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逆着凛烈的夜风,上了走向那大而黑暗的都市,即人性和他们的悲痛之所在的艰难的路。”
——望蔼覃:小约翰
1.
歧路上彷徨着一些流民歌女,
疏疏落落地是凄冷的歌吟;
人间啊,永久是这样穷秋的景像,
到处是贫乏的没有满足的声音。
我是一个远方的行客,惴惴地
走入一座北方都市的中心——
窗外听不见鸟声的啼唤,
市外望不见蔚绿的树林;
街上响着车轮轧轧的音乐,
天空点染着工厂里突突的浓云:
一任那冬天的雪花纷纷地落,
秋夜的雨丝洒洒地淋!
人人裹在黑色的外套里,
看他们的面色吧,阴沉,阴沉……
2.别
我离开那八百年的古城,
我离开那里的翠柏苍松,
那里黄色的琉璃瓦顶,
同那卍字栏杆的小亭——
我只想长久地同它们告别,
把我身体委托给另外的一个世界,
我明知我这一番的结果,
是把我的青春全盘消灭。
临行时只思念着一个生疏的客人,
他曾经抱着寂寞游遍全世,
我愿意叫他一声我的先生,
我愿听他为我讲述那寂寞无言的经历——
猛抬头,一条小河,水银一般,
宛宛转转地漂来了莲灯一盏,
令夜的月色怎么这样地罗曼,
啊,是我忘掉了,忘掉了的中元!
我恨不能从我的车窗跳下,
我恨不能把莲灯捧在胸前——
月光是这样地宁静,空幻,
哪容我把来日的命运仔细盘算!
我只想把那莲灯吻了又吻,
把灯上的火焰吞了还吞,
它仿佛是谁人的派遣,
对我的生命显出几分殷勤——
终于呀,莲灯向着远方漂去
火车载我走入了一座树林;
寂寞无言的先生好像对着我的面前微笑,
他微笑的情调啊,阴沉,阴沉……
3.车中
我昏昏地倚靠着车窗,
把过去的事草草地思量——
回头看那是一片荒原,
荒原里可曾开过一朵花,涌过一次泉?
我昏昏地倚靠着车窗,
把将来的事草草地思量——
前面看是嵯峨的高山,
可有一条狭径让我走,一棵树木供我攀?
我在这样别离的景况当中,
可真是同我的“少年”分了手——
再也没有高高的城楼供我沉思,
再也没有古松的荫凉供我饮酒;
如今的荒野里只有久经风霜的老槐,
它不住地嘲笑着满车里孤另的朋友。
月亮圆圆地落,
晓风阵阵地吹,
这时地球真在骎骎地转,
车轮不住促促地催。
秦皇岛让我望见了一湾的海水,
山海关让我望见了一角的长城;
既不能到海中央去随着海鸥飞没,
也不能在万里长城上望一望那万里途程:
匆匆地来,促促地去,什么也不能把定,
匆匆地来,促促地去,匆促的人生!
我从那夏的国里,
渐渐地走入秋天,
冷雨凄凄地洒,
层云叠叠地添。
水边再也没有那依依的垂柳,
四野里望不见蔚绿的苍松,
在我的面前有两件东西等着我:
阴沉沉的都市,暗淡淡的寒冬!
沉默笼罩了大地,
疲倦压倒了满车的客人——
谁的心里不隐埋着无声的悲剧,
谁的面上不重叠着几缕愁纹,
谁的脑里不盘算着他的希冀,
谁的衣上不著满了征尘:
我仿佛也没有悲剧,没有希冀,
只是呆呆地对着车窗,阴沉,阴沉……
4.哈 尔 滨
听那怪兽般的摩托,
在长街短道上肆意地驰跑,
瘦马拉着破烂的车,
高伸着脖子嗷嗷地呼叫。
苏俄,白俄,乌克兰,
犹太的银行,希腊的酒馆,
日本的浪人,
高丽的妓院,
都聚在这不东不西的地方,
吐露出十二分的心足意满!
还有那中国的同胞,
面上总是淫淫地嘻笑——
姨太太穿着异样的西装,
纸糊般的青年戴着瓜皮小帽,
太太的脚是放了还缠,
老爷的肚子是猪一样地肥饱:
在他们幸福的面前,
满街都洒遍了金银,
更有那全身都是毒菌的妓女,
戴着碗大的纸花摇荡在街心!
我像是游行地狱,
一步比一步深——
我不敢望那欲雨不雨的天空,
天空一定充满了阴沉,阴沉……
5.雨 ②
接连下了三宵的寒雨,
顿觉得像是深秋天气。
我寞寞地打开我的行箧,
我寞寞地捡起一件夹衣——
啊,真是隔世一般,像从古墓中挖出来残骸余体。
这是我过去的青春吗,
上边可有我一点繁荣的痕迹?
神,请你多给我些雨一般的泪珠,
我愿把痕迹通通洗去。
昨日的春天已经到了芬芳的时刻,
满园的梨花都要开了,
今朝因为要换夹衣,
所以分外起得早。
心里充满了期待的情绪,
“夹衫乍着心情好!”
在清凉里我穿着这件夹衣,
不住地向着朝霞走去,
直到那血红的太阳涌出来,
我向着它深深地呼吸。
那时我体验了爱情,青春的爱情,
那时我体验了生命,青春的生命!
在清凉里我穿着这件夹衣,
傍着黄昏的池塘绕来绕去,
水里照映出新月一弯,
我向着它轻轻地叹息。
那时我体验了爱情,青春的爱情,
那时我体验了生命,青春的生命!
我穿着它拜访过初相识的友人,
紧握着一本写遍了命运的诗集,
凝望着天空朵朵的白云,
要把它们朵朵地揣在衣袋里。
如今衣袋里的“白云”都已无形消散,
幻想在我的面前一闪一闪地闪去……
空望着雨中的异地风光,
心中充满了怅惘的情绪。
情怀已经不似旧时,
怎当得起这旧日的衣裳,异乡的天气!
怎么几个月的隔离,
心情竟会这般差异?
仿佛是几十年的隔离,
心情竟有这般的差异!
走进来一位老实的客人——
“朋友啊,这件夹衣太短小,
我劝你再做一件。”
“我感谢你,感谢你的劝告。”
我像是荒林中的野兽
没有声息地死守荒林,
把这件夹衣当作天空的云彩,
我要披着它把旧梦追寻。
往日的遗痕,
往日的芳芬,
泪珠儿究竟不能雨一样地洗,
泪眼却是雨云一样地阴沉、阴沉……
6.在 公 园
商店里陈列着新鲜的货色,
酒馆里沸腾着烟酒的奇香,
我仿佛在森林里迷失了路径,
“朋友啊,你可愿在这里长久埋葬?”——
我战兢兢走入公园,
满园里刮遍了秋风,
白杨的叶子在夕阳里闪,
我立在这夕阳闪灼的当中:
园外是车声马声,
园内是笑声歌声,
我尽量地看,尽量地听,
终归是模糊不定,隔了一层。
我忆起我的童年,
和宇宙是怎样地拥抱,亲爱,
我能教月姑娘的眉儿总是那样地弯,
我能教太阳神的车轮不要那样地快!
现在呀,一切都同我疏远,
无论是日升月落,夏去秋来:
黄鹂再不在我的耳边鸣啭,
昏鸦远远地为我鸣哀!
一切都模糊不定,隔了一层,
把“自然”呼了几遍,把“人生!”叫了几声!
我是这样地虚飘无力,
何处是我生命的途程?
我思念,
世纪末的诗人——
用美人的吻来润泽他们的焦唇,
用辛辣的酒浆灌溉他们憔悴的灵魂。
我呀,灵魂憔悴,唇已焦燥,
无奈我的面前美人也不美,醇酒也不醇。
我爱护,
那样的先生——
他能沉默而不死,
永久作一个无名的英雄。
但是呀,我又怕在沉默中死去,
无名而不是英雄。
我崇拜,
伟大的精灵——
使我们人类跌而复起,
使我们人类死而复生,
我们倚仗他不与草木同腐,
风雨后他总给我们燃起一盏明灯。
无奈呀我的力量是那样衰弱,
风雨里我造不出一点光明。
我羡慕,
为了热情死去的少女少男——
在人的心上,
留了些美的忆念;
啊,我一切都不能,
我只能这样呆呆地张望——
望着市上来来往往的人们,
各各的肩上担着个天大的空虚,
各各的肩上担着个天大的空虚,
此外便是一望无边的阴沉,阴沉……
7.Café ③
漫漫的长夜,我再也杀不出这漫漫的重围,
我想遍了死的方法和死后的滋味;
多少古哲先贤不能给我一字的指导,
他们同我可是一样地愚昧?
——已经没有一点声音,
啊,窗外的雨声又在我的耳边作祟!
去,去,披上我的外衣,
不管是风怎样暴,雨是怎样狂!
哪怕是坟地上的鬼火呢,
我也要寻出来一粒光芒!
街灯似乎都灭了,
满路上都是泞泥:
我的心灯就不曾燃起,
满心里也是泞泥——
路上的泞泥会有人扫除,
心上的泞泥可有谁来整理!
我走入一座Café,
里边炫耀着杂色的灯罩,
没有风也没有雨了,
只有露西亚的小曲伴着简单的音乐。
我望着那白衣的侍女是怎样苍茫,
我躲避着她在没有人的一角;
她终于走到我的身边,
我终于不能不对她微笑!
“深深的酒杯,深深地斟,
深深的眼睛,深深地想——
除去了你的肩头,
我的手已经无处安放,
异乡的女子,我来到这里,
并不是为了酒浆,
只因我心中有铲不尽的泞泥,
我的衣袋里有多余的纸币一张!”
我望着她一副不知愁的面貌,
把酒浆不住缓缓地斟。
我的心中并不曾感到一点轻松,
只是越发加重了,阴沉,阴沉……
8.中秋
中秋节的夜里,家家都充满了欢喜,
到处是麻雀牌的声息,
男的呼号,女的嘻笑,
大屋小室都是恶劣的烟气;
锣鼓的喧豗振破了九层的天,
鸡鸭的残骸扔遍了这无边的大地。
工人,买办,投机的富豪,
都是一样地忘掉了自己——
不知道他们的背后有谁宰割,
不知道他们的运命握在谁的手里?
女人只看见男子衣袋中装着的金钱,
男子只知道女人衣裙里裹着的肉体。
我也参加了一家的宴会,
一个赭色面庞的男子向我呼叫:
“朋友啊,你来自北京,
请为大家唱一出慷慨淋漓的京调!”
我含笑无语地谢绝了他,
我含笑无语地离开了这座宴席——
我走出那热腾腾的蒸锅,
冰冷的月光浇得我混身战栗!
我望着明月迟迟自语,
我到底要往哪里走去?
松花江上停泊着几只小艇,
松花江北的北边,该是什么景像——
那是苍茫的西伯利亚大陆,
风雪的故乡!
那里的人是怎样地在风雪里挣扎,
为了全人类作那勇敢的实验;
这里的人把猪圈当作乐园,
让他和他的子孙都同归腐烂!
正如一人泳在大海里,
一任那波浪的浮沉,
我坐在一只小艇上,
它把我载到了江心——
我像是一个溺在水里的儿童,
心知这一番再也不能望见母亲,
随波逐流地,意识还不曾消去
还能隐隐地望见岸上的乡村——
在那浓绿的林中,
曾经期待过妖美的花精,
在那泥红的墙下,
曾经听过寺院里的钟声:
一扇扇地闪在他幼稚的面前,
他知道前面只是死了,没有生!
我只是想就这样地在江心沉下,
像那天边不知名的一个流星,
把过去的事想了又想,
把心脉的跳动听了还听——
一切的情,一切的爱,
都风吹江水,来去无踪!
生和死,同是一样地秘密,
一种秘密的环把它们套在一起;
我在这秘密的环中,
解也解不开,跑也跑不出去。
我望着月光化作轻烟,
我信口唱出一些不成腔调的小曲:
这些小曲我不从何处学来,
也不知要望那儿唱去!
我望着宁静的江水,拊胸自问:
我生命的火焰可曾有几次烧焚?
在这几次的烧焚里,
可曾有一次烧遍了全身?
二十年中可有过超越的欢欣?
可经过一次深沉的苦闷?
可曾有一刻把人生认定,
认定了一个方针?
可真正地读过一本书?
可真正地望过一次日月星辰?
欺骗自己:我可曾真正地认识
自己是怎样地一个人?
我全身的血管已经十分紊乱,
我脑里的神经也是充满纠纷:
低着头望那静默的江水,
死一样地,阴沉,阴沉……
9.礼 拜 堂
我徘徊在礼拜堂前,
上帝早已失却了他的庄严。
夕阳里的钟声只有哀惋,
仿佛说,“我的荣华早已消散!”
钟声啊,你应该回忆,
回忆那几百年前的情景——
那时谁听见你的声音不动了他的心,
谁听见你的声音不深深地反省:
老年人听见你的声音想到坟墓,
少年人听看你的声音想到他事业的前程,
慈母抱着幼儿听见你的声音,
便画着十字,“上帝呀,保佑我们!”
还有那飘流的游子,
寻求圣迹的僧人,
全凭你安慰他们,
他们的孤寂,他们的黄昏!——
如今呀,那些人似乎已经寻到了
另外的一个道理,
你既不能增长他们的悲哀,
也不能助成他们的欢喜:
更有人要把你熔化,
(看你是他们的仇敌,)
另铸就一把锄头,
去到田间耕地——
你躲在这无人过问的,世界的一角,
发出来这无人过问的,可怜的声息!
我徘徊在礼拜堂前,
巍巍的建筑好像化作了一片荒原。
乞丐拉着破的Violin,
向着来往的行人乞怜。
忽然喉咙颤动了,
伴着琴声,颤颤地歌唱……
凋零的朋友呵,我有什么勇气,
把你的运命想一想:
你也许曾经是人间的骄子,
时代的潮流把你淘成这样——
你也许是久经战场的壮儿,
一旦负了重伤——
你也许为过爱情烦恼——
你也许为过真理发狂——
一串串的疑问在我的心里想,
一串串的疑问在你的唇边唱。
一团团运命的哑谜,
想也想不透,唱也唱不完……
……………………
……………………
啊,这真是一个病的地方,
到处都是病的声音——
天上那里有彩霞飞翔
只有灰色的云雾,阴沉,阴沉……
10.秋已经……
秋已经像是中年的妇人,
为了生产而憔悴,
一带寒江有如她的玉腕,
一心要挽住那西方的落日的余晖。
东方远远地似雾非烟,
遮盖了她的愁容,遮没了她的双肩,
她可一心一意地梦想,
梦想她那少年的春天!
她终于挽不住那西方的落日,
却挽住了我的爱怜,
我们吻着,绝没有温暖的情味,
无非是彼此都觉到了衰残。
但是秋啊,你也曾经开过花,
你也曾经结过果,
我的花儿可曾开过一朵,
我的果子可曾结过一个?
从此我夜夜叹息,
伴着那雨声霖霖……
从此我朝朝落泪,
望着那落叶纷纷……
从此我在我的诗册上,
写遍了,阴沉,阴沉……
11.“Pompeii” ④
夜夜的梦境像是无底的深渊,
深沉着许许多多的罪恶——
朝朝又要从那深渊里醒来,
窗外的启明星摇摇欲落!
一次我在梦的深渊里
走入了Pompeii的故墟——
摸索着它荣华的遗迹,
仿佛也看见了那里卖花的女子:
淡红的夕阳淹淹,
伴着我短叹长嘘!
这次的醒来,夜还不曾过半,
我听那远远的街心,
乞儿的琴弦还没有拉断。
我怀念着酒池肉林的Pompeii城,
坐在一家地窖的酒馆里,
酒正是一杯一杯地倒,
女人们披着长发,裸着身体。
“喝酒吧,跳舞吧!
只有今宵,事事都由我们作主——
把灯罩染得血一样地红,
把烛光燃得鬼一样地绿!
明天哪,各人回到各人的归宿,
这里自然会成了一座坟墓!”
听这沉郁的歌声,
分明是世界末日的哀音——
一团团烟气缭绕,
可是火山又要崩焚?
崩焚吧,快快崩焚吧!
这里的罪恶比当年的Pompeii还深:
这里有人在计算他底妻子,
这里有人在欺骗他的爱人,
这里的人,眼前只有金银,
这里的人,身上只有毒菌,
在这里,女儿诅咒她的慈母,
老人在陷害着他的儿孙;
这里找不到一点实在的东西,——
纸作的花,胭脂染红的嘴唇!
这里不能望见一粒星辰,
这里不能发现一点天真。
我也要了一杯辛辣的酒,
一杯杯浇灭我的灵魂;
我既不为善,更不作恶,
忏悔的泪珠已不能滴上我的衣襟!
我同这些青年,舞女,都融在一起,
大家狂跳吧,在这宇宙间最后的黄昏!
快快地毁灭,像是当年的Pompeii,
第一个该毁灭的,是我这个游魂!
明天呀,一切化作残灰,
日月也没有光彩,阴沉,阴沉……
12.追 悼 会
不知不觉地,树叶都已落尽,
日月的循环,在我已经不生疑问;
我只把自己关在房中,空对着
那“死室回忆”的作者 ⑤ 的像片发闷。
忽然初冬的雪落了一尺多深,
似乎接到了一封远方的音信:
它从沉睡中把我唤醒,
使我觉得我的血液还在循环,
我的生命也仿佛还不曾凋尽!
松花江的两岸已经是一片苍茫,
分明是早晨的雪,却又像是夜月的光,
我望不见岸北的楼台,
也望不清江上的桥梁,
空望着这还未结冰的江水,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你可不知道吗,
你可是当真地忘记?
这里已经埋葬了你一切的幻梦,
在那回中秋的夜里:
你看这混混不息的江水,
早已把它们带入了海水的涛浪——
望后你要怎么样,
你要仔细地思量;
不要总是呆呆地望着远方,
不要只是呆呆地望着远方空想!”
啊,今天的宇宙,谁不是白衣白帽?
天空是那样地严肃,
雪神在回环地舞蹈……
原来他们为了我
作一番痛切的追悼!
这里埋葬了我的奇珍,
我再也不敢在这里长久逡巡;
在这样的追悼会里,
空气是这样地,阴沉,阴沉……
13.“雪五尺” ⑥
此后我的屋窗便结住了冰霜,
我的心窗也透不进一点新的空气,
我像是一条灰色的蛇,
一动也不动地入了冬蛰——
“朋友啊,你这一月像老了一年——”
“老并不怕;我只怕这样长久地睡死!”
此后的积雪便铺满了长街,
日光也没有一点融解的热力,
我竟像是那街上的积雪,
一任那运命的脚步踩来踩去——
“朋友啊,你这一月像老了一年——”
“老并不怕;我只怕这样长久地睡死!”
夜半我走上了一家小楼,
我访问一个日本的歌女——
只因我忽然想起一茶:
“嚄,这是我终老的住家吗?——雪五尺!”
这时的月轮像是瓦斯将灭,
朦朦胧胧地仿佛在我的怀内销沉;
这时的瓦斯像是月轮将落,
怀里,房里,宇宙里,阴沉,阴沉……
黄昏
我不知我从什么地方走来,
在这黄昏里的路上彷徨。
心内也没有热情的歌声,
脑里只有些寂静的思量。
在这古旧的城中的人们,
脸上都显出十足的人生的经验。
阴云低低地压着我的眉头,
灰尘深深地浸没我的脚面。
最殷勤的是那些顽皮的车夫,
总是这样问我:“先生,要车不要?”
我心内只能够暗暗地回答——
“我要去的地方你并不能拉到!”
于是我的怀中充满了凄怆——
我要去的到底是什么所在?
是不是那丰饶的人生的花园,
但那花圈却永久地把我关在门外!
我走过一座书店的门前,
书店的主人和蔼地向我招呼:
“请你看这书架上是怎样地辉煌,
有孔子,有释迦,还有耶稣;
只要你化去少数的银钱,
便不难买到你一生走不尽的途程。”
我想,人间当真有这样平稳的事体,
为什么人人的灵魂还是不得安宁?
烟卷公司里也走出一个聪明的少年——
“黄昏的行人,请你买一支香烟!
古代的人同着美人接吻,
近代的人拿香烟当作晚餐。”
我说:“谢谢你,我并不吝惜:
我只怕在很短的时间内把它吸完——
一半化作青烟,一半变成灰烬,
令我想到了我生命的最后的一天。”
“快快地进来吧,路上的人们!”
一位老人守着他那陈年的老酒——
“只要你们肯深深地饮上几杯,
管保你们今宵有了归宿!”
如果归宿是那样地容易寻求,
我早已不在这儿流着彷徨的眼泪;
如果用酒才能够不醒,
那么没有酒我也能够沉醉。
最后的一人挑着一担鲜花——
“年轻的人,你可思念着一个女子?
请你买吧,买我的鲜花一朵,——
数着花瓣儿去测量她的心意:
‘她爱我?’‘她不爱我?’‘她最爱我!’……
看看哪一句是那最后的一瓣:
那么你就用不着长此迟疑,
你将来的运命也就不难推算。”
我用如梦的眼光望着他,
我痴痴地买了他那瓣儿最多的一朵。
我的心内仿佛又起了波澜,
脑里也失却了那些冷静的思索。
我擎着花儿鹄立在街旁,
这推算运命的游戏我却不敢开始,
我生怕数到最后一瓣的时节,
那丰饶的花园依然是紧紧地关闭。
艰难的工作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我的夜是这样地空旷,
正如那不曾开辟的洪荒:
他说,你要把你的夜填得有声有色!
从洪荒到如今是如此地久长,
如此久长的工作竟放在我的身上。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我一人是这样地赤手空拳,
我不知何处是工作的开端:
他只说,你要把你的夜填得有声有色;
我如果问何处是工作的开端,
他便板着面孔静默无言。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我一人在空旷的夜里徬徨;
我又去同一位朋友商量,
怎样才能把我的夜填得有声有色?
朋友说,我也完全同你一样,
一样地为了这个工作着慌。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我想利用那过去的人们的成绩,
我想用山上的白塔将夜填起;
我一心一意地要从那里望出一些声色,
但是呀一切都是死沉静寂——
这个工作不容有一些儿顶替!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我又问了问夜半的风同夜半的河流,
吹的吹,流的流,把许多时光带走:
啊,我什么时候才能填满了声色?
身外的物不容我一点儿请求,
我空对着空旷的夜锁了眉头。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九万里的人们都在睡眠,
九万颗的星星向我无情地眨眼。
终于没有一缕的声音,一丝的颜色——
没有开端的工作便已沉入深渊,
没有工作的身躯为什么不化作尘烟?
上帝呀给了我这样艰难的工作。
听——
在我的心房演奏着什么音乐,
我自己呀也不能说明,
许是深秋的小河同落叶
低吟着一段旧日的深情,
也许是雷雨的天气
狂叫着风雨和雷霆:
你喜欢的是怎样的声息,
只要你,你怎样地一听!
如果你是淡淡的朋友的情绪,
它哀诉的声音便充满了凄清——
它说旧日也散布过爱的种子,
可是希望的嫩叶都已凋零……
如果你紧紧地向我的心房挨近,
像一轮烈日照在地上蒸熏,
那么,风雨雷霆你便不难听见,
听出来一片新鲜的宇宙的呼声。
思量
我要静静地静静地思量,
像那深潭里的冷水一样。
既不是源泉滚滚的江河,
不要妄想啊去灌溉田野的花朵;
又没有大海的浩波,
也不必埋怨这里没有海鸥飞没。
我要静静地静静地思量,
像那深潭里的冷水一样。
如果天气转变得十分阴凉,
自然会有些雨点儿滴在水上;
如果天上现出来一轮太阳,
水面也不难沾惹上一点阳光。
我要静静地静静地思量,
像那深潭里的冷水一样。
尤其是当那人寂夜阑,
只有三星两星的微芒落入深潭:
我知道我的一切是这样地有限,
不要去渴望吧那些豪华的盛筵!
我要静静地静静地思量,
像那深潭里的冷水一样。
夜半
月光慢慢地迈进了玻璃窗,
屋内的一切都感到生命的欢狂。
月光慢慢地走到我的桌上,
桌上的文具都在那儿跳舞歌唱。
最先飞起的是那些雪白的信笺,
一片片都飞到了屋顶,
它们一边飞一边说道:
“最该诅咒的是我的主人,
他从不曾在我的身上留下一些儿美丽的痕迹!”——
墨水瓶也喷泉一般地涌了出来:
“如果再不用我,我生命的力量已经无从发泄,
我要尽一夜的功夫把我的血液喷完,
明天,一个枯干的瓶子,留给他看!”
铅笔,毛笔同钢笔,
都站起来像是跳舞的少女
“这样的主人耽误了我们的青春,
在他身边我们唱不出一支迷人歌曲。”
——信封也在桌角上长吁短叹:
“我的绿衣裳已经变成了衰黄,
他从不曾把我送到那春风淡荡的花园
去游逛一趟!”——
最后他们都义愤填胸,
把一本厚重的哲学推到地上:
“你这猫头鹰一般,阴私的老人,
把我们的主人害得死气沉沉!”——
…………………………
月光慢慢地越过我的桌上,
桌上的文具都那样地跳舞歌唱。
我是怎样地担惊害怕,
月光不久啊就要走近我的床前——
快快地有块厚重的乌云吧,把它遮住,
我心上也需要盖上一层——沉闷的睡眠!
月下欢歌
不要哀哀地诉苦了,欢乐吧,
美满的圆月已经高高地悬在天空!
我无边的希望都充满了
在这无边的月色当中。
“无边的月色啊,
请你接受吧
我的感谢!”
我全身的细胞都在努力工作,
为了她是永久地匆忙;
宇宙的万象在我的面前轮转,
没有一处不是爱的力量。
“博大的上帝啊,
请你接受吧,
我的感谢!”
我“生”了;我显示在她的面前的
既不是苍苍的白发,也不是啼泣的婴孩,
是和她同时代的青年,
肩上担负着同时代的悲哀。
“父亲同母亲,
请你们接受吧,
我的感谢!”
她不是热带的棕色的少女,
也不是西方的金发的姑娘:
黄色的肌肤,黑色的眼珠,
我们哪,在同一的民族里边生长。
“中华的民族啊,
请你接受吧,
我的感谢!”
我从母亲的口中学会了朴厚的方言,
又从她的口中学到了音乐般的谈话,
我大声地唱出我的诗歌,
把这两种声音都在一块儿溶化。
“祖国的语言啊,
请你接受吧,
我的感谢!”
温暖的黄土把我栽培,
我的枝叶尽量地向着天空伸长,
我愿在风雨里开放着我的花朵,
在冬季的雪中忍受着我的苦创。
“温带的气候啊,
请你接受吧,
我的感谢!”
我的灵魂是琴声似地跳动,
我的脚步是江水一般地奔跑,
我向着一切欢呼,
我向着一切拥抱。
“宇宙的一切啊,
请你接受吧,
我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