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汉(大雅)

江汉浮浮,武夫滔滔。匪安匪游,淮夷来求。既出我车,既设我旟,匪安匪舒,淮夷来铺。

江汉汤汤,武夫洸洸。经营四方,告成于王。四方既平,王国庶定。时靡有争,王心载宁。

江汉之浒,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彻我疆土。匪疚匪棘,王国来极。于疆于理,至于南海。”

王命召虎:“来旬来宣。文武受命,召公维翰。无曰‘予小子’,召公是似。肇敏戎公,用锡尔祉。”

“厘尔圭瓒,秬鬯一卣,告于文人。锡山土田,于周受命,自召祖命。”虎拜稽首:“天子万年!”

虎拜稽首:“对扬王休,作召公考,天子万寿。明明天子,令闻不已。矢其文德,洽此四国。”

释音:秬,音巨。鬯,音畅。卣,音酉。

【诗义关键】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予小子”与“文人”两个名词。明白这两个名词的意义,整首诗的意义就豁然开朗。先来检讨在怎样的情形下用“予小子”。

一、《尚书·周书·武成》:“惟九年,大统未集,予小子其承厥志。”

史记·周本纪》载这段史事说:“九年,武王上祭于毕。东观兵,至于盟津,为文王木主,载以车,中军。武王自称太子发(按证以《尚书·周书·泰誓》之文,则“太子发”应为“小子发”),言奉文王以伐,不敢自专。”

二、《尚书·周书·泰誓》:“惟十有三年春,大会于孟津。……皇天震怒,命我文考,肃将天威,大勋未集,肆予小子发。”从以上两个例子看,文王崩,武王出征,祭祀文王时,自称“予小子”。

三、《尚书·周书·大诰》:“武王崩,三监及淮夷叛,周公相成王。将黜殷,作《大诰》。”“予惟小子,若涉渊水,予惟往求朕攸济。”“予惟小子,不敢替上帝命。”

四、《尚书·周书·周官》:“成王既黜殷命,灭淮夷,还归在丰,作《周官》。”“今予小子只勤于德,夙夜不逮。”武王崩,成王在出征祭祖时,也自称“予小子”。

五、《尚书·周书·君奭》:“召公为保,周公为师,相成王为左右。召公不说,周公作《君奭》。”“在今予小子旦,非克有正,迪惟前人光,施于我冲子。”“今在予小子旦,若游大川,予往,暨汝奭,其济小子,同未在位,诞无我责。”

六、《尚书·周书·金縢》:“予小子,新命于三王,惟永终是图。”武王崩,周公在出征祭祖时,也自称“予小子”。

七、《尚书·周书·康诰》:“成王既伐管叔、蔡叔,以殷余民封康叔,作《康诰》。”“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汝惟小子乃服惟弘王,应保殷民。”“呜呼!肆汝小子封,惟命不于常。”

八、《尚书·周书·蔡仲之命》:“蔡叔既没,王命蔡仲,践诸侯位,作《蔡仲之命》。”“王若曰:小子胡,惟尔率德改行,克慎厥猷,肆予命尔侯于东土。”“王曰:‘呜呼!小子胡,汝往哉,无荒弃朕命。’”

武王崩,周公代成王在封自己兄弟的爵位时,称彼等为“小子”。

除《尚书》外,我们再在金文里找几个例看。

九、《宗周钟铭》:“南国子敢陷虐我土,王敦伐其至,伐氒都。”“唯皇上帝百神保余小子,朕猷有成亡竞。”“用卲格丕显祖考先王,其严在上。”

十、《叔弓镈铭》:“唯王五月,辰在戊寅,师于淄涶。”“公曰:……女肇敏于戎攻。……女弓,毋曰余小子,女尃余于囏卹。”

十一、《秦公钟铭》:“秦公曰:丕显朕皇祖,受天命,奄有下国,十有二公。”“曰余虽小子,穆穆帅秉明德,睿敷明刑,虔敬朕祀,以受多福。”“赫赫文武,镇静不廷。”

十二、《毛公鼎铭》:“王若曰:父,丕显文武,皇天弘厌氒德,配我有周,膺受大命,率褱不廷方。”“乌呼!余小子,溷湛于艰,永先王。”

从以上各例,我们发现几种现象:第一,周王或诸侯驾崩,嗣位者自称“予小子”。第二,这些周王或诸侯的驾崩,都是在作战的情况之下而死亡。第三,周王或诸侯驾崩后,太子自称“予小子”,称兄弟行则为“小子”。第四,“予小子”或“小子”都是在祭祀时的称谓。知道了“予小子”在什么场合之下使用,再来看“文人”的使用情形。

一、《尚书·周书·文侯之命》:“平王锡晋文侯秬鬯圭瓒,作《文侯之命》。”“呜呼!闵予小子嗣,造天丕愆,殄资泽于下民。……父义和、汝克昭乃显祖,汝肇刑文武,用会绍乃辟。追孝于前文人。汝多修,扞我于艰。……用赉尔秬鬯一卣,彤弓一,彤矢百,卢弓一,卢矢百,马四匹。父往哉。柔远能迩,惠康小民。无荒宁,简恤尔都,用成尔显德。”

二、《善鼎铭》:“王在宗周。王格大师宫。王曰:‘善,昔先王既命女左正侯,今余唯肇先王命,命女左正侯。监□师戍。锡女乃祖旂,用事。’善,敢拜䭫首,对扬皇天子丕休,用作宗室宝尊,唯用锡福。唯前文人秉德恭纯,余其用格我宗子百姓。”

三、《追𣪘铭》:“天子多锡追休。追敢对天子扬,用作朕皇祖考尊𣪘,用享孝于前文人。”

四、《兮仲钟铭》:“兮仲作大钟,其用追孝于皇考己伯,用侃喜前文人。”

五、《叔毛鼎铭》:“叔毛作朕文考釐伯釐姬尊鼎,用朝夕享孝于□。唯□学前文人秉德。”以上金文,均引自《双剑誃吉金文选》)

以上诸例,都是父亲死后,在祭祖先父的时候,称之为“文人”或“前文人”。在《尚书·周书·文侯之命》里,“文人”与“予小子”并提,更可知是丧父后使用这两个名词。

知道了“予小子”与“文人”的用法,那么,此诗说:“王命召虎:‘无曰“予小子”,召公是似。’”又说:“厘尔圭瓒,秬鬯一卣,告于文人。”是不是召虎死了父亲呢?宣王既然赐给召虎“秬鬯一卣,告于文人”,召虎是死了父亲绝无问题,然他的父亲是谁呢?是哪一年死的呢?又是我们必须追究的问题。《双剑誃吉金文选》里收有两篇《召伯虎𣪘铭》,一是宣王五年正月的,一是宣王六年四月的。五年的说:“召伯虎曰:‘余既讯,我考我母命。余弗敢辞。余或至我考我母命。’”六年的说:“亦我考幽伯幽姜命……对扬朕宗君其休。”既称其父之名,又称父亲为宗君,则其父亲已死,应无问题。他的父亲在宣王五年正月的时候还活着,到六年四月就已死掉,那么,他父亲的死亡一定在五年到六年四月之间。到此,就与《诗经》里的事迹衔接起来了。宣王五年四五月间尹吉甫赴谢城的时候,有一位召伯在欢迎他。这位召伯是谁呢?是不是就是后人所认为的召虎呢?不是的。这位召伯就是召虎的父亲,召虎现在所祭的就是他。然他是怎么死亡的呢?《兮甲盘铭》不是讲如果淮夷不听命令,即刑伐吗?淮夷果然不听命令,而负责伐的就是召伯,召伯也就阵亡在淮夷。怎么知道呢?《鼓钟》篇说:“鼓钟伐鼛,淮有三洲,忧心且妯。淑人君子,其德不犹。”这是在淮水边上追念祭祀一位君子。这位君子是谁呢?《江汉》篇说“匪安匪游,淮夷来求”,“匪安匪舒,淮夷来铺”,是来报淮夷之仇。宣王来报淮夷之仇,是否与这位在淮水边上死去的“君子”有关系呢?要解决这个问题,得先知道“淮有三洲”的“三洲”在什么地方,纪念这位在淮水边上死去的君子与三洲发生什么关系呢?到此,我们真正感到《诗经》是一部中国古史的宝藏,它处处都是宝贵的史料;可惜前人把它分得四零五散,各不相干,不仅失去真史的价值,而且变成了纠纷的焦点。现在我们就再依它来探索这件史迹。

《小毖》篇说:“未堪家多难,予又集于蓼。”这个“蓼”字有人注为“辛苦”,有人注为“辛苦之物”,又有人注为“水红”,都是乱猜。原来蓼是古国名。《读史方舆纪要》(卷二十一)于寿州霍丘县蓼县城说:“在县西北,接固始县界,古蓼国,皋陶之后封此。”然这个地方与召伯有什么关系呢?《江汉》篇说“江汉之浒,王命召虎”,又说“匪安匪游,淮夷来求”,江汉在西,淮夷在东,宣王是由西而东来伐淮夷。《常武》篇说“率彼淮浦,省此徐土”,徐国在今安徽泗县,宣王是顺着淮水来到徐国,又是由西往东。宣王南征的路线知道了,与蓼这个地方也就有关系了。蓼就在淮水边上。《读史方舆纪要》于霍丘县淮水说:“在县北三十里。”召伯也就阵亡在这里。《读史方舆纪要》又说:“淮自霍丘以上,西尽光州(今河南省潢川县),南唐时,每冬淮水浅涸,常发兵戍守,谓之把浅。”淮水之每冬浅涸,当不自南唐始,所谓“洲”就是水中之可居者,把浅时,一部分军队当驻在洲上。然《鼓钟》篇为什么说“淮有三洲”呢?怎么对三个洲极为伤心呢?这里又牵扯到另一篇诗,就是《秦风·黄鸟》。

提到《黄鸟》篇,前人对它起了极大的误解,认为是秦穆公时的诗。这种错误不仅使诗义不可了解,而且湮没了一大段史实。文公六年《左传》说:“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鍼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我们再三说《左传》中的赋诗都是赋前人的诗以合己意,绝对没有作“作诗”讲的,而后人偏偏把它解作“作”,错误就出在这里了。《史记正义》引应劭说:“秦穆公与群臣饮,酒酣,公曰:‘生共此乐,死共此哀。’于是奄息、仲行、鍼虎许诺。及公薨,皆从死,《黄鸟》诗所为作也。”这是误解的开始。他没有想:秦国三良之从死,一方面是秦穆公的命令,一方面也是三良的自愿,假如要照这个故事来作诗,一定得从“忠”“义”着眼,才算得体。曹子建与陶渊明的三良诗就都是从这方面着眼的。曹诗说:“功名不可为,忠义我所安。秦穆先下世,三臣皆自残。生时等荣乐,既没同忧患。谁言捐躯易,杀身诚独难!”陶诗说:“一朝长逝后,愿言同此归。厚恩固难忘,君命安可违?临穴罔惟疑,投义志攸希。”可是《黄鸟》篇说:“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这不明明在怨天,哪有一点忠义之气?诗又说“临其穴,惴惴其栗”,是谁在惴惴其栗?是三良呢,还是旁观的人呢?如果是三良,他们这样怕死,还有什么可以赞美呢?如果是旁观的诗人,他是赞成三良之死呢,还是不赞成?如果不赞成,那不是骂秦穆公?原来穆公是召伯的谥,“谁从穆公,子车奄息”,“谁从穆公,子车仲行”,“谁从穆公,子车鍼虎”,这三位良人跟随召伯来征淮夷,冬季在淮水把浅的时候,被敌人偷袭,因而丧生,同时,召伯也为此而阵亡,所以有三洲的出现,也所以有怨天的语气。到了秦穆公的时候,子舆氏家里也出了三良,为敬仰周时三良的人品,就以他们的名为名,这样,使后人糊涂了,把前后两件事合而为一。加以这首诗又排在《秦风》,世人也就信而不疑,不再追究诗义了。知道《鼓钟》篇里的“君子”是指召伯;三洲,即指三良所把守的三个洲,诗义就明白了。

然《小毖》篇为什么说“予又集于蓼”呢?原来召虎于宣王五年的时候就随他的父亲召伯出征淮夷,到蓼这个地方,他的父亲阵亡,他报告了宣王,宣王为镇压淮夷的骚乱,不得不南来亲征,而召虎于宣王六年初在汉江之浒迎接宣王,宣王就将他父亲的任务移交给他。于是他随宣王南征,又到了蓼这个地方来祭祀父亲,所以说:“予又集于蓼。”《诗经》里《闵予小子》《访落》《敬之》《小毖》《鼓钟》与《秦风·黄鸟》,都是召虎在这里祭召伯、祭三良而产生的诗。

到此,我们可以把《诗经》里的召公、召伯、召虎交代清楚了。召公是召公奭,死后谥为康公的,他是召家的祖先,文王时人;召伯是召虎的父亲,死后谥为穆公的,宣王五年时他在城谢,《崧高》篇说的“王命召伯,定申伯之宅”,“王命召伯,彻申伯土田”,“申伯之功,召伯是营”,就是他。召虎是召伯的儿子。他们是三代,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两个人。把他们当成一个人固然是错;把他们当成两个人,而认召虎就是召伯也是错;认穆公就是召虎,更是错。

知道了这段史迹,这首诗就容易了解了,下边就来解释。

【字句解释】

一章。江汉,汉江之倒文以协韵。如果是长江与汉水,那么,“江汉之浒”是指什么地方呢?《汉广》篇说“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明明是将“汉江”二字分开以便歌唱;假如汉是汉水,江是长江,那么这位游女到底是从汉水归呢,还是从长江呢?宣王是从镐京而褒斜道,而汉水,而淮水流域,路线自为显明。江汉浮浮,武夫滔滔,《经义述闻》认为应作“江汉滔滔,武夫浮浮”。因为滔滔是大水貌,形容江汉;浮浮,众强貌,形容武夫。《四月》篇就说“滔滔江汉”,以滔滔形容江汉。《载驱》篇的“汶水滔滔”,也是以滔滔形容水,不是形容武夫。安,乐;游,犹乐。淮夷,淮水一带之夷。来,是。匪安匪游,淮夷来求,就是不是来这里享受,也不是来这里游乐,而是淮夷是觅。铺,《方言》《广雅》俱说:“止也。”既设我旟,足证明这首诗作者的旗帜是旟,与《毛序》说的“尹吉甫美宣王”正合,因为尹吉甫的旗帜就是旟。整章的意思就是:浩荡的汉江,强壮的武夫。不是来这里享受,不是来这里游乐。派来了我的戎车,竖立了我的旟旗,不是来这里享受,也不是来这里舒适,目的是要到淮夷。

二章。汤汤,水流声。《氓》篇“淇水汤汤”,《载驱》篇“汶水汤汤”,均与此同义。洸洸,《盐铁论·繇役》引作“武夫潢潢”,《玉篇》引作潢,说:“武貌。”洸洸为趪趪之假借。(马瑞辰说)《诗经》中凡言“经营四方”,都是征伐四方的意思。如《北山》篇“旅力方刚,经营四方”,《何草不黄》篇“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此诗“经营四方,告成于王”,都是此义。王,指宣王。载,则;载宁,则宁。整章的意思就是:汤汤在流的汉江,勇敢有力的武夫。征伐四方,以其成功告庆于国王。四方平定之后,王国才能安定。要到没有战争的时候,王心才能安宁。

三章。浒,水涯。江汉之浒,就是汉江的边上,确切地点不可知。彻,定赋税,与《崧高》篇“彻申伯土田”“彻申伯土疆”的“彻”同义。疚,疚心,指丧父而言。棘是棘手,指平定淮夷而言。极,正。于疆,是划疆界;于理,是理沟渠,与《信南山》篇“我疆我理”的“疆”“理”意义一样。整章的意思就是:在汉江的边上,王命令召虎说:“开辟疆界去吧,为我的疆土定出赋税。不要疚心,也不要感觉困难,一心一意地去匡正王国。划疆界,理沟渠,一直达到南海的边上。”

四章。旬,通巡,巡抚四方,宣布德意。来,是。召公,召公奭,周室的开国功臣,也就是《召旻》篇“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国百里”的“召公”。翰,干。肇,谋。敏,于省吾读为谋。肇敏,犹言图谋。公,为功之假借。公,金文中有作工,有作攻,均指戎事。锡,赐。祉,福。整章的意思就是:王命令召虎说:“快去巡抚四方,宣布德意。文王武王受命的时候,你的祖先召公就是一位最主要的干部。不要说我正是戴着热孝的小子,要像召公那样去建立功业(按召公之助武王也正在丁忧的时候)。好好地去图谋战事,好赐给你以福禄。”

五章。厘,赐。圭瓒,即《旱麓》篇的玉瓒。《毛传》:“九命锡圭瓒秬鬯。”金文中用“锡女秬鬯一卣”一语的很多,如《毛公𢉩鼎铭》《师訇𣪘铭》《牧𣪘铭》《伯𣪘铭》《铭》,都有同样的句子。秬鬯是黑黍酒,专为祭祀用的酒。卣,盛酒之器。整章的意思就是:“赐给你圭瓒一件,黑黍酒一卣,去祭告你的父亲。所赐你的山川土地,是受周室的命令,同时也是你召家祖宗的命令。”召虎跪下叩头说:“天子万岁!”

六章。虎拜稽首,对扬王休,作召公考,天子万寿。金文里像这一类的句子很多。《克钟铭》“克敢对扬天子休,用作朕皇祖考白宝钟”;《鼎铭》“天子万年,对扬王休,用作黄公尊彝”;《噩侯鼎铭》“驭方拜手䭫首,敢对扬天子丕显休,用作尊鼎”;《毛公𢉩鼎铭》“毛公𢉩对扬天子皇休,用作尊鼎”;《善鼎铭》“善敢拜䭫首,对扬皇天子丕休,用作宗室宝尊”;《大夫始鼎铭》“大夫始敢对扬天子休,用作文考日己宝鼎”;《利鼎铭》“利拜䭫首,对扬天子丕显皇休,用作朕文考伯尊鼎”。诸如此类,凡是“用作”下边都跟着说出彝器的名称。是为答谢王的恩德,故将这种恩德在彝器中记录下来。上四句诗的意思就是:召虎跪着叩头说:“为答谢王的恩德,我要作一件召公的彝器,来表扬万岁的天子。”明明,勉勉的假借。整章的意思就是:召虎叩头说:“为答谢王的恩德,我要作一件召公的彝器,将万岁爷的美事记载下来。黾勉的天子,好的声名将永垂不朽。施惠他的文德,以协和这里的各国。”

【诗篇联系】

竹书纪年》于宣王六年载说“召公帅师伐淮夷”,与此诗“江汉之浒,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彻我疆土。匪疚匪棘,王国来极。于疆于理,至于南海’”正合。那么,此诗写于宣王六年当无问题。《毛序》说:“《江汉》,尹吉甫美宣王也。”与“既设我旟”的旟旗正合。那么,此诗为尹吉甫所写,也无问题。如此讲来,此诗与《出车》篇正相连接。《出车》篇是讲𤞤狁的战事正要结束,南仲准备回卫而尹吉甫不能,因为宣王又派他南来做简书的工作。《出车》篇为宣王六年初春所写,此诗是到了汉江之浒所作。

现在要追问宣王是走哪条路到了汉江。如能把这条路追究出来,给中国古代史又增加了一页新面貌。此诗说:江汉滔滔,淮夷来求。汉江在西,淮夷在东,宣王是由西往东。《常武》篇说“率彼淮浦,省此徐土”,徐国在今安徽泗县。淮水是东西流,既然是循着淮水到了徐国,那一定也是由西往东。由此讲来,宣王一定是顺着汉江来到徐国,我们就容易追寻他的路线了。由汉水逆流而上就是褒城,褒城就是褒斜道的南口。经过褒斜道再北上就到郿县,从郿县顺渭水而下就可到京(在今山西永济县),宣王正在这里,南仲、尹吉甫也正在这里伐𤞤狁。宣王的南征淮夷就是从这里动身的。怎么知道就是这条路线呢?我们有一个证据,就是《崧高》篇说:“申伯信迈,王饯于郿。申伯还南,谢于诚归。”谢城在今河南唐河县。郿就是褒斜道的北口,申伯赴谢,宣王在郿这个地方给他饯行,走的不是褒斜道是什么呢?褒斜道是周时的南北交通要道,来往都经这里。

发现了宣王南征淮夷的路线,又使我们了解了许多无法了解的诗篇,如《终南》篇说:“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诗经》中的一贯例子,兴中凡提某一地名,作者一定在这里,那么,作者现在是在终南山应无问题。再从“君子至止,锦衣狐裘”来看,季节一定是冬季或初春。终南正是褒斜道的北口,这首诗是宣王达到褒斜道北口时,尹吉甫祝贺他的作品。宣王出征时是逢山祭山,逢水祭水,逢宗庙祭祖宗,去淮夷这一路上没有周室的宗庙,故只有祭水祭山的作品出现了。如《般》篇是祭终南山的;《赉》篇是出征时祭天的;《旱麓》篇的旱山,在陕西南郑县,南郑县与褒斜道南口的褒城隔汉水遥遥相对,《旱麓》篇就是祭旱山的;再下去到了汉江之浒,有《江汉》一诗之作;再下去到了蓼国,为祭祀召伯与三良,又有《小毖》《闵予小子》《访落》《敬之》《鼓钟》《黄鸟》之作;最后到了徐国,又有《常武》一诗。我们就顺着宣王南征的路线,将这些诗篇作一解释。

【诗义辨正】

《毛序》:“《江汉》,尹吉甫美宣王也。能兴衰拨乱,命召公平淮夷。”在所有的《毛序》里,只有这一篇说得近是。可是《集传》说“宣王命召穆公平淮南之夷”,穆公是召伯的谥,召伯这时已死,怎么命他平淮南之夷呢?倒不如《毛序》只言“召公”来得清楚一些。姚际恒也说“宣王命召穆公平淮夷,诗人美之之作”,他也错认召伯为召虎了。这是史籍上一大错误,我很希望现代的史学家把这件事搞清楚,不要再把祖宗三代的三个人误为一人,或误为两个人!

终南(秦风)

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终南何有?有纪有堂。君子至止,黻衣绣裳,佩玉将将,寿考不忘。

【诗义关键】

先看终南在什么地方。《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说:“褒斜谷,陕西终南山之谷也。南口曰褒,在褒城县北。北口曰斜,在郿县西南,长四百五十里。”《读史方舆纪要》(卷五十六)于汉中府说:“褒斜道,今之北栈。南口曰褒,在褒城县北十里。北口曰斜,在凤翔府郿县西南三十里。……谷长四百七十里。”一个说褒斜道长四百五十里,一个说四百七十里,大概由于算计的起点不同。然怎么知道此诗的“终南”就是指这个地方呢?我们再看“终南何有?有条有梅”。条是枝条,与《汝坟》篇“伐其条枚”“伐其条肄”,《旱麓》篇“施于条枚”的“条”是一个意思。梅是梅花。“有条有梅”正与“锦衣狐裘”的季节相合。这个时间正是宣王南征淮夷时的季节。《瞻彼洛矣》篇的“君子至止”,是宣王到达时的语气,此篇的“君子至止”,是宣王到达终南山的语句,因为尹吉甫是宣王的先锋队,总是他先到达一个地方等着宣王。“锦衣狐裘”“黻衣绣裳”都是国君的服装,所以这首诗的“其君也哉”的“君”当指国君。诸如此类的证据,假如我们说这首诗是宣王于六年初春南征淮夷到达褒斜道北口的终南山时,尹吉甫恭祝他的作品,想不会是无稽之谈吧!

【字句解释】

一章。渥丹,红润的面色,与《简兮》篇“赫如渥赭”的“渥赭”同义。《郑笺》说:“赭,丹也。”《简兮》篇“赫如渥赭”是形容尹吉甫跳舞后的面色;此诗的“颜如渥丹”是形容宣王穿着狐裘的暖和情形。整章的意思就是:终南山上有什么?有树枝,有梅花。国王来到了,穿着锦面的狐裘,脸色红得发赤,真不愧是一位国君呀!

二章。纪,读为杞;堂,读为棠(《经义述闻》说)。黻衣即衮衣(胡承珙说)。将将,即锵锵,佩玉所发之声。忘、亡通,不亡即不已。整章的意思就是:终南山上有什么?有杞树,有棠树。国君来到了,穿着衮衣和绣着花纹的裳,身上的佩玉锵锵作响,万寿无疆。

【诗篇联系】

假如不是发现宣王南征淮夷时所走的路线,这首诗是无法了解的。发现了路线,这首诗的人物、地点、时间与史实都可知道,而将此诗排在这里,不是天造地设吗?

【诗义辨正】

《毛序》:“《终南》,戒襄公也。能取周地,始为诸侯,受显服。大夫美之,故作是诗以戒劝之。”因为这首诗在《秦风》,就附会到襄公身上。然诗里哪有一点劝告的意思呢?为什么要在终南山劝戒襄公呢?屈万里又引《集传》说:“此秦人美其君之辞。”虽把襄公去掉了,还是在秦国上附会。

般(周颂)

於皇时周,陟其高山。嶞山乔岳,允犹翕河。敷天之下,裒时之对,时周之命。

释音:嶞,音惰。翕,音吸。裒,音捕。

【诗义关键】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嶞山乔岳,允犹翕河”两句;这两句诗了解了,整首诗的意义就容易寻绎。嶞山,《毛传》说:“山之嶞嶞小者也。”乔岳,山之高大者。允,顺。犹,通猷,也是顺的意思(马瑞辰说)。翕,合。这两句诗的意思就是:连绵不断的大小山岳,都是顺着河流的方向。遍查中国地形,山脉与河流并行的只有终南山。《读史方舆纪要》(卷五十二)于终南山引宋敏求说:“终南横亘关中南面,西起秦陇,东彻蓝田,相距且八百里。昔人言山之大者,太行而外,莫如终南。”又于渭水说:“渭水出临洮府渭源县西二十五里之南谷山,流经鸟鼠山下,过县北。东流经巩昌府北及通渭县、宁远县、伏羌县之北。又流经秦安县南、秦州之北。至州东南清水县西,又东南流,经山谷中入凤翔府陇州南界。又经宝鸡县南……。又东经岐山县及扶风县南。又东经郿县北……。又东流入西安府乾州武功县南。又东经盩厔县北、兴平县南。又东经鄠县北、咸阳县南……。又东过西安府城北……。又东历临潼县北、高陵县南……。又东历渭南县北及华州之北。又东历同州朝邑县南……。又东至华阴县北而入于河。”由此看来,渭水与终南不是完全平行吗?知道了终南与渭水的形势,那么,此诗说“於皇时周,陟其高山”,高山,当指终南山了。我们曾说宣王出征时是逢山祭山,这首诗就是祭终南的。

【字句解释】

於皇,大哉。时,是;时周,是周,这个周。敷,普遍。裒,作聚讲。对,读为《江汉》篇“对扬王休”之“对”,答的意思。整篇的意思就是:伟大的有周呀,现在要攀登它的山了。绵亘数百里的高山峻岭,都与渭水并行着。普天下的人都集聚到这里,为的是周室的命脉。

【诗篇联系】

从《江汉》篇,我们发现了宣王南征淮夷的路线。从《终南》篇,我们知道宣王到达了褒斜道的北口,而褒斜道的北口正是终南山。我们又知道宣王出征时是逢山祭山,那么,这首诗当是宣王祭终南山的祈祷文。

【诗义辨正】

《毛序》:“《般》,巡守而祀四岳河海也。”有点接近,然是从字面上猜。四岳、河海,都太笼统,他不知道此诗的真正用处,也只有笼统地猜了。姚际恒说:“此亦武王之诗。”有何凭据?

赉(周颂)

文王既勤止,我应受之,敷时绎思。我徂维求定,时周之命。於绎思。

【诗义关键】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我徂维求定”一句。《常武》篇说:“率彼淮浦,省此徐土,不留不处。”末一句的意思就是不在那里停留,不在那里久处。诗又说:“王犹允塞,徐方既来。徐方既同,天子之功。四方既平,徐方来庭,徐方不回,王曰‘还归’。”都是安抚的意思。宣王此次出征徐国,取的是急行军,所以诗言“王旅啴啴,如飞如翰,如江如汉”,与《绵蛮》篇“岂敢惮行?畏不能趋”,“岂敢惮行?畏不能极”正相吻合。宣王并不存心灭亡徐国,只要它服从命令也就作罢,所以此诗说“我徂维求定”,我去的目的只是求一个安定。再者,此诗说“时周之命”,与《般》篇的完全相同。《诗经》的同一语句,讲的都是同一的事件,这是我们屡次证明了的。

【字句解释】

应受,即膺受。绎,祭名。《尔雅·释天》:“绎,又祭也,周曰绎。”《般》篇不是祭终南山吗?现在又祭天,所以说“敷时绎思”,意思就是现在再普遍地做一次绎祭。整首诗的意思就是:文王既开创了天下,我恭敬地接受过来,现在再做一次普遍的绎祭。我去的目的只是想求一个安定,关系周室的命脉。请接受这个绎祭!

【诗篇联系】

从“我徂维求定”,知道这是宣王南征徐国的目的;再从“时周之命”与《般》篇的相同,更可知此诗与《般》篇为同时之作,那么,把此诗排在这里,不是适得其所吗?我们曾说祈祷文都是一章,这一篇不正是祈祷文吗?

【诗义辨正】

《毛序》:“《赉》,大封于庙也。赉,予也。言所以锡予善人也。”姚际恒说:“《小序》谓‘大封于庙’,此因篇名赉字而为言也。按此等篇名实不知何人作,亦不知其意指所在,千载后人岂能测之。乃据此以释诗,可乎?诗中无大封之义也。又曰‘赉,予也,言所以锡予善人也’,则直本《论语》‘周有大赉,善人是富’为辞矣。则愚谓其依篇名说诗何疑乎?《集传》曰:‘此颂文武之功而言其大封功臣之意。’其言‘大封功臣’,固不能出《序》之范围,而云‘颂文武之功’,尤谬。此篇与下《般》诗皆武王初有天下之辞,二篇皆无‘武王’字,故知为武王;又以诗中皆曰‘时周之命’,是武王语气也。此篇上言文王,下言我者,武王自我也,若谓颂文武之功,则必作于成王,诗即无武王字,其云‘我应受之’及‘我徂维求定,时周之命’,岂成王语气耶?”他依据诗的本文而求诗义,较之《毛序》大为进步;可惜他不知实际的史事,仍是在字面上猜。

旱麓(大雅)

瞻彼旱麓,榛楛济济。岂弟君子,干禄岂弟。

瑟彼玉瓒,黄流在中。岂弟君子,福禄攸降。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岂弟君子,遐不作人?

清酒既载,骍牡既备。以享以祀,以介景福。

瑟彼柞棫,民所燎矣。岂弟君子,神所劳矣。

莫莫葛藟,施于条枚。岂弟君子,求福不回。

释音:鸢,音冤。

【诗义关键】

先看“瞻彼旱麓”的旱山在什么地方。《读史方舆纪要》(卷五十六)于汉中府(今之陕西南郑县)南郑县立石山说:“旱山在府西南六十五里。山高耸,云起即雨,旱岁人以为望,因名。”又于汉江条引《志》说:“汉水出岷县嶓冢山……南流经褒城县南,又东南至南郑。”《汉书地理志补注》(卷四十四)于褒中引《元和志》说:“今兴元府褒城县本汉褒中县,古褒国也。当斜谷大路。”又说:“褒谷山在县北五里。”从这个地理形势,可以想象出宣王一出褒斜道就看到了旱山。汉水就在褒城的南边,他是从汉水而到达汉江之浒的,那么,他祭祀旱山,可能就在褒城。为什么我们敢于肯定这首诗就是宣王南征徐国时的作品呢?再看这首诗的季节。

诗言:“莫莫葛藟,施于条枚。”藟,藤;葛藟就是葛藤。莫莫,茂盛貌。《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卷十)于“葛”条引《图经》说:“春生苗,引藤蔓长一二丈,紫色。”宣王是初春由京动身,到达旱山的时候,也不过是二月间,所以只看到葛藤缠在枝干上,看不到叶子,季节正吻合。再者,诗言“瑟彼柞棫,民所燎矣”,也就是《棫朴》篇“芃芃棫朴,薪之槱之”,把许多棫木砍下来,烧起来,都是讲发兵的情形。此诗的开始说“瞻彼旱麓,榛楛济济。岂弟君子,干禄岂弟”,四章说“清酒既载,骍牡既备。以享以祀,以介景福”,所享所祀的当为旱山。因为宣王出征时,是逢山祭山的。那么,这首诗是宣王到达褒城,祭祀旱山时,尹吉甫歌颂宣王的诗,不会有错吧?

【字句解释】

一章。榛,《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卷十七)引郑注《礼》说:“榛似栗而小,关中鄜坊甚多。”关中鄜坊正在陕西。楛,似荆而直,可以为箭。济济,众多。《诗经》中用“岂弟”成语的共有八篇,就是《载驱》《蓼萧》《湛露》《青蝇》《卷阿》《泂酌》《鱼藻》与此诗,都作欢乐讲。“干”为“千”之讹,《假乐》篇“千禄百福”,千与百对,百为数目字,千也当为数目字。千禄百福,极言福禄之多。整章的意思就是:看那旱山的边上呀,长满了榛树与楛树。欢乐的君子呀,得到了千百的福禄。

二章。瑟彼玉瓒,黄流在中。《毛传》说:“玉瓒,圭瓒也。黄金所以饰流鬯也。九命然后锡以秬鬯圭瓒。”《郑笺》说:“瑟,洁鲜貌。黄流,秬鬯也。圭瓒之状,以圭为柄,黄金为勺,青金在外,朱中央矣。”所注均欠明白。《诗经》中用“瓒”字的只有两篇,就是《江汉》与此诗。《江汉》篇“厘尔圭瓒,秬鬯一卣,告于文人”,卣为酒器,用以盛秬鬯,可知圭瓒与卣为两种物件,若照《毛传》与《郑笺》的解释,俱以圭瓒为酒器以盛秬鬯,文义似不可通。我疑心瓒为盏之同音假借,就是玉爵。瑟彼玉瓒,黄流在中,就是鲜洁的玉盏,盛着秬鬯的酒,正与祭山的情景相合,所以下边接着说:“岂弟君子,福禄攸降。”攸降,所降。整章的意思就是:鲜洁的玉爵,盛着秬鬯的酒。欢乐的君子呀,福禄都降到他的身上。

三章。鸢,似鹰,唯嘴较短,尾较长。“遐不作人”句,与《棫朴》篇完全相同。《棫朴》篇是尹吉甫讲宣王起用他做将领,此诗也是尹吉甫讲宣王起用他作尹氏。《出车》篇不是讲“岂不怀归?畏此简书”,《常武》篇不是讲“王谓尹氏”吗?尹氏所管的就是简书,然这个尹氏就是宣王这次南征时派给他的职位。所以他在这里赞美宣王说“岂弟君子,遐不作人”,与《棫朴》篇的“周王寿考,遐不作人”是一个意思。整章的意思就是:鸢鸟在高空飞翔,鱼类在深渊里跳跃。欢乐的君子呀,怎能说不作育人材呢?

四章。载,《文选·西征赋》李善注引《韩诗章句》云:“载,设也。”骍牡,赤色的牛,用作祭祀。整章的意思就是:清酒已经陈设上,赤牛也都摆好,用以享宴,用以祭祀,为的是乞求鸿福。

五章。第二章的“瑟”,《郑笺》注为“洁鲜貌”,此章之“瑟”,《毛传》注为“众貌”,显系依诗立训。瑟也是洁鲜貌。《植物名实图考长编》(卷二十二)于“柞木”条说:“其木心理皆白色。”棫即柘木。同书又于“柘木”条说:“皮纹细密,上多白点。”玉是白色,柞、棫,都是白色,故同用瑟字来形容。劳,劳来,与《黍苗》篇“召伯劳之”的“劳”同义。整章的意思就是:鲜洁的那些柞棫,人们把它烧起来了。欢乐的君子呀,是神在慰劳他。

六章。《诗经》中用“莫莫”的共有三篇,就是《葛覃》《楚茨》与此诗,而《毛传》的解释有三种。于《葛覃》篇说:“成就之貌。”于《楚茨》篇说:“言清静而敬至也。”于此篇说:“施貌。”都是依诗立训,不足为凭。《葛覃》篇的“维叶莫莫”与“维叶萋萋”对举,萋萋为茂盛貌,则莫莫也应为茂盛的意思,即现在说的黑压压。维叶莫莫,就是黑压压的一片叶子。《楚茨》篇“君妇莫莫”,就是黑压压的一片妇女。此诗“莫莫葛藟”就是黑压压的一片葛藤。条是枝,枚是干。回,为违之假借;不回,则不违,与《常武》篇“徐方不回”,《鼓钟》篇与《閟宫》篇“其德不回”,《大明》篇“厥德不回”的“不回”同义。整章的意思就是:黑压压的一片葛藤,缠绕在树的枝干上。欢乐的君子呀,他所求的福禄都得到了。

【诗篇联系】

我们发现了宣王南征的路线,又发现了宣王出征时是逢山祭山,且知道每遇宣王宴饮时,尹吉甫都要写篇诗来歌颂,那么,将此诗排在这里,不是极为自然吗?

【诗义辨正】

《毛序》:“《旱麓》,受祖也。周之先祖,世修后稷、公刘之业,大王、王季申以百福干禄焉。”后稷的疆域在今陕西的武功,公刘的疆域在今陕西邠县,大王、王季的疆域在今陕西岐山县,与旱山有什么关系?怎么会跑到这个地方来“受祖”呢?《集传》说:“君子,指文王也,此亦以咏歌文王之德。”为什么要跑到旱山来歌咏文王呢?屈万里笼统其词说:“此亦颂美周王之诗。”是哪一个周王呢?他就说不清楚了。

樛木(周南)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诗义关键】

《旱麓》篇说“莫莫葛藟,施于条枚”,此诗说“南有樛木,葛藟累之”,“葛藟荒之”,“葛藟萦之”,两篇的季节与景象完全相同。履,《毛传》注为“禄”,履即为福禄。《诗经》用福禄的共有六篇,就是《瞻彼洛矣》篇“福禄如茨”“福禄既同”;《鸳鸯》篇“福禄宜之”“福禄艾之”“福禄绥之”;《旱麓》篇“福禄攸降”;《凫鹥》篇“福禄来成”“福禄来为”“福禄来下”“福禄攸降”“福禄来崇”;《执竞》篇“福禄来反”;《采菽》篇“福禄申之”“福禄膍之”。前三诗都是歌颂宣王,我们曾经研究过,如果认为这首诗的“乐只君子,福履绥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也是在歌颂宣王,不会很错吧?假若如此,则“南有樛木”的“南”字也有着落了。宣王与尹吉甫这时不是正在南方吗?

【字句解释】

一章。木下曲曰樛。只,语词。整章的意思就是:南方有些弯曲的树木,葛藤缠在它上边。欢乐的君子呀,福禄来安慰他。

二章。荒,奄。将,送,与《鹊巢》篇“百两将之”的“将”字同义。整章的意思就是:南方有些弯曲的树木,葛藤掩盖着它。欢乐的君子呀,福禄都送给他。

三章。萦,萦绕。成,成全。整章的意思就是:南方有些弯曲的树木,葛藤萦绕着它。欢乐的君子呀,福禄在成全他。

【诗篇联系】

三百篇实在是一部有体系、有史实、有生命的作品;可是自从后人以政教的观点来说诗,就变为无体系、无史实、无生命的东西。现在发现了研究它的原则,只要把它同一的字句做一排比,事迹与意义也就豁然显出了。把这首诗排在《旱麓》篇之后,不是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情感背景都明白地显现出来了吗?

【诗义辨正】

《毛序》:“《樛木》,后妃逮下也。言能逮下而无嫉妒之心焉。”诗明言“君子”,与后妃有什么关系?姚际恒反而赞同说:“今按《伪传》云:‘南国诸侯慕文王之化,而归心于周。’然则以妾附后,以臣附君,义可并通矣。且《伪传》之说亦有可证者。《南有嘉鱼》曰:‘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旱麓》曰:‘莫莫葛藟,施于条枚,岂弟君子,求福不回。’语意皆相近。此说可存,不必以《伪传》而弃之也。”他也知道用比类的方法来解释,可惜他一方面受《诗序》的束缚,一方面又未能用此类方法来研究整部《诗经》,还是得不出真义。《集传》说:“后妃能逮下而无嫉妒之心,故众妾乐其德而称愿之曰:南有樛木,则葛藟累之矣。乐只君子,则福履绥之矣。”除过将《毛序》重述一遍,毫无新义。屈万里说:“此祝福之诗。所祝之君子,盖亦有官爵者。”不仅有官爵,而且是一位国君呢!

小毖(周颂)

予其惩而毖后患。莫予荓蜂,自求辛螫。肇允彼桃虫,拚飞维鸟。未堪家多难,予又集于蓼。

释音:毖,音秘。荓,音瓶。螫,音释。拚,音翻。蓼,音了。

【诗义关键】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未堪家多难,予又集于蓼”这两句。堪,承受。多难,变故,指遭丧(马瑞辰说)。意思就是我承受不了这种家庭的变故,我又到了蓼这个地方。《访落》篇也说“维予小子,未堪家多难”,是“未堪家多难”与“予小子”连在一起。《诗经》里用“予小子”的共有四篇,就是《江汉》《闵予小子》《敬之》与《访落》。这四首诗里的“予小子”是否是一个人呢?追究一下宣王出征的路线,就知道是不是一个人了。从《江汉》篇,我们知道宣王是从汉江的边上来到淮夷;从《常武》篇,我们又知道宣王是顺淮河流域来到徐国,即现今的安徽泗县。那么,只要对淮水流域做一追究,不仅发现蓼在什么地方,而且《江汉》《闵予小子》《访落》《敬之》与《小毖》这几篇诗的关系也都知道了。

水经注》于淮水说:

淮水出南阳平氏县胎簪山,东北过桐柏山(平氏县在今河南桐柏县西)。

东过江夏平春县北(平春县在今河南信阳县西北)。

又东过新息县南(新息县在今河南息县)。

又东过期思县北(期思县在今河南固始县)。

又东过原鹿县南(原鹿县在今安徽阜阳县南)。

又东过庐江安丰县东北(安丰县在今安徽寿县南之安丰故城)。

又东北至九江寿春县西(寿春县即今安徽寿县)。

又东过寿春县北。

又东过当涂县北(当涂县在今安徽怀远县南)。

又东过钟离县北(钟离县在今安徽凤阳县东北二十里)。

又东北至下邳淮阴县西,泗水从西北来流注之(淮阴县在今江苏淮阴县东南)。

《常武》篇的徐国在今安徽泗县,而泗县就在泗水上流。“率彼淮浦,省此徐土”,就是顺着淮水流域来到这个徐国。宣王征徐的路线非常明白。然这条路线与《小毖》篇有什么关系呢?《小毖》篇说“予又集于蓼”,蓼是国名,在今安徽霍丘县。《读史方舆纪要》(卷二十一)于霍丘县淮水说:“在县北三十里。”蓼国在霍丘县西北,淮水在县北三十里,是蓼国在淮水流域之证。到此,使我们明白了一件史实,就是宣王在汉江之浒命令召虎,一方面是让他负起平定淮夷的责任,一方面又赐给他秬鬯一卣,祭告他的父亲。那么,他就跟随宣王顺着淮水南征,现在又到了蓼国,所以说“未堪家多难,予又集于蓼”,我又集聚到了蓼。然这次来到是以“予小子”的心情来的,所以《访落》篇说:“维予小子,未堪家多难。”了解了这个关系,诗义也就了解了。

【字句解释】

惩,戒。毖,慎。予其惩而毖后患,就是我要小心谨慎地不要再发生什么后患。荓,《毛传》于《桑柔》篇注为“使也”。辛,苦。蛇类与昆虫类之有毒腺而以毒牙或毒刺刺人者曰螫。莫予荓蜂,自求辛螫,就是不要使毒蜂螫到自己而引出苦痛。毒蜂象征敌人,就是小心地不让敌人杀害自己。肇,始。允,信。桃虫,鹪鹩,小鸟。拚,《韩诗》作“翻”,飞貌。肇允彼桃虫,拚飞维鸟,就是开始的时候,诚然是小的桃虫,但是会飞之后,就会变成一只大鸟。古人有桃虫生雕的传说。这两句也是比喻,比喻自己长大以后可以担当大事。整章的意思就是:我要小心谨慎地不要再发生什么患难。不要让毒蜂螫到我而引起苦痛。开始的时候,诚然是个小桃虫,然而会飞以后就可变成一只大鸟。我承担不了家庭里发生这么大的变故,我现在又集聚到蓼这个地方。

【诗篇联系】

孤立地来看这首诗,简直无法了解。可是从蓼这个地名,以及“未堪家多难”与《访落》篇的相同,再将有“予小子”的四篇诗做一联系,整首诗的意义就发现了。不仅了解了这首诗,连带着《闵予小子》《访落》《敬之》《鼓钟》与《秦风·黄鸟》几篇也都了解了。

【诗义辨正】

《毛序》:“《小毖》,嗣王求助也。”求助则有之,嗣王则未必。他认为是成王的诗,那么,成王为什么在蓼这个地方求助呢?《集传》说:“成王自言:予何所惩而谨后患乎?荓蜂而得辛螫,信桃虫而不知其能为大鸟,此其所当惩者。盖指管蔡之事也。然我方幼冲,未堪多难,而又集于辛苦之地,群臣奈何舍我而弗助哉!”除过把原诗重述一遍,我很怀疑他是否真懂这首诗。

闵予小子(周颂)

闵予小子,遭家不造,嬛嬛在疚。於乎皇考,永世克孝。念兹皇祖,陟降庭止。维予小子,夙夜敬止。於乎皇王,继序思不忘。

释音:嬛,音穷。

【诗义关键】

《江汉》篇不是讲“厘尔圭瓒,秬鬯一卣,告于文人”吗?这首诗就是召虎祭祀他父亲的祈祷文。皇王,大王,指今王。《诗经》中用皇王的,除此篇外还有《文王有声》。这两篇的“皇王”都指宣王。於乎皇王,继序思不忘,就是大王呀,我永久感谢您的盛德。因为是宣王让他承继他父祖的事业的。

【字句解释】

闵,通悯,可怜的意思。不造,犹言不幸。嬛嬛,茕茕,孤独无依之貌。皇考,父亲死去后之称。永世,终身。皇祖,大祖,指召公。陟降,来到。庭,庭堂。敬,即警之通假,与《常武》篇“既敬既戒”之“敬”同义。止,之。维予小子,夙夜敬止,就是我这小子呀,从早到晚都在警戒着。《江汉》篇不是讲“肇敏戎公,用锡尔祉”吗?何况他的父亲召伯就是因为不小心而被敌人偷袭的。於乎皇王,继序思不忘,这是感激宣王的话。整章的意思就是:可怜我这个丁忧的小子,遭到了家庭的不幸,而使我感受到孤独无依的苦痛。皇考呀,我要终身地孝敬您。老祖宗呀,希望您降到这个庭堂来。我这个小子呀,从早到晚都在警戒的状态中。皇王呀,我永远记着您的恩德。

【诗篇联系】

《江汉》篇说“厘尔圭瓒,秬鬯一卣,告于文人”,而此篇说“闵予小子,遭家不造,嬛嬛在疚。於乎皇考,永世克孝”,衔接得多么密切。《江汉》篇说“王命召虎:‘……匪疚匪棘,王国来极’”,而此诗说“於乎皇王,继序思不忘”,又是多么地衔接。所以这首诗不成问题是召虎到达蓼国后,祭祀他父亲与祖宗的祈祷文。

【诗义辨正】

《毛序》:“《闵予小子》,嗣王朝于庙也。”《毛传》解释说:“嗣王者,谓成王也。除武王之丧,将始即政,朝于庙也。”此说有三点不合:第一,皇王即大王,对今王之称,若是成王祭武王,那么,今王又是谁呢?第二,从上边所举的关于使用“予小子”的例子里,所有称“予小子”的,都是热孝在身,尚未除去丧服,而他言“除武王之丧”,可知是在猜想。第三,这首诗明明是在战时,所以说“夙夜敬止”,而他说“将始即政”,根本不看诗义。可是解诗的人谁都不能逃出《毛序》这个说法。如《集传》说:“成王免丧,始朝于先王之庙,而作此诗也。”姚际恒引何玄子说:“殷大白《副墨》曰‘武王既葬而祔主于庙’,似为得之。”都认成王在祭祀。

访落(周颂)

访予落止,率时昭考。於乎悠哉!朕未有艾。将予就之,继犹判涣。维予小子,未堪家多难。绍庭上下,陟降厥家。休矣皇考,以保明其身。

【诗义关键】

诗言“维予小子,未堪家多难”,又说“休矣皇考,以保明其身”,《诗经》里凡是同一词句,都是讲同一的事情,那么,这首诗也是召虎祭他父亲的祈祷文,当无问题。我们就以此义,将这首诗作一解释。

【字句解释】

访,谋。落,始。率,循。时,是。昭考与皇考同义,都是指先父。艾,《尔雅·释诂》“历也”;历,阅历(马瑞辰说)。将,读为羌,语词。就,因。判涣,即《卷阿》篇的“伴奂”,大的意思。休,好。保,保护。明,使之明哲。整篇的意思就是:当我开始接事的时候,我要照着皇考的一切去做。路途是那么的遥远呀,我是没有经验的。我且依照前人的路子,继续再谋光大。我这个小子呀,承担不了这个家庭的变故。乞求皇考降到这个庭里,使家庭光荣。美好的皇考呀,请您保佑我的身体并使我聪明!

【诗篇联系】

此诗是专祭皇考的,与《闵予小子》篇兼祭皇祖与感谢今王稍有不同。这也是召虎祭他父亲时的诗。地点当然也在蓼国。

【诗义辨正】

《毛序》:“《访落》,嗣王谋于庙也。”《正义》附会说:“《访落》诗者,嗣王谋于庙之乐歌也。谓成王既朝庙,而与群臣谋事,诗人述之,而为此歌焉。”此说有三点不合:第一,既言谋于庙,而《闵予小子》篇说“陟降庭止”,此诗说“陟降厥家”,都不是庙。《双剑誃吉金文选》里凡言“王格于”某地,不是庙就是宫,绝对没有庭的。第二,祈祷文与乐歌不同,《诗经》中凡是一章的都是祈祷文,而不是歌,从上边叙述过的诗篇,很可以看出歌与祈祷文的不同。第三,这首诗里一点也没有与群臣谋事的迹象。他之所以言“谋事”,完全从“访”字猜想。其余的诗说,都不出《毛序》的范围,也就不必再引了。

敬之(周颂)

敬之!敬之!天维显思,命不易哉!无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士,日监在兹。维予小子,不聪敬止。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佛时仔肩,示我显德行。

释音:不,音丕。佛,音弼。仔,音兹。

【诗义关键】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敬之!敬之!天维显思,命不易哉!”敬同警。敬之敬之,就是警惕呀警惕呀。天维显思,就是老天爷是看得很清楚的。命不易哉,就是天命是不容易得到的。这明明是祭天。然谁在祭天呢?“维予小子,不聪敬止。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佛时仔肩,示我显德行”,是一位予小子在祭天。那么,召虎丧父后,宣王把征伐淮夷的责任加在他身上,他除祭祀祖宗、父亲外,自然也要祭天。此诗正是这个用处。

【字句解释】

监,视。士,武士。周行封建之制,而封建制度的基本干部则为武士。正如罗马与欧洲中古时期的封建制度之下所产生的武士一样。无曰高高在上,陟降厥士,日监在兹,就是您不要高高地在上,派下您的武士吧,来看守这块土地。周人的心目中,一切的一切都是上天的赐予,所以乞求上天派下他的武士。不,读为丕。聪,读为听,与《祈父》篇“亶不聪”的“聪”同义。维予小子,不聪敬止,就是我这个小子,非常地听话而且警戒。《广雅·释诂》:“就,久也。”《楚辞·九辩》“恐余寿之弗将”,王逸注:“将,长也。”缉熙,继续。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就是日久月长,我继续地学习就会有成就。佛,通弼;弼,辅的意思。仔肩,犹今语责任。佛时仔肩,就是辅时的责任。德行,道路。示我显德行,就是指示我明显的道路。整篇的意思就是:警惕呀!警惕呀!老天爷是看得很清楚的,天命是不容易得到的。不要高高在上不理我,派下您的武士吧,天天监视在这里。我这个小子非常地听话而且警戒。日久月长,我继续地学习就会有成就。我担负着辅时的责任,请指示我显明的道路吧!

【诗篇联系】

《诗经》里用“予小子”的共有四篇,就是《江汉》《闵予小子》《访落》与此诗,都在这里讲过了,它们的联系是多么密切!《江汉》篇是宣王命令召虎平定淮夷,并赐给他秬鬯一卣去祭他死去的父亲。《闵予小子》篇是祭祖与祭父,《访落》篇专祭父,此诗则是祭天。用途多么显明。

【诗义辨正】

《毛序》:“《敬之》,群臣进戒嗣王也。”这首诗从头到尾都是“予小子”在祈上天的保佑,哪一点有群臣进戒的意思呢?他大概把“敬”字作恭敬讲,故有此误。后人也都在这方面猜想,不必再引了。

十一

鼓钟(小雅)

鼓钟将将,淮水汤汤,忧心且伤。淑人君子,怀允不忘。

鼓钟喈喈,淮水湝湝,忧心且悲。淑人君子,其德不回。

鼓钟伐鼛,淮有三洲,忧心且妯。淑人君子,其德不犹。

鼓钟钦钦,鼓瑟鼓琴,笙磬同音。以雅以南,以籥不僭。

释音:将,音枪。汤,音商。喈,音皆。湝,音佳。鼛,音高。妯,音抽。籥,音药。

【诗义关键】

这首诗的关键就在“淮有三洲,忧心且妯”。既然知道宣王的南征是由淮水而下,那么,就看能否在淮水上找出三洲,而且在这里发生了使人既忧且哀的事件。《读史方舆纪要》(卷二十一)于霍丘县淮水说:“淮自霍丘以上,西尽光州,南唐时,每冬淮水浅涸,常发兵戍守,谓之把浅。”淮水之每冬浅涸,当不自南唐始。我们从《兮甲盘铭》,知道宣王五年三月二十六日曾派尹吉甫到南淮夷征集委积;如果南淮夷不听命,即刑伐。结果,南淮夷真个抗命。那时,召伯仍在谢城,当派召伯去伐。后来宣王于六年初春在汉江之浒又命令召虎伐淮夷,同时,让他祭奠他的父亲。很显然,召伯就是召虎的父亲,而召虎所祭的就是召伯。再从《小毖》篇“予又集于蓼”,知道召伯就是阵亡在这里,恰巧蓼这个地方就在霍丘县,也就是每冬淮水浅涸,必须把浅的地方。《秦风·黄鸟》篇又有三良阵亡的事迹,而三良是随穆公阵亡的。那么,穆公是谁呢?《逸周书·谥法解》说“布德执义曰穆”,而此诗说“淑人君子,其德不回”,“淑人君子,其德不犹”,不正合召伯的谥吗?到此,我们可以了解“淮有三洲,忧心且妯”的意义了。原来三良在淮水的三个洲上把浅的时候,被敌人偷袭而阵亡,连带着召伯也阵亡了。此诗的“淑人君子”,当指召伯。此诗是悼念召伯的,连带着也想到三良,所以说:“淮有三洲,忧心且妯。”足证三良与召伯有关系。《水经注》(卷三十)说:“水南有城,故安风都尉治。后立霍丘戍。淮中有洲。”朱右曾《诗地理征》说:“通校全淮,惟此有洲,在今霍丘县北也。”知道了这段事迹,这首诗也就可以了解了。

【字句解释】

一章。将将,即锵锵。汤汤,水流声。怀,是怀念。允,信。《诗经》中用“不忘”的共有七篇,就是《终南》《有女同车》《蓼萧》《假乐》《烈文》《闵予小子》与此诗。除《有女同车》《假乐》篇的意义不同外,其他各篇都作“不已”解。整章的意思就是:敲的钟声锵锵在响,淮水汤汤地不停在流。心里既忧愁而又悲伤。善人君子呀,对他诚然地怀念不已。

二章。喈喈,和声。湝湝,亦为水流声。《诗经》里用“不回”的共有五篇,就是《大明》《旱麓》《常武》《閟宫》与此诗。“回”都是“违”的假借。“不回”即“不违”。整章的意思就是:敲的钟声喈喈在响,淮水湝湝地流个不停,心里既忧愁而又伤悲。善人君子呀,他的恩德永不停止。

三章。鼛,大鼓。妯,悼。不犹,不同,与《小星》篇“寔命不犹”的“不犹”是一个意思。整章的意思就是:敲着钟,打着鼓,对着那淮水的三个洲,心里既忧愁而又悲悼。善人君子呀,他的恩德与人不同。

四章。钦钦,敲钟的声音。雅,雅乐,周时通行的音乐。南,楚声。成九年《左传》:“使与之琴,操南音。”杜注:“南音,楚声。”蓼国正在楚地,故以本地音乐来祭奠。籥,籥舞,即文舞。僭,乱。以,与。以雅以南,以籥不僭,就是用雅乐,用南乐,用籥舞来祭祀,都很齐整而不零乱。整章的意思就是:敲的钟声钦钦在响,鼓着瑟,弹着琴,与笙声磬声非常地调和。用雅乐、用南乐、用籥舞来祭祀,都很齐整而不零乱。

【诗篇联系】

假如没有发现宣王南征徐国的路线以及召伯在蓼国阵亡的话,这首诗根本无法了解。诗言“淮有三洲”,淮是指哪一段的淮水?淮水的三洲在什么地方呢?淑人君子指谁?为什么在淮水边上“忧心且伤”?“以雅以南”的南乐到底指什么地方的音乐?这些问题,都是无法解决的。现在解决了这些问题,把这首诗排在这里,不是极为恰当吗?

【诗义辨正】

《毛序》:“《鼓钟》,刺幽王也。”此诗与幽王有什么关系?又哪有一点刺呢?可是《集传》又引王氏说:“此诗之义未详。王氏曰:幽王鼓钟淮水之上,为流连之乐,久而忘返,闻者忧伤,而思古之君子不能忘也。”幽王在淮水上鼓钟有什么凭据?姚际恒就批评说:“《小序》谓‘刺幽王’,甚混。幽王无至淮之事,固不待欧阳氏而后疑之矣。严氏谓‘古事亦有不见于史者’,此遵《序》之过也。《孔疏》谓《韩诗》以为昭王,以《左传》有南征之说也。后人多从之;然亦未敢信。《集传》既云‘此诗之义未详’,又引王氏指幽王之说,何耶?”

十二

黄鸟(秦风)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慄。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穆公?子车仲行。维此仲行,百夫之防。临其穴,惴惴其慄。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谁从穆公?子车鍼虎。维此鍼虎,百夫之御。临其穴,惴惴其慄。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诗义关键】

这首诗被误解的程度最深:第一,由于这首诗在《秦风》,恰恰秦穆公的时候也有三位良人叫奄息、仲行、鍼虎,与《诗经》的相同,于是就铁一般地相信这是秦穆公时的作品。第二,文公六年《左传》说:“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鍼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汉人误将这个“赋”字解作“作”,更增加人们的深信不疑。第三,《毛序》说:“《黄鸟》,哀三良也。国人刺穆公以人从死而作是诗也。”有这三种证据,人们也就不再深究这篇诗的本身意义,而盲从了两千年。谁也不敢,而且也不可能提出异议。现在把这个问题做一个彻底的解决。先从《左传》讲起。

《左传》里提到赋诗的共有七十四次(据余培林《群经引诗考》,《台湾省立师范大学国文研究所集刊》第八号),我们把这七十四次的赋诗做一分析。断章取义而赋诗的计有:一、文公七年“赋《板》之三章”;二、文公十三年“赋《载驰》之四章”;三、又“赋《采薇》之四章”;四、成公九年“赋《韩奕》之五章”;五、又“赋《绿衣》之卒章”;六、襄公十四年“歌《巧言》之卒章”;七、襄公十六年“赋《鸿雁》之卒章”;八、襄公十九年“赋《载驰》之四章”;九、襄公二十年“赋《常棣》之七章以卒”;十、又“赋《鱼丽》之卒章”;十一、襄公二十七年“赋《黍苗》之四章”;十二、昭公元年“赋《大明》之首章”;十三、又“赋《小宛》之二章”;十四、又“赋《野有死麕》之卒章”;十五、昭公二年“赋《绵》之卒章”;十六、又“赋《节》之卒章”;十七、定公十年“赋《扬之水》卒章”[1]。以上十七次都是断章取义,歌诗之一二章以合意,从来没有人说这些诗是当时人作的。

提篇目的计有:一、隐公三年“赋《硕人》”;二、闵公二年“赋《载驰》”;三、又“赋《清人》”;四、僖公二十三年“赋《河水》(按即《沔水》篇)”;五、又“赋《六月》”;六、文公三年“赋《菁菁者莪》”;七、又“赋《嘉乐》”;八、文公四年“赋《湛露》及《彤弓》”;九、文公六年“赋《黄鸟》”;十、文公十三年“赋《鸿雁》”;十一、又“赋《四月》”;十二、襄公八年“赋《摽有梅》”;十三、又“赋《角弓》”;十四、又“赋《彤弓》”;十五、襄公十四年“赋《青蝇》”;十六、又“赋《匏有苦叶》”;十七、襄公十六年“赋《圻父》”;十八、襄公十九年“赋《黍苗》”;十九、又“赋《六月》”;二十、襄公二十年“赋《南山有台》”;二十一、襄公二十六年“赋《嘉乐》”;二十二、又“赋《蓼萧》”;二十三、又“赋《缁衣》”;二十四、又“赋《辔之柔矣》(按此系逸诗)”;二十五、又“赋《将仲子兮》”;二十六、襄公二十七年“赋《相鼠》”;二十七、又“赋《草虫》”;二十八、又“赋《鹑之贲贲》”;二十九、又“赋《隰桑》”;三十、又“赋《野有蔓草》”;三十一、又“赋《蟋蟀》”;三十二、又“赋《桑扈》”;三十三、又“赋《既醉》”;三十四、襄公二十八年“诵《茅鸱》(按此系逸诗)”;三十五、襄公二十九年“赋《式微》”;三十六、昭公元年“赋《瓠叶》”;三十七、又“赋《鹊巢》”;三十八、又“赋《采蘩》”;三十九、又“赋《常棣》”;四十、昭公二年“赋《角弓》”;四十一、又“赋《淇澳》”;四十二、又“赋《木瓜》”;四十三、昭公三年“赋《吉日》”;四十四、昭公十二年“赋《蓼萧》”;四十五、昭公十六年“赋《野有蔓草》”;四十六、又“赋郑之《羔裘》”;四十七、又“赋《褰裳》”;四十八、又“赋《风雨》”;四十九、又“赋《有女同车》”;五十、又“赋《萚兮》”;五十一、又“赋《我将》”;五十二、昭公十七年“赋《采叔》”;五十三、又“赋《菁菁者莪》”;五十四、昭公二十五年“赋《新宫》(按此系逸诗)”;五十五、又“赋《车辖》”;五十六、定公四年“赋《无衣》”。从以上五十七次赋诗里,可以看出都是后人唱前人的诗以合己意,而《毛序》偏偏于《载驰》篇说“许穆夫人作也”,于《清人》篇说“文公退之不以道,危国亡师之本,故作是诗也”,而于此诗说“国人刺穆公以人从死而作是诗也”。《诗经》中所有赋诗,不管是赋一章或赋两章或全诗,从来没有“作”的;其他各篇的“赋”字都不作“作”解,独独《载驰》《清人》《黄鸟》这三篇的赋作“作”解,显然是误解《左传》的事迹而附会。《毛序》这样一讲,也就没有人再怀疑,真是一件奇事!诗明明讲不通,还要在那里勉强牵合。

误解此诗的最大原因,是由于误认秦穆公时的三良就是《诗经》中的三良。《史记·秦本纪》说:“缪公卒,葬雍。从死者百七十七人。秦之良臣子舆氏三人,名曰奄息、仲行、鍼虎,亦在从死之中。秦人哀之,为作歌《黄鸟》之诗。”《史记正义》又引应劭说:“秦穆公与群臣饮,酒酣,公曰:‘生共此乐,死共此哀。’于是奄息、仲行、鍼虎许诺。及公薨,皆从死,《黄鸟》诗所为作也。”司马迁、应劭都是这样讲,不是铁的证据吗?然而将此诗的内容与史事做一对照,就知道大大不然了。

注意《史记》说的是“子舆氏三人,名曰奄息、仲行、鍼虎”,而《诗经》说的是“子车氏”。现今《左传》也作子车,是后人改的,《黄鸟》篇正义就说:“《左传》作子舆。”车、舆固然是字异而义同,但并不是同姓,等于姞、吉也是字异而义同,然一个是南燕旧姓,一个是尹吉甫所改的新姓,时代有先后,万不能相混。《风俗通义·六国》说“昔秦穆公尝如此,七日而寤,寤之日,告公孙支与子舆曰”,可证子舆确是秦穆公时候的姓,绝不可与子车氏相混。但怎么恰恰同名字呢?春秋时,因《诗经》中的人名而命名的很多,如《诗经》里有家父,桓公八年与十五年《左传》里也有家父,《诗经》里有皇父,文公十一年《左传》里也出现了皇父,难道他们是一个人吗?其次,我们再看与诗义的不合。

诗言“彼苍者天,歼我良人”,明明是怨老天爷杀害了这三位良人,所以下边接着说“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如果可以赎的话,宁愿用一百人来换。从秦穆公殉丧的有一百七十七人,怎么独独对三良表示哀悼呢?况且,殉丧在秦时是一种制度,并不是从秦穆公开始。《史记·秦本纪》说:“武公卒,葬雍平阳。初以人从死,从死者六十六人。”秦国的殉葬是从武公开始的。在商周的奴隶制度之下,这是必然的现象,谁敢反对呢?况且三良之死,一方面是穆公的愿望,一方面也是三良的许诺,正合忠义的观念。“临其穴,惴惴其慄”,惴惴其慄的是谁?如果是秦人,那么,殉丧的共为一百七十七人,难道对其他的人都不惴栗,独独对三良惴栗?要知道,所谓殉丧,是一百七十七人都乱葬在一起,怎么可以单单指出三良的圹穴来惴栗呢?《史记正义》引《括地志》说“秦穆公冢在岐州雍县东南二里”,又说“三良冢在岐州雍县一里故城内”,显然不是一个冢。由此看来,三良之殉葬是自杀,不是被杀;既是自杀,有什么可惴栗呢?《史记·秦本纪》又说:“秦人哀之,为作歌《黄鸟》之诗。”作是作,歌是歌,是不是在圹穴边上一边作,一边歌呢?可知司马迁是从《左传》的“赋《黄鸟》”与《毛序》的“作是诗”合到一起而产生这种糅合的句子。《黄鸟》篇是一回事,秦三良殉葬穆公是另一回事。当秦穆公死时,恰恰有三位与《黄鸟》诗中同名的三良殉葬,秦人也就歌《黄鸟》篇来哀悼他们,所以文公六年《左传》说:“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赋是歌的意思,与春秋时代的引诗赋诗风气正合。此诗作于宣王六年(公元前八二二),秦穆公死于周襄王三十一年(公元前六二一),相距两百零一年,当可引而歌之。

再者,春秋时,凡提到秦伯任好,不是称他秦伯,就是称他秦穆,没有称他为“公”的。如文公三年《左传》说:“秦伯伐晋……君子是以知秦穆之为君也。”《毛诗校勘记》就说:“《石经》无公字……足利本亦无。”“秦穆有焉。”文公四年《左传》又说:“秦伯为之降服出次。”又说:“其秦穆乎?”文公六年《左传》说:“秦伯任好卒。”又说:“秦穆之不为盟主也,宜哉!”而《诗经》中所称的是“穆公”,怎么可以合而为一呢?秦穆公是后人对他的称谓,在当时是没有的。

这首诗的穆公是召伯的谥,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召穆公,绝对不是秦穆公,也不是召虎。分清了这一点,才可了解这首诗。

【字句解释】

一章。交交,古诗通作咬咬,鸟声(马瑞辰说)。夫,《礼记·郊特牲》:“夫也者,以知帅人者也。”是夫为率领人的人。特,匹;匹,当也(马瑞辰说)。穴,圹穴。惴惴,恐惧貌。慄,战栗。临其穴,惴惴其慄,就是临到他的圹穴,恐惧而又战栗。因为他是被人杀害的,死得非常之惨,所以使人有战栗之感。良人,武士。彼苍者天,歼我良人,是无可奈何之辞。敌人把奄息杀害了,无可归咎,也只有归之于天了。整章的意思就是:咬咬在叫的黄鸟,飞落到小棘树上。谁跟随穆公而死呢?是子车家的奄息。只有这位奄息可以抵挡一百个领军的人。到他的圹穴上,看到了惨不忍睹的尸体。老天呀老天,您怎么杀害了我这位良人呢?假如可以赎的话,情愿以一百个人来换他。

二章。防,防御。整章的意思就是:咬咬在叫的黄鸟,飞落在桑树上。谁跟随穆公而死呢?子车家的仲行。只有这个仲行,可以防御一百个武夫。到他的圹穴上,看到了惨不忍睹的尸体。老天呀老天,您怎么杀害了我这位良人呢?如果可以赎的话,情愿以一百个人来换他。

三章。整章的意思就是:咬咬在叫的黄鸟,飞落在楚木上。谁跟随穆公而死呢?子车家的鍼虎。只有这个鍼虎,可以抵御一百个武夫。到他的圹穴上,看到了惨不忍睹的尸体。老天呀老天,您怎么杀害了我这位良人呢?如果可以赎的话,情愿以一百个人来换他。

【诗篇联系】

从《江汉》篇,我们知道召虎死了父亲,也就是召伯;从《常武》篇,我们知道宣王南征徐国的路线。从征徐的路线,我们又发现召伯阵亡的地点;再从《鼓钟》篇“淮有三洲”,我们知道三良也随召伯阵亡在蓼这个地方;这首诗就是追悼三良的。《出车》篇说“春日迟迟”“仓庚喈喈”,仓庚就是此诗的黄鸟;《凯风》篇说“睆黄鸟,载好其音”;《绵蛮》篇说“绵蛮黄鸟”;此诗说“交交黄鸟止于棘”。都是同年同季的作品,都有同一鸟名的出现,这不是偶然的吧?

【诗义辨正】

《毛序》:“《黄鸟》,哀三良也。国人刺穆公以人从死而作是诗也。”其错误,上边已详为辨正,其他诗说都是抄袭《毛序》的,也就不必再引了。

十三

常武(大雅)

赫赫明明,王命卿士,南仲大祖,大师皇父:“整我六师,以修我戎。”既敬既戒,惠此南国。

王谓尹氏:“命程伯休父,左右陈行,戒我师旅。”率彼淮浦,省此徐土,不留不处。三事就绪。

赫赫业业,有严天子,王舒保作。匪绍匪游,徐方绎骚。震惊徐方,如雷如霆,徐方震惊。

王奋厥武,如震如怒。进厥虎臣,阚如虓虎。铺敦淮,仍执丑虏。截彼淮浦,王师之所。

王旅啴啴,如飞如翰,如江如汉。如山之苞,如川之流。绵绵翼翼,不测不克,濯征徐国。

王犹允塞,徐方既来。徐方既同,天子之功。四方既平,徐方来庭。徐方不回,王曰:“还归。”

【诗义关键】

这首诗值得我们注意的有几点:

第一,写诗的地点。诗里一再说“既敬既戒,惠此南国”,“率彼淮浦,省此徐土”,“四方既平,徐方来庭。徐方不回,王曰:‘还归’”,可知此诗是平定徐国后在徐国歌颂国王的作品。徐国在什么地方呢?《读史方舆纪要》(卷二十一)于泗州(今安徽泗县)徐城废县说:“州西北五十里,古徐子国。”又引《括地志》说:“徐城县北四十里有大徐城,即古徐国。”由此可知徐国在今安徽泗县西北四十里,这首诗就写在这里。

第二,王师从哪一条路线来。诗言“率彼淮浦,省此徐土”,意思就是顺着淮水边上来到徐国。又说“铺敦淮,仍执丑虏。截彼淮浦,王师之所”,也是讲王师从淮水流域而来。上边我们根据《水经注》将淮水的流域作一说明,并在这条水的流域上发现蓼国,而解释了《小毖》《闵予小子》《访落》《敬之》《鼓钟》《秦风·黄鸟》等篇。《读史方舆纪要》又于泗州淮水说“在城南一里”,古徐国在泗州城西北五十里,可知由淮水可以直达徐国。

第三,这首诗里的王是指哪一位王。《竹书纪年》于宣王六年载说:“王帅师伐徐戎,皇父、休父从王伐徐戎,次于淮。”与此诗正合,可知王是宣王。《毛序》说:“《常武》,召穆公美宣王也。”他也认为是宣王,可是“召穆公美宣王”就错了。穆公是召伯的谥,他已阵亡于宣王五年冬,怎能于宣王六年美宣王呢?

第四,诗言“徐方来庭”“王曰:‘还归’”,归到什么地方呢?《竹书纪年》又于六年载说:“王归自伐徐,锡召公命。”未言归至何处。《召伯虎𣪘铭》(二)说:“唯六年四月甲子,王在。召伯虎告曰:‘余告庆。’”宣王六年四月甲子是四月二十六日,告庆即是告平定淮夷之庆。可知宣王于六年四月二十六日又回到京,也就是《出车》篇“王命南仲,往城于方”的方。如此讲来,《常武》篇与《出车》篇又发生了联系。《出车》篇是讲宣王于六年初春由方山出征,《常武》篇是讲宣王平定徐国后又回方山。由此可知,宣王平徐,来回也只不过三个月左右,与上边我们所说他是速行军就相合了。到此,可以了解诗“王旅啴啴,如飞如翰”,“如山之苞,如川之流”的写实意义了。啴啴,《毛传》于《四牡》篇注为“喘息之貌”,此处也是这个意思。王旅啴啴,就是王的军旅赶得喘息不停。翰,飞。如飞如翰,就像是飞、就像是翔那样奔走。如山之苞,形容军旅之众多与坚强。如川之流,就像川水那样的不停。都是形容急行军的情形。其次我们又了解“震惊徐方,如雷如霆,徐方震惊”的意义。《孙子·军争篇》“动如雷震”,贾林注:“其动也疾不及应。太公曰:‘疾雷不及掩耳。’”因为宣王来得太快,出其不意地到达徐国,才震惊了徐国,徐方也不得不震惊。如雷如霆,正是形容出其不意的意思。宣王就是这样才慑服了徐国,所人诗人赞美说:“王犹允塞,徐方既来。徐方既同,天子之功。”我们曾解释《赉》篇“我徂维求定”,我去的目的也不过为求一个安定,在此可得一个证明。

第五,这首诗是谁写的呢?《毛序》说是召穆公,上边已证明他的错误。《出车》篇说“岂不怀归?畏此简书”,宣王之所以派尹吉甫随征,就是为简书的工作。《常武》篇又说“王谓尹氏”,吉甫之为尹氏,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他在周室本来没有官爵,现在得到“尹氏”这种官职,后人也就称他为“尹吉甫”。《江汉》篇是他写的,《常武》篇也是他写的,那么,这中间的《终南》《旱麓》《樛木》《小毖》《闵予小子》《访落》《敬之》《鼓钟》《秦风·黄鸟》以及《般》《赉》两篇祈祷文,也都出自他的手笔,从三百篇的风格可以断定。

第六,诗言“赫赫明明,王命卿士,南仲大祖,大师皇父”,而《竹书纪年》载说“王帅师伐徐戎,皇父、休父从王伐徐戎,次于淮”,没有南仲。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竹书纪年》靠不住吗?恰恰相反,适足证明《竹书纪年》的十分正确。开口闭口说《竹书纪年》靠不住的人,我希望他注意这一点!宣王是从方山这个地方南征的,南仲正在这个地方征伐𤞤狁,当然不能离开,可是他能为宣王整备军旅,所以诗言:“王命卿士,南仲大祖,大师皇父:‘整我六师,以修我戎。’”他既不能随宣王南征,也只有皇父、休父跟随了,所以《竹书纪年》只记载他们两个人。假如《竹书纪年》没有原始的根据,只是摭拾一些古代的典籍而随便编排的话,《常武》篇里明明有南仲,他怎么不作为依据而列出南仲呢?这部《诗经》研究的年月,都是依据《竹书纪年》的,怀疑《竹书纪年》,也就怀疑我们的研究,所以我很希望怀疑的人,看看我们将《竹书纪年》与三百篇配合起来,是不是重建了一段中国古代的信史!

第七,在解释《绵蛮》篇时,我们曾说那首诗是尹吉甫拜托南仲把他的弟弟们带到卫国;实际上,不仅拜托,而且是请求南仲不要让他的弟弟们来南征。怎么知道呢?此诗说:“王命卿士,南仲大祖,大师皇父:‘整我六师,以修我戎。’”南仲负责派遣南征的军队,所以尹吉甫请求南仲不要派遣他的弟弟们。两篇的事迹不是极为吻合吗?

【字句解释】

一章。赫赫,盛大貌。明明,勉勉。《诗经》中用“卿士”的共有四篇,就是《十月之交》《假乐》《长发》与此诗。凡言卿士都是在战时,《十月之交》篇是幽王征伐犬戎时所命;《长发》是讲商时的开国;《假乐》与此诗是南征淮夷与西征𤞤狁时所命。隐公三年《左传》“郑武公、庄公为平王卿士”,也是在战争的时候。《尚书·周书·洪范》“王省惟岁,卿士惟月,师尹惟日”,卿士的职位是以月计算的。我们再举几个《左传》中的例子来看。隐公八年:“齐侯将平宋、卫,有会期。……虢公忌父始作卿士于周。”僖公五年:“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为文王卿士,勋在王室。”襄公十年:“王叔奔晋……单靖公为卿士,以相王室。”襄公二十五年:“我先君武、庄为平、桓卿士。城濮之役,文公布命曰:‘各复旧职。’命我文公戎服辅王,以授楚捷。”定公元年:“若立君,则有卿士、大夫与守龟在。”这些例子里,也是凡言卿士,都与战争有关。卿士,好像现在的战时内阁总理,出则为将,入则为相,权柄甚大,然战事一结束,也就各归本职。大祖不是官职,也不是祖庙,而是辈分,也就是现在说的曾祖父。要不是发现尹吉甫的生平事迹,“南仲大祖”这一句诗就永远无法了解。原来大祖是尹吉甫随着他的女友仲氏的称谓。仲氏是惠孙的女儿,卫武公的孙女,卫釐侯的曾孙女。南仲是卫国人,既称他为大祖,当然与卫釐侯同辈。《车邻》篇说“今者不乐,逝者其耋”,耋是八十岁。《车邻》篇是恭贺南仲的诗,我们下边就要讲到。南仲这时是八十岁的老人,当然可以有曾孙女,“南仲大祖”是这样来的。《毛传》说“王命南仲于大祖,皇甫为大师”,《郑笺》附和说:“南仲,文王时武臣也。……宣王之命卿士为大将也,乃用其以南仲为大祖者,今大师皇父是也。”他把南仲当成皇父的大祖,真是颠倒是非,强不知以为知!《竹书纪年》于宣王二年载说“锡太师皇父、司马休父命”,是皇父于宣王二年已做太师,现在是宣王六年,时间的先后正合。赫赫明明,王命卿士,南仲大祖,大师皇父,就是盛大地、黾勉地,王在命令两位卿士——老祖宗南仲与太师皇父。整我六师,以修我戎,就是整顿我的六师,准备我的戎车,这是宣王命令南仲与皇父的话。敬通警;警,戒敕的意思。凡出兵都要先誓师,也就是先戒敕军旅。敬、戒是一个意思。惠此南国是指徐,因为这首诗是在徐国写的。整章的意思就是:盛大地,黾勉地,王在命令左右卿士——老祖宗南仲与太师皇父说:“整顿我的六师,准备我的戎车。”誓师以后,也就惠临到这个南方的徐国。

二章。此诗的“尹氏”即是尹吉甫自己,宣王派他随征的目的就是为简书的工作。程伯休父,程是国名,伯是爵位,休父是名。《读史方舆纪要》(卷四十八)于洛阳县褚氏聚说:“上城聚,在故洛城西南,古程国。《史记》:‘重黎之后,伯休父之国也。’关中有程地,所谓文王自程徙丰者,故此曰上程。”由此可知休父是现今河南洛阳人。而蹶父、尹吉甫是河南延津人,南仲是河南修武人,仲山甫是河南孟县人,方叔是河南沁阳人,卫武公、惠孙是河南淇县人,都是同乡。戒我师旅,就是首章的既敬既戒。三事,就是《雨无正》篇的三事大夫,指三卿。三事就绪,就是三卿也都准备就绪。整章的意思就是:王对尹氏说:“叫程伯休父把军旅左右陈列起来,我要誓师告戒他们。”顺着那淮水边上,省视这个徐国,不在那里停留,也不在那里久处。三卿也都把各事准备停当。

三章。业业,盛貌。有严,庄严。舒,徐。保,安。作,行。匪绍匪游,也就是《江汉》篇的“匪安匪游”。绍与弨,音义近;《彤弓》篇“彤弓弨兮”,《毛传》:“弨,弛貌。”《说文》:“弛,弓解弦也。”(马瑞辰说)绎骚,骚动。《小毖》篇的蓼国,正在徐国的边界。徐国把召伯杀害以后,也就骚动起来,宣王不得不亲来镇压。整章的意思就是:浩浩荡荡地,庄严的天子,慢慢地、安适地动身了。不是来享乐,也不是来游玩,而是徐国在骚乱。国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急行军来震惊徐国,徐国也真的震惊了。

四章。震,雷。阚,虎怒貌。虓,哮之假借。铺,止,与《江汉》篇“淮夷来铺”的“铺”同义。敦,《郑笺》:“当作屯。”仍,数。丑虏,指敌人。截,治。整章的意思就是:王在推进他的武力,就像是打雷,就像是发怒。他的虎臣在作战,就像是咆哮的老虎。到达淮水的流域,屡次地执到俘虏。王师所至之处,没有不被平定的。

五章。濯,大。整章的意思就是:国王的军旅喘息不停地,就像是飞,就像是翔,就像是江水,就像是汉水。就像山那样壮大,就像水那样川流不息。连续不绝地,规模伟大地,不可测度地,没有不被征服的,大大地在征伐徐国。

六章。犹,谋。允,诚。塞,实在。来,来朝。同,会同,也是来朝的意思。不回,不违。整章的意思就是:王的计谋实在有用,徐国果然归顺了。徐国的来朝,全是天子的功劳。四方平定了,徐国也就来朝了。徐国不再抗命,王也就说:“班师回去。”

【诗篇联系】

从《竹书纪年》的宣王六年“王帅师伐徐戎,皇父、休父从王伐徐戎,次于淮”,“王归自伐徐,锡召公命”,以及《召伯虎𣪘铭》(二)说的“唯六年四月甲子,王在。召伯虎告曰:‘余告庆’”,使我们知道这首诗的年月。再从此诗的“率彼淮浦,省此徐土”,追究出了宣王南征徐国的路线。再从这条路线,不仅使我们了解十几首诗,而且发现了一大段中国古代史。

【诗义辨正】

《毛序》:“《常武》,召穆公美宣王也。有常德以立武事,因以为戒然。”穆公是召伯的谥,他已于宣王五年冬阵亡,怎么能于六年来美宣王呢?既然“有常德以立武事”,为什么又“以为戒”呢?足证他根本不懂诗,也根本不看诗,而只在“常武”与“既敬既戒”上做猜想。《集传》说:“宣王自将以伐淮北之夷,而命卿士之谓南仲为大祖兼大师而字皇父者,整治其从行之六军,修其戎事以除淮夷之乱,而惠此南方之国,诗人作此以美之。”南仲与皇父是两个人,他混为一个人了。姚际恒批判说:“《小序》谓‘召穆公美宣王’,此臆说。《大序》谓‘有常德以立武事,因以为戒然’,按此尤属影响之论。诗起句无‘常武’字,必因其赫赫、明明皆为双字,故不可用,名为《常武》耳。武字是已;常字,作者之意则不可知。……按诗中极夸美王之武功,无戒其黩武意。毛、郑亦无戒王之说。然则作《序》者其为腐儒之见明矣!《集传》于末章云:‘言王道甚大,而远方怀之,非独兵威然也。《序》所谓因以为戒者是也。’又其言曰:‘诗中无常武字,召穆公特名其篇。’……故予谓佞《序》者莫若朱也。盖喜其同为腐儒之见耳。或依《集传》之意,谓‘王曰还归’是所以戒之。按诗以‘王曰还归’收束,正见其首尾完善处;乃以为戒辞,非夏虫之见乎?……此宣王自将以伐徐夷,命皇父统六军以平之,诗人美之,作此诗。”很明白的一首诗而产生这么多的误解,真是怪事!

以上十三篇,就是《江汉》《终南》《般》《赉》《旱麓》《樛木》《小毖》《闵予小子》《访落》《敬之》《鼓钟》《秦风·黄鸟》与《常武》,都是尹吉甫跟随宣王南征徐国时的诗篇。时间是宣王六年初春到四月间。

注解:

[1] 《左传》原文为:“对曰:‘臣之业在《扬水》卒章之四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