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汉(大雅)

倬彼云汉,昭回于天。王曰:“於乎!何辜今之人!天降丧乱,饥馑荐臻。靡神不举,靡爱斯牲。圭璧既卒,宁莫我听!”

“旱既大甚,蕴隆虫虫。不殄禋祀,自郊徂宫。上下奠瘗,靡神不宗。后稷不克,上帝不临。耗斁下土,宁丁我躬!”

旱既大甚,则不可推。兢兢业业,如霆如雷。周余黎民,靡有孑遗。昊天上帝,则不我遗。胡不相畏?先祖于摧!

旱既大甚,则不可沮。赫赫炎炎,云我无所。大命近止,靡瞻靡顾。群公先正,则不我助。父母先祖,胡宁忍予!

旱既大甚,涤涤山川。旱魃为虐,如惔如焚。我心惮暑,忧心如熏。群公先正,则不我闻。昊天上帝,宁俾我遯!

旱既大甚,黾勉畏去。胡宁瘨我以旱?憯不知其故!祈年孔夙,方社不莫。昊天上帝,则不我虞。敬恭明神,宜无悔怒。

旱既大甚,散无友纪。鞫哉庶正,疚哉冢宰。趣马师氏,膳夫左右,靡人不周,无不能止。瞻卬昊天,云如何里?

瞻卬昊天,有嘒其星。大夫君子,昭假无赢。大命近止,无弃尔成。何求为我?以戾庶正。瞻卬昊天,曷惠其宁?

释音:於,音乌。魃,音拔。惔,音谈。遯,音遁。瘨,音颠。憯,音惨。莫,音暮。假,音格。

【诗义关键】

这首诗值得讨论的有两点:第一,“旱既大甚”的旱到底是哪一年?陈乔枞《鲁诗遗说考》(卷十七)引皇甫谧《帝王世纪》说:“宣王元年,以邵穆公为相,是时天大旱,王以不雨遇灾而惧,整身修行,欲以消去之。祈于群神,六月乃得雨。大夫仍叔美而歌之,今《云汉》之诗是也。”《毛诗正义》怀疑说:“宣王遭旱早晚,及旱年多少,经传无文。皇甫谧以为宣王元年,不籍千亩,虢文公谏而不听,天下大旱。二年不雨,至六年乃雨,以为二年始旱,旱积五年。谧之此言,无所凭据,不可依信。”陈乔枞批驳《正义》说:“孔冲远不见《鲁诗》,遂疑谧言为无据,失之疏矣。观《论衡·须颂篇》云:‘成汤遭旱,周宣亦然。然而成汤加成,宣王言宣,无妄之灾,不能亏政。’以成汤与周宣并举,汤有七年之旱,则周宣之旱积五年,自是古有此说。《论衡》之语,盖亦本诸《鲁诗》。”到底谁说得对,从《诗经》中可得证明。皇甫谧说旱从宣王二年开始,一直到六年才雨,可是我们知道宣王三年平陈与宋,宣王四年东迁韩侯,宣王五年西征狁,宣王六年南征徐戎,宣王七年戍甫、戍申、戍许,宣王八年到十年恢复鲁国,一点没有大旱的迹象。不仅没有,《桓》篇还说:“绥万邦,娄丰年,天命匪解。”而《桓》篇写于宣王六年,那么,宣王六年以前没有旱灾,可得一证。再者,皇甫谧说“宣王元年,不籍千亩”,证之以《诗经》《史记》,那时宣王正法文、武、成、康,力行美政,绝对不可能不籍千亩。《竹书纪年》将此事载于宣王二十九年初,就比较合理。皇甫谧的话不大可靠。然是哪一年呢?《竹书纪年》于宣王二十五年载:“大旱,王祷于郊庙,遂雨。”此诗说:“天降丧乱,饥馑荐臻。靡神不举,靡爱斯牲。圭璧既卒,宁莫我听!”荐臻,是屡次来到,足证旱得很久。把《竹书纪年》《论衡》与《帝王世纪》三种记载合起来看,可能是宣王二十五年以前曾一连旱了五年,到二十五年的时候才停止,所以此诗所写的是在灾情之中,而《竹书纪年》所载的是灾情的结束。

第二,这首诗的作者是谁?《毛序》说:“《云汉》,仍叔美宣王也。”皇甫谧也有同样的记载。可是我们来算算年代。桓公五年《春秋》说:“天王使仍叔之子来聘。”《左传》补充说:“仍叔之子,弱也。”《笺》又解释说:“仍叔之子,父在之称也。”由此可知,桓公五年的时候仍叔还在世。桓公五年为周桓王十三年(公元前七〇七),上至皇甫谧所认为旱灾已完结的宣王六年(公元前八二二)相距一百一十五年。天王既派仍叔之子,那么,仍叔一定年岁极高,不便出行,才派他的儿子做代表,就以五十岁计,仍叔这时已一百八十多岁,不会活这么大的岁数吧?认为仍叔写此诗,事实上不可能。然是谁写的呢?从这首诗的“我”字用法上找线索。

这首诗里的“我”,显然是两种身份的人。“靡神不举,靡爱斯牲。圭璧既卒,宁莫我听”、“后稷不克,上帝不临。耗斁下土,宁丁我躬”的“我”,显然是宣王。“赫赫炎炎,云我无所”、“我心惮暑,忧心如熏。群公先正,则不我闻。昊天上帝,宁俾我遯”、“何求为我?以戾庶正”的“我”,显然不是宣王。假如是宣王,遯,是逃荒,“昊天上帝,宁俾我遯”,意思是:老天呀,上帝呀,怎么忍心让我逃荒呢!难道宣王逃荒了吗?如此讲来,这个“我”绝对不是宣王。这首诗可分两段:前两章是以宣王的口气讲他怎样处理旱灾;后六章都是以逃荒者的口气来叙述他所遇到的灾难。“我”就是作者。作者既可以宣王的口气来讲话,一定与宣王的关系很密切。尹吉甫替宣王写的祈祷文里就称“我”,如《有瞽》与《振鹭》两篇说“我客戾止”,《我将》篇说“我将我享”,《时迈》篇说“我求懿德”,都是宣王的语气,也都是尹吉甫所写。此诗前两章是叙述宣王祈祷上帝与祖宗,用法正相同,所以我们认为这首诗也是尹吉甫所写。

再者,《蓼莪》篇说“蓼蓼者莪,匪莪伊蒿”,“蓼蓼者莪,匪莪伊蔚”。莪,是莪蒿,多年生草本,生水田;叶碎茸,细如针,色黄绿,嫩时可食。蒿,一名青蒿,多年生草本,生原野水边,丛生,春日抽茎三四尺,梢上之叶细裂如丝。蔚,一名牡蒿,多年生草本,高二三尺。这几句诗的意思就是:高大的是莪蒿,不仅是莪蒿,还有青蒿。高大的是莪蒿,不仅是莪蒿,还有牡蒿。这不是荒年的景象吗?经过荒年的人,就知道这种景象。久荒之后,满地满街长的都是蒿。因为是荒年,所以下边接着说:“瓶之罄矣,维罍之耻。”罍大瓶小,平时人们是以仓以庾来藏粮食,而今以瓶以罍来藏,即令以瓶以罍来藏,而瓶罍也空了。这不也是荒年的景象吗?因为是荒年才把父母也饿死了。所以诗又接着说:“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罔极,不良。昊天罔极是骂老天爷,因为老天爷把他们的命夺去了。换言之,是旱灾把父母饿死的。然这个旱灾发生在什么地方呢?诗言“南山烈烈,飘风发发”,“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指出了地点。烈烈,火烧一般。律律,犹烈烈。这几句诗的意思就是:南山发着火烧般的热气,狂风发发地不停在吹。这不也是荒年的景象吗?到此,我们恍然大悟,原来卫国也发生了旱灾,甚而把尹吉甫的父母饿死。饿死后,尹吉甫逃荒到镐京,满以为可以得到帮助,谁知“鞫哉庶正,疚哉冢宰。趣马师氏,膳夫左右,靡人不周,无不能止”。庶正们连他们自己都还不能照顾,因而尹吉甫方写出这篇哀痛的诗。三百篇没有一篇没有情感,也只有发掘出它的情感背景,才可以真正了解。我们说《云汉》后六章的“我”就是尹吉甫,不是乱猜的吧?就以此义,将这首诗作一解释。

【字句解释】

一章。《诗经》中用“倬”字的共有五篇,就是《小雅·甫田》《棫朴》《桑柔》《韩奕》与此诗。《毛传》有时注为“大”,有时注为“明”,而《郑笺》又注为“明大貌”,极不一致。这些倬字都应作大讲。昭,明。回,转。於,音乌。丧乱,灾祸。《尔雅·释言》“荐,再也”;荐臻,一再地到来。《礼记·王制》“山川神祇,有不举者为不敬”;举,即祭的意思。牲,牺牲。《周礼·春官·大宗伯》:“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礼记·祭法》“燔柴于泰坛”,疏:“燔柴于泰坛者,谓积薪于坛上,而取玉及牲置柴上燔之。”此诗“圭璧既卒”即指所焚之六种玉器。整章的意思就是:宽大的天河,光亮地转在天上。王说:“呜呼!现今的人犯了什么罪过?老天爷降下了灾祸,饥荒一再地来到!没有神不曾祭过,也从没有爱惜过牺牲。六种玉器也都烧光了,就是不听我的祈求!”

二章。蕴,《韩诗》作“郁”;郁,苦热。隆,隆隆而雷,只是干雷而不下雨。虫,《尔雅·释训》引作“爞”,熏的意思。虫虫,烤得慌。殄,绝。上下,谓天上、地下;天上指奠,地下指瘗。《尔雅·释天》疏:“李巡曰:祭地以玉埋地中,曰瘗埋。孙炎曰:瘗者,翳也,既祭翳藏地中。”宗,尊。不克,不能救。不临,不降临。耗、斁,都是败的意思。下土,下国。丁,当。整章的意思就是:“旱得太厉害了,苦热,只是打雷而不下雨,烤得心里发慌。不断地在祭祀,从祭天的郊祭一直到祖宗的庙祭。地上的奠祭,与地下的瘗祭,没有一个神不尊敬的。可是后稷不能援救,上帝也不光临。国家的败亡,我身当其冲!”

三章。推,去。兢兢,恐惧。《诗经》中用“业业”的共有五篇,就是《采薇》《烝民》《召旻》《常武》与此诗;而《毛传》于此五篇中注解各不相同。于《采薇》篇注为“业业然壮也”,于《常武》篇注为“业业然动也”,于《召旻》篇注为“危也”,于《烝民》篇注为“言高大也”,于此诗又注为“危也”。他是依诗立训,毫无定准。实际上,业业都可当作勤勉讲。《方言》“黎,老也”;《国语·吴语》“今王播弃黎老”,注:“黎,冻梨,寿征也。”黎民,老人。周余黎民,靡有孑遗,就是周室余剩下来的老人,现今一个也没有了。尹吉甫的父母就是在这次旱灾中饿死的,所以这样讲。这两句诗是有感而发。摧,折。整章的意思就是:天旱得太厉害了,没有法子除掉。恐惧地、勤勉地就像听到霹雳,就像听到大雷。周室余剩下的老人,一个也没有了!天上的上帝,什么也不给我遗留。怎么能不害怕呢?先祖的后代要断绝了!

四章。沮,止。赫赫,显赫。大命,生命(马瑞辰说)。整章的意思就是:天旱得太厉害了,没有方法阻止。显赫的炎热,不知到什么地方是好!生命就快完了,上帝也不看,也不照顾。列位先公先正也不帮助我。父母祖先呀,怎么忍心看到我这样呢!

五章。涤涤,旱气,山无木、川无水的样子。魃,旱鬼。惔,燎。遯,逃荒。整章的意思就是:天旱得太厉害了,山上河里都是光秃秃的。旱鬼施着暴虐,就像火燎,就像火焚。我害怕这个暑气的忧愁,就像火熏一样。列位先公先正,也不听我的祈求。天上的上帝呀,怎忍心让我去逃荒!

六章。瘨,病。憯,曾。夙,早。莫,晚。虞,助(《经义述闻》说)。整章的意思就是:天旱得太厉害了,只有辛苦地逃走。为什么叫我受旱灾的痛苦呢?实在不知道它的缘故!很早我就举行祈年祭,方祭、社祭一点也不晚。天上的上帝,一点也不帮助我。对神灵总是恭而敬之,不应该对我有什么恨怒!

七章。友,朋友。纪,纲纪。鞫,穷。周,当作赒。无,作贫讲(马瑞辰说)。里,悝之省,忧。整章的意思就是:天旱得太厉害了,离散得也说不上朋友之道了。百官都是穷的,连冢宰也在受穷罪。趣马、师氏、膳夫以及他们左右之人,没有人不受赒济,也没有人能不受这种穷困。[1]

八章。嘒,亮。无赢,犹无爽(马瑞辰说)。整章的意思就是:看看那天上,星星都在闪光。大夫君子们求神降临,不要差错。生命快要完了,不要舍弃了你们的成就。所求的何尝为我们自己?我是为百官而祈求的。看看那老天呀,什么时候才施恩安宁呢!

【诗义辨正】

《毛序》:“《云汉》,仍叔美宣王也。宣王承厉王之烈,内有拨乱之志,遇灾而惧,侧身修行,欲销去之。天下喜于王化复行,百姓见忧,故作是诗也。”此诗之不为仍叔所作,上边已做辨正,不再重复。可是此诗说“祈年孔夙,方社不莫”,又给我们一个证据,证明是尹吉甫所写。在解释《小雅·甫田》篇“以我齐明,与我牺羊,以社以方”的时候,我们曾说这是县鄙的祭祀,尹吉甫是士,他所祭祀的只是社,只是方,而天子所祭的是社稷。把这首诗的前两章所写的祭祀,与后六章所写的祭祀做一比较,就可看出此中大不相同。

蓼莪(小雅)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穀,我独不卒!

释音:蓼,音六。

【诗义关键】

这首诗的意义,在讲《云汉》篇时已经解释,不再重复。不过,关于此诗的分章略加说明。《毛诗》只分六章,四章章四句,二章章八句,太不整齐。现在分为八章,每章都是四句,与其他诗篇的分章就比较一致了。

【字句解释】

一章。整章的意思就是:高大的是莪蒿,不仅只是莪蒿,还有青蒿。可哀的父母呀,生我很是劳苦。

二章。整章的意思就是:高大的是莪蒿,不仅只是莪蒿,还有牡蒿。可哀的父母呀,生我很是痛苦。

三章。鲜,斯(马瑞辰引阮元说)。整章的意思就是:瓶是空了,罍也空了。人们像这样活着,不如早死了好!

四章。整章的意思就是:没有父亲依赖谁?没有母亲仗恃谁?出去的时候心里怀着悲伤,回到家里不知在什么地方好。

五章。鞠,育。畜,爱。拊,抚。整章的意思就是:父亲生我,母亲育我。抚慰我,喜欢我,养大我,庇护我。

六章。顾,照顾。复,念。整章的意思就是:照顾我,思念我,出出入入都抱着我。我想报答这个恩德,上天不好,把他们的命夺去了。

七章。整章的意思就是:南山上发着火烧般的热气,狂风发发地又吹个不停。人们没有不幸的,怎么独独我遭到祸害呢?

八章。整章的意思就是:南山上发着火烤般的热气,狂风弗弗地又吹个不停。人们没有不幸的,怎么独独我不能始终幸福呢!

【诗义辨正】

《毛序》:“《蓼莪》,刺幽王也。民人劳苦,孝子不得终养尔。”这首诗与幽王有什么关系,怎么扯到他身上呢?姚际恒说:“《小序》谓‘刺幽王’,亦混。《大序》谓‘民人劳苦,孝子不得终养’,以‘民人劳苦’合‘刺王’之意,不知诗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则止系一人之事,岂得泛言‘民’乎?《集传》从之,非。……咏诗之事不可考,而孝子之情,感伤痛极,则千古为昭也。”可惜他不知作者,不能解释得更清楚一点。

以上二诗,就是《云汉》与《蓼莪》,都是宣王二十五年大旱时尹吉甫所写。《蓼莪》篇写在卫国,《云汉》篇则写在镐京。

注解:

[1] 本书所据版本漏缺“瞻卬昊天,云如何里?”这两句诗的释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