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望集》序

离开北平上六年了,朋友们谈天老爱说到北平这个那个的,可是自个儿总不得闲好好的想北平一回。今天下午读了马君玠先生这本诗集,不由的悠然想起来了。这一下午自己几乎忘了是在什么地方,跟着马先生的诗,朦朦胧胧的好像已经在北平的这儿那儿,过着前些年的日了,那些红墙黄瓦的宫苑带着人到画里去,梦里去。那儿黯淡,幽寂,可是自己融化在那黯淡和幽寂里,仿佛无边无际的大。北平也真大:

长城是衣领,围护在苍白的颊边,

永定河是一条绣花带子,在它腰际蜿蜒。

(《行军吟》之五)

城圈儿大,可是城圈儿外更大:那圆明园,那颐和园,可不都在城圈儿外?东西长安街够大的。可是那些小胡同也够大的:

巷内

有卖硬面饽饽的,

跟随着一曲胡琴,

踱过熟习的深巷。

(《秋兴》之八)

久住在北平的人便知道这是另一个天地,自己也会融化在里头的。——北平的大尤其在天高气爽的秋季和人踪稀少的深夜;这巷内其实是无边无际的静。马先生和我都曾是清华园的住客,他也带着我到了那儿:

路边的草长得高与人齐,

遮没年年开了又谢的百合花。

屋子里生长着灰绿色的霉,有谁坐在

圈椅里度曲,看帘外的疏雨湿丁香。

(《清华园》)

这一下午,我算是在北平过的;其实是在马先生的诗里过的。

从前也读过马先生一些诗。他能够在日常的小事物上分出层层的光影。头发一般细的心思和暗泉一般涩的节奏带着人穿透事物的外层到深处去,那儿所见所闻都是新鲜而不平常的。他有兴趣向平常的事物里发见那不平常的。这不是颓废,也不是厌倦;说是寂寞倒有点儿,可是这是一个现代人对于寂寞的吟味。他似乎最赏爱秋天,雨天,黄昏与夜,从平淡和幽静里发见甜与香。那带点文言调子的诗行多少引着人离开现实,可是那些诗行还能有足够的弹性钻进现实的里层去。不过这究竟只在人生的一角上,而且我们只看见马先生一个人;诗里倒并不缺乏温暖,不过他到底太寂寞了。

这本集子便不同了,抗战是我们的生死关头,一个敏感的诗人怎么会不焦虑着呢?这本诗其实大部分是抗战的记录。马先生写着沦陷后的北平;出现在他诗里的有游击队,敌兵,苦难的民众,醉生梦死的汉奸。他写着我们的大后方;出现在他诗里的有英勇的战士,英勇的工人,英勇的民众。而沦陷后的北平是他亲见亲闻的,他更给我们许多生动的细节;《走》那篇长诗里安排的这种细节最多。他这样想网罗全中国和全中国的人到他的诗里去。但他不是个大声疾呼的人,他只能平淡的写出他所见所闻所想的。平淡里有着我们所共有而分担着的苦痛和希望。平淡的语言却不至于将我们压住;让我们有机会想起整套的背景,不死钉在一点一线一面上。北平在他笔下只是抗战的一张幕,可是这张幕上有些处细描细画,这就勾起了我们一番追忆。可是我还是跟着他的诗回到抗战的大后方来了。大声疾呼,我们现在似乎并不缺乏,缺乏的正是平淡的歌咏;因为我们已经到了该多想想的时候了。马先生现在也该不再那么寂寞了罢?

194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