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杂剧脚本的面貌,只要略为看几本作品,就可获得一个大致的印象,它是由折、楔(xiē)子、宾白、曲调等几个部分构成的。分别介绍于下。
一、折
或写作“摺”,南戏和后来的传奇里都写作“齣”或“出”(明杂剧也偶有这样写的);大概演出时备用的台本,是写在折叠式的小本本手摺上的,故名为“摺”,简写成“折”。
元杂剧一般情况,全剧分为四折,可能是沿承宋杂剧的四段而来的;个别杂剧也偶有五折或六折的。一折略相当于现代戏剧的一幕,是杂剧组成的一个单位。一折里又可分为几场(也有一折就是一场的)。例如《窦娥冤》第一折中,从赛卢医上场到张驴儿父子和蔡婆同下为第一场;从正旦窦娥上到本折末数人同下为第二场。同剧第二折中,从赛卢医上到张驴儿下、赛卢医下为第一场;从卜儿蔡婆上到张驴儿拖正旦、卜儿同下为第二场;从净扮孤上到本折末同下为第三场。分场的标准,是以全部演员进入后台、前台上没有演员为断;如果前台上还留有一个演员吊场,还不能当作两场看待。
在乐曲方面:一折相当于散曲的一套,所用的曲子多寡不限,视剧情的繁简而定,一般用十来支曲子组成;最短的只用三支曲子,如《萧何追韩信》第四折用正宫〔端正好〕等三曲;最长的多至二十六支曲子,如《魔合罗》第四折中吕〔粉蝶儿〕等二十六曲。每折最末的曲子照例用“煞”或“尾”作为一套乐曲的结尾(也偶有不用的)。每折的次序和它所用的宫调,二者之间有一定的习惯关系,一般是:第一折多用仙吕宫,二折多用南吕宫,三折多用中吕宫,四折多用双调。这只是就一般较常见的情况而言;不按照这种习惯,或四折之中偶有一两折略有变通,为数也不在少。这可能是为了使乐曲的旋律与戏剧内容密切结合,而不得不略加变动的缘故。如仙吕的音律表现为“清新绵邈”,南吕为“感叹伤悲”,黄钟为“富贵缠绵”,正宫为“惆怅雄壮”,双调为“健捷激袅”……;使用各种不同的旋律,表达与之相适应的各种不同的剧情,也是剧作者很可能运用的一种表现方法。在一套(即一折)曲子里,每个曲子的先后,也多半是按照一定的习惯次序排列的,例如用仙吕宫,以〔点绛唇〕开始,接着就用〔混江龙〕、〔油葫芦〕、〔天下乐〕等曲;南吕宫以〔一枝花〕开始,接着就用〔梁州第七〕、〔隔尾〕、〔牧羊关〕、〔贺新郎〕等曲;中吕宫以〔粉蝶儿〕开始,继之以〔醉春风〕、〔迎仙客〕等曲;双调则以〔新水令〕为首,继之以〔驻马听〕、〔沉醉东风〕等曲。
在音韵方面:元杂剧产生于中国北部,故所用音韵以当时北方音为准。唱曲中,平、上、去三声通押,无入声;凡入声字,分别列在平、上、去三声内。当时所用音韵共十九韵,即:
一、东钟,二、江阳,三、支思,四、齐微,五、鱼模,六、皆来,七、真文,八、寒山,九、桓欢,十、先天,十一、萧豪,十二、歌戈,十三、家麻,十四、车遮,十五、庚青,十六、尤侯,十七、侵寻,十八、监咸,十九、廉纤。(以上各韵类,都是以平声概括上、去二声。每一平韵,又各分阴平、阳平二类。)
这种韵类的分法,与六朝、唐、宋以来《切韵》、《唐韵》、《广韵》系统的分法显然不同。元杂剧所用的韵,与传统韵文(如赋、诗、词等)所用的韵因之也显然不相同。这在中国文学史上,尤其是韵文史上,应该作为这一时期北方文学的特点之一提出来。
杂剧同一折中各曲曲辞,都押同一韵类,不另换韵,例如《汉宫秋》第一折用“家麻”韵:
【仙吕·点绛唇】车碾残花 ,玉人月下 、吹箫罢 。未遇宫娃 ,是几度添白发 !
【混江龙】料必他珠帘不挂 ,望昭阳一步一天涯 。疑了些无风竹影,恨了些有月窗纱 。他每见弦管声中巡玉辇(niǎn),恰便似斗牛星畔盼浮槎 (chá)。……是谁人偷弹一曲,写出嗟(jiē)呀 ?……莫便要忙传圣旨,报与他家 ;我则怕乍蒙恩,把不定心儿怕 ,惊起宫槐宿鸟,庭树栖鸦 。
……
“花”是阴平,“涯”是阳平,“发”是入声作上声,“怕”是去声——阴、阳、上、去的字都放在一起押韵。
还有一个特点:每支曲子差不多句句都押韵,如前面所举出的〔点绛唇〕就是;隔句押韵像〔混江龙〕那样,倒是比较例外。
二、楔子
在第一折之前或折与折之间,需要简单地交代人物、情节,埋伏线索,或加紧前后折联系的时候,就用这么一个楔子或两个楔子;也有些剧根本不用。它是全剧有机构成的一部分,但并非主场,仅仅起着开场或过场的作用。
楔子,在现存元代刊行的剧本中实际上虽然有它,但没有这个名称。元人论曲的著作里有“楔儿”一词(称〔仙吕·端正好〕为“楔儿”),可能就是“楔子”。明代刊行的杂剧上和论曲著述中,就正式用了“楔子”这个名称。较早的明刊本偶有把它列在“折”之内,而不把它当作“折”的平列物看待;但较晚的、一般的刊本,则清楚地分开,把“楔子”和“折”平列起来。这个名称所代表的含义,大约是从木作行业借用过来的一个词。木工为了使木器的榫(sǔn)头斗接得牢固、不脱落,于是在榫头上加入一块上宽下窄的楔形木片,叫做“楔子”。这个借用名词,倒很有些意思,因为它在杂剧里的作用,也正是这样的。这种借用,可能不始于元杂剧;宋、元讲唱文艺话本里,就有“楔子”这个名称。大约元杂剧又是从话本那里“借”用过来的。
过去有人认为:宋代歌舞剧表演之前,有一人念“致语”,然后舞队上场表演;“楔子”就是“致语”的化身。也有人认为:南戏在演出的开始,由“副末”念“家门”开场,介绍全剧剧情;而“楔子”多在第一折之前,其地位略与南戏的“家门”相当,因此,它和“家门”的性质相类似。这两种看法都是不很确切的。因为“致语”是舞队上场前的几句介绍词,“家门”可以说是全剧的提纲,但两者都非戏剧本身。而“楔子”则显然不同,它是全剧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楔子所用的曲子和折稍有不同:它不用套曲,只用一支或两支曲子。这一支或两支曲子,多用〔仙吕·赏花时〕或连幺篇(后篇);〔仙吕·端正好〕或连幺篇;偶有用〔仙吕·忆王孙〕或〔越调·金蕉叶〕连幺篇的。当然,如果严格讲起来,一支曲子连幺篇,就是最短的、最起码的套曲;不过,元杂剧习惯上是不把它看作一套的。
三、宾白
就是剧中人物说白的部分。因为中国古典戏剧以歌唱为主体,以说白为辅助,所以叫做“宾白”;就是平常所说“宾主”之“宾”的意思。元剧宾白,基本上用的是元代的口语(白话)——当然是经戏剧家提炼过的口语;同时,宾白也包括诗、词或长短不齐的顺口溜。
宾白包括以下几个部分,即:对白——剧中人物两人以上的对话。独白——一个人的自叙或叙事。旁白——剧本上写作“背云”。舞台上虽有其他脚色在场;但背过身子,假定好像是在另一地方讲话,或虽在一处而别人听不见,于是叙述自己心里的话。这是作为对剧中人物内心刻画的一种特殊方式。带白——剧本上写作“带云”。唱辞中间偶尔插入几句说白叫做带白;只有主唱的那个脚色才可能有这种情况,别的脚色有白无唱,所以不会发生唱中带白的情形。
这里顺便谈一谈宾白是谁作的问题。
一般理解,都认为唱辞(曲辞)和宾白都出于剧作者一手写成。可是明代戏剧评论家王骥德和评选家臧懋循开始提出不同的看法,认为宾白“猥鄙俚亵”、“鄙俚蹈袭”,不似出于文士之手。而系由“教坊乐工先撰成间架说白,却命供奉词臣作曲” [1] 。或谓“其宾白则演剧时伶人为之” [2] 。
这种说法,虽有他一定的理由,但并不完全可信。王说以为先由“教坊乐工”撰成故事间架和说白,然后由“词臣”撰曲词,先不论其颠倒写作次序这一点;他把杂剧的创作,误认为是在宫廷里进行、专供统治者享乐的,显然与杂剧创作的实际情况不符,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试问:关、马、郑、白……哪一位剧作家是“供奉词臣”?《窦娥冤》、《汉宫秋》、《西厢记》……哪一本杂剧是在宫廷里写的?倒是臧懋循所说演剧时由演员自为之的话,还略有几分道理,虽然不完全对。
这里,我们根据元、明刊行的剧本几种不同的情况,来简单地谈谈这个问题。
现存最早的《元刊本杂剧三十种》当中,宾白的繁简就有几种不同情况。只印了唱辞(曲辞)、没有宾白的,有《双赴梦》、《赵氏孤儿》、《疏者下船》等数种。唱辞之外,略带宾白的剧本较多,如《拜月亭》、《单刀会》、《冤家债主》等剧均是。也有少数几种宾白略较详细的,如《老生儿》、《铁拐李》、《东窗事犯》等剧。前一种情况且不谈,即使如后两种情况的剧本,比起明代的各种刊本、抄本,却仍然只能算作一种简本。例如元刊本的《单刀会》和明脉望馆抄校本的《单刀会》比较之下,就可发现明本的宾白比元本要多上好几倍。同样,《元曲选》和《酹江集》中的《老生儿》,宾白也比元刊本多得多。据我们的推测,元刊本那类简本,可能就是当时供演出时备用的台本,除了抄录最主要的部分——配着鼓笛音乐唱演的全部唱辞之外,兼录一点重要的宾白和人物上场、下场等场面活动,仅是提纲式的纪录,而不是详备的完全的脚本。演员根据提纲的提示,适应着剧情的内容,运用宾白和动作表演。宾白和唱辞一样,需要演员能背诵下来;但较之“寻宫数调”的唱辞,多少有些伸缩、回旋的余地,可以见景生情,随意增减几句,关系不大。简本之所以不详录宾白,大概就是因为上述理由,简本已够用,不需要全部抄录在剧本上的缘故。还有一种情况:元杂剧中有不少习惯用的“套语”,例如官吏、豪霸、商贾、农民、士子等人物出场时,各有一定的套语,或大同小异,或完全雷同;有些性质相近的剧,关目的穿插,剧情的起伏变化,许多地方,都有相类似的套子、框框。这些套语、套子,演员们都成竹在胸,练习纯熟,随时可以搬用。台本之所以不需全部抄录宾白,这大约也是原因之一。(较后期的南戏及传奇里有些照例的戏,剧本上整出地省略掉,只标明从省,用意与此略为相近。)此外,剧本宾白的繁简,不仅如前面所述,元刊本和明刊本不同;即使同为明代本,同一剧而有两个以上的版本的时候,往往发现两个版本所载的宾白(甚至曲辞)详略互异,相差很大。这又可说明明人对于元杂剧也有不少增添或删改的地方。总之,现传的元杂剧宾白部分(曲辞部分也有改动,但较宾白为少)经过演员们的增减,经过明代评选家、收藏家们的改订,已经失去原作的面貌,是不成问题的。但如果认为剧作家原来就不写宾白,只撰唱辞,这个说法是不能成立的。
还须说明一下:宾白虽然经过改动,但原作最基本的、最精粹的东西,应该说还是保留下来了的。因为宾白是整个戏剧的有机构成部分,曲、白相生,才能曲尽剧情之妙;元杂剧中有不少名作都是曲、白俱妙,相得益彰的。不可能设想:曲辞优美而宾白拙劣,甚至只有前者而无后者,会给观众(读者)以什么样的感觉。不妨读一读现存的关汉卿的名作《拜月亭》,尽管唱辞写得非常好,但因宾白不全,如果不对照后人改编之作来看,连整个剧情都不能十分弄清楚,还谈得上其他吗?相反,再读一读曲白相生的剧本的一两段看看。例如《李逵负荆》第一折写李逵半醉中在梁山下赏玩风景、还要寻酒吃的一段描写:
(李逵云):人道我梁山泊无有景致,俺打那厮的嘴!(唱):
【醉中天】俺这里雾锁着山秀,烟罩定绿杨洲。
(云):那桃树上一个黄莺儿,将那桃花瓣儿啖(dàn)阿啖阿,啖将下来,落在水中,是好看也。我曾听的谁说来?我试想咱:——哦!想起来了也,俺学究哥哥道来。(唱):他道是“轻薄桃花逐水流”。(云):俺绰起这桃花瓣儿来,我试看咱。好红红的桃花瓣儿!(做笑科,云):你看我好黑指头也!(唱):恰便是粉衬的这胭脂透。(云):可惜了你这瓣儿,俺放你趁那一般的瓣儿去。我与你赶,与你赶,贪赶桃花瓣儿。(唱):早来到这草桥店垂杨的渡口。(云):不中,则怕误了俺哥哥的将令,我索回去了。(唱):待不吃呵,又被这酒旗儿将我来迤(yǐ)逗。——他他他,舞东风在曲律杆头。
不妨试试,把凡是“云”字以下的道白都遮住,只读曲文,你能明白他唱的是什么意思吗?反之,你把白和曲结合起来一气读下去,想一想,一位梁山好汉、鲁莽英雄在那里自言自语,欣赏山景,追赶水面上的花瓣,无意中一直赶到了酒店,那副痴戆(zhuàng)天真、半醒半醉的情态,不是跃然纸上,呈现在我们的面前了吗?同剧第四折,李逵向宋江谢罪时,辩论“杀”和“打”哪种更“疼”些,李逵(实际是作者)利用语言简练不重复的法则,当第二次宋江说“我不打你”(省略了“我要杀你”几个字)的时候,李逵就赶紧抓着这一点,大摇大摆地就要走开。我想,当时演剧至此,观众听了这段对白,看了李逵鲁莽而又想耍赖的那副神态,一定会哄然大笑。这些,难道还不足以表明宾白的重要性吗?难道还能说是作者以外的人越俎代庖的吗?
宾白写得好的元剧还很多,如《东堂老》、《老生儿》等剧均是,不一一举例了。
四、曲调
见本章第一节《折》及第七章,不重述了。
五、题目正名
这不是杂剧的本身部分,而是放在全剧最后,作为全剧的名称、在散场时念出来的。它的形式多用两句或四句对子,总括全剧内容,并以末句中几个有代表性的字作为本剧的简名。例如《窦娥冤》剧(据《古今名家杂剧》本)最后的题目正名写作:
题目 后嫁婆婆忒(tè)心偏,守志烈女意自坚。
正名 汤风冒雪没头鬼,感天动地窦娥冤。
截取末句“窦娥冤”三字,就成了这个剧的简名。
上述是“题目正名”的一般情况。据现存元、明刊(抄)本看来,它的情形也是相当复杂的,有:一、两句或四句,前一(或二)句名“题目”,后一(或二)句名“正名”;二、只名“题目”;三、只名“正名”;四、题目正名全无(可能是漏刻);五、明刻本偶有放在剧名之后、第一折之前,名为“正目”的。
从上面情况看来,“题目”和“正名”实际是一个东西,性质上并没有什么分别,全称则为“题目正名”,分称则为“题目”或“正名”,所指内容完全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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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见王骥德《曲律·杂论》第三十九上。
[2] 见臧懋循《元曲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