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般艺术一样,诗是人生世相的返照。人生世相本来是混整的,常住永在而又变动不居的。诗并不能把这漠无边际的混整体抄袭过来,或是像柏拉图所说的“模仿”过来。诗对于人生世相必有取舍,有剪裁,有取舍剪裁就必有创造,必有作者的性格和情趣的浸润渗透。诗必有所本,本于自然;亦必有所创,创为艺术。自然与艺术媾合,结果乃在实际的人生世相之上,另建立一个宇宙,正犹如织丝缕为锦绣,凿顽石为雕刻,非全是空中楼阁,亦非全是依样画葫芦。诗与实际的人生世相之关系,妙处唯在不即不离。唯其“不离”,所以有真实感;唯其“不即”,所以新鲜有趣。“超以象外,得其圜中”,二者缺一不可,像司空图所见到的。
每首诗都自成一种境界。无论是作者或是读者,在心领神会一首好诗时,都必有一幅画境或是一幕戏景,很新鲜生动地突现于眼前,使他神魂为之钩摄,若惊若喜,霎时无暇旁顾,仿佛这小天地中有独立自足之乐,此外偌大乾坤宇宙,以及个人生活中一切憎爱悲喜,都像在这霎时间烟消云散去了。纯粹的诗的心境是凝神注视,纯粹的诗的心所观境是孤立绝缘。心与其所观境如鱼戏水,欣合无间。姑任举二短诗为例: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相问,或恐是同乡。
——崔颢《长干行》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王维《鹿柴》
这两首诗都俨然是戏景,是画境。它们都是从混整的悠久而流动的人生世相中摄取来的一刹那,一片段。本是一刹那,艺术灌注了生命给它,它便成为终古,诗人在一刹那中所心领神会的,便获得一种超时间性的生命,使天下后世人能不断地去心领神会。本是一片段,艺术予以完整的形象,它便成为一种独立自足的小天地,超出空间性而同时在无数心领神会者的心中显现形象。囿于时空的现象(即实际的人生世相)本皆一纵即逝,于理不可复现,像古希腊哲人所说的:“濯足急流,抽足再入,已非前水。”它是有限的,常变的,转瞬即化为陈腐的。诗的境界是理想境界,是从时间与空间中执着一微点而加以永恒化与普遍化。它可以在无数心灵中继续复现,虽复现而却不落于陈腐,因为它能够在每个欣赏者的当时当境的特殊性格与情趣中吸取新鲜生命。诗的境界在刹那中见终古,在微尘中显大千,在有限中寓无限。
从前诗话家常拈出一两个字来称呼诗的这种独立自足的小天地。严沧浪所说的“兴趣”,王渔洋所说的“神韵”,袁简斋所说的“性灵”,都只能得其片面。王静安标举“境界”二字,似较概括,这里就采用它。
一 诗与直觉
无论是欣赏或是创造,都必须见到一种诗的境界。这里“见”字最紧要。凡所见皆成境界,但不必全是诗的境界。一种境界是否能成为诗的境界,全靠“见”的作用如何。要产生诗的境界,“见”必须具备两个重要条件。
第一,诗的“见”必为“直觉”(intuition)。有“见”即有“觉”,觉可为“直觉”,亦可为“知觉”(perception)。直觉得对于个别事物的知(knowledge of individual thing),“知觉”得对于诸事物中关系的知(knowledge of the relations between things),亦称“名理的知”(参看克罗齐《美学》第一章)。例如看见一株梅花,你觉得“这是梅花”,“它是冬天开花的木本植物”,“它的花香,可以摘来插瓶或送人”等等,你所觉到的是梅花与其他事物的关系,这就是它的“意义”。意义都从关系见出,了解意义的知都是“名理的知”,都可用“A为B”公式表出,认识A为B,便是知觉A,便是把所觉对象A归纳到一个概念B里去。就名理的知而言,A自身无意义,必须与B、C等生关系,才有意义,我们的注意不能在A本身停住,必须把A当作一块踏脚石,跳到与A有关系的事物B、C等上去。但是所觉对象除开它的意义之外,尚有它本身形象。在凝神注视梅花时,你可以把全副精神专注在它本身形象,如像注视一幅梅花画似的,无暇思索它的意义或是它与其他事物的关系。这时你仍有所觉,就是梅花本身形象(form)在你心中所现的“意象”(image)。这种“觉”就是克罗齐所说的“直觉”。
诗的境界是用“直觉”见出来的,它是“直觉的知”的内容而不是“名理的知”的内容。比如说读上面所引的崔颢《长干行》,你必须有一顷刻中把它所写的情境看成一幅新鲜的图画,或是一幕生动的戏剧,让它笼罩住你的意识全部,使你聚精会神地观赏它,玩味它,以至于把它以外的一切事物都暂时忘去。在这一顷刻中你不能同时起“它是一首唐人五绝”,“它用平声韵”,“横塘是某处地名”,“我自己曾经被一位不相识的人认为同乡”之类的联想。这些联想一发生,你立刻就从诗的境界迁到名理世界和实际世界了。
这番话并非否认思考和联想对于诗的重要。做诗和读诗,都必用思考,都必起联想,甚至于思考愈周密,诗的境界愈深刻;联想愈丰富,诗的境界愈美备。但是在用思考起联想时,你的心思在旁驰博骛,决不能同时直觉到完整的诗的境界。思想与联想只是一种酝酿工作。直觉的知常进为名理的知,名理的知亦可酿成直觉的知,但决不能同时进行,因为心本无二用,而直觉的特色尤在凝神注视。读一首诗和作一首诗都常须经过艰苦思索,思索之后,一旦豁然贯通,全诗的境界于是像灵光一现似的突然现在眼前,使人心旷神怡,忘怀一切。这种现象通常人称为“灵感”。诗的境界的突现都起于灵感。灵感亦并无若何神秘,它就是直觉,就是“想象”(imagination,原谓意象的形成),也就是禅家所谓“悟”。
一个境界如果不能在直觉中成为一个独立自足意象,那就还没有完整的形象,就还不成为诗的境界。一首诗如果不能令人当作一个独立自足的意象看,那还有芜杂凑塞或空虚的毛病,不能算是好诗。古典派学者向来主张艺术须有“整一”(unity),实在有一个深埋在里面,就是要使在读者心中能成为一种完整的独立自足的境界。
二 意象与情趣的契合
要产生诗的境界,“见”所须具的第二个条件是所见意象必恰能表现一种情趣,“见”为“见者”的主动,不纯粹是被动的接收。所见对象本为生糙零乱的材料,经“见”才具有它的特殊形象,所以“见”都含有创造性。比如天上的北斗星本为七个错乱的光点,和它们邻近星都是一样,但是现于见者心中的则为像斗的一个完整的形象。这形象是“见”的活动所赐予那七颗乱点的。仔细分析,凡所见物的形象都有几分是“见”所创造的。凡“见”都带有创造性,“见”为直觉时尤其是如此。凝神观照之际,心中只有一个完整的孤立的意象,无比较,无分析,无旁涉,结果常致物我由两忘而同一,我的情趣与物的意态遂往复交流,不知不觉之中人情与物理互相渗透。比如注视一座高山,我们仿佛觉得它从平地耸立起,挺着一个雄伟峭拔的身躯,在那里很镇静地、庄严地俯视一切。同时,我们也不知不觉地肃然起敬,竖起头脑,挺起腰杆,仿佛在模仿山的那副雄伟峭拔的神气。前一种现象是以人情衡物理,美学家称为“移情作用”(empathy),后一种现象是以物理移人情,美学家称为“内模仿作用”(inner imitation)(参看拙著《文艺心理学》第三、四章)。
移情作用是极端的凝神注视的结果,它是否发生以及发生时的深浅程度都随人随时随境而异。直觉有不发生移情作用的,下文当再论及。不过欣赏自然,即在自然中发现诗的境界时,移情作用往往是一个要素。“大地山河以及风云星斗原来都是死板的东西,我们往往觉得它们有情感,有生命,有动作,这都是移情作用的结果。比如云何尝能飞?泉何尝能跃?我们却常说云飞泉跃。山何尝能鸣?谷何尝能应?我们却常说山鸣谷应,诗文的妙处往往都从移情作用得来。例如‘菊残犹有傲霜枝’句的‘傲’,‘云破月来花弄影’句的‘来’和‘弄’,‘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句的‘清苦’和‘商略’,‘徘徊枝上月,空度可怜宵’句的‘徘徊’、‘空度’和‘可怜’,‘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句的‘相看’和‘不厌’,都是原文的精彩所在,也都是移情作用的实例”(《文艺心理学》第三章)。
从移情作用我们可以看出内在的情趣常和外来的意象相融合而互相影响。比如欣赏自然风景,就一方面说,心情随风景千变万化,睹鱼跃鸢飞而欣然自得,闻胡笳暮角则黯然神伤;就另一方面说,风景也随心情而变化生长,心情千变万化,风景也随之千变万化,惜别时蜡烛似乎垂泪,兴到时青山亦觉点头。这两种貌似相反而实相同的现象就是从前人所说的“即景生情,因情生景”。情景相生而且相契合无间,情恰能称景,景也恰能传情,这便是诗的境界。每个诗的境界都必有“情趣”(feeling)和“意象”(image)两个要素。“情趣”简称“情”,“意象”即是“景”。吾人时时在情趣里过活,却很少能将情趣化为诗,因为情趣是可比喻而不可直接描绘的实感,如果不附丽到具体的意象上去,就根本没有可见的形象。我们抬头一看,或是闭目一想,无数的意象就纷至沓来,其中也只有极少数的偶尔成为诗的意象,因为纷至沓来的意象零乱破碎,不成章法,不具生命,必须有情趣来融化它们,贯注它们,才内有生命,外有完整形象。克罗齐在《美学》里把这个道理说得很清楚:
艺术把一种情趣寄托在一个意象里,情趣离意象,或是意象离情趣,都不能独立。史诗和抒情诗的分别,戏剧和抒情诗的分别,都是繁琐派学者强为之说,分其所不可分。凡是艺术都是抒情的,都是情感的史诗或剧诗。
这就是说,抒情诗虽以主观的情趣为主,亦不能离意象;史诗和戏剧虽以客观的事迹所生的意象为主,亦不能离情趣。
诗的境界是情景的契合。宇宙中事事物物常在变动生展中,无绝对相同的情趣,亦无绝对相同的景象。情景相生,所以诗的境界是由创造来的,生生不息的。以“景”为天生自在,俯拾即得,对于人人都是一成不变的,这是常识的错误。阿米尔(Amiel)说得好:“一片自然风景就是一种心情。”景是各人性格和情趣的返照。情趣不同则景象虽似同而实不同。比如陶潜在“悠然见南山”时,杜甫在见到“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时,李白在觉得“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时,辛弃疾在想到“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应如是”时,姜夔在见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时,都见到山的美。在表面上意象(景)虽似都是山,在实际上却因所贯注的情趣不同,各是一种境界。我们可以说,每人所见到的世界都是他自己所创造的。物的意蕴深浅与人的性分情趣深浅成正比例,深人所见于物者亦深,浅人所见于物者亦浅。诗人与常人的分别就在此。同是一个世界,对于诗人常呈现新鲜有趣的境界,对于常人则永远是那么一个平凡乏味的混乱体。
这个道理也可以适用于诗的欣赏。就见到情景契合境界来说,欣赏与创造并无分别。比如说姜夔的“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一句词含有一个情景契合的境界,他在写这句词时,须先从自然中见到这种意境,感到这种情趣,然后拿这九个字把它传达出来。在见到那种境界时,他必觉得它有趣,在创造也是在欣赏。这九个字本不能算是诗,只是一种符号。如果我不认识这九个字,这句词对于我便无意义,就失其诗的功效。如果它对于我能产生诗的功效,我必须能从这九个字符号中,领略出姜夔原来所见到的境界。在读他的这句词而见到他所见到的境界时,我必须使用心灵综合作用,在欣赏也是在创造。
因为有创造作用,我所见到的意象和所感到的情趣和姜夔所见到和感到的便不能绝对相同,也不能和任何其他读者所见到和感到的绝对相同。每人所能领略到的境界都是性格、情趣和经验的返照,而性格、情趣和经验是彼此不同的,所以无论是欣赏自然风景或是读诗,各人在对象(object)中取得(take)多少,就看他在自我(subject——ego)中能够付与(give)多少,无所付与便不能有所取得。不但如此,同是一首诗,你今天读它所得的和你明天读它所得的也不能完全相同,因为性格、情趣和经验是生生不息的。欣赏一首诗就是再造(recreate)一首诗;每次再造时,都要凭当时当境的整个的情趣和经验做基础,所以每时每境所再造的都必定是一首新鲜的诗。诗与其他艺术都各有物质的和精神的两方面。物质的方面如印成的诗集,它除着受天时和人力的损害以外,大体是固定的。精神的方面就是情景契合的意境,时时刻刻都在“创化”中。创造永不会是复演(repetition),欣赏也永不会是复演。真正的诗的境界是无限的,永远新鲜的。
三 关于诗的境界的几种分别
明白情趣和意象契合的关系,我们就可以讨论关于诗境的几种重要的分别了。
第一个分别就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所提出的“隔”与“不隔”的分别,依他说:
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则隔矣。
他不满意于姜白石,说他“格韵虽高,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在这些实例中,他只指出一个前人未曾道破的分别,却没有详细说明理由。依我们看,隔与不隔的分别就从情趣和意象的关系上面见出。情趣与意象恰相熨帖,使人见到意象,便感到情趣,便是不隔。意象模糊零乱或空洞,情趣浅薄或粗疏,不能在读者心中现出明了深刻的境界,便是隔。比如“谢家池上”是用“池塘生春草”的典,“江淹浦畔”是用《别赋》“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的典。谢诗江赋原来都不隔,何以入欧词便隔呢?因为“池塘生春草”和“春草碧色”数句都是很具体的意象,都有很新颖的情趣。欧词因春草的联想,就把这些名句硬拉来凑成典故,“谢家池上,江淹浦畔”二句,意象既不明晰,情趣又不真切,所以隔。
王氏论隔与不隔的分别,说隔如“雾里看花”,不隔为“语语都在目前”,似有可商酌处。诗原有偏重“显”与偏重“隐”的两种。法国十九世纪巴腊司派与象征派的争执就在此。巴腊司派力求“显”,如王氏所说的“语语都在目前”,如图画、雕刻。象征派则以过于明显为忌,他们的诗有时正如王氏所谓“隔雾看花”,迷离恍惚,如瓦格纳的音乐。这两派诗虽不同,仍各有隔与不隔之别,仍各有好诗和坏诗。王氏的“语语都在目前”的标准似太偏重“显”。近年来新诗作者与论者,曾经有几度很剧烈地争辩诗是否应一律明显的问题。“显”易流于粗浅,“隐”易流于晦涩,这是大家都看得见的毛病。但是“显”也有不粗浅的,“隐”也有不晦涩的,持门户之见者似乎没有认清这个事实。我们不能希望一切诗都“显”,也不能希望一切诗都“隐”,因为在生理和心理方面,人原来有种种“类型”上的差异。有人接收诗偏重视觉器官,一切要能用眼睛看得见,所以要求诗须“显”,须如造形艺术。也有人接受诗偏重听觉与筋肉感觉,最易受音乐节奏的感动,所以要求诗须“隐”,须如音乐,才富于暗示性。所谓意象,原不必全由视觉产生,各种感觉器官都可以产生意象。不过多数人形成意象,以来自视觉者为最丰富,在欣赏诗或创造诗时,视觉意象也最为重要。因为这个缘故,要求诗须明显的人数占多数。
显则轮廓分明,隐则含蓄深永,功用原来不同。说概括一点,写景诗宜于显,言情诗所托之景虽仍宜于显,而所寓之情则宜于隐。梅圣俞说诗须“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就是看到写景宜显,写情宜隐的道理。写景不宜隐,隐易流于晦;写情不宜显,显易流于浅。谢朓的“馀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杜甫的“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以及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诸句,在写景中为绝作,妙处正在能显,如梅圣俞所说的“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秦少游的《水龙吟》入首两句“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苏东坡讥他“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它的毛病也就在不显。言情的杰作如古诗“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李白的“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王昌龄的“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诸诗妙处亦正在隐,如梅圣俞所说的“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王氏在《人间词话》里,于隔与不隔之外,又提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分别: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无我之境,人唯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壮美也。
这里所指出的分别实在是一个很精微的分别。不过从近代美学观点看,王氏所用名词似待商酌。他所谓“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就是“移情作用”,“泪眼问花花不语”一例可证。移情作用是凝神注视,物我两忘的结果,叔本华所谓“消失自我”。所以王氏所谓“有我之境”其实是“无我之境”(即忘我之境)。他的“无我之境”的实例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都是诗人在冷静中所回味出来的妙境(所谓“于静中得之”),没有经过移情作用,所以实是“有我之境”。与其说“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似不如说“超物之境”和“同物之境”,因为严格地说,诗在任何境界中都必须有我,都必须为自我性格、情趣和经验的返照。“泪眼问花花不语”,“徘徊枝上月,虚度可怜宵”,“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都是同物之境。“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兴阑啼鸟散,坐久落花多”,都是超物之境。
王氏以为“有我之境”(其实是“无我之境”或“同物之境”),比“无我之境”(其实是“有我之境”或“超物之境”)品格较低,他说:“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他没有说明此优于彼的理由。英国文艺批评家罗斯金(Ruskin)主张相同。他诋毁起于移情作用的诗,说它是“情感的错觉”(pathetic fallacy),以为第一流诗人都必能以理智控制情感,只有第二流诗人才为情感所摇动,失去静观的理智,于是以在我的情感误置于外物,使外物呈现一种错误的面目。他说:
我们有三种人:一种人见识真确,因为他不生情感,对于他樱草花只是十足的樱草花,因为他不爱它。第二种人见识错误,因为他生情感,对于他樱草花就不是樱草花而是一颗星,一个太阳,一个仙人的护身盾,或是一位被遗弃的少女。第三种人见识真确,虽然他也生情感,对于他樱草花永远是它本身那么一件东西,一枝小花,从它的简明的连茎带叶的事实认识出来,不管有多少联想和情绪纷纷围着它。这三种人的身份高低大概可以这样定下:第一种完全不是诗人,第二种是第二流诗人,第三种是第一流诗人。
这番话着重理智控制情感,也只有片面的真理。情感本身自有它的真实性,事物隔着情感的屏障去窥透,自另现一种面目。诗的存在就根据这个基本事实。如依罗斯金说诗的真理(poetic truth)必须同时是科学的真理。这显然是与事实不符的。
依我们看,抽象地定衡量诗的标准总不免有武断的毛病。“同物之境”和“超物之境”各有胜境,不易以一概论优劣。比如陶潜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为“超物之境”,“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则为“同物之境”。王维诗“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为“超物之境”,“落日鸟边下,秋原人外闲”则为“同物之境”。它们各有妙处,实不易品定高下。
“超物之境”与“同物之境”亦各有深浅雅俗。同为“超物之境”,谢灵运的“林壑敛秋色,云霞收夕霏”,似不如陶潜的“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或是王绩的“树树皆秋色,山山尽落晖”。同是“同物之境”,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似不如陶潜的“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或是姜夔的“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两种不同的境界都可以有天机,也都可以有人巧。
“同物之境”起于移情作用。移情作用为原始民族与婴儿的心理特色,神话、宗教都是它的产品。论理,古代诗应多“同物之境”,而事实适得其反。在欧洲从十九世纪起,诗中才多移情实例。中国诗在魏晋以前,移情实例极不易寻,到魏晋以后,它才逐渐多起来,尤其是词和律诗中。我们可以说,“同物之境”不是古诗的特色。“同物之境”日多,诗便从浑厚日趋尖新。这似乎是证明“同物之境”品格较低,但是古今各有特长,不必古人都是对的,后人都是错的。“同物之境”在古代所以不多见者,主要原因在古人不很注意自然本身,自然只是作“比”、“兴”用的,不是值得单独描绘的。“同物之境”是和歌咏自然的诗一齐起来的。诗到以自然本身为吟咏对象,到有“同物之境”,实是一种大解放,我们正不必因其“不古”而轻视它。
四 诗的主观与客观
诗的境界是情趣与意象的融合。情趣是感受来的,起于自我的,可经历而不可描绘的;意象是观照得来的,起于外物的,有形象可描绘的。情趣是基层的生活经验,意象则起于对基层经验的反省。情趣如自我容貌,意象则为对镜自照。二者之中不但有差异而且有天然难跨越的鸿沟。由主观的情趣如何能跳这鸿沟而达到客观的意象,是诗和其他艺术所必征服的困难。如略加思索,这困难终于被征服,真是一大奇迹!
尼采的《悲剧的诞生》可以说是这种困难的征服史。宇宙与人类生命,像叔本华所分析的,含有意志(will)与意象(idea)两个要素。有意志即有需求,有情感,需求与情感即为一切苦恼悲哀之源。人永远不能由自我与其所带意志中拔出,所以生命永远是一种苦痛。生命苦痛的救星即为意象。意象是意志的外射或对象化(objectification),有意象则人取得超然地位,凭高俯视意志的挣扎,恍然彻悟这幅光怪陆离的形象大可以娱目赏心。尼采根据叔本华的这种悲观哲学,发挥为“由形象得解脱”(redemption through appearance)之说,他用两个希腊神名来象征意志与意象的冲突。意志为酒神达奥尼苏斯(Dionysus),赋有时时刻刻都在蠢蠢欲动的活力与狂热,同时又感到变化(becoming)无常的痛苦,于是沉一切痛苦于酣醉,酣醉于醇酒妇人,酣醉于狂歌曼舞。苦痛是达奥尼苏斯的基本精神,歌舞是达奥尼苏斯精神所表现的艺术。意象如日神阿波罗(Apollo),凭高普照,世界一切事物借他的光辉而显现形象,他怡然泰然地像做甜蜜梦似的在那里静观自得,一切“变化”在取得形象之中就注定成了“真如”(being)。静穆是阿波罗的基本精神,造形的图画与雕刻是阿波罗精神所表现的艺术。这两种精神本是绝对相反相冲突的,而希腊人的智慧却成就了打破这冲突的奇迹。他们转移阿波罗的明镜来照临达奥尼苏斯的痛苦挣扎,于是意志外射于意象,痛苦赋形为庄严优美,结果乃有希腊悲剧的产生。悲剧是希腊人“由形象得解脱”的一条路径。人生世相充满着缺陷、灾祸、罪孽;从道德观点看,它是恶的,从艺术观点看,它可以是美的,悲剧是希腊人从艺术观点在缺陷、灾祸、罪孽中所看到的美的形象。
尼采虽然专指悲剧,其实他的话可适用于诗和一般艺术。他很明显地指示出主观的情趣与客观的意象之隔阂与冲突,同时也很具体地说明这种冲突的调和。诗是情趣的流露,或者说,达奥尼苏斯精神的焕发。但是情趣每不能流露于诗,因为诗的情趣并不是生糙自然的情趣,它必定经过一番冷静的观照和融化洗炼的工夫,它须受过阿波罗的洗礼。一般人和诗人都感受情趣,但是有一个重要分别。一般人感受情趣时便为情趣所羁縻,当其忧喜,若不自胜,忧喜既过,便不复在想象中留一种余波返照。诗人感受情趣之后,却能跳到旁边来,很冷静地把它当作意象来观照玩索。英国诗人华滋华斯(Wordsworth)尝自道经验说:“诗起于经过在沉静中回味来的情绪(emotions recollected in tranquility)。”这是一句至理名言,尼采用一部书所说的道理,他用一句话就说完了。感受情趣而能在沉静中回味,就是诗人的特殊本领。一般人的情绪有如雨后行潦,夹杂污泥朽木奔泻,来势浩荡,去无踪影。诗人的情绪好比冬潭积水,渣滓沉淀净尽,清莹澄澈,天光云影,灿然耀目。“沉静中的回味”是它的渗沥手续,灵心妙悟是它的渗沥器。
在感受时,悲欢怨爱,两两相反;在回味时,欢爱固然可欣,悲怨亦复有趣。从感受到回味,是从现实世界跳到诗的境界,从实用态度变为美感态度。在现实世界中处处都是牵绊冲突,可喜者引起营求,可悲者引起畏避;在诗的境界中尘忧俗虑都洗濯净尽,可喜与可悲者一样看待,所以相冲突者各得其所,相安无碍。
诗的情趣都从沉静中回味得来。感受情感是能入,回味情感是能出。诗人于情趣都要能入能出。单就能入说,它是主观的;单就能出说,它是客观的。能入而不能出,或是能出而不能入,都不能成为大诗人,所以严格地说,“主观的”和“客观的”分别在诗中是不存在的。比如班婕妤的《怨歌行》,蔡琰的《悲愤诗》,杜甫的《奉先咏怀》和《北征》,李后主的《相见欢》之类作品,都是“痛定思痛”,入而能出,是主观的也是客观的。陶渊明的《闲情赋》,李白的《长干行》,杜甫的《新婚别》、《石壕吏》和《无家别》,韦庄的《秦妇吟》之类作品,都是“体物入微”,出而能入,是客观的也是主观的。
一般人以为文学上“古典的”与“浪漫的”一个分别是基本的,因为古典派偏重意象的完整优美,浪漫派则偏重情感的自然流露,一重形式,一重实质。依克罗齐看,这种分别就起于意象与情趣可分离一个误解。他说:“在第一流作品中,古典的和浪漫的冲突是不存在的;它同时是‘古典的’与‘浪漫的’,因为它是情感的也是意象的,是健旺的情感所化生的庄严的意象。”在诸艺术中情感与意象不能分开的以音乐为最显著。英国批评家佩特(W.Pater)说:“一切艺术都以逼近音乐为指归。”克罗齐引这句话而加以补充说:“其实说得更精确一点,一切艺术都是音乐,因为这样说才可以见出艺术的意象都生于情感。”克罗齐否认“古典的”与“浪漫的”分别,其实就是否认“客观的”与“主观的”分别。
十九世纪中叶法国诗坛上曾经发生一次很热烈的争执,就是“巴腊司派”(Parnasse)对于浪漫主义的反动。浪漫派诗的特点在着重情感的自然流露,所谓“想象”也是受情趣决定。离开“自我”便无情趣可言,所以浪漫派诗大半可看成诗人的自供。巴腊司派受写实主义的影响,嫌浪漫派偏重唯我主义,不免使诗变成个人怪癖的暴露。他们要换过花样来,提倡“不动情感主义”,把自我个性丢开,专站在客观地位描写恬静幽美的意象,使诗和雕刻一样冷静明晰(浪漫派要和音乐一样热烈生动,与此恰相反)。从这种争执发生之后,德国哲学家所常提起的“主观的”和“客观的”一个分别便被批评家拉到文学上面来,于是一般人以为文学原有两种:“主观的”偏重情感的“表现”,“客观的”偏重人生自然的“再现”。其实这两种虽各有偏向,并没有很严格的逻辑的分别。没有诗能完全是主观的,因为情感的直率流露仅为啼笑嗟叹,如表现为诗,必外射为观照的对象(object)。也没有诗完全是客观的,因为艺术对于自然必有取舍剪裁,就必受作者的情趣影响,像我们在上文已经说过的。左拉(Zola)本是倾向写实主义的,也说:“艺术作品只是隔着情感的屏障所窥透的自然一隅。”巴腊司派在实际上也并未能彻底实现“不动情感主义”,而且他们的运动只是昙花一现,也足证明纯粹的“客观的”诗不易成立。
五 情趣与意象契合的分量
诗的理想是情趣与意象的欣合无间,所以必定是“主观的”与“客观的”。但这究竟是理想。在实际上“主观的”与“客观的”虽不是绝对的分别,却常有程度上的等差。情趣与意象之中有尼采所指出的隔阂与冲突。打破这种隔阂与冲突是艺术的主要使命,把它们完全打破,使情趣与意象融化得恰到好处,这是达到最高理想的艺术。完全没有把它们打破,从情趣出发者止于啼笑嗟叹,从意象出发者止于零乱空洞的幻想,就不成其为艺术。这两极端之中有意象富于情趣的,也有情趣富于意象的,虽非完美的艺术,究仍不失其为艺术。
克罗齐否认“古典的”与“浪漫的”分别,在理论上自有特见,但是在实际上,古典艺术与浪漫艺术确各有偏重,也无庸讳言。意象具有完整形式,为古典艺术的主要信条,拿这个标准来衡量浪漫艺术则大半作品都不免有缺陷,例如十九世纪初期诗人,柯勒律治和济慈诸人,有许多好诗都是未完成的断简零编。情感生动为浪漫派作品的特色,但是后来写实派作者却极力排除主观的情感而侧重冷静的忠实的叙述。“表现”与“再现”不仅是理论上的冲突,历史事实也很明显地证明作品方面原有这两种偏向。
姑就中国诗说,魏晋以前,古风以浑厚见长,情致深挚而见于文字的意象则如叶燮在《原诗》里所说的“土簋击壤穴居俪皮”,仍保持原始时代的简朴。有时诗人直吐心曲,几仅如嗟叹啼笑,有所感触即脱口而出,不但没有在意象上做工夫,而且好像没有经过反省与回味。我们试玩味下列诸诗: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诗经·王风》
中谷有蓷,暵其干矣。有女仳离,嘅其叹矣。嘅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
——《诗经·王风》
骄人好好,劳人草草。苍天苍天,视彼骄人,矜此劳人!
——《诗经·小雅》
陟彼北芒兮,噫!顾瞻帝京兮,噫!宫阙崔巍兮,噫!民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
——梁鸿《五噫歌》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箜篌引》
这些诗固然如上文所说的“痛定思痛”,在创作时悲痛情绪自成意象,但与寻常取意象来象征情绪的诗自有分别。《诗经》中比兴两类就是有意要拿意象来象征情趣,但是通常很少完全做到象征的地步,因为比兴只是一种引子,而本来要说的话终须直率说出。例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只是引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不能代替或完全表现这两句话的意思。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情趣恰隐寓于意象,可谓达到象征妙境,但在《诗经》中并不多见。汉魏作风较《诗经》已大变,但运用意象的技巧仍未脱比兴旧规。就大概说,比多于兴,例如: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薤露歌》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卓文君《白头吟》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来见。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
——《艳歌行》
朝云浮四海,日暮归故山。行役怀旧土,悲思不能言。
——应玚《别诗》
以上都仅是“比”。“兴”例亦偶尔遇见,但大半仅取目前气象,即景生情,不如《诗经》中“兴”类诗之微妙多变化。例如: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刘邦《大风歌》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古诗十九首》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馀哀。
——曹植《七哀诗》
开秋兆凉气,蟋蟀鸣床帷。感物怀殷忧,悄悄令心悲。
——阮籍《咏怀》
这些诗的起句,微有“兴”的意味,但如果把它们看作“直陈其事”的“赋”亦无不可。在汉魏时,诗用似相关而又不尽相关的意象引起本文正意,似已成为一种传统的技巧。有时这种意象成为一种附赘悬瘤,非本文正意所绝对必需,例如:
鸡鸣高树巅,狗吠深宫中。荡子何所之,天下方太平。
——《古乐府·鸡鸣》
月没参横,北斗阑干。亲交在门,饥不及餐。
——《古乐府·善哉行》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
——《孔雀东南飞》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古乐府·塘上行》
起首两句引子,都与正文毫不相干,它们的起源,与其说是“套”现成的民歌的起头,如胡适所说的,不如说是沿用“国风”以来的传统的技巧。“国风”的意象引子原有比兴之用,到后来数典忘祖,就不问它是否有比兴之用,只戴上那么一个礼帽应付场面,不合头也不管了。
汉魏诗中像这样漫用空洞意象的例子不甚多。从另一方面看,这时期的诗应用意象的技巧却比《诗经》有进步。《诗经》只用意象做引子,汉魏诗则常在篇中或篇末插入意象来烘托情趣,姑举李陵《与苏武诗》为例:
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踟蹰。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
中间“仰视浮云驰”四句,有兴兼比之用,意象与情趣偶然相遇,遇即欣合无间。此外如魏文帝《燕歌行》在描写怨女援琴写哀之后,忽接上“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四句,也有情景吻合之妙。这种随时随境用意象比兴的写法打破固定地在起头几句用比兴的机械,实在是一种进步。此外汉魏诗渐有全章以意象寓情趣,不言正意而正意自见的,班婕妤的《怨歌行》以秋风弃扇隐寓自己的怨情是著例。这种写法也是“国风”里所少有的。
中国古诗大半是情趣富于意象。诗艺的演进可以从多方面看,如果从情趣与意象的配合看,中国古诗的演进可以分为三个步骤:首先是情趣逐渐征服意象,中间是征服的完成,后来意象蔚起,几成一种独立自足的境界,自引起一种情趣。第一步是因情生景或因情生文;第二步是情景吻合,情文并茂;第三步是即景生情或因文生情。这种演进阶段自然也不可概以时代分,就大略说,汉魏以前是第一步,在自然界所取之意象仅如人物故事画以山水为背景,只是一种陪衬;汉魏时代是第二步,《古诗十九首》,苏李赠答及曹氏父子兄弟的作品中意象与情趣常达到混化无迹之妙,到陶渊明手里,情景的吻合可算登峰造极;六朝是第三步,从大小谢滋情山水起,自然景物的描绘从陪衬地位抬到主要地位,如山水画在图画中自成一大宗派一样,后来便渐趋于艳丽一途了。如论情趣,中国诗最艳丽的似无过于“国风”,乃“艳丽”二字不加诸“国风”而加诸齐梁人作品者,正以其特好雕词饰藻,为意象而意象。
转变的关键是赋。赋偏重铺陈景物,把诗人的注意渐从内心变化引到自然界变化方面去。从赋的兴起,中国才有大规模的描写诗;也从赋的兴起,中国诗才渐由情趣富于意象的“国风”转到六朝人意象富于情趣的艳丽之作。汉魏时代赋最盛,诗受赋的影响也逐渐在铺陈词藻上做工夫,有时运用意象,并非因为表现情趣所必需而是因为它自身的美丽,《陌上桑》、《羽林郎》、曹植《美女篇》都极力铺张明眸皓齿艳装盛服,可以为证。六朝人只是推演这种风气。
一般批评家对于六朝人及唐朝温、李一派作品常存歧视。其实诗的好坏决难拿一个绝对的标准去衡量。我们说,诗的最高理想在情景吻合,这也只能就大体说。古诗有许多专从“情”出发而不十分注意于“景”的,魏晋以后诗有许多专从“景”出发,除流连于“景”的本身外,别无其他情趣借“景”表现的。这两种诗都不能算是达到情景欣合无间的标准,也还可以成为上品诗。我们姑举几首短诗为例:
(一)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箜篌引》
(二)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
——《华山畿》
(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诗经·小雅》
(四)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潜《饮酒》
(五)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江南》
(六)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敕勒歌》
这六首诗之中,只有三四两首可算情景吻合,景恰足以传情。一、二两首纯从情感出发,情感直率流露于语言,自然中节,不必寄托于景。五、六两首纯为景的描绘,作者并非有意以意象象征情趣,而意象优美自成一种情趣。六首都可以说是诗的胜境,虽然情景配合的方法与分量绝不同。不过它们各自成一种新鲜的完整的境界,作者心中有值得说的话(情趣或意象)而说得恰到好处,它们在价值上可以互相抗衡,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我们的着重点在原理不在历史的发展,所以只就六朝以前古诗略择数例说明情趣与意象配合的关系。其实各时代的诗都可用这个方法去分析。唐人的诗和五代及宋人的词尤其宜于从情趣意象配合的观点去研究。
附:中西诗在情趣上的比较
诗的情趣随时随地而异,各民族各时代的诗都各有它的特色。拿它们来参观互较是一种很有趣味的研究。我们姑且拿中国诗和西方诗来说,它们在情趣上就有许多有趣的同点和异点。西方诗和中国诗的情趣都集中于几种普泛的题材,其中最重要者有人伦、自然、宗教和哲学几种。我们现在就依着这个层次来说:
1. 先说人伦。西方关于人伦的诗大半以恋爱为中心。中国诗言爱情的虽然很多,但是没有让爱情把其他人伦抹煞。朋友的交情和君臣的恩谊在西方诗中不甚重要,而在中国诗中则几与爱情占同等位置。把屈原、杜甫、陆游诸人的忠君爱国爱民的情感拿去,他们诗的精华便已剥丧大半。从前注诗注词的人往往在爱情诗上贴上忠君爱国的徽帜,例如毛苌注《诗经》把许多男女相悦的诗看成讽刺时事的。张惠言说温飞卿的《菩萨蛮》十四章为“感力相遇之作”。这种办法固然有些牵强附会。近来人却又另走极端把真正忠君爱国的诗也贴上爱情的徽帜,例如《离骚》、《远游》一类的著作竟有人认为是爱情诗。我以为这也未免失之牵强附会。看过西方诗的学者见到爱情在西方诗中那样重要,以为它在中国诗中也应该很重要。他们不知道中西社会情形和伦理思想本来不同,恋爱在从前的中国实在没有现代中国人所想的那样重要。中国叙人伦的诗,通盘计算,关于友朋交谊的比关于男女恋爱的还要多,在许多诗人的集中,赠答酬唱的作品,往往占其大半。苏李、建安七子、李杜、韩孟、苏黄、纳兰成德与顾贞观诸人的交谊古今传为美谈,在西方诗人中为哥德和席勒,华滋华斯与柯勒律治,济慈和雪莱,魏尔伦与冉波诸人虽亦以交谊著称,而他们的集中叙友朋乐趣的诗却极少。
恋爱在中国诗中不如在西方诗中重要,有几层原因。第一,西方社会表面上虽以国家为基础,骨子里却侧重个人主义。爱情在个人生命中最关痛痒,所以尽量发展,以至掩盖其他人与人的关系。说尽一个诗人的恋爱史往往就已说尽他的生命史,在近代尤其如此。中国社会表面上虽以家庭为基础,骨子里却侧重兼善主义。文人往往费大半生的光阴于仕宦羁旅,“老妻寄异县”是常事。他们朝夕所接触的不是妇女而是同僚与文字友。
第二,西方受中世纪骑士风的影响,女子地位较高,教育也比较完善,在学问和情趣上往往可以与男子欣合,在中国得于友朋的乐趣,在西方往往可以得之于妇人女子。中国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女子的地位较低。夫妇恩爱常起于伦理观念,在实际上志同道合的乐趣颇不易得。加以中国社会理想侧重功名事业,“随着四婆裙”在儒家看是一件耻事。
第三,东西恋爱观相差也甚远。西方人重视恋爱,有“恋爱最上”的标语。中国人重视婚姻而轻视恋爱,真正的恋爱往往见于“桑间濮上”。潦倒无聊、悲观厌世的人才肯公然寄情于声色,像隋炀帝、李后主几位风流天子都为世所诟病。我们可以说,西方诗人要在恋爱中实现人生,中国诗人往往只求在恋爱中消遣人生。中国诗人脚踏实地,爱情只是爱情;西方诗人比较能高瞻远瞩,爱情之中都有几分人生哲学和宗教情操。
这并非说中国诗人不能深于情。西方爱情诗大半写于婚媾之前,所以称赞容貌诉申爱慕者最多;中国爱情诗大半写于婚媾之后,所以最佳者往往是惜别悼亡。西方爱情诗最长于“慕”,莎士比亚的十四行体诗,雪莱和白朗宁诸人的短诗是“慕”的胜境;中国爱情诗最善于“怨”,《卷耳》、《柏舟》、《迢迢牵牛星》,曹丕的《燕歌行》,梁玄帝的《荡妇秋思赋》以及李白的《长相思》、《怨情》、《春思》诸作是“怨”的胜境。总观全体,我们可以说,西诗以直率胜,中诗以委婉胜;西诗以深刻胜,中诗以微妙胜;西诗以铺陈胜,中诗以简隽胜。
2. 次说自然。在中国和在西方一样,诗人对于自然的爱好都比较晚起。最初的诗都偏重人事,纵使偶尔涉及自然,也不过如最初的画家用山水为人物画的背景,兴趣中心却不在自然本身。《诗经》是最好的例子。“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只是作“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陪衬。“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只是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陪衬。自然比较人事广大,兴趣由人也因之得到较深广的意蕴。所以自然情趣的兴起是诗的发达史中一件大事。这件大事在中国起于晋宋之交约当公历纪元后五世纪左右;在西方则起于浪漫运动的初期,在公历纪元后十八世纪左右。所以中国自然诗的发生比西方的要早一千三百年的光景。一般说诗的人颇鄙视六朝,我以为这是一个最大的误解。六朝是中国自然诗发轫的时期,也是中国诗脱离音乐而在文字本身求音乐的时期。从六朝起,中国诗才有音律的专门研究,才创新形式,才寻新情趣,才有较精妍的意象,才吸哲理来扩大诗的内容。就这几层说,六朝可以说是中国诗的浪漫时期,它对于中国诗的重要亦正不让于浪漫运动之于西方诗。
中国自然诗和西方自然诗相比,也像爱情诗一样,一个以委婉、微妙、简隽胜,一个以直率、深刻、铺陈胜。本来自然美有两种,一种是刚性美,一种是柔性美。刚性美如高山、大海、狂风、暴雨、沉寂的夜和无垠的沙漠;柔性美如清风皓月、暗香、疏影、青螺似的山光和媚眼似的湖水。昔人诗有“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两句可以包括这两种美的胜境。艺术美也有刚柔的分别,姚鼐《复鲁絜非书》已详论过。诗如李杜,词如苏辛,是刚性美的代表;诗如王孟,词如温李,是柔性美的代表。中国诗自身已有刚柔的分别,但是如果拿它来比较西方诗,则又西诗偏于刚,而中诗偏于柔。西方诗人所爱好的自然是大海,是狂风暴雨,是峭崖荒谷,是日景;中国诗人所爱好的自然是明溪疏柳,是微风细雨,是湖光山色,是月景。这当然只就其大概说。西方未尝没有柔性美的诗,中国也未尝没有刚性美的诗,但西方诗的柔和中国诗的刚都不是它们的本色特长。
诗人对于自然的爱好可分三种。最粗浅的是“感官主义”,爱微风以其凉爽,爱花以其气香色美,爱鸟声泉水声以其对于听官愉快,爱青天碧水以其对于视官愉快。这是健全人所本有的倾向,凡是诗人都不免带有几分“感官主义”。近代西方有一派诗人,叫做“颓废派”的,专重这种感官主义,在诗中尽量铺陈声色臭味。这种嗜好往往出于个人的怪癖,不能算诗的上乘。诗人对于自然爱好的第二种起于情趣的默契欣合。“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诸诗所表现的态度都属于这一类。这是多数中国诗人对于自然的态度。第三种是泛神主义,把大自然全体看作神灵的表现,在其中看出不可思议的妙谛,觉到超于人而时时在支配人的力量。自然的崇拜于是成为一种宗教,它含有极原始的迷信和极神秘的哲学。这是多数西方诗人对于自然的态度,中国诗人很少有达到这种境界的。陶潜和华滋华斯都是著名的自然诗人,他们的诗有许多相类似。我们拿他们两人来比较,就可以见出中西诗人对于自然的态度大有分别。我们姑拿陶诗《归田园居》为例: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从此可知他对于自然,还是取“好读书不求甚解”的态度。他不喜“久在樊笼里”,喜“园林无俗情”,所以居在“方宅十馀亩,草屋八九间”的宇宙里,也觉得“称心而言,人亦易足”。他的胸襟这样豁达闲适,所以在“缅然睇曾邱”之际常“欣然有会意”。但是他不“欲辨”,这就是他和华滋华斯及一般西方诗人的最大异点。华滋华斯也讨厌“俗情”,“爱邱山”,也能乐天知尽,但是他是一个沉思者,是一个富于宗教情感者。他自述经验说:“一朵极平凡的随风荡漾的花,对于我可以引起不能用泪表现得出来的那么深的思想。”他在《听滩寺》诗里又说他觉到有“一种精灵在驱遣一切深思者和一切思想对象,并且在一切事物中运旋”。这种彻悟和这种神秘主义和中国诗人与自然默契相安的态度显然不同。中国诗人在自然中只能听见到自然,西方诗人在自然中往往能见出一种神秘的巨大的力量。
3. 最后说哲学和宗教。中国诗人何以在爱情中只能见到爱情,在自然中只能见到自然,而不能有深一层的彻悟呢?这就不能不归咎于哲学思想的平易和宗教情操的淡薄了。诗虽不是讨论哲学和宣传宗教的工具,但是它的后面如果没有哲学和宗教,就不易达到深广的境界。诗好比一株花,哲学和宗教好比土壤,土壤不肥沃,根就不能深,花就不能茂。西方诗比中国诗深广,就因为它有较深广的哲学和宗教在培养它的根干。没有柏拉图和斯宾洛莎就没有哥德、华滋华斯和雪莱诸人所表现的理想主义和泛神主义;没有宗教就没有希腊的悲剧,但丁的《神曲》和弥尔顿的《失乐园》。中国诗在荒瘦的土壤中居然现出奇葩异彩,固然是一种可惊喜的成绩,但是比较西方诗,终嫌美中有不足。我爱中国诗,我觉得在神韵微妙格调高雅方面往往非西诗所能及,但是说到深广伟大,我终无法为它护短。
就民族性说,中国人颇类似古罗马人,处处都脚踏实地走,偏重实际而不务玄想,所以就哲学说,伦理的信条最发达,而有系统的玄学则寂然无闻;就文学说,关于人事及社会问题的作品最发达,而凭虚结构的作品则寥若晨星。中国民族性是最“实用的”,最“人道的”。它的长处在此,它的短处也在此。它的长处在此,因为以人为本位说,人与人的关系最重要,中国儒家思想偏重人事,涣散的社会居然能享到二千余年的稳定,未始不是它的功劳。它的短处也在此,因为它过重人本主义和现世主义,不能向较高远的地方发空想,所以不能向高远处有所企求。社会既稳定之后,始则不能前进,继则因其不能前进而失其固有的稳定。
我说中国哲学思想平易,也未尝忘记老庄一派的哲学。但是老庄比较儒家固较玄邃,比较西方哲学家,仍是偏重人事。他们很少离开人事而穷究思想的本质和宇宙的来源。他们对于中国诗的影响虽很大,但是因为两层原因,这种影响不完全是可满意的。第一,在哲学上有方法和系统的分析易传授,而主观的妙悟不易传授。老庄哲学都全凭主观的妙悟,未尝如西方哲学家用明了有系统的分析为浅人说法,所以他们的思想传给后人的只是糟粕。老学流为道家言,中国诗与其说是受老庄的影响,不如说是受道家的影响。第二,老庄哲学尚虚无而轻视努力,但是无论是诗或是哲学,如果没有西方人所重视的“坚持的努力”(sustained effort)都不能鞭辟入里。老庄两人自己所造虽深而承其教者却有安于浅的倾向。
我们只要把老庄影响的诗研究一番,就可以见出这个道理。中国诗人大半是儒家出身,陶潜和杜甫是著例。但是有四位大诗人受老庄的影响最深,替儒教化的中国诗特辟一种异境。这就是《离骚》、《远游》中的屈原(假定作者是屈原),《咏怀诗》中的阮籍,《游仙诗》中的郭璞,以及《日出入行》、《古有所思》和《古风》五十九首中的李白。我们可以把他们统称为“游仙派诗人”。他们所表现的思想如何呢?屈原说: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漠虚静以恬愉兮,澹无为而自得。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
——《远游》
阮籍在《咏怀诗》里说:
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
郭璞在《游仙诗》里说:
时变感人思,已秋复愿夏。淮海变微禽,吾生独不化!虽欲腾丹谿,云螭非我驾。
李白在《古风》里说:
黄河走东溟,白日落西海,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吾当乘云螭,吸景驻光彩。
这几节诗所表现的态度是一致的,都是想由厌世主义走到超世主义。他们厌世的原因都不外看待世相的无常和人寿的短促。他们超世的方法都是揣摩道家炼丹延年、驾鹤升仙的传说。但是这只是一种想望,他们都没有实现仙境,没有享受到他们所想望的极乐。所以屈原说:
高阳邈以远兮,余将焉兮所程?
阮籍说:
采药无旋返,神仙志不符。逼此良可感,令我久踌躇。
郭璞说:
虽欲腾丹谿,云螭非我驾。
李白说:
我思仙人,乃在碧海之东隅。海寒多天风,白波连山倒蓬壶。长鲸喷涌不可涉,抚心茫茫泪如珠。
他们都是不满意于现世而有所渴求于另一世界。这种渴求颇类西方的宗教情操,照理应该能产生一个很华严灿烂的理想世界来,但是他们的理想都终于“流产”。他们对于现世的悲苦虽然都看得极清楚,而对于另一世界的想象却很模糊。他们的仙境有时在“碧云里”,有时在“碧海之东隅”,有时又在西王母所住的瑶池,据李白的计算,它“去天三百里”。仙境有“上皇”,服侍他的有吹笙的玉童,和持芙蓉的灵妃。王子乔、安期生、赤松子诸人是仙界的“使徒”。仙境也很珍贵人世所珍贵的繁华,只看“玉杯赐琼浆”,“但见金银台”,就可以想象仙人的阔绰。仙人也不忘情于云山林泉的美景,所以“青溪千馀仞”、“云生梁栋间”、“翡翠戏兰苕”都值得流连玩赏。仙人最大的幸福是长寿,郭璞说“千岁方婴孩”,还是太短,李白的仙人却“一餐历万岁”。仙人都有极大的本领,能“囊括大块”、“吸景驻光彩”、“挥手折荒木”、“拂此西日光”。升仙的方法是乘云驾鹤,但有时要采药炼丹,向“真人”“长跪问宝诀”。
这种仙界的意象都从老庄虚无主义出发,兼采道家高举遗世的思想。他们不知道后世道家虽托老学以自重,而道家思想和老子哲学实有根本不能相容处。老子以为“人之大患在于有身”,所以持“无欲以观其妙”为处世金针,而道家却拼命求长寿,不能忘怀于琼楼玉宇和玉杯灵液的繁华。超世而不能超欲,这是游仙派诗人的矛盾。他们的矛盾还不仅此,他们表面虽想望超世,而骨子里却仍带有很浓厚的儒家淑世主义的色彩,他们到底还没有丢开中国民族所特具的人道。屈原、阮籍、李白诸人都本有济世忧民的大抱负。阮籍号称猖狂,而在《咏怀诗》中仍有“生命几何时,慷慨各努力”的劝告。李白在《古风》里言志,也说“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他们本来都有淑世的志愿,看到世事的艰难和人寿的短促,于是逃到老庄的虚无清静主义,学道家作高举遗世的企图。他们所想望的仙境又渺不可追,“虽欲腾丹谿,云螭非我驾”,仍不免“抚心茫茫泪如珠”,于是又回到人境,尽量求一时的欢乐而寄情于醇酒妇人。“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在屈原为愤慨之谈,在阮籍和李白便成了涉世的策略。这一派诗人都有日暮途穷无可如何的痛苦。从淑世到厌世,因厌世而求超世,超世不可能,于是又落到玩世,而玩世亦终不能无忧苦。他们一生都在这种矛盾和冲突中徘徊。真正大诗人必从这种矛盾和冲突中徘徊过来,但是也必能战胜这种矛盾和冲突而得到安顿。但丁、莎士比亚和哥德都未尝没有徘徊过,他们所以超过阮籍、李白一派诗人者就在他们得到最后的安顿,而阮李诸人则终止于徘徊。
中国游仙派诗人何以止于徘徊呢?这要归咎于我们在上文所说过的哲学思想的平易和宗教情操的淡薄。哲学思想平易,所以无法在冲突中寻出调和,不能造成一个可以寄托心灵的理想世界。宗教情操淡薄,所以缺乏“坚持的努力”,苟安于现世而无心在理想世界求寄托,求安慰。屈原、阮籍、李白诸人在中国诗人中是比较能抬头向高远处张望的,他们都曾经向中国诗人所不常去的境界去探险,但是民族性的累太重,他们刚飞到半天空就落下地。所以在西方诗人心中的另一世界的渴求能产生《天国》、《失乐园》、《浮士德》诸杰作,而在中国诗人心中的另一世界的渴求只能产生《远游》、《咏怀诗》、《游仙诗》和《古风》一些简单零碎的短诗。
老庄和道家学说之外,佛学对于中国诗的影响也很深。可惜这种影响未曾有人仔细研究过。我们首应注意的一点就是:受佛教影响的中国诗大半只有“禅趣”而无“佛理”。“佛理”是真正的佛家哲学,“禅趣”是和尚们静坐山寺参悟佛理的趣味。佛教从汉朝传入中国,到魏晋以后才见诸吟咏,孙绰《游天台山赋》是其滥觞。晋人中以天分论,陶潜最宜于学佛,所以远公竭力想结交他,邀他入“白莲社”,他以许饮酒为条件,后来又“攒眉而去”,似乎有不屑于佛的神气。但是他听到远公的议论,告诉人说它“令人颇发深省”。当时佛学已盛行,陶潜在无意之中不免受有几分影响。他的《与子俨等疏》中:
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尝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
一段是参透禅机的话。他的诗描写这种境界的也极多。陶潜以后,中国诗人受佛教影响最深而成就最大的要推谢灵运、王维和苏轼三人。他们的诗专说佛理的极少,但处处都流露一种禅趣。我们细玩他们的全集,才可以得到这么一个总印象。如摘句为例,则谢灵运的“白云抱幽石,绿媚清涟”,“虚馆绝诤讼,空庭来乌鹊”,王维的“兴阑啼鸟散,坐久落花多”,“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和苏轼的“舟行无人岸自移,我卧读书牛不知”,“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诸句的境界都是我所谓“禅趣”。
他们所以有“禅趣”而无“佛理”者固然由于诗本来不宜说理,同时也由于他们所羡慕的不是佛教而是佛教徒。晋以后中国诗人大半都有“方外交”,谢灵运有远公,王维有瑗公和操禅师,苏轼有佛印。他们很羡慕这班高僧的言论风采,常偷“浮生半日闲”到寺里去领略“参禅”的滋味,或是同禅师交换几句趣语。诗境与禅境本来相通,所以诗人和禅师常能默然相契。中国诗人对于自然的嗜好比西方诗要早一千几百年,究其原因,也和佛教有关系。魏晋的僧侣已有择山水胜境筑寺观的风气,最早见到自然美的是僧侣(中国僧侣对于自然的嗜好或受印度僧侣的影响,印度古婆罗门教徒便有隐居山水胜境的风气,《沙恭达那》剧可以为证)。僧侣首先见到自然美,诗人则从他们的“方外交”学得这种新趣味。“禅趣”中最大的成分便是静中所得于自然的妙悟,中国诗人所最得力于佛教者就在此一点。但是他们虽有意“参禅”,却无心“证佛”,要在佛理中求消遣,并不要信奉佛教求彻底了悟,彻底解脱;入山参禅,出山仍然做他们的官,吃他们的酒肉,眷恋他们的妻子。本来佛教的妙义在“不立文字,见性成佛”,诗歌到底仍不免是一种尘障。
佛教只扩大了中国诗的情趣的根底,并没有扩大它的哲理的根底。中国诗的哲理的根底始终不外儒道两家。佛学为外来哲学,所以能合中国诗人口味者正因其与道家言在表面上有若干类似。晋以后一般人尝把释道并为一事,以为升仙就是成佛。孙绰的《游天台山赋》和李白的《赠僧崖公》诗,都以为佛老原来可以相通,韩愈辟“异端邪说”,也把佛老并为一说。老子虽尚虚无而却未明言寂灭。他是一个彻底的个人主义者,《道德经》中大部分是老于世故者的经验之谈,所以后来流为申韩刑名法律的学问,佛则以普济众生为旨。老子主张人类回到原始时代的愚昧,佛教人明心见性,衡以老子的“绝圣弃知”的主旨,则佛亦当在绝弃之列。从此可知老与佛根本不能相容。晋唐人合佛于老,也犹如他们合道于老一样,绝对没有想到这种凑合的矛盾。尤其奇怪的是儒家诗人也往往同时信佛。白居易和元稹本来都是彻底的儒者,而白有“吾学空门不学仙,归则须归兜率天”的话,元在《遣病》诗里也说“况我早师佛,屋宅此身形”。中国人原来有“好信教不求甚解”的习惯,这种马虎妥协的精神本也有它的优点,但是与深邃的哲理和有宗教性的热烈的企求都不相容。中国诗达到幽美的境界而没有达到伟大的境界,也正由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