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火炬行列在昆明74

正午。街上走着一个老游击队员

喃喃着,喘着气,吐出连串的诅咒。

没有家的东北人坐在屋隅里,

独自唱着模糊的调子,哭了。

然而这里吹着五月的春风,

五月的春风夹在灰沙里,五月的春风在地沟里流,

五月的春风关在影戏院,五月的春风像疟虫的传播,

在冷战中给你熟,在冷战中给你热。

于是我看见这个年轻人,在阳光下面走,

眼里有茫然的光。你怕什么,朋友?

他急走,没有回答,有一个黑影

在紧紧地追随。你看,你看,

老人的诅咒!

他靠在大咖啡店的皮椅里,蒙了一层烟,

开始说,我想有个黑烟锁住了我……

于是一方丝帽轻轻扶上了红色的嘴唇,笑,这是正午……

于是他看见海,明亮的海,自由的海,

在一杯朱古力在一个疲乏的笑在谈着生命的意义和苦难的

话声的节奏里,

他想要睡,在一阵香里。

这是正午!让我们打开报纸,

像低头祭扫远族的坟墓——

血债敌机狂炸重庆我守城部队

全数壮烈牺牲难民扶老携幼

大别山脉洪大山脉歼敌血战即将

展开!……

让我们记住死伤的人数,

用一个惊叹号,作为谈话的资料;

让我们歌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当他们挤在每条小巷,街角,和码头,

挑着担子,在冷清的路灯下面走,

早五点起来,空着肚子伏在给他磨光的桌案上,

用一万个楷书画涂黑了自己的时候,

枯瘦的脸,搬运军火,把行李送上了火车,

交给你搬到香港去的朋友——来信说,

这儿很安全,你买不买衣料,和Squibb牌的牙膏!

当他们整天的两腿泡在田里,阴湿的灵魂,

几千年埋在地下——抽芽,割去;抽芽,割去;

如今仍旧垂着头,摸黑走到家里,

打着自己的老婆,听到弟弟战死的消息。

我们坐在影戏院里,我们坐在影戏院里,

你把幕帷拉开,看见这些明亮的眼睛向前,

然而这些黑影,这些黑影

消溶,溶进了一个黄昏,

朦胧,像昏睡里的梦呓,

嗡嘤着诅咒和哭泣;

带着噩兆,城在黄昏里摇,

向祖国低诉着一百样心情,

沉醉的,颤动的,娇弱的。

也许下一刻狂风把她吹起,

满天灰烬——谁能知道!

于是我看见祖国向我们招手,用她粗壮的手臂——

你们广东音,湖南音,江北音,云南音,东北音,河南音,

北京音,上海音,福州音……

你们抛了家来的,海外来的,逃难来的,受严格的训练来的,

为神圣的呼唤而穿上军衣的,勇敢的站在青天白日底下的,

你们小孩子,青年人,中年人,老人,妇女,你们就要牺牲在炸弹下面的,你们就要失掉一切又得一切的人们,

歌唱!

从你们的朱古力杯起来,从你们的回忆里起来,从你们的锁链里起来,从你们沉重的思索里起来,从你们半热的哭泣的心里起来,

脱下你们的长衫,忘去你们高贵的风度,踢开你们学来的礼节,露出来你们粗硬的胡须,苦难的脸,白弱的手臂

我需要我们热烈的拥抱,我需要你们大声的欢笑,

我需要你们燃起,燃起,燃起,燃起,

向黄昏里冲去。

祖国在歌唱,祖国的火在燃烧,

新生的野力涌出了祖国的欢笑,

轰隆,

轰隆,轰隆,轰隆——城池变做了废墟,房屋在倒塌,

衰老的死去,年轻的一无所有;

祖国在歌唱,对着强大的敌人,

投出大声的欢笑,一列,一列,一列;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我看见阳光照遍了祖国的原野,温煦的原野,绿色的原野,开满了花的原野)

用粗壮的手,开阔条条平坦的大路,

用粗壮的手,转动所有山峰里的钢铁,

用粗壮的手,拉倒一切过去的堡垒,

用粗壮的手,写出我们新的书页,

(从原始的森林里走出来亚当和夏娃,他们忘了文明和野蛮,生和死,光和暗)

挤进这火炬的行列,我们从酒店里走出来,

酒浸着我们的头脑,我们的头脑碎裂,

像片片的树叶摇下,在心里交响。

我说,让我们微笑,轻松地拿起火把,

然而浓烟迷出了你的泪。一双素手

闭上了楼窗,

她觉得她是穿过了红暗的走廊。

这时候你走到屋里,又从屋里跑到街上,

仍旧揉着眼,向着这些人们喊——

等你吹着口哨走回。

当我回过头去,我看见路上满是烟灰,烟灰……

我们的头顶着夜空,夜空美丽而蔚蓝,

在夜空里上帝向我们笑,要有光,就有了光,

我们的头脑碎裂,像片片的树叶,在心里交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