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干(小雅)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

似续妣祖,筑室百堵,西南其户。爰居爰处,爰笑爰语。

约之阁阁,椓之橐橐。风雨攸除,鸟鼠攸去,君子攸芋。

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翚斯飞,君子攸跻。

殖殖其庭,有觉其楹。哙哙其正,哕哕其冥,君子攸宁。

下莞上簟,乃安斯寝。乃寝乃兴,乃占我梦。吉梦维何?维熊维罴,维虺维蛇。

大人占之:“维熊维罴,男子之祥;维虺维蛇,女子之祥。”

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

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

释音:椓,音卓。橐,音托。芋,音宇。跂,音企。翚,音辉。哙,音快。哕,音彗。莞,音官。虺,音毁。裼,音替。

【诗义关键】

诗言“幽幽南山”,而南山就是现今的太行山,那么,这首诗的故事一定发生在卫国。可是诗又说:“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犹,是图谋,无相犹矣,就是兄弟们现在和好了,不再图谋了。难道卫国曾经发生过兄弟图谋的事吗?我们来看《史记·卫世家》。它说:“釐侯卒,太子共伯余立为君,共伯弟和有宠于釐侯,多予之赂。和以其赂赂士,以袭攻共伯于墓上。共伯入釐侯羡自杀。卫人因葬之釐侯旁,谥曰共伯,而立和为卫侯,是为武公。”这不就是兄弟图谋吗?然此诗为什么说“兄及弟矣,式相好矣”呢?这首诗是祝贺新宫室的筑成,当写于武公即位之后。《竹书纪年》于宣王十五年载记“卫釐侯薨”,与《史记·卫世家》“四十二年釐侯卒”相合。《十二诸侯年表》载武公于宣王十六年即位,则此诗当作于是年。就以祝贺卫武公新宫室落成的意义,将此诗作一解释。

【字句解释】

一章。《诗经》中用“秩秩”的共有五篇,就是《小戎》《巧言》《宾之初筵》《假乐》与此诗。这些“秩秩”都可作“有秩序”讲。干,涧之假借,《考槃》篇“考槃在涧”,《韩诗》涧即作“干”。幽幽,深远貌。如,其,与《都人士》篇“绸直如发”的“如”同义。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就是它的竹子是众多的,松树是茂盛的。在解释《淇奥》篇时,不是曾说淇园的竹子很多吗?地理环境正相吻合。整章的意思就是:山涧的水不断地流着,在深远的南山。它的竹子是繁多的,松树是茂盛的。哥哥与弟弟们,现在和好了,不再自相残杀了。

二章。似,嗣。妣,先妣;祖,祖先。爰,于是,就是在这里,与《击鼓》篇“爰居爰处,爰丧其马”的“爰”一样意思。整章的意思就是:为了嗣奉祖先,建筑了百十间宫室,门都向西南开着。于是在这里居,在这里住,在这里说笑,在这里言谈。

三章。约,《郑笺》:“谓缩板也。”缩板,就是现在的筑墙板。阁阁,缩板筑墙时所发出的声音。椓,击。橐橐,土填在缩板内击之使坚固而发出的声音,如《兔罝》篇“椓之丁丁”的“丁丁”为击的声音一样。芋,当读为宇,居的意思(《经义述闻》说)。整章的意思就是:缩板的声音阁阁地响,击土的声音也橐橐发声。房子盖得很结实,可以避风雨了,鸟鼠不能来了,君子可以安生居住了。

四章。翼,房屋的四根柱子。《后汉书·班固传》“列棼橑以布翼”,注:“翼,屋之四阿也。”四阿,即四柱。斯,犹其(见《经传释词》)。跂,跂立,踮起脚。棘,棱廉,即四隅。革,《韩诗》作“”;,翅。翚,五彩的野鸡。跻,登。整章的意思就是:四根柱子就像人踮着脚,四个角隅直得就像箭,檐阿就像鸟的翅膀,华丽得就像翚鸟在飞一样,这是君王所登的地方。

五章。殖殖,平正。庭,正殿。觉,高大。楹,门前的柱子。正,昼。哙哙、快快,古今字。哕哕,明貌。整章的意思就是:正殿是平正的,两楹是高大的。白天住得很愉快,晚间也觉得很豁亮,君子感到很安宁。

六章。莞,蒲席。簟,竹席。斯,此。兴,起。虺,小蛇。整章的意思就是:下边铺着蒲席,上边又加一层竹席,居住起来才真正安逸。在这里睡,在这里起,在这里做梦。做的是什么好梦呢?梦到的是熊,是罴,是小蛇,是大蛇。

七章。大人,占卜之官。整章的意思就是:占卜的官得到的吉兆说:“是熊是罴,生男孩的吉兆;是虺是蛇,生女孩的征兆。”

八章。璋,珪璋,璋是爵位的代表。喤喤,大声。整章的意思就是:要是生了男孩,让他睡在床上,让他穿上衣裳,让他玩弄珪璋。哭起来声音很洪亮,打着光亮的朱色蔽膝,可以做君,可以做王。

九章。裼,包裹婴儿的小被子。瓦,纺锤。整章的意思就是:要是生了女孩,让她睡在地上,用小被子将她包起来,让她玩耍纺锤。不要生事惹非,一天到晚只是酿酿酒,做做饭,不要给父母找来麻烦。

【诗义辨正】

《毛序》:“《斯干》,宣王考室也。”《诗经》中的南山既是太行山,宣王在那里建筑宫室做什么?姚际恒误认南山为终南山,于是说:“《小序》谓‘宣王考室’,朱郁仪谓成王营洛时作。何玄子踵之。邹肇敏又谓武王。按南山自是终南山,在镐京,则谓武王、宣王者近是。若谓在洛,则南山无着落。何氏因以‘南面所对之山’解之,则其非显然矣。然谓武王者,武王诗不应厕于宣王诸诗中;而下《无羊》篇亦有‘大人占之’语,其非武王益可见,故不若依《序》谓宣王也。《集传》但曰‘此筑室既成,而燕饮以落之’,不言何王。然则篇中‘室家君王’者岂民间语耶?”《诗经》中的山分得很清楚,南山是南山,终南是终南,一点也不相混。假如南山是终南山,为什么不直称终南而要称南山呢?他拿南山来证是宣王之诗,根本错误。再者,诗言“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难道宣王家中也发生过兄弟不和的事件吗?考证,一定要各方面都吻合,才是真正的考证,孤例独证是最危险的。

常棣(小雅)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宜尔家室,乐尔妻帑。是究是图,亶其然乎?

释音:不,音丕。韡,音伟。阋,音系。饫,音预。帑,音奴。

【诗义关键】

《斯干》篇“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是曾经相犹而现在和好了;此诗正是劝兄弟和美,这两首诗的关系就不难寻找了。我们知道宣王复兴,卫人的力量最大。尹吉甫的南征北讨,都是跟着卫人,所以此诗说:“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裒,是俘,意思就是在原隰里被俘虏了,兄弟们都来援助。作战都在原隰,所以说在原隰里被俘。宣王的复兴是从三年起到十年止,现在是宣王十六年,所以此诗又说:“丧乱既平,既安且宁。”然在“丧乱既平”之后,不幸发生卫武公弑兄之事,以致兄弟们不甚和美,所以此诗又说:“虽有兄弟,不如友生。”友生,是友爱的意思,不是如《毛传》所解释的“朋友”。这两句诗的意思就是:虽说有兄弟,不如彼此相爱。这不是劝解的话吗?以卫武公弑兄事件来解释这首诗,无一不合;假如说这首诗是劝解卫武公的兄弟们和睦,想不会错到哪里去吧?

在这里,要顺便解决一个问题。《史记会注考证》引《索隐》说:“和杀恭(按应为共)伯代立,此说盖非也。按季札美康叔、武公之德,又《国语》称武公年九十五矣,犹箴诫于国,恭恪于朝,倚几有诵,至于没身,谓之睿圣。又《诗》著卫世子恭伯蚤卒,不云被杀。若武公杀兄而立,岂可以为训而形之于国史乎?盖太史公采杂说而为此记耳。”这段话不仅是猜测,且引证错误。他说“《诗》著卫世子恭伯蚤卒”,是依据《鄘风·柏舟》的毛序。《毛序》说:“《柏舟》,共姜自誓也。卫世子共伯蚤死,其妻守义,父母欲夺而嫁之,誓而弗许,故作是诗以绝之。”《毛序》根本在胡扯,解释《柏舟》诗时有详细的批驳。他引伪证做证,其结果可知。梁玉绳就说:“《诗疏》奉太宗敕以撰,太宗杀兄篡位,与《史记》所记武公事相似,仲达(按指司马贞,即《史记索隐》作者)假以护之耳,其说不足据。”古代弑兄的君主很多,不必为他们辩护。何况有这两篇诗做证,武公的弑兄更是信而无疑。

【字句解释】

一章。常棣,即棠棣,亦作唐棣。鄂,通萼。不,读为丕。韡韡,显明貌。整章的意思就是:唐棣的花呀,它的萼非常地显著。现今的人里,没有再比兄弟好的。

二章。威,威胁。原隰,作战不是在高地,就是在低地,故称原隰。裒,俘,与《殷武》篇“裒荆之旅”的“裒”同义。整章的意思就是:在死丧的威胁之下,兄弟们彼此十分关心。在原隰被俘了,兄弟们都来营救。

三章。脊令,即鹡鸰,属鸟类鸣禽类,体长五寸余,头黑,前额纯白,背黑色,腹下白,翼尾均长,飞行为波状,静止时常低昂其尾,巢营水溪石隙间。急难,紧急的困难。每,虽。况,兹。整章的意思就是:鹡鸰在原野里,兄弟遇到紧急的困难。虽说有好的朋友,也不过叹息叹息而已。

四章。阋,忿争。务,侮。烝,进。戎,相。整章的意思就是:兄弟们尽管在自家里斗争,但对外侮则是一致的。虽说有好的朋友,进一步是不能相助的。

五章。《诗经》中用“友生”的有两篇,就是《伐木》与此诗。《伐木》篇说:“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友生,很显然也是友声,不过换字以协韵。友生,是友爱的意思,不作朋友解。整章的意思就是:祸乱已经平定,现在既安逸而又宁静。虽说兄弟们很多,但不如彼此和睦好。

六章。傧,陈。饫,飨足。具,俱。孺,亲慕。整章的意思就是:把你的笾豆陈列起来,好好地喝一顿酒。兄弟们既然都在一起,和睦快乐而又彼此爱慕。

七章。好合,合好之倒文。翕,合。湛,乐之甚。整章的意思就是:妻子们对自己丈夫的合好,就像瑟与琴那样地调协。兄弟们现在和好了,和睦快乐得无以复加。

八章。宜,安宜。帑,子。究,推寻。图,图谋。亶,诚,与《祈父》篇“祈父!亶不聪”的“亶”同义。整章的意思就是:让你的家庭安宜,让你的妻子快乐。这样的推求,这样的图谋,不是诚然好吗?

【诗篇联系】

此诗说“傧尔笾豆”,笾豆是祭祀时才陈列,由此可知这首诗是在祭祖时,兄弟们都聚到了一起,尹吉甫写这首诗来恭贺,同时也是劝告。提到作者,这里就发生了一个问题。僖公二十四年《左传》说:“王怒,将以狄伐郑,富辰谏曰:‘不可。……召穆公思周德之不类,故纠合宗族于成周而作诗曰:“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其四章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如是则兄弟虽有小忿,不废懿亲。今天子不忍小忿,以弃郑亲,其若之何?’”富辰明明讲召穆公作此诗,怎么会是尹吉甫呢?可是《周语》襄王十三年又载这段事说:“王怒,将以狄伐郑,富辰谏曰:‘不可。古人有言曰:“兄弟谗阋,侮人百里。”周文公之诗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若是,则阋乃内侮,而虽阋不败亲也。’”同是这首诗,富辰时而说是召穆公,时而说是周公,到底是谁写的呢?可见他也搞不清楚,只是随便引用而已。再者,僖公二十四年是周襄王十六年(公元前六三六),与襄王十三年相差三年,同是一件事,怎么所记年代也不同呢?不是《左传》有误,就是《周语》有误,二者必居其一。我们说此诗写于宣王十六年(公元前八一二),到襄王十三或十六年,相距已一百七十多年,富辰不知道是谁所写,只是引个古代权威人物来加强自己言语的力量,至于是否真实,那就不管了。再者,穆公是召伯的谥,召伯逝于宣王五年,他怎能写他死后十一年的事呢?尹吉甫与卫武公的关系,我们讲《淇奥》《大叔于田》《叔于田》《驷驖》《鹤鸣》等诗时,曾有详细的叙述。他是卫武公的士,当然有恭贺武公的机会了。

【诗义辨正】

《毛序》:“《常棣》,燕兄弟也。闵管、蔡之失道,故作《常棣》焉。”管、蔡失道,以致被诛,与此诗说的“兄弟既翕,和乐且湛”相合吗?可是姚际恒附会说:“《小序》谓‘燕兄弟’,《大序》谓‘闵管、蔡之失道’,盖本《左》《国》为说也;然不言何人作。郑氏误解《传》,以为周公时召公作,非也。……按《国语》谓周公之诗。《左传》曰‘周之有懿德也,犹曰“莫如兄弟”’,又曰‘犹惧有所侮’。虽无明文,亦是谓周公作也。又韦昭云:‘召康公之后,穆公虎也,去周公历九王矣。周公作《常棣》之篇,以闵管、蔡而亲兄弟。其后周室既衰,厉王无道,骨肉恩缺,亲亲礼废,宴兄弟之乐绝。故召穆公思周德之不类,而合其宗族于成周,复作《常棣》之歌以亲之。郑、唐二君以为穆公所作,失之矣。’按韦说尤明。然郑本谓召康公,非穆公也。郑之以为康公者,以《鹿鸣》至《鱼丽》为文、武时诗也。”如此讲来,则有两篇《常棣》,一为周公作,一为召穆公作,那么,这一篇到底是谁写的呢?连姚际恒自己也搞糊涂了。

以上两篇,就是《斯干》与《常棣》,都是宣王十六年卫武公即位时,尹吉甫祝贺和劝告卫武公的作品,地点在卫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