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伊凡
戚沙
马贤科
聋子
少年
队长
副队长
基督徒
船长
其他犯人A、B、C、D、E……
看守A、B、C……
中尉
排长
护送队队长
兵士等
工头
厨役等
队长回忆中诸女、流浪者、军官等
第一场
(风在呼号。窗震震作声。鼾声起伏。)
叙述者: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早晨五点钟还是漆黑,像半夜一样。瞭望塔上两只探海灯在劳动营里照来照去。
(隔窗闻起身号——钉锤敲一截悬挂着的铁条数响。鼾声继续。呵欠声。叠架床吱吱格格响。)
叙述者:有人起来了。伊凡蒙着头睡,可是营房里什么声音他都听得清清楚楚。看守来开门——(下闩声,吱呀开门声)值班的把烤干的靴子拿回来,扔在地下一大堆——(咚咚掷靴声)抬马桶的把杠子穿进去——(木杠与桶摩擦声,扛抬者短促沉重的脚步声)
犯人A:妈的,连个马桶都抬不了?撒我一脚。
马:妈的,你自己不好好走。
犯人A:马贤科这家伙顶不是东西。
马:还骂人?我揍你妈的。
副队长:闹什么呀?(砰然掷靴击柱)又是马贤科,专门捣蛋。
马:(低声叽咕着)得得,反正我倒楣。他妈的……(声与挑担脚步声仝去远)
聋:(声特大,时而似失控制力)伊凡!伊凡!
戚:(不耐)聋子少嚷嚷,你聋他不聋。
聋:伊凡!伊凡!奇怪,天天起个大早,今天怎么了?老睡不醒。
船:(自外返,嘘溜溜吸气,摩擦二手)喝!好冷。准有零度下二十度。
戚:船长不怕冷,还出去上厕所。
船:不去不行呃。
聋:伊凡!伊凡!(伊只哼哼)伊凡我的手套缝好没?
伊:我不舒服,起不来。
聋:啊?什么?
戚:(大声)他病了,起不来。
聋:糟糕——也是他自己兜生意给我做手套。
船:他是当裁缝的?
戚:(懒洋洋地)什么呀,船长你新来不知道,他们老犯人有他们的窍门,早上一早起来,利用这点自由时间给别人当小差使,挣俩钱贴补生活。
船:(模糊地)哦。
少:戚沙先生,你的靴子。
戚:哦。(置靴于地声)向来每天都是伊凡给我送来。
船:那倒方便。
戚:嗳,省得光着脚跑去找靴子。
聋:这个天没手套怎么行?今天第一天开到野地去干活,这不得冻死?
少:冻死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戚:嗳,基督徒,快祷告,求上帝保佑。
基:(在伊上铺喃喃地)耶稣就对他说,不要禁止他——
少:(嗤笑)这家伙,一天到晚不是祷告就是念《圣经》。亏他那本《圣经》老没叫搜出来。
聋:这个天到野地去,四面不挡风,一到那儿先得叫你装铁丝网,自己把自己关在里头,怕你逃跑。(从齿缝里)嚇咦呀!
(众沉默片刻。)
少:队长许会给我们想办法,不叫去。
聋:想办法,得有咸肉拿去送人哪,不然叫队长也没办法。
少:戚沙先生你这向收到粮包没有?
戚:(漫不经意)唔?没有。还是上个月。
犯人B:(声较远)人家反正不要紧,干户内工作的。
犯人C:(声较远)一样当犯人,人家有办法的照样有办法。
副队长:(咚咚走来,愤怒地)戚沙,我们又上当了。
戚:怎么了?
众:(七嘴八舌)怎么了,副队长?
副:配给部那些坏蛋,应当给四个二十五两的面包,我只拿到三个。这该谁少拿?
(众沉默片刻。)
少:老规矩,谁偷懒谁少拿。
马:(咬牙)小杂种,连你也找上我啦?你看见我偷懒哪?
少:我又没说你马贤科,谁叫你多心?
聋:(嗫嚅地)伊凡今天不舒服——
马:(急切地)啊?生病?少他一个人许还差不多。
少:(推伊)伊凡,你去不去告病假?
(伊只哼哼。)
聋:哪儿不舒服?
伊:背疼,疼了一晚上。
聋:啊?什么?
马:还不快去告病假,生病再上野地去,不是找死嚜?
聋:他再有两年就可以出去了,熬到现在不容易呃——
马:可不是,这时候再送命太不犯着。
伊:(透过滤音器)嗳,决定请假。就怕不准,又得出岔子。管它呢,去碰碰运气。还许真病得不轻,让我住医院好好地歇两天,睡个够。
叙述者:伊凡正这么想着,身上盖的毯子跟制服让人一掀掀掉了。他坐起来,看见那看守正拿着他制服看号码。
看守A:八五四号,徒刑三天。
伊:老总,为什么?
看守A:听见起身号不起来。——还有谁没起来?
(一片轰隆轰隆下床声。)
看守A:走走!跟我到营长室去。
(二人脚步声。砰门声。)
副:马贤科,他的早饭你给他看着。
马:副队长,你没听见,判三天徒刑,还赶得上吃早饭?
副:到时候不来再说。
(音乐。继以风声,铁丝吟声。
(看守室:看守B哼唱俄国民歌。旁有鼾声。开门声。看守A带伊入。)
看守B:(以棋子敲盘)嗳咦,来来来,咱们下一盘。
看守A:我还有事。
看守B:来来,我不信我这棋下不过你。
看守A:八五四号,今天饶了你,罚你给看守室拖地板。
伊:是是。
看守A:便宜你。
伊:多谢老总。
(看守A砰门出。歌声,鼾声继续。)
伊:老总,水桶呢,我去打水。
看守B:你不长眼睛?火炉后边。
(提取铅桶呛啷声。音乐过程。风声怒吼。)
犯人D:妈的,井上冰那么厚,水桶都下不去。(冰、桶摩擦声)
伊:我来,我试试。
犯人D、E:(参错地)下去了。——下去了。
伊:瞧这绳子,冻得像根棍子。
犯人D:好家伙!光着手拉绳子?
犯人E:你真不在乎。
伊:可不疼得要死?
犯人D:这个天出来不戴手套?
伊:还有工夫让你戴手套?叫他们逮了来拖地板的。
犯人D:咦,不是有个犯人派在看守室当差,干嘛还乱逮人拖地板?
伊:嚇!你不知道,那犯人老在旁边听他们说话,他们的秘密都让他知道了,还敢差他做事?
(吱吱格格声,桶拉上来。)
犯人E:(不耐)解绳子呀。
伊:手冻僵了,在水里渥渥。(桶中水泊泊声)好暖和。
(音乐,转入适哼唱民歌曲调。)
看守B:混账王八蛋,关门哪!有风。
(铅桶置地板上声。关门声。)
看守C:是今天的风,火老生不大。(轰隆轰隆火钳通煤声)
看守B:正月份可以领到十斤麦片。
看守C:没有,没十斤。
看守B:嗨,你瞎了眼睛啦,混蛋,把水往人靴子上泼。
看守C:人家外边早已不配给了。
看守B:可什么都买不到。
看守C:米也缺货。
看守B:米又不同了,米不能跟麦片比。——他妈的,你打算用多少水?谁这么着拖地板?
伊:(陪笑)老总,不这么洗不干净,这泥多厚。
看守B:妈的,你没看见你老婆拖地板?
伊:老总,我十年没看见老婆了,都忘了她是什么样了。
看守B:这些饭桶,什么事都不会做,让他们吃面包都白吃了,只配吃屎。
看守C:其实天天拖地板干嘛呀?那潮气谁受得了?嗳,八五四号,你擦一把就滚蛋。
伊:是。
叙述者:他是存(音成)心的,正好马马虎虎擦一把就算了,抹布一扔,水往外边一倒,就抄小路往食堂跑,还许赶得上吃早饭。
(雪地跑步声,被急促的音乐淹没。)
第二场
(营房人声嗡嗡。伊奔入。)
伊:(气喘吁吁)副队长。
副:嗳,伊凡,倒没叫你坐监牢?
马:还坐监牢?吃早饭也有他,领面包也有他。
副:你没去请病假?
伊:去过了,不准哪,热度不够高。
马:又吃得下又跑得动,生什么病?
副:哪,面包拿去。
(伊奔回自己床前,喘息着爬上床架声。)
基:(喃喃念)马太福音第十五章:于是耶路撒冷的书掌和法利赛人来向耶稣说……
聋:伊凡!不给我缝手套,破布还我拿来绑腿。
伊:哦。
聋:喝,你这褥子破这么个大洞,倒好,什么都藏在里头。
伊:(情急)别嚷嚷行不行?
聋:丢了面包可别怪我,你上边的基督徒也看见了。
伊:他不要紧。
聋:你收在柜子里不放心?
伊:上回不是闹该班的偷东西?
聋:只有一个办法最靠得住,拿到马上吃了。
伊:吃得太快肚子不饱,白吃了。
聋:咳,总算现在各人自己收着,从前大家锁在一个面包箱里,多别扭,自己咬一口做个记号,晚上哪儿认得出?
伊:还是那回有人逃跑,偷了个面包箱带走了,这才改了规矩。
聋:马上要点名了,你还有工夫缝褥子?
伊:得,这不结了?(拍褥使平匀)
聋:看不出来。
伊:(低声)不知摸得着摸不着。
队长:一百零四队,出去出去!出去点名。
(许多床架格格欲倒。杂乱的脚步声蜂拥而出。音乐。风声呜呜。)
聋:咦,我们还排在老地方,难道不开到野地去?
伊:嗳。到底我们队长本事大。
聋:不知哪一队倒楣,去做替死鬼。
(划火柴声。沉默片刻。)
伊:那么大风,亏他点得着。
聋:(低声)瞧那马贤科,人家一点上烟就在跟前转来转去,等着拣香烟屁股——(越说越响)
伊:(低声)别那么大声。
船:戚沙,那边排班是干什么?
戚:他们的号码不清楚,得重漆。
船:哦?
少:号码不清楚,逮到了得坐监牢。
船:坐监牢不便宜了我们?不做工。
戚:船长你不知道,在那冰箱里关几天准得生肺炎。
少:还得饿肚子挨打。
船:(诧)挨打?
少:可不用鞭子打。
戚:(低声)真讨厌,一抽烟就钉着你看。
船:昨天也跟我要来着。
戚:偏不给他。
看守C:走走!搜身哪!
(脚步声开始移动。)
马:(情急,流涎)戚沙先生,你抽完烟让我来一口。
戚:(沉默少顷)伊凡,你拿去。
伊:(惊喜)哦哦,多谢。
(群众继续向大门走,遥闻呼喊声。)
呼声:怎么连汗衫都要脱?
众:(纷纷地)啊?怎么回事?汗衫都不许穿?是上头发下来的。奇怪!
聋:(同时)怎么了?说什么?
排长:(喊声渐近)衬衫解开!
少:嗳呀,好容易留下这点热气都没了。
排长:(至近前)衬衫解开!
看守A:解开衬衫钮子!
排长:谁多穿衣裳的马上脱下。
看守A:这羊毛背心哪儿来的?快脱下。
船:你们没权利叫犯人这么大冷天脱衣裳。你不知道刑事法第九条?
看守A:(叱)嚇咦!当着中尉少胡说。
船:你们这种行为不像苏维埃人民,不像共产党。
中尉:(发作)军法监狱关十天。从今天晚上起。
排:是。
兵:走走!跟上,跟上!
(脚步声。)
船:(半自言自语)干嘛从晚上起?
少:晚上叫你辛苦了一天回来坐监牢饿肚子。
(众沉默片刻,只闻脚步声、风声。)
伊:天亮了。
船:太阳出来是一晚上最冷的时候。
伊:哦?(半自言自语)怪不得脊梁疼。浑身疼。
犯人A:看那基督徒,望着太阳笑呢。
犯人B:他妈的,还笑!有什么可乐的?
犯人A:那些信教的就是这样。
兵:站住!五个人一排。
(杂乱的脚步声。)
兵:他妈的,不去排五个一排,拉下你一人一排——(打他颈项背后一下)
马:嗳哟!
另一兵:你不知道这家伙,跑到那边去拣香烟屁股——(踢打推搡声)
(脚步声继续。)
少:这马贤科就是这样,看见香烟屁股就拣,痰罐子里都给捞出来。
船:以后别这么着,会生传染病的。
马:(冷笑)船长你等着瞧,等你在这儿待上八年,你也照样拣。
船:你这人真不识好歹。
马:算你当过船长,告诉你,这儿官比你大的多着呢。
聋:啊?说什么?——刚才船长真倒楣,可也怪你自己太要强了。
少说一句,事情不就过去了?
少:聋子又瞎打岔。
马:算他是硬汉。冰箱里关十天出来看他还硬不硬,除非翘了辫子。(门口守兵大声迅速点数。)
守兵: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齐整的步伐声。)
护送队排长:(重复点排数)一、二、三、四、五、六……
(护送队开拔,步伐声。犬吠声,吼声。)
护送队队长:犯人们注意,我们护送队有机关枪有猎狗。你们得按次序跟着队伍走,不许说话,眼睛朝前看,手别在背后。往左往右走一步,就作为企图逃跑,士兵不加警告马上开枪。好,快步走。
(步伐加速。风声。电线杆铁丝吟声。)
看守A:四三八号。手别在背后!
(步伐声。)
船:那马贤科在外边是干什么的?
伊:听说做过官,还有汽车。自从进来,老婆也跟他离婚了,没人给他送粮包,落得这样。
船:(沉默片刻后)你有老婆没?
伊:(淡漠地)有。
船:有信吗?
伊:信上能说什么?我都懒得写。
船:你反正就快出去了。
伊:难说。到时候知道出得去出不去。
船:怎么?
伊:我来这些年从来没一个人放出去。
船:来了多少年?
伊:八年多。
船:倒也不想家?
伊:想有什么用?
看守A:五零二号,跟上,跟上!
(风声。)
伊:(透过滤音器)一想到回家去,兴奋得气都透不过来,可是我不相信真会放我回去。想也是白想。不想家,想什么呢?想……想褥子里那块面包还在那儿不在,没给偷了去?
(音乐。)
第三场
(风声呜呜。杂乱的脚步声,人声嗡嗡。)
队长:(较远)嗨,你们多去几个人抬板箱。马贤科、船长,去铲雪去。嗨,你们俩去找木料,劈柴生炉子。
聋:(瑟缩)调到发电站好冷!
伊:房子刚造了一半,不挡风。
聋:比上野地去也好不了多少。
犯人A:聋子!伊凡!队长叫。
(二人忙跑过去。)
队长:你们俩上楼去砌墙——
伊:噢。
队长:可先得想法子叫机器间暖和点,太冷了没法调石灰浆,我们自己也冻僵了没法干活,明白不明白?
伊:嗯。
犯人B:队长,电梯坏了。
队长:叫副队长去报告去,马上叫人来修。
犯人B:噢。(去)
队长:伊凡,这三个大窗户,第一得把窗户堵住,用什么堵可得你们自己去想办法。
少:队长!队长!三十八队不肯给板箱。
队长:不给也得给。(去)
聋:队长说什么?
伊:叫我们去找东西挡窗户。这可往哪儿去找?
聋:(低声)我知道。来来,出去告诉你。(偕出。雪地上脚步声)那边有个地方搭现成的房子,有一卷屋顶毡子,是我自己收着的,咱们去拿去。
伊:那么,我先弯到那边去拿我的铲子。
聋:啊?什么?
伊:有一天派给我一把好铲子,算让我混过去了没交还。
聋:哦!你也有你的私房东西。
伊:做石匠没个好铲子还行?
聋:你藏在哪儿?
伊:天天换个地方。
聋:(半开玩笑地)哼,今天让我看见了,敢情非换不可。
伊:当然了,你也是石匠,正用得着。今天要是开到野地去,可就没了。
(铁锹啄硬物作叮叮声。聋、伊走过一群犯人在地上凿孔竖杆。)
伊:嗳,你们凿洞不是这样凿的。这地是上了冻,点个火不就化了。
一犯人:不许点火。
另一犯人:不给我们柴火。
伊:自己不会去拣些柴?
第二犯人:犯规矩的。
伊:瞧这地冻得像铁似的,砸下去都冒火星。
聋:(吐口痰)得了,伊凡,要你管?你算老几?
伊:真是,叫这些人白费工夫锄地,这样的天。
(风声。叮叮声继续。二人足声。音乐桥梁。
(木材运输机轰隆轰隆响,廿余人扛抬木材,作短促呼声。)
伊:这儿造房子哪?
聋:爬上去看看。
(二人爬上一堆废料。砖石废铁纷纷滚落声。)
伊:好家伙,这机器运木头运得那么快,这些人忙着叠(音夺)木头,连透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机器声、扛抬声继续,韵律加速,越来越紧张。聋、伊看怔住了。)
聋:(低声)他妈的。
伊:走,走。(爬下废料堆,砖石滚落声)
聋:好家伙,这是哪一队?不要命了?
伊:机器不停嚜,没法停。
(机器声渐远,复闻聋、伊脚步声。
(音乐桥梁。)
聋:哪,就在这木板底下。
(二人抬木板置地声。曳出毡卷,数木板绊落磕托声。)
伊:这么大卷,可怎么拿回去?
聋:让他们看见不得了。
伊:不能抬着走,这得竖起来两人抱着走,远看就像三个人似的。哪,这么着。(试挟行)
聋:就怕碰见看守。
伊:看守倒不管这些,就怕工头。
聋:你就快出去了,可别出了碴子加判十年。
伊:多判我十年还不容易,还怕他们找不到碴子?
聋:待会儿工头看见窗户上挂着毡子,一定知道是哪儿来的。
伊:关我们什么事?就说本来在这儿的,难道叫我们拆下来?
聋:队长决不会说出我们来的,这倒可以放心。
(二人沉重的脚步声,挟毡卷曳地声。
(音乐桥梁。
(机器轰隆轰隆声渐近。)
聋:妈的这么半天还在那儿干?
(机器声中忽闻异响,刺耳的轧轧声。)
聋:怎么了?
伊:你扶着,我上去看看。(爬上废料堆。惊怖地)把一根大木头塞在铁链子里,大家都使劲靠在那木头上。
(机器声止。寂静中闻众喘息声。)
众犯:(纷纷地)行了行了,好了。
一犯人:巴弗洛,去报告去,运输机坏了。
聋:咱们走吧,别叫他们看见了。
伊:嗳,待会还当是我们说的。
聋:回去别说。
伊:(厌倦地)知道。我看见得多了,没一个机器不让工人毁了。
聋:快跑,毡子背在背上。
伊:让瞭望塔上看见我们可不得了。(仝奔)
(音乐桥梁。)
伊:(通过滤音器)总算平安回到发电站,毡子也挂上了。一卡车一卡车的水泥砖运了来——(卡车倾倒大砖落地作巨响)
聋:(拉长声喊)石灰浆!
(四人立斜板下抛一批砖到平台上,另有人传呼转递,终抛到二楼聋、伊前。)
船:(推手车咿哑,厉声)马贤科你不好好推车?
马:妈的你管得着,还在这儿当你的船长哪?(唾船面,被船打一拳)嗳哟!
伊:(拉长声)石灰浆!
船:来了来了,让开让开!
伊:(低声以肘推聋)嗳,聋子。
聋:看见了。什么了不起,还不跟我们一样是犯人,算他当上了工头。
副:(自楼下喊)队长!工头找你。
(工头急促地跑上斜板,副队长跟着跑上来。)
队长:什么事?
工头:你当队长的,这——这算什么?
队长:怎么了?
工头:你这毡子哪儿来的?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这不是坐两天监牢的事,得多判你二十五年。
(呛啷掷铲声。)
伊:(通过滤音器)队长把铲子一扔,副队长跟聋子可都拿着铲子,三人包围着工头。聋子耳朵不行,可是大个子,长得又结实。他话没听清楚,可是心里明白。
队长:(凑近,低声,颤抖)你这王八蛋,还想判人家二十五年?你敢言语一声,你自己今天活不到明天。听见没有?
工头:(恐惧)嗳~~都是自己人,这又何必生这么大的气?
伊:(通过滤音器)队长不理他,拣起铲子来砌砖头。副队长下楼去了,走得可真慢。
(缓慢的下楼足声,斜板吱吱响。)
工头:(微嗽,哀恳地)可是你叫我怎么交代?
队长:你就说我们来的时候就是这样。
(铲刀刮砖声。)
工头:(微嗽,踱至伊前)嗨,八五四号,你为什么抹这么薄的石灰浆?
伊:这个天石灰浆抹厚了,夏天不成了漏斗?
工头:你当石匠的不听工头的话?
(片刻的寂静。工头微嗽,下楼,斜板吱吱响。)
队长:(扬声)你把我们的电梯给修好。凭什么我们做牛做马,那么大块砖头得一个个运上楼去。
工头:(一面下梯)运上去有工钱拿的。
队长:工钱!照推车的价钱算,推车多省事。
工头:(自楼下高声)我主张加工钱也没用,会计不肯加。
队长:会计!我们大伙儿辛辛苦苦,就够给四个石匠运砖头,能挣几个钱?——(拉长声)石灰浆!
伊:(胜利地拉长声)石灰浆!
(音乐。)
第四场
(午饭汽笛声中,众犯拥入食堂。)
食堂勤务:不许乱挤!分队进去。——还往前挤?(以棒打)
众:不怪我们,后头人推。
食堂勤务:退后退后!排队!(卜卜棒打声)
少:为吃饭也打人。
伊:打人也拣我们好欺负的打,人家的棍子有眼。
少:他们在厨房帮忙的比厨子还凶。
副:(高声)一百零四队跟我来。
(挤轧咒骂声。伊等终挤入。食堂人声嗡嗡。)
船:(在门口高声)你们这些人,吃完了赖着不走,不让别人进去。
伊:(挤到一张桌子前面清理出一块空地)嗳,让开让开,对不起,我们人多。——走不走?走不走?去你妈的!(推搡声)
厨夫:碗!碗!吃完了还碗!
副队长:(挤到柜台前)一百零四队。
(厨夫盛粥碗匙叮当。)
伊:副队长,这边这边!交给我。
厨:(双手按碗点数,一次授二碗出窗)二,四,六,八——
副:(跟着数)二,四,六,八——(转递伊)
(碗置桌上声。)
伊:(防人打翻)嗳,当心。嗳,老兄,吃到别人碗里来了?
(打落汤匙)
厨:十,十二,十四——他妈的碗又没了,你们洗碗的管干什么的?就管吃双份。
(一犯人捧托盘叠满空碗向柜台上哗啷啷一搁。)
厨:哪,又来一批脏碗,快洗!(授盘入窗)
叙述者:伊凡乘厨子不看见,把柜台上两碗麦片拿着就走,轻轻地跟副队长说:——
伊:十四。
厨:(发现)嗨!拿着往哪儿走?
副:他是我们队里的。
厨:我正数着,让他搅糊涂了。
副:(懒洋洋地)十四。
厨:我已经数到十四,这是十六。
伊:(大喊)你数到十六,可没交出来。你不信自己来数。瞧,都在桌上。(通过滤音器)我看见聋子跟布兴斯基挤上来,就把手里两碗麦片往他们手里一塞,他们坐到别处吃去了。
厨:(汹汹地)碗在哪儿?
伊:哪,哪,你尽管看。——混蛋,让开,人家看不见。——哪,这是刚才那两碗,剩下三排,四碗一排。你数。
厨:(咕噜)他妈的这些混账王八蛋,都不是人养的。(继续授碗出)十六,十八,二十,二十一,完了。下一队。
(简短的音乐过程。啜粥声。)
一犯人:(蓬蓬拍伊背)嗳,吃完了让别人坐。
少:(笑)人家没吃完。伊凡今天吃三份。
犯:三份?连队长副队长都只有双份。
伊:信他胡说。
少:还有两碗不是你的?
伊:(低声)这孩子。反正不会两碗都给我。
少:船长骂人吃完了不走,他自己也不走。
伊:这儿暖和,懒得动。
副:(自长桌较远一端)伊凡——
伊:(正等着这一声)呃,副队长。
副:这两碗你拿去。
伊:(喜出望外)哦——
副:你自己拿一碗,还有一碗给戚沙送去。
伊:(安静下来)噢。(接碗啜粥)
少:看马贤科站在副队长跟前不走。
伊:这家伙,他知道多一碗。
少:只有船长什么都没看见。
伊:船长可怜,新来什么都不知道,照这样简直没法活命。
副:船长。——嗳,船长!(授以一碗麦片)
船:(茫然)啊?(如见奇迹)这一碗哪儿来的?
副:你拿去拿去。
(船啜粥声。)
少:马贤科气跑了。
伊:那家伙,要是便宜了他我倒不服气。
少:送给戚沙那碗还不是你的?人家有粮包,有好的吃。
伊:他也好久没收到了。
少:他们办公室成天坐着烤火,真是好差使。
伊:谁叫人家有咸肉送人情呢?(起,持一碗麦片向外挤)让开让开。
食堂勤务:(在门口拦住)嗳,嗳,碗不许拿出去。
伊:是送到办公室的。
(音乐桥梁。
(伊吱哑一声推门入。)
戚:不行,从客观的看法你不能不承认他是个天才。
老犯人:什么天才?老油子。
伊:(胆怯抱歉地微嗽)戚沙先生的饭送来了。
戚:(不经意地)噢。(叮当置匙入碗)《暴君伊凡》教堂那一场多么帅。
老犯:捧专制帝王,思想有毒素。
戚:不捧不行呃——
老犯:捧专制独裁,迎合上头的口味,这叫拍马屁,不叫天才。
戚:(吃麦片)不过艺术不是内容,是技巧。
老犯:什么技巧也是白废。
(伊吱呀开门出。)
戚:嗳,你等等,碗拿去。(啜粥声)
(音乐桥梁。
(发电站人声嗡嗡。伊来。)
聋:(喜悦地)嗳,伊凡,坐这儿烤火。
少:(喜悦地)队长回来了,把工作报告搞好了。
犯人A:大概戚沙帮忙来着。
少:人家戚沙的确有两手。
伊:不怪队长看得起他。
犯人A:其实搞来搞去还不是便宜了管事的,当犯人的顶多多拿几两面包。
伊:别看不起几两面包,差这么点就真活不了。
少:听队长讲故事。队长今天真高兴。
队长:吓死了,旅长叫我去。立正,敬礼!“红军士兵提乌林报到。”他一拍桌子:“红军是为劳动人民服务的,你是什么东西,你是富农的儿子。你欺骗苏维埃政府!”我一声不言语。我一年没写信回家了,不让他们找到我,也不知家里怎么样了。我那时候二十二岁,还小呢。
(寂静片刻。)
伊:(低声)借根香烟给我,明天一定还你。
队长:限当天晚上六点钟把我撵出部队。那是冬天,把我的制服剥了,发给我一套夏天的。给张证书:因为是富农的儿子退伍,叫我没法找事。也真巧,过了几年我充军到西伯利亚,遇见从前的大队长,他也判了十年。听他说旅长枪毙了。真是报应。
犯人A:那一阵子还好,人人都判十年。从一九四九年起,不管犯了什么都判二十五年。
船:二十五年还想活着出去?
伊:你别愁你那二十五年,将来的事说不定,我在这儿八年是真的。
聋:伊凡就快回家了。
少:他一只脚已经到家了。
伊:我还是一九四一年离开家的,去当兵。
副:这儿还不都是当兵让德国人俘虏了去,逃回来就硬说你是回来当间谍。
伊:什么战俘营、劳动营、特别营都待过了。
聋:(大声岔入)我逃走三次,三回都给德国人逮回去,耳朵打聋了。
伊:别说,我们这儿倒有样好处,可以随便说话。在北边劳动营,你只要叽咕一声外边洋火缺货,马上关监牢,加判十年。
少:这儿骂老胡子都不要紧。
伊:看守也管不了这许多。
聋:啊?骂谁?
少:老胡子。
聋:谁?
少:老胡子是谁都不知道?
聋:别处不像我们这么苦,不用号码,还有女人。
伊:哪有什么女人?
副:你老婆又不在这儿,干嘛吓得这样?
(众笑。)
伊:咳!还是这儿,面包也多三两。这儿也还安静——
马:(怪笑)这儿还安静?晚上睡觉都有小刀子杀人。
队长:什么人?打小报告的根本不是人。
(寂静片刻。)
副:队长是警告你呢,马贤科。
(汽笛声。)
队长:起来起来,和石灰浆。
(紧张忙碌的音乐。)
第五场
(敲铁条声当当当自远而近。)
众:放工了,放工了!(工作声继续:铲刀刮砖声,手车咿哑声,抛砖巨响。)
伊:刚干上了劲,倒又放工了。
队长:石灰浆!石灰浆!
聋:啧,刚和了一箱子石灰浆,留到明天都成了石头。
伊:大伙儿帮帮忙,别糟蹋了石灰浆。
船:(喘息推车上斜坡)这家伙诚心,把车子一歪,石灰浆撒了一半,好省力。队长,你另外派个人帮我,不要马贤科。
队:叫基督徒去帮船长。
副:基督徒!
队:马贤科去扔砖头。
少:队长,八十二队去交还工具了。
队:走吧,把石灰浆倒了算了,倒在这洞里,盖上点雪。
伊:队长,我这把铲子不用交还,我再砌两排。
队:好吧,叫聋子帮你。
副:伊凡,明年你放出去怎么办,我们没你不行呢。
队:(大笑)一定不让你走。
(众去。寂静中只闻风声、铲刀声。)
聋:得啦,走吧。(工作声继续)嗨,劳动英雄,再不走来不及了。……他妈的你不走我走啦!(掷铲奔下楼)
伊:(喘息)我马上就来,得找个地方把铲子藏起来。
(伊奔下斜板足音在空屋中震荡。稍一迟疑,移大石声,铲插入石隙摩擦声。伊奔出发电站赶上聋。)
聋:快点。
(二人跑步声为群众淹没。)
众:他妈的瞎了眼睛了,往哪儿挤?
伊:我们的人呢?
聋:我们一百零四队。
伊:我们给拉(音腊)下了。
众:(七嘴八舌)你们早干什么的?放工还不走?饿着肚子天亮干到天黑还不够?傻瓜,你等着,你嫌不够,再多判你二十五年。——去你妈的,跑这儿来混挤,狗杂种,操你祖宗八代。
聋:我操你祖宗八代,你才是狗杂种——
众:(哄笑)嗳,一百零四队,你们的聋子是假的,让我们试出来了。
少:这边,这边。
伊:帽子都挤掉了。(俯拾)
聋:(不耐)嗳咦呀,又找什吗?
伊:(摸帽内)找我的针。
聋:啊?
伊:我的针别在帽子里。还好没丢。
看守:五个一排,五个一排。
聋:快点。排不上又得挨打。
看守:一、二、三、四、五、六……(淡出)
众:(七嘴八舌人声嗡嗡)少一个人。逃跑了。三十二队少一个人。谁?谁逃跑了?
伊:怪不得老不叫走,数了又数。
少:三十二队副队长跟着去找去了。
聋:是哪个?
少:是那间谍。
伊:(嗤笑)我们都算是间谍。
少:人家是真间谍。
马:王八蛋害人,冻了一天,这时候还不叫回去。
少:好冷!没法站着不动。(多人跑步,跳跃拍手声)
聋:这么大月亮。
少:那王八蛋跑得了跑不了?
伊:除非白天跑了,要打算等瞭望塔上的兵下班,抓不到人一礼拜也不准下班。人跑了,看守也别想活着,没的吃,没的睡,气得他们一抓到就打死,不会活着逮回来。
戚:船长,英国海军的生活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船:我在一个英国兵船上当联络官,待了一个月。
戚:哦?
船:你信不信,打完仗那英国海军上将又写信又送礼,做纪念品“表示感谢”,他妈的可吓死我了。
戚:(笑了一声)抽烟——洋火这儿有。
(划火柴声。)
船:咳!东南西北哪儿都去过了,想不到落到这儿来。
众:(哄然)来了来了!逮到了!找到了!他妈的,为他一个人,五百个人等到半夜。混账王八蛋,妈的皮。(但立即沉默下来)
看守:站住!四百六十号,你上哪儿去了?(大吼)说!
卅二队副队长:这混蛋诚心躲着我,爬上去粉墙,一暖和就睡着了。(踢打)
(看守用枪托打,四六○号大呼倒地。)
看守:(踢)还装死?(再踢一脚)装死?
护送队长:(高声)退后!五个一排。
众:怎么又要数?人找到了还又要数?(后面)算了,往门口挤有什么用?混蛋!
护送兵士:退后!退后!五个一排。
(音乐桥梁。风声,步伐声。警犬吠声。)
看守:跑步,跑!
(步伐加速。少顷:——)
另一看守:(自远处吹警笛)站住!
(步伐声止。)
聋:又要抄身。
少:到家了,灌些凉气也不怕了。
伊:这叫家?
少:别的还有什么家?
伊:(至队伍末戚沙旁)戚沙先生,我这就跑到粮包处去替你排队。
戚:干嘛?也许我没有粮包。
伊:没有也不要紧,反正我等十分钟,你不来我就回去。
戚:(略顿了顿)好吧,伊凡,你去排队,可别多等。
(伊回原处。)
聋:伊凡你还得去看病?吃饭来不及了。
伊:也真是贱骨头,累了一天,脊梁倒不疼了。
聋:前头抄身这么慢。
伊:今天这一晚上反正完了。
聋:这一向抄得特别紧,查小刀子。
伊:其实我们又不在机器厂,哪儿来的小刀子?(突然低声)嗳呀——
聋:怎么了?
伊:(低声)该死。往兜里一揣就忘了。(袋中取出锯片)
聋:这是哪儿来的?
伊:地下拣的。
聋:这是锯子断了掉下一截子?
伊:刚才急急忙忙地就记得藏铲子,忘了它。
聋:快扔了。
伊:雪地上看得见的。
聋:知道是谁扔的?
伊:扔了可惜,可以做个皮匠刀。
聋:查到了可不当小刀子。
伊:得坐十天牢。
聋:那冰窑子,十天准生肺炎。十五天,出来只好进棺材。
伊:做皮匠可以赚两个钱。
聋:这家伙要钱不要命。
伊:有钱就有的吃,不然还是活不了。
聋:你明年就出去了,还找死?
伊:明年。别想得那么远。
看守:(声渐近)衣裳解开!衣裳解开!
另一看守:(逼近)手套脱下。脱帽子。解开大衣,解开制服,胳膊张开。
叙述者:伊凡把那块锯子藏在一只手套里,跟帽子一只手拿着。
看守:过来!(拍打伊腰背两旁、裤袋)
叙述者:看守抄完身,把伊凡右手拿着的手套使劲一捏,伊凡的心肝五脏就像有个铁钳子一夹。这只手套是空的,左手那只再这么一捏可就完了。
伊:(通过滤音器)上帝,救我,别让他们送我进监牢。
叙述者:看守去捏他左手的手套,先捏帽子,让帽子里的针扎了一下。
看守:(失声)嗳哟,什么东西——(帽子里找不到什么)他妈的!
(连打伊数下)
看守长:快着点,把机器厂那一队叫上来。
其他看守:走走,走走!
(杂乱脚步声。)
聋:(奔跑着)喝咦,你运气真好。
伊:(奔跑着,喜悦地)总算运气。
(音乐。)
第六场
(粮包处排长龙,人声嗡嗡。)
伊:(向一后来者)老兄,我的位子卖给你,一个卢布。
后来者:哪要那么些钱?
伊:你看排队排那么长,排在后边今天领不到了。
后来者:三十柯配克。
伊:没多要你的,你去打听打听,是这价钱。
后来者:你是专干这一行的?
伊:我是替一个朋友排队,他这时候不来,大概布告板上没他的名字。
后来者:三十柯配克。
伊:嗳~~人家占这位子不容易的,这时候去吃饭,连口热饭都吃不到。
后来者:得得,五十柯配克。
伊:嗳,不行,我那朋友来了。
戚:啊哈,米凯力支!
一犯人:(在长龙中)戚沙你看,我收到前两天的晚报!
戚:真的?
犯人:航空寄来的。
戚:(仝看报)唔……!沙伐斯基又有新戏上演。
犯人:据说非常成功。
戚:哦?
(报纸声。)
戚:居然轰动莫斯科。
伊:(陪笑)戚沙先生,那么我走了。
戚:当然,当然。你可得告诉我哪个在我前头,哪个在我后头。
伊:在这儿,在这儿。你要不要我把你的晚饭带回来?
戚:(微笑)不,你自己拿去吃。
伊:噢。
(伊欣然奔去。音乐桥梁。
(营房中,晚饭后:——)
基:(在上铺读《圣经》)愿我天父上帝与主耶稣基督降恩惠和平于汝等。我主耶稣之父上帝有福了;他会以一切心灵的幸福祝福我们……
少:(走来)聋子。(大声)聋子你有香烟卖?
聋:你问伊凡买,伊凡今天有粮包。
伊:(诧)啊?
聋:你没去领粮包?
伊:(惊喜)我不知道。你看见我的名字?
聋:有人看见你在那儿排队。
伊:哦~~!我是替戚沙排队。
少:你替他排队,倒不请你吃,倒请船长。
伊:我已经吃了他的晚饭了。
少:我们吃什么当饭?你看看人家吃什么。
伊:(低声)别嚷嚷。
戚:(在伊下铺)船长,别客气,自己来。尝尝这熏鱼。来块香肠。
船:好好,我自己来。
戚:面包上抹点牛油。这是真正的莫斯科面包。
船:现在真还有人做白面包,我简直不能相信。
伊:我倒也不想吃人家的。你当收到粮包是好事?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先得分给看守、队长,粮包处的勤务也有份,不分给他,下次他找不到你那一包,叫你等一个礼拜。东西怕人偷,拿去存着,管事的也得送一份,你送少了他拿得更多。到处有人抽头,太不犯着。
少:咱们穷光蛋,也只好这么说。
伊:我本来也有粮包,我知道家里送不起,不许我老婆再寄。太不值得。
少:你倒看得开。
聋:你信他!刚才听见说有粮包,喜欢得什么似的。
(下铺杯壶叮当。)
戚:船长,吃茶。
船:你这茶叶真不错。
(床架震动声。戚起立。)
戚:(笑)伊凡!你的小刀子借给我。
(伊爬到床头,床架吱吱响着,自木板缝中挖出小刀授戚。)
戚:(低声)多谢。(复坐,床架响。)
聋:(低声)他们这时候还离不了你。
少:(低声)他又欠你一笔账了。
(马呜呜饮泣走过,砰然倒在铺上继续呜咽。)
少:马贤科怎么了?嘴上都是血。
聋:又挨打了。
少:又为了收碗,舐人家的碗底。
伊:这人也可怜,照这样不会活到放出去。
(人声嗡嗡中隐隐闻敲铁条声——点名信号。喧声继续。砰门声,皮靴声——一看守入。)
看守:一百零四队呢?
众:在这边。
看守:队长呢?
队长:嗳?(坐起,床架震动)
看守:你们的人多穿衣裳怎么没报告?
队长:没法写报告,没纸,没笔。
看守:发下的怎么没有?
队长:都拿走了。
看守:你捣什么鬼?限明天早上点名前写得了交到看守室。禁止穿的衣裳也统统交出来。
少:(低声)这还是早上船长犯的事。
伊:(低声)他倒好,忙着吃香肠,根本没听见。
看守:(自文件上读出)三百十一号。是你们的?
队长:(推延)我得去看名单。哪儿记得那么些号码?
看守:(读出)布希柯夫。在这儿吗?
船:(忽闻己名)嗳?在这儿。
看守:是你?对了。三百十一号,准备走。
船:(颓然)到哪儿去?
看:军事监狱。
船:(透口长气)多少天?
看:十天。来来来。
少:(低声)谁叫他答应得那么快?
看:走走!
营房勤务:(大声)晚上点名!统统出去点名!
船:(微窘向众点首)好,那么我走了。各位,再见!
戚:大衣带着。
三数犯人:再见再见。
戚:(低声)香烟拿着。
营房长:出去出去!我数一二三,再不出去记号码交给看守。
(众一拥而出。伊爬下床。戚正手忙脚乱不及收粮包食物,杯壶叮当。)
戚:(焦躁地)伊凡你的刀拿去,一走开还不都给偷了。(咕噜)真糟糕。
伊:(怜悯地)这么着,戚沙先生,你坐在这儿等人都出去了再出去,就说不舒服。我先出去,早数完了早回来。(在人丛中挤出营房外)
外面众人:(纷纷地)他妈的,挤在过道里干什么?怕冷不出来,叫我们在外边受冻。
(看守们踢打拖其他众人出。)
外面众人:好,讨打!非打不行!你们早出来早完事了。
营房长:你们后边的排队!
看守:五个一排!
营房长:五个一排!
看守:一,二,三……(数过的一排立即分散奔返营房)四,五,六,七……(淡出)
(伊抢先奔入坐戚床上,床架震动。)
伊:(脱靴)二十二队,靴子交给你们。
廿二队队员们:拿来拿来。(掷靴声)
聋:(返,爬上碌架床,吱吱格格响)伊凡,真没出息,还坐在他床上替他看家?
伊:我倒不是想他再给我什么好处,我看他可怜,太没打算。
聋:活该,谁叫他一拿到就忙着大吃大喝。
基:今天不知道会不会重数。
聋:(呵欠)我不管,我睡了。
伊:天天晚上都得数两三次。
戚:(来床前)伊凡,费心费心。
伊:嗳,没什么。(迅速地爬上自己床铺,铺床,脱衣盖毯上,躺下,喃喃祷告)感谢上帝,又过了一天。亏上帝保佑,没送我进监牢。这儿还可以对付。
基:伊凡你瞧,你的灵魂要求祷告,你为什么不让它祷告?
伊:(叹)咳,祷告有什么用。
基:怎么没用?只要你有信心。
伊:你成天祷告,也不会早放出去。
基:(焦急地)你不应当求上帝放你出去。在外边思想更不自由。
你坐监牢应当高兴。
伊:(笑)还高兴?
基:圣保罗说的,“我不但准备被囚禁,而且准备为主耶稣的名而死。”
伊:你是为耶稣坐监牢,我呢,我为什么?因为我们在一九四一年没有作战的准备?这难道怪我?
基:(哀恳地)伊凡,我明明听见你祷告,你能说不信上帝?
伊:老实告诉你,我不是不信上帝,我不信天堂地狱,拿人家当傻子骗人的话。
戚:(站起来递些食物给伊)哪,伊凡。
伊:嗳,多谢多谢,戚沙先生。
(鼾声四起。)
伊:基督徒,来块饼干。(递予一块饼干)
基:(微笑)你自己留着,伊凡,你自己也没有。
伊:你吃。(经过滤音器)咱们什么都没有,可是咱们总有办法赚两个外快,不像你基督徒,好好先生,可是不会讨好。(咀嚼声)先把香肠吃了,剩下一块饼干两块糖,留着明天早上吃。今天真运气,没坐监牢,队伍没开到野地去,队长又把工钱订得高,我吃饭又骗到一碗麦片;砌了一道墙,还带着干得挺高兴,又带私货带了块锯子回来,晚上又帮了戚沙一个忙,又没生病,让我撑过去了,整天都非常满意,简直可以算是快乐的一天。我判了十年,有三千六百五十天像这样的日子,从起身号到熄灯号——
(窗外当当当敲铁条作熄灯号。)
伊:(继续经过滤音器,缓慢地)三千六百五十天。
(音乐。)
*广播剧(一九六四年及一九七○年VOA播出),初载一九九五年十月台北《联合文学》第一百三十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