研究有多大的价值,殊为问题,因为各声的音长、音高、音势都没有定量,而且随时随地更动。
四 四声与中国诗的节奏
以上分析四声,都仅就独立的音来说,问题已够复杂。在诗里音没有独立的,都与若干其他音合成一组而成句,四声的问题比较更复杂了。
第一,在音组里每音的长短高低轻重都可以随文义语气而有伸缩。意义着重时,声音自然随之而长而高而重;意义不着重时,声音也自然随之而短而低而轻。同是一个字,在这一音组里读长读高或读重,在另一音组里读低读短或读轻,全看行文口气。比如同是“子”字,在“子书”里比在“扇子”里;同是“又”字,在“他又来了”比在“他来了又去了”,都读得较长较高较重。在独立音上所推敲出来的长短、高低、轻重,在诗文里应用起来,可以完全变过。
第二,除意义轻重影响以外,一音组中每音的长短、高低、轻重,有时受邻音的影响而微有伸缩。这可分两层说:第一,两音相邻时由前一音滑入后一音,有顺有拗。大约双声而叠韵的两音读来最顺口,由甲声转入性质不同的乙声(例如由唇音转喉音),由甲韵转入性质不同的乙韵(例如由开口转撮口),则比较费力。如“玉女”的“玉”与“玉山”的“玉”,“堂堂”的第一个“堂”与“堂庙”、“堂宇”的“堂”,都略有分别。第二,各国语言节奏大半有先抑后扬的倾向(英文iambic节奏最占势力,法文在顿上略扬,都可以为证)。中国语言中有许多叠音字,两字同声同韵,而长短高低轻重仍略有分别,例如“关关”、“凄凄”、“萧萧”、“冉冉”、“荡荡”、“漠漠”之类都先抑后扬。这两层分别虽然甚微,但对于节奏仍有若干影响。
第三,如上节所分析,四声不纯粹是长短、高低或轻重的分别,平仄相间即不能认为长短、高低或轻重相间。加以诗的习惯,平不分阴阳,仄则包含上去入。在长短、高低、轻重三方面,阴阳平已有悬殊,上去入彼此相差尤远。如“平平”为一阴一阳,而“仄仄”为一上一入,则长与短、高与低、轻与重即不免经过几分抵消作用,结果使“平平”与“仄仄”在长短、高低、轻重上并无多大差别。
因为上述各种缘故,拿西方诗的长短、轻重、高低来比拟中国诗的平仄,把“平平仄仄平”看作“长长短短长”,“轻轻重重轻”或“低低高高低”,一定要走入迷路。王光祈在《中国诗词曲之轻重律》里说:
在质的方面,平声则强于仄声。按平声之字,其发音之初,既极宏壮,而继续延长之际,又能始终保持固有之强度。因此,余将中国平声之字,比之近代西洋语言之重音,以及古代希腊文之长音,而提出平仄二声为造成中国诗词曲“轻重律”之说。
王氏为研究乐理学者,其言殊令人失望。在音势(并非“质”)方面,平并不一定强于仄,已如前所述。平仄的分别不能以西诗长短轻重比拟,另有一事实可证明。在希腊拉丁诗中,一行不能全是长音或全是短音,在英文诗中,一行不能全是重音或全是轻音。假如全行只有一种音,就不会有节奏。但是在中文诗中,一句可以全是平声,如“关关雎鸠”、“修条摩苍天”、“枯桑鸣中林”、“翩何姗姗其来迟”之类,一句也可以全是仄声,如“窈窕淑女”、“岁月忽已晚”、“伏枕独辗转”、“利剑不在掌”之类。这些诗句虽非平仄相间,仍有起伏节奏,读起来仍很顺口。古诗在句内根本不调平仄,而单就节奏说,古诗大半胜于律诗,因为古诗较自然而律诗往往为格调所束缚。从此可知四声对于中国诗的节奏影响甚微。王光祈以平仄二声作“轻重”以及其他类似的企图,在学理与事实上均无根据。
我们说四声对于中国诗的节奏影响甚微,说它比不上希腊拉丁文的长短和英文的轻重,并非说它毫无影响。凡是两个不同的现象有规律地更替起伏,多少都要产生节奏的效果。平与仄的分别究竟在哪里,固为问题。它们有分别,则不成为问题。这显然有分别的两种声音有规律地更替起伏,自然也要产生节奏。中国律诗就要把这种节奏制成固定的模型。这模型本来是死板的东西,它所定的形式的节奏在具体的诗里必随语言的节奏而变异。两首平仄完全相同的诗,节奏不必相同,所以声调谱之类作品是误人的(详见第六章)。
五 四声与调质
钱玄同、吴敬恒、高元诸人提倡注音字母,觉得四声不适用,主张废弃它们。胡适根据“由最古的广州话的九声逐渐减少,到后起的北部西部的四声”之事实,断定“这个趋势是应该再往前进的,是应该走到四声完全消灭的地位的”(高元《国音学·胡序》)。他在《谈新诗》一文里主张“推翻词谱、曲谱的种种束缚,不拘平仄,不拘长短”。
在我们看,语音的演变是一种自然现象,有风土习惯、生理构造以及心理性格诸要素在后面支配,决不是三数学者唱废弃或唱保守所能左右的。至于简单化是语音与文法的共同趋势,但因“简单化”而推测到“零化”,恐怕也是一个过于大胆的预言。比如英文文法,从盎格鲁萨克逊时代起,一直到现在,都在逐渐简单化,我们能由此断定英文文法会“走到完全消灭的地位”么?
我们研究语音,像研究任何自然现象一样,要接受事实,就事论事,武断和预言都是危险的事。就事实说,声音的分别是牢不可破地在那里。研究语音学者就要分析和解释这分别,研究诗者就要研究它在诗里有什么功用。从以上分析四声与长短、高低、轻重的关系所得的结果看,我们知道四声虽非毫无节奏性,但是这种节奏性并不十分明了确定。然则四声对于诗,除节奏以外,还有其他功用没有?诗的节奏,除略见于四声以外,还有其他成因没有?这是两个不同的问题,先讨论第一个。
在诗和音乐中,节奏与“和谐”(harmony)是应该分清的。比如磨坊的机轮声和铁匠铺的钉锤声都有节奏而没有和谐,古寺的一声钟和深林的一阵风声可以有和谐而不一定有节奏。节奏自然也是帮助和谐的,但和谐不仅限于节奏,它的要素是“调质”(tonequality)的悦耳性。这在单音和复音上都可以见出。节奏在声音上只是纵直的起伏关系,和谐则同时在几种乐音上可以见出,所以还含有横的关系。比如钢琴声与提琴声同奏,较与鼓声同奏为和谐,虽然节奏可相同。四声不但含有节奏性,还有调质(即音质)上的分别。凡是读书人都能听出四声,都知道某字为某声,丝毫没有困难,但是许多音韵学专家都不能断定四声的长短、高低、轻重的关系。这可证明四声最不易辨别的是它的节奏性,最易辨别的是它的调质或和谐性。
一般人以为四声是中国语言的特殊现象。这种见解不完全是对的。比如说英文母音,长音就是上声,e、i、o、u长音都是去声,e、i、u短音都是入声。独立的母音没有平声,但是母音与鼻音(w、n)相拼时,如果不是重音,往往读成阴平,例如Stephen之phen音,London之don音,phantom之tom音。子音万国音标式发音时大率为入声(如b读如博,p读如泼);用普通读法,b、c、l都近于上声,d、g、k、p都近于去声,f、s、m、n都以上声起,以阴平收。这种调质的分别在英文中叫做tonequality,在法文中叫做timbre。西方诗论家常把它称为“诗的非节奏的成分”(non——rhythmical element of verse)。
诗讲究声音,一方面在节奏,在长短、高低、轻重的起伏;一方面也在调质,在字音本身的和谐以及音与义的调协。在诗中调质最普通的应用在双声叠韵。双声(alliteration)是同声纽(子音)字的叠用。古英文诗不用韵脚,每行分前后二部分,前部必有一两个字与后部一两个字成双声,把散漫的音借同声纽的字联络贯串起来,例如:
Beowulf waes lrame blaed wide sprang.
这句诗的前后两部用b和w的双声做联络线。这种双声有韵的功用,所以有时叫做“首韵”(beginning rhyme),与“尾韵”(end rhyme)相对。近代西方诗大半有脚韵,无须用双声作首韵,但仍常用双声产生和谐。中国字尽单音,所以双声字极多,例如“国风”第一篇里就有“雎鸠”、“之洲”、“参差”、“辗转”等双声字。
叠韵(assonance)是同韵纽(母音)字的叠用。古法文以叠韵为韵脚。例如《罗兰之歌》中用bise和dire成韵。近代西方诗于行尾母音相同之外,再加上母音后子音亦必相同一个条件,例如dire和cire成韵,bise和mise成韵,而dire和bise则不能成韵。近代中国语除含鼻音的字以外,凡字都以纯粹的母音收,所以西方诗用韵的后一个条件在中文里几无意义,而“叠韵”和“押韵”根本只是一回事,不过普通所谓“押韵”只限于押句尾一字罢了。中国文字大半以母音收,所以同韵字特别多,押韵和叠韵是最容易的事。
双声叠韵都是要在文字本身见出和谐。诗人用这些技巧,有时除声音和谐之外便别无所求,有时不仅要声音和谐,还要它与意义调协。在诗中每个字的音和义如果都互相调协,那是最高的理想。音律的研究就是对于这最高理想的追求,至于能做到什么地步,则全凭作者的天资高低和修养深浅。每国文字中都有些谐声字(onomatopoetic words)。谐声字在音中见义,是音义调协的极端例子。例如英文中的murmur、cuckoo、crack、ding——dong、buzz、giggle之类。中国字里谐声字在世界中是最丰富的。它是“六书”中最重要最原始的一类。江、河、嘘、啸、呜咽、炸、爆、钟、拍、砍、唧唧、萧萧、破、裂、猫、钉……随手一写,就是一大串的例子。谐声字多,音义调协就容易,所以对于作诗是一种大便利。西方诗人往往苦心搜索,才能找得一个暗示意义的声音,在中文里暗示意义的声音俯拾即是。在西文诗里,评注家每遇一双声叠韵或是音义调协的字,即特别指点出来,视为难能可贵。在中文诗里则这种实例举不胜举。
音义调协不必尽在谐声字上见出。有时一个字音与它的意义虽无直接关系,也可以因调质暗示意义。就声纽说,发音部位与方法不同,则所生影响随之而异;就韵纽说,开齐合撮以及长短的分别也各有特殊的象征性。姑举例为证,“委婉”比“直率”、“清越”比“铿锵”、“柔懦”比“刚强”、“局促”比“豪放”、“沉落”比“飞扬”、“和蔼”比“暴躁”、“舒徐”比“迅速”,不但意义相反,即在声音上亦可约略见出差异。
音律的技巧就在选择富于暗示性或象征性的调质。比如形容马跑时宜多用铿锵疾促的字音,形容水流,宜多用圆滑轻快的字音。表示哀感时宜多用阴暗低沉的字音,表示乐感时宜用响亮清脆的字音。例如韩愈《听颖师弹琴歌》的头四句: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猛士赴敌场。
“昵昵”、“儿”、“尔”以及“女”、“语”、“汝”、“怨”诸字,或双声,或叠韵,或双声而兼叠韵,读起来非常和谐;各字音都很圆滑轻柔,子音没有夹杂一个硬音、摩擦音或爆发音;除“相”字以外没有一个字是开口呼的。所以头两句恰能传出儿女私语的情致。后二句情景转变,声韵也就随之转变。第一个“划”字音来得非常突兀斩截,恰能传出一幕温柔戏转到一幕猛烈戏的突变。韵脚转到开口阳平声,与首二句闭口上声韵成一强烈的反衬,也恰能传出“猛士赴敌场”的豪情胜概。从这个短例看,我们可以见出四声的功用在调质,它能产生和谐的印象,能使音义携手并行。作诗虽不必依声调谱去调平仄,在实际上宜用平声的地方往往不能易以仄声字,宜用仄声的地方也不能随意换平声。例如白居易的《琵琶行》: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第一句“嘈嘈”决不可换仄声字,第二句“切切”也决不可换平声字。第三句连用六个舌齿摩擦的音,“切切错杂”状声音短促迅速,如改用平声或上声、喉音或牙音,效果便绝对不同。第四句以“盘”字落韵,第三句如换平声“弹”字为去声“奏”字,意义虽略同,听起来就不免拗。第四句“落”字也胜似“堕”、“坠”等字,因为入声比去声较斩截响亮。我们如果细心分析,就可见凡是好诗文,平仄声一定都摆在最适宜的位置,平声与仄声的效果决不一样。(最好的分析材料是状声的诗文,如《庄子·齐物论》人籁天籁段,《文选》“音乐”类的赋,李颀写听音乐的诗,欧阳修《秋声赋》,元曲里《秋夜梧桐雨》之类。)
平仄调和所生的影响并不亚于双声叠韵。胡适在《谈新诗》里着重双声叠韵而看轻平仄和韵脚。他说:
诗的音节全靠两个重要分子:一是语气的节奏,二是每句内部所用字的自然和谐。至于句末韵脚,句中的平仄,都是不重要的事。语气自然,用字和谐,就是句末无韵也不要紧。
下面他引了几首新诗,证明双声叠韵的重要。他的话似易引人误会他所说的“用字和谐”全在双声叠韵,而“句末韵脚,句中的平仄”,则为“用字和谐”以外的事,所以“不重要”。其实韵脚也还是一种叠韵,双声在古英文诗里也当作韵用过。双声、叠韵、押韵和调平仄,同是选配“调质”的技巧。如果论“和谐”,“句末韵脚,句中的平仄”,也似不比双声叠韵差一等。在同是“调质”的现象之中,取双声叠韵而否认押韵调平仄的重要,似欠公平。
总之,四声的“调质”的差别比长短、高低、轻重诸分别较为明显,它对于节奏的影响虽甚微,对于造成和谐则功用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