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佐良
对于战时中国诗歌的正确的评价,大概要等中国政治局面更好的一日。黄河以北一大块土地尚待发掘。模糊地听见的只有延安方面的一些诗人——在战前就建立了声誉的,如艾青和田间,曾试验过一些新的形式,既非学院气息,也不花花绿绿。有人说这些形式大体是民歌的改造,常常还以秧歌作为穿插。这些当然是错误的传闻。而传闻也必须到此为止;我们回到那年青的昆明的一群。
这一群毫不有名。他们的文章出现在很快就夭折的杂志上,有二三个人出了他们的第一个集子。但是那些印在薄薄土纸上的小书从来就无法走远,一直到今天,还是有运输困难和邮局的限制。只有朋友们才承认它们的好处,在朋友们之间,偶然还可以看见一卷文稿在传阅。
这些诗人们多少与国立西南联大有关,联大的屋顶是低的,学者们的外表褴褛,有些人形同流民,然而却一直有着那点对于心智上事物的兴奋。在战争的初期,图书馆比后来的更小,然而仅有的几本书,尤其是从外国刚运来的珍宝似的新书,是用着一种无礼貌的饥饿吞下了的。这些书现在大概还躺在昆明师范学院的书架上吧:最后,纸边都卷如狗耳,到处都皱叠了,而且往往失去了封面。但是这些联大的年青诗人们并没有白读了他们的艾里奥脱与奥登。也许西方会出惊地感到它对于文化东方的无知,以及这无知的可耻,当我们告诉它,如何地带着怎样的狂热,以怎样梦寐的眼睛,有人在遥远的中国读着这二个诗人。在许多下午,饮着普通的中国茶,置身于乡下来的农民和小商人的嘈杂之中,这些年青作家迫切地热烈讨论着技术的细节。高声的辩论有时伸入深夜;那时候,他们离开小茶馆,而围着校园一圈又一圈地激动地不知休止地走着。但是对于他们,生活并不容易。学生时代,他们活在微薄的政府公费上。毕了业,作为大学和中学的低级教员,银行小职员,科员,实习记者,或仅仅是一个游荡的闲人,他们同物价作着不断的,灰心的抗争。他们之中有人结婚,于是从头就负债度日,他们洗衣,买菜、烧饭,同人还价,吵嘴,在市场上和房东之前受辱。他们之间并未发展起一个排他的,贵族性的小团体。他们陷在污泥之中,但是,总有那么些次,当事情的重压比较松了一下,当一年又转到春天了,他们从日常琐碎的折磨里偷出时间和心思来——来写。
战争,自然不仅是物价。也不仅是在城市里躲警报,他们大多要更接近它一点。二个参加了炮兵。一个帮美国志愿队作战,好几个变成宣传部的人员。另外有人在滇缅公路的修筑上晒过毒太阳,或将敌人从这路上打退。但是最痛苦的经验却只属于一个人,那是一九四二年的缅甸撤退,他从事自杀性的殿后战。日本人穷追,他的马倒了地,传令兵死了,不知多少天,他给死去战友的直瞪的眼睛追赶着,在热带的毒雨里,他的腿肿了。疲倦得从来没有想到人能这样疲倦,放逐在时间——几乎还在空间——之外,胡康河谷的森林的阴暗和死寂一天比一天沉重了,更不能支持了,带着一种致命性的痢疾,让蚂蝗和大得可怕的蚊子咬着。而在这一切之上,是叫人发疯的饥饿。他曾经一次断粮到八日之久。但是这个二十四岁的年青人,在五个月的失踪之后,结果是拖了他的身体到达印度。虽然他从此变了一个人,以后在印度三个月的休养里又几乎因饥饿之后的过饱而死去,这个瘦长的,外表脆弱的诗人却有意想不到的坚韧,他活了下来,来说他的故事。
但是不!他并没有说。因为如果我的叙述泄露了一种虚假的英雄主义的坏趣味,他本人对于这一切淡漠而又随便,或者便连这样也觉得不好意思。只有一次,被朋友们逼得没有办法了,他才说了一点。而就是那次,他也只说到他对于大地的惧怕,原始的雨,森林里奇异的,看了使人害病的草木怒长,而在繁茂的绿叶之间却是那些走在他前面的人的腐烂的尸身,也许就是他的朋友们的。
他的名字是穆旦,现在是一个军队里的中校,而且主持着一张常常惹是非的报纸。他已经有了二个集子,第三个快要出了,但这些日子他所想的可能不是他的诗,而是他的母亲。有整整八年他没见到母亲了,而他已不再是一个十八岁的孩子。
这个孩子实际上并未长大成人。他并没有普通中国诗人所有的派头。他有一个好的正式的教育,而那仅仅给了他技术方面的必要的知识。在好奇心方面,他还只有十八岁:他将一些事物看作最初的元素。
当我呼吸,在山河的交铸里,
无数个晨曦,黄昏,彩色的光,
从昆仑,喜马,天山的傲视,
流下了干燥的,卑湿的草原,
当黄河,扬子,珠江终于憩息……
如果说是这里有些太堂皇的修辞,那么让我们指出:这首诗写在一九三九年。正当中国激动在初期的挫败里。应该是外在的陌生的东西,在一个年青的无经验的手中变成了内在的情感。
我们的诗人以纯粹的抒情著称,而好的抒情是不大容易见到的,尤其在中国。在中国所写的,有大部分是地位不明白的西方作家的抄袭,因为比较文学的一个普通的讽刺是:只有第二流的在另一个文字里产生了真正的影响。最好的英国诗人就在穆旦的手指尖上,但他没有模仿,而且从来不借别人的声音唱歌。他的焦灼是真实的:
我从我心的旷野里呼喊,
为了我窥见的美丽的真理
而不幸,彷徨的日子将不再有了,
当我缢死了我的错误的童年,
(那些深情的执拗和偏见,)
主要的调子却是痛苦:
在坚实的肉里那些深深的
血的沟渠,血的沟渠灌溉了
翻白的花,在青铜样的皮上,
是多大的奇迹,从紫色的血泊中
它抖身,它站立,它跃起,
风在鞭挞它痛楚的喘息,
是这一种受难的品质,使穆旦显得与众不同的。人们猜想现代中国写作必将生和死写得分明生动,但是除了几闪鲁迅的凶狠地刺人的机智和几个零碎的悲愤的喊叫,大多数中国作家是冷淡的。倒并不是因为他们太飘逸,事实上,没有别的一群作家比他们更接近土壤,而是因为在拥抱了一个现实的方案和策略时,政治意识闷死了同情心。死在中国街道上是常见景象,而中国的智识分子虚空地断断续续地想着。但是穆旦并不依附任何政治意识。一开头,自然,人家把他当作左派,正同每一个有为的中国作家多少总是一个左派。但是他已经超越过这个阶段,而看出了所有口头式政治的庸俗:
在犬牙的甬道中让我们反复
行进,让我们相信你句句的紊乱
是一个真理。而我们是皈依的,
你给我们丰富,和丰富的痛苦。
我并不是说他逐渐流入一个本质上是反动的态度。他只是更深入,更钻进根底。问题变成了心的死亡:
然而这不值得挂念,我知道
一个更紧的死亡追在后头,
因为我听见了洪水,随着巨风,
从远而近,在我们的心里拍打,
吞蚀着古旧的血液和骨肉。
就在他采用了辩证,穆旦也是在让一个黑暗的情感吞蚀着:
勃朗宁,毛瑟,三号手提式,
或是爆进人肉去的左轮,
它们能给我绝望后的快乐,
对着漆黑的枪口,你们会看见
从历史的扭转的弹道里,
我是得到了二次的诞生。
他总给人那么一点肉体的感觉,这感觉,所以存在是因为他不仅用头脑思想,他还“用身体思想”。他的五官锐利如刀:
在一瞬间
我看见了遍野的白骨
旋动
就是关于爱情,他的最好的地方是在那些官能的形象里:
你的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
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
唉,那燃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
你的,我的。我们相隔如重山。
从这自然底蜕变底程序里,
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
即使我哭泣,变灰,变灰又新生,
姑娘,那只是上帝在玩弄他自己。
我不知道别人怎样看这首诗,对于我,这个将肉体与形而上的玄思混合的作品是现代中国最好的情诗之一。
但是穆旦的真正的谜却是:他一方面最善于表达中国知识分子的受折磨而又折磨人的心情,另一方面他的最好的品质却全然是非中国的。在别的中国诗人是模糊而像羽毛样轻的地方,他确实,而且几乎是拍着桌子说话。在普遍的单薄之中,他的组织和联想的丰富有点似乎冒犯别人了。这一点也许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很少读者,而且无人赞誉。然而他的在这里的成就也是属于文字的。现代中国作家所遭遇的困难主要是表达方式的选择。旧的文体是废弃了,但是它的词藻却逃了过来压在新的作品之上。穆旦的胜利却在他对于古代经典的彻底的无知。甚至于他的奇幻都是新式的。那些不灵活的中国字在他的手里给揉着,操纵着,它们给暴露在新的严厉和新的气候之前。他有许多人家所想不到的排列和组合。在《五月》这类的诗里,他故意地将新的和旧的风格相比,来表示“一切都在脱节之中”,而结果是,有一种猝然,一种剃刀片似的锋利:
负心儿郎多情女
荷花池旁订誓盟
而今独自倚栏想
落花飞絮满天空
而五月的黄昏是那样的朦胧!
在火炬的行列叫喊过去以后,
谁也不会看见的
被恭维的街道就把他们倾出,
在报上登过救济民生的谈话后
谁也不会看见的
愚蠢的人们就扑进泥沼里,
而谋害者,凯歌着五月的自由,
紧握一切无形电力的总枢纽。
穆旦之得着一个文字,正由于他弃绝了一个文字。他的风格完全适合他的敏感。
穆旦对于中国新写作的最大贡献,照我看,还是在他的创造了一个上帝。他自然并不为任何普通的宗教或教会而打神学上的仗,但诗人的皮肉和精神有着那样的一种饥饿,以至喊叫着要求一点人身以外的东西来支持和安慰。大多数中国作家的空洞他看了不满意,他们并非无神主义者,他们什么也不相信。而在这一点上,他们又是完全传统的。在中国式极为平衡的心的气候里,宗教诗从来没有发达过。我们的诗里缺乏大的精神上的起伏,这也可以用前面提到过的“冷漠”解释。但是穆旦,以他孩子似的好奇,他的在灵魂深处的窥探,至少是明白冲突和怀疑的:
虽然生活是疲惫的,我必须追求,
虽然观念的丛林缠绕我,
善恶的光亮在我的心里明灭
以及一个比较直接的决心:
看见到处的繁华原来是地狱,
不能够挣脱,爱情将变做仇恨,
是在自己的废墟上,以卑贱的泥土,
他们匍匐着竖起了异教的神。
以及“辨识”的问题,在《我》这首诗里用了那样艰难的,痛苦的韵律所表达的:
从子官割裂,失去了温暖,
是残缺的部分渴望着救援,
永远是自己,锁在荒野里,
从静止的梦离开了群体,
痛感到时流,没有什么抓住,
不断的回忆带不回自己,
遇见部分时在一起哭喊,
是初恋的狂喜,想冲出樊篱,
伸出双手来抱住了自己
幻化的形象,是更深的绝望,
永远是自己,锁在荒野里,
仇恨着母亲给分出了梦境。
这是一首奇异的诗,使许多人迷惑了。里面所牵涉到的有性,母亲的“母题”,爱上一个女郎,自己的一“部分”,而她是像母亲的。使我想起的还有柏拉图的对话,在一九三六年穆旦与我同时在北平城外一个校园里读的。附带的,我想请读者注意诗里“子宫”二字,在英文诗里虽然常见,中文诗里却不大有人用过。在一个诗人探问着子宫的秘密的时候,他实在是问着事物的黑暗的神秘。性同宗教在血统上是相联的。
就眼前说,我们必须抗议穆旦的宗教是消极的。他懂得受难,却不知至善之乐。不过这可能是因为他今年还只二十八岁。他的心还在探索着。这种流动,就中国的新写作而言,也许比完全的虔诚要更有用些。他最后所达到的上帝也可能不是上帝,而是魔鬼本身。这种努力是值得称赞的,而这种艺术的进展——去爬灵魂的禁人上去的山峰,一件在中国几乎完全是新的事——值得我们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