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

柳永(生年死年不详)原名三变,字耆卿,崇安人。他是词的大作家,只留下来两三首诗,散在宋人笔记和地方志书里。相传他是个风流浪子,罗烨醉翁谈录》丙集卷二的《花衢实录》、《清平山堂话本》里的《玩江楼记》、关汉卿的《谢天香》等都以他为题材。他在词集《乐章集》里常常歌咏当时寻欢行乐的豪华盛况,因此宋人有句话,说宋仁宗在位四十二年的太平景象,全写在柳永的词里 [1] 。但是这里选的一首诗就表示《乐章集》并不能概括柳永的全貌,也够使我们对他的性格和对宋仁宗的太平盛世都另眼相看了。柳永这一首跟王冕的《伤亭户》 [2] 可以算宋元两代里写盐民生活最痛切的两首诗;以前唐代柳宗元的名作《晋问》里也有描写盐池的一段,刻划得很精致,可是只笼统说“未为民利” [3] ,没有把盐民的痛苦具体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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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祝穆方舆胜览》卷十一。

[2] 《竹斋诗集》卷一。

[3] 《唐柳先生文集》卷十五。

煮海歌 [1]

煮海之民何所营?妇无蚕织夫无耕。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煮就汝输征 [2] 。年年春夏潮盈浦 [3] ,潮退刮泥成岛屿;风干日曝盐味加 [4] ,始灌潮波塯 [5] 成卤。卤浓盐淡未得间 [6] ,采樵深入无穷山;豹踪虎迹不敢避,朝阳出去夕阳还。船载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热;晨烧暮烁堆积高,才得波涛变成雪。自从潴卤至飞霜 [7] ,无非假贷充糇粮;秤入官中充微值,一缗往往十缗偿 [8] 。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驱妻逐子课工程,虽作人形俱菜色 [9] 。煮海之民何苦辛,安得母富子不贫 [10] !本朝一物不失所,愿广皇仁到海滨。甲兵净洗征输辍,君有馀财罢盐铁 [11] 。太平相业尔惟盐,化作夏商周时节 [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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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首诗见于元代冯福京等人编的《昌国州图志》卷六,昌国就是现在的浙江省定海县,柳永做过那里晓峰盐场的监督官。

[2] “牢盆”就是熬盐的器具,“输征”就是纳税。熬盐的地方叫“亭场”,那里的居民叫“亭户”或“灶户”,每户有“盐丁”;熬成的盐得向官方缴纳,折合充赋税。(《宋史》卷一百八十一)

[3] 秋季八月开始熬盐。(《昌国州图志》卷五)

[4] 经过风吹日晒,味道渐渐咸起来了。

[5] “塯”通“溜”,流动貌。

[6] 卤很混浊,味道不够咸,没有恰到好处。

[7] “潴”是积水,“飞霜”是形容盐的白色。六朝时张融描写煮海成盐,有这样的句子:“漉沙构白,熬波出素;积雪中春,飞霜暑路。”(《南齐书》卷四十一)柳永借用他的成语。

[8] “偿”给那些“假贷充糇粮”的债主。

[9] 面黄肌瘦。

[10] “母子”是比喻政府和人民的关系。

[11] 废除盐税和铁税;宋代有盐铁使这种专职。

[12] 中国古代记载像《书经》的《说命》、《吕氏春秋》的《本味篇》都把治国比于烹饪,宰相就等于调味的作料。柳永叙述人民熬盐纳税的痛苦,就联想起《说命》里“若作和羹,尔惟盐梅”那两句话来,希望做宰相的能起作用,恢复所谓“三代之治”。

李觏

李觏(1009—1059)字泰伯,南城人,有《李直讲先生文集》。他是位思想家,对传统的儒家理论,颇有非议;例如他认为“利”是可以而且应当讲求的 [1] ,差不多继续王充论衡》的“刺孟”,而且开辟了颜元李塨等对宋儒的批评。他的诗受了些韩愈皮日休陆龟蒙等的影响,意思和词句往往都很奇特,跟王令的诗算得宋代在语言上最创辟的两家。可惜集里通体完善的诗篇不多,例如有一首《哀老妇》,前面二十句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寡妇,迫于赋税差役,只好跟儿孙分别,重新嫁人,但是后面三十句发了许多感慨,说要“孝治”,该响应皇帝表扬“节妇”的号召。前面讲的是杜甫《石壕吏》、《垂老别》所没写到的惨况,而后面讲的也许在北宋就是迂执之论,因为以前和当时对再醮或改嫁的一般意见虽然有如白居易的《妇人苦》所说:“及至生死际,何曾苦乐均?妇人一丧夫,终身守孤孑”,却还不像后来的舆论那样苛刻。李觏说皇帝表扬“节妇”,可是事实上北宋皇帝也准许再醮,而且就像李觏所师法的韩愈就有个“从二夫”的女儿,李觏同时人范仲淹的母亲和媳妇、王安石的媳妇等也都是“从二夫”而不隐讳的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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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李直讲先生文集》卷十《富国策》第一、卷二十九《原文》。

[2] 参看俞正燮《癸巳类稿》卷十三《节妇说》,王应奎《柳南续笔》卷四,周寿昌《思益堂日札》卷二,叶廷琯《吹网录》卷三《赵用圹志书女再嫁》,平步青《樵隐昔寱》卷十四《书魏叔子〈杨母徐孺人墓表〉后》等;又毛奇龄《西河合集》书牍卷七《答福建林西仲问韩昌黎一女两婿书》的“妄文妄解”。

获稻

朝阳过山来,下田犹露湿。饷妇念儿啼,逢人不敢立 [1] 。青黄先后收,断折伛偻拾。鸟鼠满官仓,于今又租入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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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要赶回家去照管孩子,路上不敢跟人搭话。这一点细密的观察在旁人这类诗里还没见过。

[2] 又是一批租米送入官仓里去喂鸟鼠。仓库收藏得不严,米谷给麻雀和老鼠吃了,官家还向人民算账;后唐明宗有个法令,人民每缴一石米得外加二升“雀鼠耗”(曾慥类说》卷二十六载《五代史补》),到后周太祖时,酷吏王章把二升添成二斗,名为“省耗”。(《新五代史》卷三十)

乡思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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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意思说:故乡为碧山所阻隔,而碧山又为暮云所遮掩,一重又一重的障碍,天涯地角要算远了,可是还望得见,还比家来得近。同时人石延年《高楼》诗:“水尽天不尽,人在天尽头”(刘克庄《后村大全集》卷一百七十七引);范仲淹《苏幕遮》词:“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欧阳修《踏莎行》词:“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千秋岁·春恨》:“夜长春梦短,人远天涯近”;词意相类。诗歌里有两种写法:一、天涯虽远,而想望中的人物更远,就像这些例句;二、想望中的人物虽近,却比天涯还远,例如吴融《浙东筵上》:“坐来虽近远于天”或王实甫西厢记》第二本第一折《混江龙》:“隔花阴,人远天涯近。”

苦雨初霁

积阴为患恐沉绵,革 [1] 去方惊造化权。天放旧光还日月,地将浓秀与山川。泥途渐少车声活,林薄初干果味全 [2] 。寄语残云好知足,莫依河汉更油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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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革除、改革。参看韦骧《韦先生集》卷五《和伯英初霁》:“阴霖革累旬。”

[2] “薄”是积草,“全”大约是保全的意思。李觏用字喜欢标新立异,像这首诗里的“革”字、“活”字、“全”字,还有一首《雨中作》里的“凝云列山鞘,冷气攒衣刀……花淫得罪殒,莺辩知时逃”等句都是例证。

陶弼

陶弼(1015—1078)字商翁,祁阳人,有《邕州小集》。他是位熟悉军事的诗人,作品已经十之八九散失。现存的诗里最长的一首《兵器》批评当时将领的昏庸,跟异族打了败仗,就怨武器不行:“朝廷急郡县,郡县急官吏;官吏无他术,下责蚩蚩辈。耕牛拔筋角,飞鸟秃翎翅;簳截会稽空,铁烹堇山碎。供亿稍后期,鞭朴异他罪。……是知用兵术,在人不在器;愿求谋略长,勿倚干戈锐。”这首诗颇为宋代所重视 [1] ,可以表现他的思想。从其它的诗以及宋人笔记、诗话里引的断句看来,他擅长写悲壮的情绪,阔大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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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吕祖谦选入《皇朝文鉴》卷十七。

碧湘门

城中烟树绿波漫,几万楼台树影间。天阔鸟行 [1] 疑没草,地卑江势欲沉山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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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行”音“杭”,指行列说。

[2] 陶弼《公安县》诗也说:“远水欲沉城”,那首诗见方回瀛奎律髓》卷四,《邕州小集》漏收。

文同

文同(1018—1079)字与可,自号笑笑居士,梓潼人,有《丹渊集》。他跟苏轼是表亲,又是好朋友,所以批评家常把他作为苏轼的附庸。其实他比苏轼大十八岁,中进士就早八年,诗歌也还是苏舜钦梅尧臣时期那种朴质而带生硬的风格,没有王安石、苏轼以后讲究词藻和铺排典故的习气。他有一首《问景逊借梅圣俞诗卷》诗,可以看出他的趋向:“我方嗜此学,常恨失所趋;愿子少假之,使之识夷途。” [1]

文同是位大画家,他在诗里描摹天然风景,常跟绘画联结起来,为中国的写景文学添了一种手法。泛泛的说风景像图画,例如:“峰次青松,岩悬 石,于中历落有翠柏生焉,丹青绮分,望若图绣矣” [2] ,这是很早就有的。具体的把当前风物比拟为某种画法或某某大画家的名作,例如:“律以皴法,类黄鹤山樵” [3] ,或者:“只见对面千佛山上梵宫僧寮与那苍松翠柏高下相间,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枫夹在里面,仿佛似宋人赵千里的一幅《瑶池图》” [4] ,这可以说从文同正式起头。例如他的《晚雪湖上寄景孺》:“独坐水轩人不到,满林如挂《暝禽图》”;《长举》:“峰峦李成似,涧谷范宽能”;《长举驿楼》:“君如要识营邱画,请看东头第五重。” [5] 在他以前,像韩偓的《山驿》:“垒石小松张水部,暗山寒雨李将军”,还有林逋的《乘公桥作》:“忆得江南曾看着,巨然名画在屏风” [6] ,不过偶然一见;在他以后,这就成为中国写景诗文里的惯技,西洋要到十八世纪才有类似的例子。文同这种手法,跟当时画家向杜甫、王维等人的诗句里去找绘画题材和布局的试探 [7] ,都表示诗和画这两门艺术在北宋前期更密切的结合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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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丹渊集》卷十八。

[2] 《水经注》卷四《清水》。

[3] 林纾《畏庐续稿·登太山记》。

[4] 刘鹗老残游记》第七章。

[5] 《丹渊集》卷十六、卷十七。

[6] 《林和靖先生诗集》卷三。

[7] 詹景凤《〈画苑〉补益》卷一载郭熙《林泉高致·画意》节;当然晚唐的画家已偶有这种试探,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五就记段赞善把郑谷、李益的诗意“图写之”。

早晴至报恩山寺

山石巉巉磴道微,拂松穿竹露沾衣。烟开远水双鸥落,日照高林一雉飞。大麦未收治圃晚,小蚕犹卧斫桑稀。暮烟已合牛羊下,信马林间步月归。

织妇怨

掷梭两手倦,踏茧双足趼 [1] 。三日不住织,一疋才可剪。织处畏风日,剪时谨刀尺。皆言边幅好,自爱经纬密 [2] 。昨朝持入库,何事监官怒?大字雕印文,浓和油墨污 [3] 。父母抱归舍,抛向中门下;相看各无语,泪迸 [4] 若倾泻。质钱解衣服,买丝添上轴 [5] ;不敢辄下机,连宵停火烛 [6] 。当须了租赋,岂暇恤襦袴?前知 [7] 寒切骨,甘心肩骭露。里胥踞门限,叫骂嗔纳晚。安得织妇心,变作监官眼 [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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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趼”音“茧”,脚底生的硬皮。

[2] 大家都说这匹绢的门面很宽,自己觉得这匹绢的身骨也很结实。

[3] 据其他宋人的诗里,印在绢上的“大字”是个“退”字。郭祥正《青山集》卷十六《墨染丝》说:“缲丝自喜如霜白,输入官家吏嫌黑;手持‘退’印竞传呼,倏见长条染深墨。”方岳《秋崖小稿》卷二十六《山庄书事》也说:“截绢入官输,官怨边幅窄;抛掷下堂阶,‘退’字印文赤。”

[4] “迸”原作“并”,据《皇朝文鉴》卷十三改。

[5] 把买来的丝放在织机上面,重新去织。

[6] 不灭火烛。“停”有相反两意:一、停止或灭绝,例如“七昼七夜,无得停火”(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一《跛奚移文》);二、停留或保持,例如“兰膏停室,不思衔烛之龙”(陆机《演连珠》),“逍遥待晓分……明月不应停”(《乐府诗集》卷四十六《读曲歌》之八十六),“停灯于 ,先焰非后焰而明者不能见”(刘昼《刘子》第五十三《惜时》)。这里“停”字是第二意,参看朱庆馀《近试上张籍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

[7] 早知道或明知道。

[8] 比了唐人聂夷中《伤田家》里的名句:“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这两句似乎更为简洁沉痛。白居易在《新乐府》的《缭绫》一首里,只慨叹人民“手疼”织成的绫罗给奢淫的皇帝拿去糟蹋浪费,他不知道绫罗在入官进贡以前,已经替劳动者带来了文同这首诗所写的痛苦。

晚至村家

高原硗确石径微,篱巷明灭馀残晖。旧裾飘风采桑去,白袷卷水秧稻归。深葭 [1] 绕涧牛散卧,积麦满场鸡乱飞。前溪后谷暝烟起,稚子各出关柴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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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芦苇。

新晴山月

高松漏疏月,落影如画地。徘徊爱其下,及久不能寐。怯风池荷卷,病雨 [1] 山果坠。谁伴余苦吟?满林啼络纬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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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荷叶怕风吹,果子遭雨害。

[2] 草虫,一名“络丝娘”。

曾巩

曾巩(1019—1083)字子固,南丰人,有《元丰类稿》。他以散文著名,列在“唐宋八家”里。他的学生秦观不客气地认为他不会作诗 [1] ,他的另一位学生陈师道不加可否地转述一般人的话,说他不会作诗 [2] 。从此一场笔墨官司直打到清朝,看来判他胜诉的批评家居多数 [3] 。就“八家”而论,他的诗远比苏洵苏辙父子的诗好,七言绝句更有王安石的风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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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津逮秘书》本《东坡题跋》卷三《记少游论诗文》;据秦观《淮海集》卷一《曾子固哀词》、卷二《次韵邢敦夫〈秋怀〉》第三首,他曾经从曾巩学做文章。

[2] 《后山先生集》卷二十三《诗话》,参看惠洪冷斋夜话》卷九“渊材迂阔好怪”条。

[3] 孙觌鸿庆居士集》卷十二《与曾端伯书》,刘克庄《后村大全集》卷一百七十五,方回《瀛奎律髓》卷十六,刘壎隐居通议》卷七,杨慎《升庵外集》卷七十八,贺裳载酒园诗话》卷五,王士禛池北偶谈》卷十四,何焯义门读书记·元丰类稿》卷一,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四,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一,姚莹《后湘诗集》卷九《论诗绝句》,杨希闵《乡诗摭谭》卷三。

西楼

海浪如云去却回,北风吹起数声雷。朱楼四面钩疏箔 [1] ,卧看千山急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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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把帘子挂起。

城南 [1]

雨过横塘水满堤,乱山高下路东西。一番桃李花开尽,惟有青青草色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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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一首也误收入元好问《遗山诗集》卷十四,题作《春日寓兴》。

王安石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临川人,有《临川文集》。他在政治上的新措施引起同时和后世许多人的敌视,但是这些人也不能不推重他在文学上的造就,尤其是他的诗,例如先后注释他诗集的两个人就是很不赞成他的人 [1] 。他比欧阳修渊博,更讲究修词的技巧,因此尽管他自己的作品大部分内容充实,把锋芒犀利的语言时常斩截干脆得不留馀地、没有回味的表达了新颖的意思,而后来宋诗的形式主义却也是他培养了根芽。他的诗往往是搬弄词汇和典故的游戏、测验学问的考题;借典故来讲当前的情事,把不经见而有出处的或者看来新鲜而其实古旧的词藻来代替常用的语言。典故词藻的来头愈大,例如出于《六经》、《四史》,或者出处愈僻,例如来自佛典、道书,就愈见工夫。有时他还用些通俗的话作为点缀,恰像大观园里要来一个泥墙土井、有“田舍家风”的稻香村,例如最早把“锦上添花”这个“俚语”用进去的一首诗可能是他的《即事》 [2] 。

把古典成语铺张排比虽然不是中国旧诗先天不足而带来的胎里病,但是从它的历史看来,可以说是它后天失调而经常发作的老毛病。六朝时,萧子显在《南齐书》卷五十二《文学传论》里已经不很满意诗歌“缉事比类……或全借古语,用申今情”,锺嵘在《诗品》里更反对“补假”“经史”“故实”,换句话说,反对把当时骈文里“事对”、“事类”的方法应用到诗歌里去 [3] ;唐代的韩愈无意中为这种作诗方法立下了一个简明的公式:“无书不读,然止用以资为诗” [4] 。也许古代诗人不得不用这种方法,把记诵的丰富来补救和掩饰诗情诗意的贫乏,或者把浓厚的“书卷气”作为应付政治和社会势力的烟幕。第一,从六朝到清代这个长时期里,诗歌愈来愈变成社交的必需品,贺喜吊丧,迎来送往,都用得着,所谓“牵率应酬”。应酬的对象非常多;作者的品质愈低,他应酬的范围愈广,该有点真情实话可说的题目都是他把五七言来写“八股”、讲些客套虚文的机会。他可以从朝上的皇帝一直应酬到家里的妻子——试看一部分《赠内》、《悼亡》的诗;从同时人一直应酬到古人——试看许多《怀古》、《吊古》的诗;从旁人一直应酬到自己——试看不少《生日感怀》、《自题小像》的诗;从人一直应酬到物——例如中秋玩月、重阳赏菊、登泰山、游西湖之类都是《儒林外史》里赵雪斋所谓“不可无诗”的。就是一位大诗人也未必有那许多真实的情感和新鲜的思想来满足“应制”、“应教”、“应酬”、“应景”的需要,于是不得不像《文心雕龙·情采》篇所谓“为文而造情”,甚至以“文”代“情”,偷懒取巧,罗列些古典成语来敷衍搪塞。为皇帝做诗少不得找出周文王、汉武帝的轶事,为菊花做诗免不了扯进陶潜司空图的名句。第二,在旧社会里,政治的压迫和礼教的束缚剥夺了诗人把某些思想和情感坦白抒写的自由。譬如他对国事朝局的愤慨、在恋爱生活里的感受,常常得指桑骂槐或者移花接木,绕了个弯,借古典来传述;明明是时事,偏说“咏史”,明明是新愁,偏说“古意”,甚至还利用“香草美人”的传统,借“古意”的形式来起“咏史”的作用,更害得读者猜测个不休。当然,碰到紧急关头,这种烟幕未必有多少用处。统治者要兴文字狱的时候,总会根据无火不会冒烟的常识,向诗人追究到底,例如在“乌台诗案”里,法官逼得苏轼把“引证经传”的字句交代出来。除掉这两个社会原因,还有艺术上的原因;诗人要使语言有色泽、增添深度、富于暗示力,好去引得读者对诗的内容作更多的寻味,就用些古典成语,仿佛屋子里安放些曲屏小几,陈设些古玩书画。不过,对一切点缀品的爱好都很容易弄到反客为主,好好一个家陈列得像古董铺子兼寄售商店,好好一首诗变成“垛叠死人”或“牵绊死尸” [5] 。

北宋初的西昆体就是主要靠“挦扯”——锺嵘所谓“补假”——来写诗的。然而从北宋诗歌的整个发展看来,西昆体不过像一薄层、一小圈的油花,浮在水面上,没有在水里渗入得透,溶解得匀;它只有极局限、极短促的影响,立刻给大家瞧不起 [6] ,并且它“挦扯”的古典成语的范围跟它歌咏的事物的范围同样的狭小。王安石的诗无论在声誉上、在内容上、或在词句的来源上都比西昆体广大得多。痛骂他祸国殃民的人都得承认他“博闻”、“博极群书” [7] ;他在辩论的时候,也破口骂人:“君辈坐不读书耳!” [8] 又说自己:“某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 [9] 。所以他写到各种事物,只要他想“以故事记实事” [10] ——萧子显所谓“借古语申今情”,他都办得到。他还有他的理论,所谓“用事”不是“编事”,“须自出己意,借事以相发明” [11] ;这也许正是唐代皎然所说“用事不直” [12] ,的确就是后来杨万里所称赞黄庭坚的“妙法”,“备用古人语而不用其意” [13] 。后面选的《书湖阴先生壁》里把两个人事上的古典成语来描写青山绿水的姿态,可以作为“借事发明”的例证。这种把古典来“挪用”,比了那种捧住了类书 [14] ,说到山水就一味搬弄山水的古典,诚然是心眼儿活得多,手段高明得多,可是总不免把借债来代替生产。结果是跟读者捉迷藏,也替笺注家拉买卖。流传下来的、宋代就有注本的宋人诗集从王安石集数起,并非偶然。李壁的《王荆文公诗笺注》不够精确,也没有辨别误收的作品,清代沈钦韩的《补注》并未充分纠正这些缺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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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参看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八论李壁注王安石诗“致讥”“寓贬”;沈钦韩《王荆公文集注》卷一《上五事劄子》注、《诗集补注》卷二《君难托》、《何处难忘酒》、卷四《和郭功甫》、《偶书》、《韩忠献挽词》、《故相吴正宪公挽词》等注。

[2] 李壁《王荆文公诗笺注》卷三十四。

[3] 参看刘勰《文心雕龙》第三十五篇、第三十八篇。

[4] 《昌黎先生集》卷二十五《登封县尉卢殷墓志》;“资”字值得注意,跟杜甫《奉赠韦左丞丈》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涵义大不相同。

[5] 曾慥《类说》卷五十六载《古今诗话》,江少虞《皇朝类苑》卷三十九。

[6] 例如文彦博《文潞公文集》从卷四起就渐渐摆脱西昆的影响。甚至《西昆酬唱集》里的作者也未必维持西昆体的风格,例如张咏《乖崖先生文集》里的诗都很粗率,而《西昆酬唱集》卷上有他的《馆中新蝉》。

[7] 例如杨时《龟山先生集》卷十七《答吴国华书》,晁说之《嵩山文集》卷十三《儒言》等。

[8] 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二十。

[9] 《临川集》卷七十三《答曾子固书》。

[10]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五引《西清诗话》论王安石。

[11] 《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五引《蔡宽夫诗话》记王安石语,亦见李壁《王荆文公诗笺注》卷四十一《窥园》诗注。

[12] 《诗式》卷一“诗有四深”条。

[13] 《诚斋集》卷一百十四《诗话》。

[14] 参看司马光续诗话》记西昆体作家刘筠论《初学记》语:“非止‘初学’,可为‘终身记’。”

河北民

河北民,生近二边长苦辛 [1] 。家家养子学耕织,输与官家事夷狄 [2] 。今年大旱千里赤,州县仍催给河役 [3] 。老小相依来就南,南人丰年自无食 [4] 。悲愁天地白日昏,路旁过者无颜色。汝生不及贞观中,斗粟数钱无兵戎 [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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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二边”指辽和西夏。

[2] 当然宋对辽每年要“纳”银绢,对西夏也每年要“赐”银绮绢茶,可是这里的“事”字恐怕不是“以大事小”而是“有事于”——防御——的意思。

[3] 尽管荒年没饭吃,还得去赶做河工。

[4] 虽然是丰年,也一样没有饭吃。参看同时像曾巩《元丰类稿》卷一《胡使》:“南粟鳞鳞多送北,北兵林林长备胡……还来里闾索穷下,斗食尺衣皆北输。”

[5] 唐太宗李世民在贞观十五年八月里说他有“二喜”:第一是连年丰收,“长安斗米值三四钱”;第二是:“北虏久服,边鄙无事”。王安石对贞观和开元时代非常向往,例如这首诗以及《叹息行》、《寓言》第五首、《开元行》等。可是熙宁元年宋神宗赵顼第一次召他“越次入对”,问他说:“唐太宗何如?”他回答得很干脆:“陛下当法尧舜,何以太宗为哉!”王夫之宋论》卷六说他“入对”的话是“大言”唬人,这些诗也许可以证实那个论断。

即事

径暖草如积,山晴花更繁。纵横一川水,高下数家村。静憩鸡鸣午,荒寻犬吠昏。归来向人说,疑是武陵源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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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就是陶潜《桃花源记》所写的世外乐土。

葛溪驿 [1]

缺月昏昏漏未央 [2] ,一灯明灭照秋床。病身最觉风露早,归梦不知山水长。坐感岁时歌慷慨,起看天地色凄凉。鸣蝉更乱行人耳,正抱疏桐叶半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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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葛溪在江西弋阳,驿是公家设立的夫马站和过客招待所。

[2] 等于说夜正长;“漏”是古代的计时器。

示长安君 [1]

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自怜湖海三年隔,又作尘沙万里行 [2] 。欲问后期何日是,寄书应见雁南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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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王安石的大妹妹,名文淑,工部侍郎张奎的妻子,封长安县君。

[2] 这大约是宋仁宗嘉祐五年(公元1060年)王安石出使辽临行所作。

初夏即事

石梁茅屋有弯碕 [1] ,流水溅溅度两陂。晴日暖风生麦气,绿阴幽草胜花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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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王安石还有一首《弯碕》诗说:“残暑安所逃,弯碕北窗北。”“弯碕”见晋人左思《吴都赋》,《文选》卷五李善注说是“昭明宫东门”的名称,李周翰注说是“险峻”的意思,这里似乎都不切合。《广韵》卷一的《五支》和《八微》两部说“碕”是“曲岸”或“石桥”,想来此处以“曲岸”为近,因为诗里已经明说那地方有“石梁”;“弯”是形容堤岸的曲折,王安石不过借用左思的字面。《吴都赋》还有一句“碕岸为之不枯”,李周翰注说“碕”是“长岸”;郭璞《江赋》里说起“碕岭”和“悬碕”,《文选》卷十二李善注分别引许慎《淮南子注》和《埤苍》说“碕”是“长边”、“曲岸头”;宋代袁易《念奴娇》词也说:“浅水弯碕,疏篱门径,淡抹墙腰月。”(《全宋词》卷二百七十七)都可以参证。

悟真院

野水从横漱屋除,午窗残梦鸟相呼。春风日日吹香草,山北山南路欲无。

书湖阴先生 [1] 壁

茆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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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杨德逢的外号;他是王安石在金陵的邻居。

[2] 这两句是王安石的修词技巧的有名例子。“护田”和“排闼”都从《汉书》里来,所谓“史对史”,“汉人语对汉人语”(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曾季貍艇斋诗话》);整个句法从五代时沈彬的诗里来(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八),所谓“脱胎换骨”。可是不知道这些字眼和句法的“来历”,并不妨碍我们了解这两句的意义和欣赏描写的生动;我们只认为“护田”“排闼”是两个比喻,并不觉得是古典。所以这是个比较健康的“用事”的例子,读者不必依赖笺注的外来援助,也能领会,符合中国古代修词学对于“用事”最高的要求:“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颜氏家训》第九篇《文章》记邢劭沈约语)

泊船瓜洲 [1]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 [2] ,明月何时照我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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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长江北岸,跟镇江——“京口”——相对。这是王安石想念金陵的诗,钟山是他在金陵的住处。

[2] 这句也是王安石讲究修词的有名例子。据说他在草稿上改了十几次,才选定这个“绿”字;最初是“到”字,改为“过”字,又改为“入”字,又改为“满”字等等(洪迈《容斋续笔》卷八)。王安石《送和甫寄女子》诗里又说:“除却春风沙际绿,一如送汝过江时”,也许是得意话再说一遍。但是“绿”字这种用法在唐诗中早见而亦屡见:丘为《题农父庐舍》:“东风何时至?已绿湖上山”;李白《侍从宜春苑赋柳色听新莺百啭歌》:“东风已绿瀛洲草”;常建《闲斋卧雨行药至山馆稍次湖亭》:“行药至石壁,东风变萌芽。主人山门绿,小隐湖中花”。于是发生了一连串的问题:王安石的反复修改是忘记了唐人的诗句而白费心力呢?还是明知道这些诗句而有心立异呢?他的选定“绿”字是跟唐人暗合呢?是最后想起了唐人诗句而欣然沿用呢?还是自觉不能出奇制胜,终于向唐人认输呢?

江上

江北秋阴一半开,晓云含雨却低回。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

夜直 [1]

金炉香烬漏声残,翦翦轻风阵阵寒。春色恼人眠不得 [2] ,月移花影上栏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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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直”通“值”,就是值班;那时候的制度,翰林学士每夜轮流一人值班住宿在学士院里。(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三)

[2] 这一句出于罗隐的《春日叶秀才曲江》诗:“春色恼人遮不得。”

郑獬

郑獬(1022—1072)字毅夫,湖北安陆人,有《郧溪集》。他做官以直率著名,敢替人民叫苦,从下面选的诗里就看得出来。诗虽然受了些韩愈的影响,而风格爽辣明白,不做作,不妆饰。集里有几首堆砌雕琢的七律,都是同时人王珪的诗,所谓镶金嵌玉的“至宝丹”体,“四库全书馆”误收进去,不能算在他账上的。其中最词藻富丽的一首《寄程公辟》在王珪、郑獬、王安石和秦观的诗集里都出现 [1] ,大约是中国诗史上分身最多的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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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华阳集》卷三,《郧溪集》卷二十七,《王荆文公诗笺注》卷三十七,《淮海后集》卷上。

采凫茨 [1]

朝携一筐出,暮携一筐归。十指欲流血,且急眼 [2] 前饥。官仓岂无粟?粒粒藏珠玑。一粒不出仓,仓中群鼠肥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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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见前苏舜钦《城南感怀呈永叔》注〔3〕。

[2] 原作“昨”,据《皇朝文鉴》卷十七改正。

[3] 唐人曹邺有一首有名的《官仓鼠》诗:“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健儿无粮百姓饥,谁遣朝朝入君口!”

道旁稚子

稚儿怕寒床下啼,两骭赤立仍苦饥。天之生汝岂为累,使汝不如凫鹜肥 [1] ?官家桑柘连四海,岂无寸缕为汝衣?羡尔百鸟有毛羽,冰雪满山犹解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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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作“肌”,疑是误字。

滞客

五月不雨至六月,河流一尺青泥浑。舟人击鼓 [1] 挽舟去,牛头刺地 [2] 挽不行。我舟系岸已七日,疑与绿树同生根。忽惊黑云涌西北,风号万窍秋涛奔;截断雨脚不到地,半夜霹雳空杀人 [3] !须臾云破见星斗,老农叹息如衔冤。高田已槁下田瘐,我为滞客何足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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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六朝诗里就讲起开船打鼓的风俗,例如阴铿《江津送刘光禄不及》:“鼓声随听绝。”唐宋时还保存这个习惯,参看杜甫《十二月一日》:“打鼓发船何郡郎”,李郢《画鼓》:“两杖一挥行缆解”。

[2] 用牛拉纤;这是写牛把劲使尽的样子。古代常以牲口挽舟,参看李白《丁督护歌》:“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汪元量《湖州歌》第六十一首:“官河宛转无风力,马曳驴拖鼓子船”;元人宋本作《驴牵船赋》,马臻《舟次杨村》:“蹇驴无力牵船缆,行到杨村日已昏。”

[3] 只听雷声,没见雨点,都给风吹散了。“雨”刻本作“两”,疑是误字。

春尽

春尽行人未到家,春风应怪在天涯。夜来过岭忽闻雨,今日满溪俱是花。前树未回疑路断,后山才转便云遮。野 [1] 间绝少尘埃污,惟有清泉漾白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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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作“夜”,疑是误字。

刘攽

刘攽(1022—1088)字贡父,新喻人,有《彭城集》。他跟他哥哥刘敞都是博学者,也许在史学考古方面算得北宋最精博的人,但他们的诗歌里都不甚炫弄学问。刘敞的诗有点呆板,刘攽比他好,风格上是欧阳修的同调。

江南田家

种田江南岸,六月才树秧。借问一何晏,再为霖雨伤。官家不爱农,农贫弥自忙。尽力泥水间,肤甲皆痏疮。未知秋成期,尚 [1] 足输太仓。不如逐商贾,游闲事车航;朝廷虽多贤,正许赀为郎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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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尚”等于“倘”,也许的意思。

[2] 封建时代名义上重农轻商,但是实际上往往对商人不是轻贱而是企羡,觉得他们获利多,生活自由,不像农民的身子生根在耕种的土地上,动也动不得。这种情形汉代政论晁错早就指出来:“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亡农夫之苦,有仟佰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汉书》卷二十四上《食货志》上)古诗里就有“贾客乐”或“估客乐”这样一个主题,唐代诗人像元稹刘禹锡、张籍等都作了这个题目的诗(都收入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十八),白居易也作了《盐商妇》,张籍还有《野老歌》;他们的意思全逃不出晁错这几句话。刘攽这首诗结尾两句讲商人捐官,比他们进了一层。他们只说:“求利莫求名,求名有所避”或“高赀比封君,奇货通幸卿”,刘攽轻轻巧巧的指出“名”会跟着“利”来,商人不但结交官僚,而且可以老实不客气的变成官僚。“以赀为郎”是借用汉代的说法(见《史记》卷一百二《张释之冯唐列传》、卷一百十七《司马相如列传》),因为汉代就有这种现象:一方面“市井之子孙不得仕宦为吏”,而另一方面“吏道益杂,不选而多贾人”(《史记》卷三十《平准书》)。

补注:戴鸿森同志指出,此句虽用“汉代的说法”,却切合宋时政制;《宋史》卷一百五十八《选举志》四:“绍兴初,尝以兵革,经用不足,有司请募民入赀补官,帝难之。参知政事张守曰:‘祖宗时,授以斋郎,今之将仕郎是也。’”

城南行

八月江湖秋水高,大堤夜坼声嘈嘈。前村农家失几户,近郭扁舟屯百艘。蛟龙蜿蜒水禽白,渡头老翁须雇直 [1] 。城南百姓多为鱼,买鱼欲烹辄凄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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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意思说水涨以前,摆渡不要出钱的。

雨后池上

一雨池塘水面平,淡磨明镜照檐楹。东风忽起垂杨舞,更作荷心万点声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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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雨后树上的水点给风吹落在池里荷叶上。

新晴 [1]

青苔满地初晴后,绿树无人昼梦馀。惟有南风旧相识,偷开门户又翻书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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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首诗见《彭城集》卷十八,也见《四库全书馆》辑本刘敞《公是集》卷二十八,题目是《绝句》:根据刘克庄《后村大全集》卷一百七十四又祝穆《事文类聚》后集卷二十一,是刘攽的作品。

补注:“惟有南风旧相识,偷开门户又翻书。”戴鸿森同志指出,《宋诗纪事》卷十六“偷”字作“径”,和“旧相识”呼应的当,“偷”字相形,不免矫揉做作。

[2] 可以跟唐人薛能(一作曹邺)《老圃堂》的“昨日春风欺不在,就床吹落读残书”比较。“南风旧相识”大约来自李白《春思》的“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刘攽在另一首诗里,用类似的笔法写风:“杖藤为笔沙为纸,闲立庭前试草书。无奈春风犹掣肘,等闲撩乱入衣裾。”(《致斋太常寺以杖画地成》第二首)

王令

王令(1232—1059)字逢原,江都人,有《广陵先生文集》。他受韩愈、孟郊、卢仝的影响很深,词句跟李觏的一样创辟,而口气愈加雄壮,仿佛能够昂头天外,把地球当皮球踢著似的,大约是宋代里气概最阔大的诗人了。运用语言不免粗暴,而且词句尽管奇特,意思却往往在那时候都要认为陈腐,这是他的毛病。

饿者行

雨雪不止泥路迂,马倒伏地人下扶。居者不出行者止 [1] ,午市不合人空衢。道中独行乃谁子?饿者负席缘门呼。高门食饮岂无弃,愿从犬马求其馀。耳闻门开身就拜,拜伏不起呵群奴 [2] 。喉干无声哭无泪,引杖去此他何如。路旁少年 [3] 无所语,归视纸上还长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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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止”一作“返”。

[2] 等于“群奴呵”。

[3] 王令自己。

暑旱苦热

清风无力屠得热 [1] ,落日着翅飞上山 [2] 。人固已惧江海竭,天岂不惜河汉干?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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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屠”字用得很别致;《广陵先生文集》卷十《暑中懒出》诗又说:“已嫌风少难平暑”。

[2] 意思说太阳不肯落。

[3] 昆仑山和蓬莱山当然都是清凉世界,可是自恨不能救天下人民脱离火坑,也就不愿意一个儿独去避暑了。《广陵先生文集》卷十《暑热思风》诗说:“坐将赤热忧天下,安得清风借我曹!”这种要把整个世界“提”在手里的雄阔的心胸和口吻,王令诗里常有,例如卷二《偶闻有感》:“长星作彗倘可假,出手为扫中原清”;卷七《西园月夜》:“我有抑郁气,从来未经吐;欲作大叹吁向天,穿天作孔恐天怒。”和他同时的韩琦安阳集》卷一《苦热》诗也说:“尝闻昆阆间,别有神仙宇……吾欲飞而往,于义不独处。安得世上人,同日生毛羽!”意思差不多,而气魄就远不及了。

渰渰 [1]

渰渰轻云弄落晖,坏檐巢满燕来归。小园桃李东风后,却看杨花自在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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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音“掩”,云起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