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 秦简夫[1]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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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秦简夫——元曲后期作家,至顺时人。《录鬼簿》列于“方今才人相知者”一类,云:“见在都下擅名,近岁来杭回。”《太和正音谱》评为:“峭壁孤松。”天一阁本贾仲明挽词云:“文章官样有绳规,乐府中和成墨迹。灯窗捻出新杂剧,《玉溪馆》煞整齐,晋陶母《剪发》筵席,《破家子弟》、《赵礼让肥》,壮丽无敌。”孟称舜《酹江集》评此剧云:“曲不难作情语、致语,难在作家常语,老实痛快,而风致不乏。”作剧五种,现存《赵礼让肥》、《剪发待宾》、《东堂老》。
楔子
(冲末扮赵国器扶病引净扬州奴、旦儿翠哥上)(赵国器云)老夫姓赵,名国器,祖贯东平府人氏。因做商贾,到此扬州东门里牌楼巷居住。嫡亲的四口儿家属:浑家李氏,不幸早年下世;所生一子,指这郡号为名[1],就唤做扬州奴;娶的媳妇儿,也姓李,是李节使的女孩儿,名唤翠哥,自娶到老夫家中,这孩儿里言不出,外言不入,甚是贤达。想老夫幼年间做商贾,早起晚眠,积攒成这个家业,指望这孩儿久远营运。不想他成人已来,与他娶妻之后,只伴着那一伙狂朋怪友,饮酒非为,吃穿衣饭,不着家业,老夫耳闻眼睹,非止一端:因而忧闷成疾,昼夜无眠;眼见的觑天远,入地近,无那活的人也。老夫一死之后,这孩儿必败我家,枉惹后人谈论。我这东邻有一居士,姓李名实,字茂卿。此人平昔与人寡合,有古君子之风,人皆呼为东堂老子。和老夫结交甚厚,他小老夫两岁,我为兄,他为弟,结交三十载,并无离间之语。又有一件,茂卿妻恰好与老夫同姓,老夫妻与茂卿同姓,所以亲家往来,胜如骨肉。我如今请过他来,将这托孤的事,要他替我分忧;未知肯否何如?扬州奴那里?(扬州奴应科,云)你唤我怎么?老人家,你那病症,则管里叫人的小名儿,各人也有几岁年纪,这般叫,可不折了你?(赵国器云)你去请将李家叔叔来,我有说的话。(扬州奴云)知道。下次小的每,隔壁请东堂老叔叔来。(赵国器云)我着你去。(扬州奴云)着我去,则隔的一重壁,直起动[2]我走这遭儿!(赵国器云)你怎生又使别人去?(扬州奴云)我去,我去,你休闹。下次小的每,鞁马,(赵国器云)只隔的个壁儿,怎要骑马去?(扬州奴云)也着你做我的爹哩!你偏不知我的性儿,上茅厕去也骑马哩。(赵国器云)你看这厮!(扬州奴云)我去,我去,又是我气着你也!出的这门来,这里也无人,这个是我的父亲,他不曾说一句话,我直挺的他脚稍天[3];这隔壁东堂老叔叔,他和我是各白世人[4],他不曾见我便罢,他见了我呵,他叫我一声扬州奴,哎哟!唬得我丧胆亡魂,不知怎生的是这等怕他!说话之间,早到他家门首。(做咳嗽科)叔叔在家么?(正末扮东堂老上,云)门首是谁唤门?(扬州奴云)是你孩儿扬州奴。(正末云)你来怎么?(扬州奴云)父亲着扬州奴请叔叔,不知有甚事。(正末云)你先去,我就来了。(扬州奴云)我也巴不得先去,自在些儿。(下)(正末云)老夫姓李名实,字茂卿,今年五十八岁,本贯东平府人氏,因做买卖,流落在扬州东门里牌楼巷居住。老夫幼年也曾看几行经书,自号东堂居士。如今老了,人就叫我做东堂老子。我西家赵国器,比老夫长二岁,元是同乡,又同流寓在此,一向通家往来,已经三十馀载。近日赵兄染其疾病,不知有甚事,着扬州奴来请我,恰好也要去探望他。早已来到门首。扬州奴,你报与父亲知道,说我到了也。(扬州奴做报科,云)请的李家叔叔,在门首哩。(赵国器云)道有请。(正末做见科,云)老兄染病,小弟连日穷忙,有失探望,勿罪勿罪。(赵国器云)请坐。(正末云)老兄病体如何?(赵国器云)老夫这病,则有添,无有减,眼见的无那活的人也。(正末云)曾请良医来医治也不曾?(赵国器云)嗨!老夫不曾延医。居士与老夫最是契厚,请猜我这病症咱。(正末云)老兄着小弟猜这病症,莫不是害风寒暑湿么?(赵国器云)不是。(正末云)莫不是为饥饱劳逸么?(赵国器云)也不是。(正末云)莫不是为些忧愁思虑么?(赵国器云)哎哟!这才叫做知心之友。我这病,正从忧愁思虑得来的。(正末云)老兄差矣,你负郭有田千顷,城中有油磨坊,解典库,有儿有妇,是扬州点一点二的财主;有甚么不足,索这般深思远虑那?(赵国器云)嗨!居士不知;正为不肖子扬州奴,自成人已来,与他娶妻之后,他合着那伙狂朋怪友,饮酒非为,日后必然败我家业:因此上忧懑成病,岂是良医调治得的?(正末云)老兄过虑,岂不闻邵尧夫戒子伯温曰:“我欲教汝为大贤,未知天意肯从否。”“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父母与子孙成家立计,是父母尽己之心;久以后成人不成人,是在于他,父母怎管的他到底。老兄这般焦心苦思,也是乾落得的。(赵国器云)虽然如此,莫说父子之情,不能割舍;老夫一生辛勤,挣这铜斗儿家计,等他这般废败,便死在九泉,也不瞑目。今日请居士来,别无可嘱,欲将托孤一事,专靠在居士身上,照顾这不肖,免至流落;老夫衔环结草之报,断不敢忘。(正末起身科,云)老兄重托,本不敢辞;但一者老兄寿算绵远;二者小弟才德俱薄,又非服制之亲[5],扬州奴未必肯听教训;三者老兄家缘饶富,“瓜田[6]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请老兄另托高贤,小弟告回。(赵国器云)扬州奴,当住叔叔咱!居士何故推托如此;岂不闻:“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老夫与居士通家往来,三十馀年,情同胶漆,分[7]若陈雷[8]。今病势如此,命在须臾,料居士素德雅望,必能不负所请,故敢托妻寄子。居士!你平日这许多慷慨气节,都归何处;道不的个“见义不为,无勇也!”(做跪,正末回跪科,云)呀!老兄,怎便下如此重礼!则是小弟承当不起。老兄请起,小弟依允便了。(赵国器云)扬州奴,抬过卓儿来者。(扬州奴云)下次小的每,掇一张卓儿过来着。(赵国器云)我使你,你可使别人!(扬州奴云)我掇,我掇!你这一伙弟子孩儿们,紧关里[9]叫个使一使,都走得无一个。这老儿若有些好歹,都是我手下卖了的。(做掇卓儿科,云)哎哟!我长了三十岁,几曾掇卓儿,偏生的偌大沉重。(做放卓儿科)(赵国器云)将过纸墨笔砚来。(扬州奴云)纸墨笔砚在此。(赵国器做写科,云)这张文书我已写了,我就画个字。扬州奴,你近前来,这纸上,你与我正点背画[10]个字者。(扬州奴云)你着我正点背画,我又无罪过,正不知写着甚么来。两手搦得紧紧的,怕我偷吃了!(做画字科,云)字也画了,你敢待卖我么?(正末云)你父亲则不待要卖了你待怎生?(赵国器云)这张文书,请居士收执者。(又跪)(正末收科)(赵国器云)扬州奴,请你叔叔坐下者。就唤你媳妇出来。(扬州奴云)叔叔现坐着哩。大嫂,你出来。(旦儿上科)(赵国器云)扬州奴,你和媳妇儿拜你叔父八拜。(扬州奴云)着我拜,又不是冬年节下,拜甚么?(正末云)扬州奴,我和你争拜那?(扬州奴云)叔叔休道着我拜八拜,终日见叔叔拜,有甚么多了处?(旦儿云)只依着父亲,拜叔叔咱。(扬州奴云)闭了嘴,没你说的话!靠后!咱拜,咱拜!(做拜科,云)一拜权为八拜。(起身做整衣科,云)叔叔,家里婶子好么?(正末怒科,云)!(扬州奴云)这老子越狠了也。(正末云)扬州奴,你父亲是甚么病?(扬州奴云)您孩儿不知道。(正末云)噤声!你父亲病及半年,你地不知道,你岂不知父病子当主之。(扬州奴云)叔叔息怒,父亲的症候,您孩儿待说不知来,可怎么不知;待说知道来,可也忖量不定。只见他坐了睡,睡了坐,敢是欠活动些。(正末云)扬州奴,你父亲立与我的文书上,写着的甚么哩?(扬州奴云)您孩儿不知。(正末云)你既不知,你可怎生正点背画字来?(扬州奴云)父亲着您孩儿画,您孩儿不敢不画。(正末云)既是不知,你两口儿近前来,听我说与你。想你父亲生下你来,长立成人,娶妻之后,你伴着狂朋怪友,饮酒非为,不务家业,忧而成病。文书上写着道:“扬州奴所行之事,不曾禀问叔父李茂卿,不许行。假若不依叔父教训,打死勿论。”你父亲许着俺打死你哩。(扬州奴做打悲科,云)父亲,你好下的也,怎生着人打死我那!(赵国器云)儿也,也是我出于无奈。(正末云)老兄免忧虑,扬州奴断然不敢了也。(唱)
【仙吕赏花时】为儿女担忧鬓已丝,为家赀身亡心未死,将这把业骨头常好是费神思。既老兄托妻也那寄子,(带云)老兄免忧虑。(唱)我着你终有个称心时。(下)
(扬州奴做扶赵国器科,云)大嫂,这一会儿父亲面色不好,扶着后堂中去。父亲,你精细着。(赵国器云)扬州奴,你如今成人长大,管领家私,照觑家小,省使俭用;我眼见的无那活的人也。(诗云)只为生儿性太庸,日夜忧愁一命终;若要趋庭承教训,则除梦里再相逢。(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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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这郡号为名——《元曲选》本无此六字,据息机子本补。
[2] 起动——打发,劳动。
[3] 直挺的他脚稍天——挺:言语不逊,顶撞。脚稍天:脚朝天,即“死”的隐语。这句是说,直顶撞得要把他气死。
[4] 各白世人——或作各别世人、各白的人。各不相干,毫无关系的人。
[5] 服制之亲——见《虎头牌》第二折“期亲”注。
[6] 瓜田二句——见乐府诗《古君子行》。是说,在容易引起误会的场合,应当避免嫌疑的意思。
[7] 分——念去声。情分、情谊。
[8] 陈雷——或称雷陈。东汉时陈重和雷义,两人交情非常深厚,当时被称为:“胶漆自谓坚,不如雷与陈。”(见《后汉书·雷义传》)。
[9] 紧关里——紧要关头,紧要时节。
[10] 正点背画——画押签字。
第一折
(丑扮卖茶的[1]上,诗云)茶迎三岛客,汤送五湖宾;不将可口味,难近使钱人。小可是卖茶的。今日烧得这镟锅儿热了,看有甚么人来。(净扮柳隆卿、胡子传上)(柳隆卿诗云)不养蚕桑不种田,全凭马扁[2]度流年。(胡子传诗云)为甚侵晨[3]奔到晚,几个忙忙少我钱。(柳隆卿云)自家柳隆卿,兄弟胡子传。我两个不会做甚么营生买卖,全凭这张嘴抹过日子。在城有一个赵小哥扬州奴,自从和俺两个拜为兄弟,他的勾当,都凭我两个,他无我两个,茶也不吃,饭也不吃。俺两个若不是他呵,也都是饿死的。(胡子传云)哥,则我老婆的裤子,也是他的;哥的网儿[4],也是他的。(柳隆卿云)哎哟!坏了我的头也。(胡子传云)哥,我们两个吃穿衣饭,那一件儿不是他的。我这几日不曾见他,就弄得我手里都焦乾了。哥,咱茶房里寻他去,若寻见他,酒也有,肉也有。吃不了的,还包了家去,与我浑家吃哩。(柳隆卿做见卖茶的科,云)兄弟说得是。卖茶的,赵小哥曾来么?(卖茶的云)赵小哥不曾来哩。(柳隆卿云)你与我看着,等他来时,对俺两个说。俺两个且不吃茶哩。(卖茶的云)理会的。赵小哥早来了。(扬州奴上,诗云)四肢八脉刚带俏,五脏六腑却无才。村入骨头挑不出,俏从胎里带将来。自家扬州奴的便是。人口顺多唤我做赵小哥。自从我父亲亡化了,过日月好疾也,可早十年光景。把那家缘过活,金银珠翠,古董玩器,田产物业,孳畜牛羊,油磨房,解典库,丫鬟奴仆,典尽卖绝,都使得无了也。我平日间使惯了的手,吃惯了的口,一二日不使得几十个银子呵,也过不去。我结交了两个兄弟,一个是柳隆卿,一个是胡子传,他两个是我的心腹朋友,我一句话还不曾说出来,他早知道,都是提着头便知尾的,着我怎么不敬他。我父亲说的,我到底不依;但他两个说的,合着我的心,趁着我的意,恰便经也似听他。这两日不见他,平日里则在那茶房里厮等,我如今到茶房里问一声去。(做见科)(卖茶的云)赵小哥,你来了也,有人在茶房里坐着,正等你来哩。二位,赵小哥来了也。(胡子传云)来了来了,我和你一个做好,一个做歹,你出去。(柳隆卿云)兄弟,你出去。(胡子传云)哥,你出去。(柳隆卿做见科,云)哥,你在那里来,俺等了你一早起了。(扬州奴云)哥,这两日你也不来望我一望。(柳隆卿云)胡子传也在这里。(扬州奴云)我自过去。(见科,云)哥,唱喏咱。(胡子传不采科)(柳隆卿云)小哥来了。(胡子传云)那个小哥?(柳隆卿云)赵小哥。(胡子传云)他老子在那里做官来?他也是小哥!诈官的该徒,我根前歪充,叫总甲[5]来,绑了这弟子孩儿。(扬州奴云)好没分晓,敢是吃早酒来。(柳隆卿云)俺等了一早起,没有吃饭哩。(扬州奴云)不曾吃饭哩,你可不早说,谁是你肚里蚘虫[6]。与你一个银子,自家买饭吃去。(做与砌末科)(胡子传云)看茶与小哥吃。你可这般嫩,就当不得了。(扬州奴云)哥,不是我嫩,还是你的脸皮忒老了些。(柳隆卿云)这里有一门亲事,俺要作成你。(扬州奴云)哥,感承你两个的好意。我如今不比往日,把那家缘过活,都做筛子喂驴,漏豆了[7]。止则有这两件儿衣服,妆点着门面,我强做人哩,你作成别人去罢。(胡子传云)我说来么,你可不依我,这死狗扶不上墙的。(扬州奴云)哥,不是扶不上,我腰里货不硬挣哩。(柳隆卿云)呸!你说你无钱,那一所房子,是披着天王甲[8],换不得钱的?(扬州奴云)哎哟!你那里是我兄弟,你就是我老子,紧关里谁肯提我这一句。是阿!我无钱使,卖房子便有钱使。哥,则一件,这房子,我父亲在时只番番瓦,就使了一百锭;如今谁肯出这般大价钱。(胡子传云)当要一千锭,只要五百锭;当要五百锭,则要二百五十锭,人都抢着买了。(扬州奴云)说的是。当要一千锭,则要五百锭;当要五百锭,则要二百五十锭;人都抢着买,可不磨扇坠着手[9]哩。哥也,则一件,争奈隔壁李家叔叔有些难说话,成不得!成不得!(胡子传云)李家叔叔不肯呵,胁肢里扎上一指头[10]便了。(扬州奴云)是阿,他不肯,胁肢里扎上一指头便了。如今便卖这房子,也要个起功局[11]、立帐子[12]的人。(柳隆卿云)我便起功局。(胡子传云)我便立帐子。(扬州奴云)哦!你起功局,你立帐子;卖了房子,我可在那里住?(柳隆卿云)我家里有一个破驴棚。(扬州奴云)你家里有个破驴棚,但得不漏,潜下身子,便也罢。可把甚么做饭吃?(胡子传云)我家里有一个破沙锅,两个破碗,和两双折箸,我都送与你,尽勾了你的也。(扬州奴云)好弟兄,这房子当要一千锭,则要五百锭;当要五百锭,则要二百五十锭;人见价钱少,就都抢着买。李家叔叔不肯呵,胁肢里扎他一指头便了。你替我立帐子,你替我起功局,你家有间破驴棚,你家有个破沙锅,你家有两个破碗,两双折箸,我尽勾受用快活。不着你两个歹弟子孩儿,也送不了我的命。(同下)(正末同卜儿、小末尼上)(正末云)老夫李茂卿的便是。不想我老友直如此先见,道:“我死之后,不肖子必败吾家。”今日果应其言。恋酒迷花,无数年光景,家业一扫无遗。便好道知子莫过父,信有之也。(唱)
【仙吕点绛唇】原是祖父的窠巢,谁承望子孙不肖,剔腾了。想着这半世勤劳,也枉做下千年调。
【混江龙】我劝咱人便休生奸狡,我则怕到头来无福也怎生消。爷受了些忧愁思虑,儿每日家则是鼓吹笙箫。贪财汉命穷呵君子拙,如今那看钱奴家富小儿骄[13]。(带云)我想这钱财,也非容易博来的。(唱)做买卖,恣虚嚣;开田地,广锄刨;断河泊,截渔樵;凿山洞,取煤烧:则他那经营处,恨不的占尽了利名场,全不想到头时,刚落得个邯郸道。都是些喧檐燕雀,巢苇的这鹪鹩。
(旦儿上[14],云)自家翠哥的便是。自从公公亡化过了,扬州奴将家缘家计都使得磬尽,如今又要卖那一所房子哩。我去告诉那东堂叔叔咱。这便是他家了,不免径入。(做见科,正末云)媳妇儿,你来做甚么?(旦儿云)自从公公亡化之后,扬州奴将家缘家计都使尽了,他如今又要卖那一所房子,翠哥一径的禀知叔叔来。(正末云)我知道了也。等那贼丑生[15]来时,我自有个主意。(扬州奴同二净上)(柳隆卿云)赵小哥,上紧着干,迟便不济也。(扬州奴云)转湾抹角,可早来到李家门首。哥,则一件,我如今过去,便不敢提这卖房子,这老儿可有些兜搭,难说话;慢慢的远打周遭和他说。你两个且休过来。(做见唱喏科,云)叔叔、婶子,拜揖。(见旦儿矁科)你来怎的,敢是你要告我那?(正末云)扬州奴,你来怎的?(扬州奴云)我媳妇来见叔叔,我怕他年纪小,失了体面。(二净入见正末[16],施礼拜科)(正末怒科,云)这两个是什么人?(二净云)俺们都是读半鉴[17]书的秀才,不比那伙光棍。(正末怒科,云)你来俺家有何事?(柳隆卿云)好意与他唱喏,倒恼起来,好没趣。(扬州奴云)是您孩儿的相识朋友,一个是柳隆卿,一个是胡子传。(正末云)我认的什么柳隆卿、胡子传,引着他们来见我!扬州奴!(唱)
【油葫芦】你和这狗党狐朋两个厮趁着。(云)扬州奴,你多大年纪也?(扬州奴云)您孩儿三十岁了。(正末云)噤声!(唱)又不是年纪小,怎生来一桩桩好事不曾学!(带云)可也怪不的你来。(唱)你正是那内无老父尊兄道,却又外无良友严师教。(云)扬州奴,你有的叫化也。(扬州奴云)如何?且相左手,您孩儿便不到的哩。(正末唱)你把家私来荡散了,将妻儿来冻饿倒。我也还望你有个醉还醒,迷还悟,梦还觉;地的可只与这等两个做知交。
(扬州奴云)这柳隆卿、胡子传,是您孩儿的好朋友。(正末云)扬州奴。(唱)
【天下乐】哎,儿也,可道是人伴着贤良也那智转高。(带云)扬州奴,你只瞒了别人,却瞒不过老夫。(唱)你曾出的胎也波胞,你娘将你那绷藉包,你娘将那酥蜜食养活得偌大小。(带云)你父亲也只为你不务家业,忧病而死。(唱)先气得个娘命夭,后并的你那爷死了。好也啰!好也啰!你可什么养子防备老!
(扬州奴云)叔叔,这两个人你休看得他轻,可都是读半鉴书的。(正末云)扬州奴,你平日间所行的勾当,我一桩桩的说,你则休赖。(扬州奴云)叔叔,您孩儿平日间敬的可是那一等人,不敬的可是那一等人,叔叔,你说与孩儿听咱。(正末唱)
【那吒令】你见一个新旦色[18]下城呵,(带云)贼丑生,你便道:请波!请波!(唱)连忙的紧邀。你见一个良人妇叩门呵,(带云)你便道:疾波!疾波!(唱)你便降阶儿的接着。你见一个好秀才上门呵,(带云)你便道:家里没啰!家里没啰!(唱)你抽身儿躲了。你傲的是攀蟾折桂手,你敬的是闭月羞花貌,甚么是那晏平仲善与人交[19]。
【鹊踏枝】你则待要爱纤腰,可便似柔条。不离了舞榭歌台,不俫,更那月夕花朝。想当日个按六么、舞霓裳未了;猛回头,烛灭香消。
(云)扬州奴,你久以后有的叫化也。(扬州奴云)如何?且相右手,您孩儿不到的叫化哩。(正末唱)
【寄生草】我为甚叮咛劝、叮咛道,你有祸根、有祸苗。你抛撇了这丑妇家中宝,挑踢着美女家生哨。哎!儿也!这的是你自作下穷汉家私暴。只思量倚檀槽[20],听唱一曲桂枝香;你少不的撇摇槌[21],学打几句莲花落。
【六么序】那里面藏圈套,都是些绵中刺,笑里刀[22],那一个出得他掴打挝揉。止不过帐底鲛绡,酒畔羊羔,殢人的玉软香娇。半席地,恰便似八百里梁山泊,抵多少月黑风高。那泼烟花,专等你个腌材料,快准备着五千船盐引[23],十万担茶挑。
【幺篇】你把他门限儿蹅着,消息儿[24]汤[25]着;那里面又没官僚,又没王条,又没公曹,又没囚牢;到的来金谷[26]也那富饶,早半合儿断送了。直教你无计能逃,有路难超。搜剔尽皮格也那翎毛,浑身遍体星星开剥,尽着他炙煿烹炮。那虔婆一对刚牙爪,遮莫你手轻脚疾,敢可也立做了骨化形销。
(云)扬州奴,你来怎的?(扬州奴云)叔叔,您孩儿无事也不敢来,今日一径的来告禀叔叔知道:自从俺父亲亡过,十年光景,只在家里死丕丕的闲坐,那钱物则有出去的,无有进来的;便好道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又道是家有千贯,不如日进分文。您孩儿想来,原是旧商贾人家,如今待要合人做些买卖去,争奈乏本。您孩儿想来,家中并无甚值钱的物件,止有这一所宅子,还卖的五六百锭;等我卖了做本钱,您孩儿各扎邦便觅个合子钱儿[27]。(正末云)哦!你将那油磨房,解典库,金银珠翠,田产物业,都将来典尽卖绝了;止有这所楼身宅子,又要卖。你卖波,我买。(扬州奴云)既然叔叔要,把这房子东廊西舍,前堂后阁,门窗户闼,上下也点看一看,才好定价。(正末云)也不索看。(唱)
【一半儿】问甚么东廊西舍是旧椽欂,(扬州奴云)前厅和后阁,都是新翻瓦的。(正末唱)问甚么那后阁前堂都是新盖造。(扬州奴云)既然叔叔要呵,你侄儿填定价钱五百锭,莫不忒多了些么?(正末唱)不是你歹叔叔嫌你索的来忒价高。(扬州奴云)叔叔,这钱钞几时有?(正末云)这许多钱钞,也一时办不迭[28]。(唱)多半月,少十朝。(扬州奴云)叔叔,这项货紧,则怕着人买将去了。(正末云)你要五百锭,我先将二百五十锭交付你。(唱)我将这五百锭,做一半儿赊来一半儿交。
(云)小大哥,你去取的来。(小末做取钞科,云)父亲,二百五十锭在此。(正末付旦,扬州奴做夺科,云)拿来,你那嘴脸,是掌财的?(做递与二净科,云)哥,你两人拿着。(正末云)你把这钞使完了时,再没宅子好卖了,你自去想咱。(扬州奴云)是。您孩儿商量做买卖,各扎邦便觅合子钱。(背云)哥,这二百五十锭,尽勾了。先去买十只大羊,五果五菜,响糖狮子[29],我那丈母与他一张独卓儿,你们都是鸳鸯客[30],把那卓子与我一字儿摆开着。(柳隆卿云)随你摆布。(正末做听科,云)扬州奴,你做甚么来?(扬州奴云)没。您孩儿商议做买卖哩。拿这钞去,置买各项货物,都要堆在卓子上,做一字儿摆开,着那过来过往的人见了,称赞道,好一个大本钱的客人,也有些光彩。您孩儿这一遭做买卖,各扎邦便觅一个合子钱哩。(正末云)好儿,你着志[31]者!(扬州奴云)嗨!几乎被那老子听见了。哥,吃罢那头汤,天道暄热,都把那帽笠去了,把那衣服松一松,将那四下的吊窗都与我推开了。(正末云)扬州奴,你说甚的?(扬州奴云)没。您孩儿商量做买卖,到那榻房里,不要黑地里交与他钞;黑地里交钞,着人瞒过了。常言道,吃明不吃暗,你把吊窗与我推开,您孩儿商量做买卖,各扎邦便觅一个合子钱。(正末云)好儿也,不枉了。(扬州奴云)老儿去了也。哥,下了那分饭,临散也,你把住那楼胡梯[32]门;你便执壶,我便把盏,再吃个上马的钟儿。着我那大姐宜时景,带舞带唱华严的那海会[33]。(正末云)扬州奴,你怎的说?(扬州奴云)没。(正末云)你看这厮!(唱)
【赚煞】你将这连天的宅憎嫌小,负郭的田还不好,一张纸从头儿卖了。不知久后栖身何处着,只守着那奈风霜破顶的砖窑。哎!儿也,心下自量度。则你这夜夜朝朝,可甚的买卖归来汗未消。出脱了些奇珍异宝,花费了些精银响钞。哎!儿也,怎生把邓通钱[34],刚博得一个乞化的许由瓢[35]?(下)
(扬州奴云)哥,早些安排齐整着,可来回我的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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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的——《元曲选》本漏,据息机子本补。
[2] 马扁——“骗”字的拆写。息机子本作“说谎”,意同。
[3] 侵晨——破晓,天刚亮。
[4] 网儿——网巾。
[5] 总甲——宋代户籍制度,每二三十户为一甲,推一人为总甲,管一甲的事务。
[6] 蚘(huí回)虫——蚘,同蛔。蚘虫,常寄生在人肠胃中,损害人体健康。
[7] 筛子喂驴、漏豆了——“露兜”二字的谐音语。筛子有孔,装豆喂驴,豆即漏下:比喻财产都挥霍光了。
[8] 披着天王甲——天王身上的盔甲,是没有人敢去动的;比喻不敢去碰动的东西。
[9] 磨扇坠着手——磨扇,一扇磨。磨扇坠手,比喻手上带着沉重的东西,不灵便。
[10] 胁肢里扎上一指头——隐语。犹如说:塞腰包;暗中许一点好处给人家的意思。
[11] 起功局——出卖房产时,会同多人检点屋宇杂物,计物定价的意思。
[12] 立帐子——立帐历,立簿契。元代规定,凡典卖田宅,须从尊长书押给据,立帐历,问服房亲及邻人。
[13] “我则怕到头来……小儿骄”——此段文字,《元曲选》本宿命论气氛较重,据息机子本改。
[14] 上——《元曲选》本漏,据息机子本补。
[15] 贼丑生——《元曲选》本误作“丑贼生”,据息机子本改。
[16] 二净入见正末——《元曲选》本误作“正净入见末”,据息机子本改。
[17] 半鉴——鉴,指《通鉴节要》。元代国子学用蒙古语翻译的《通鉴节要》,教蒙、汉生员(见《元史·选举志》、《续通志·选举略·四》)。半鉴,读了半部的意思,是打诨取笑的话。
[18] 旦色——元剧中女演员称为旦色;引申指妓女。
[19] 晏平仲善与人交——晏婴,谥平,字仲,春秋时齐国的大夫。他善于交朋友,能够长久地和人家保持友好关系。“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见《论语·公冶长》。
[20] 檀槽——指琵琶。
[21] 摇槌——或作爻槌。唱〔莲花落〕时,一面唱,一面用槌击鼓。摇槌,即击鼓的槌。
[22] 绵中刺,笑里刀——绵里面裹刺,笑里藏刀;比喻外表和善,而内中阴毒。
[23] 盐引——运销官盐的凭照。元代规定,四百斤盐为一引。纳税后,官厅就发给这种凭照。
[24] 消息儿——机棙,亦名精关儿,削器;古代所制造的简单的半自动机械,触动它,就能发出暗器伤人。比喻圈套、计谋。
[25] 汤着——挨着,撞上。
[26] 金谷——晋代石崇建立金谷园,其中珍宝金银无数;因把金谷园作为豪富的代表。
[27] 合子钱儿——对本利息。
[28] 办不迭——筹办不及,来不及。
[29] 响糖狮子——一种兽形的糖果名。响糖,即香糖。
[30] 鸳鸯客——古时请客,一个人一张桌子。鸳鸯客,就是两人共一张桌子。
[31] 着志——或作着意。注意,当心。
[32] 胡梯——即扶梯,有扶手的登楼的阶梯。胡,为“扶”字的声转。
[33] 海会——佛教称众圣聚会为海会。华严海会,就是演唱华严经的大会。
[34] 邓通——邓通,汉文帝的宠臣。汉文帝赐铜山给他,使他自己铸钱,因而非常富有。
[35] 许由瓢——古代传说:许由隐居在箕山,人家送他一个瓢舀水,他用完挂在树上,被风吹得呼呼作响,他很讨厌,把瓢扔掉。这里指乞讨时所拿的碗、瓢。
第二折
(正末同卜儿、小末尼上)(正末云)自家李茂卿。则从买了扬州奴的住宅,付与他钱钞,他那里去做甚么买卖,多咱又被那两个光棍弄掉了。败子不得回头,有负故人相托,如之奈何?(小末尼[1]云)父亲,您孩儿这几时做买卖,不遂其意,也则是生来命拙哩。(正末云)孩儿,你说差了。那做买卖的,有一等人肯向前,敢当赌。汤风冒雪,忍寒受冷;有一等人怕风怯雨,门也不出;所以孔子门下三千弟子,只子贡[2]善能货殖,遂成大富:怎做得由命不由人也?(唱)
【正宫端正好】我则理会有钱的是咱能,那无钱的非关命。咱人也须要个干运的这经营。虽然道贫穷富贵生前定,不俫,咱可便稳坐的安然等。
(卜儿云)老的,你把那少年时挣人家的道路,也说与孩儿知道咱。(正末唱)
【滚绣球】想着我幼年时血气猛,为蝇头努力去争。哎哟!使的我到今来一身残病。我去那虎狼窝不顾残生,我可也问甚的是夜,甚的是明,甚的是雨,甚的是晴。我只去利名场往来奔竞[3],那里也有一日的安宁?投至得十年五载,我这般松宽[4]的有,也是我万苦千辛积攒成,往事堪惊。
(旦儿上,云)妾身翠哥。自从扬州奴卖了房屋,将着那钱钞,与那两个帮闲的兄弟,去月明楼上与宜时景饮酒欢会去了。我不敢隐讳,告李家叔叔去咱。可早来到也。小大哥,报复去,道有翠哥来见叔叔。(小末尼报科,云)父亲,有翠哥在门首。(正末云)着他过来。(小末尼出云)翠哥,父亲着你过去。(旦儿做见科,云)叔叔、婶子,万福。(正末云)孩儿也,你来做甚么那?(旦儿做悲科)(正末唱)
【倘秀才】我见他道不出喉咙中气哽,我见他揾不住可则扑簌簌腮边也那泪倾。(旦儿云)兀的不气杀你孩儿也!(哭科)(正末唱)你这般耳挠腮,可又便怎生?(旦见云)叔叔,扬州奴将那卖房屋的钱钞,与那两个帮闲的兄弟,去月明楼上与宜时景饮酒去了。他若使的钱钞无了呵,连我也要卖哩。叔叔,如此怎了也!(正末唱)我这里听仔细,你那里说叮咛,他他他,可直恁般的不醒。
(旦儿云)叔叔,想亡过公公,挣成锦片也似家缘家计,指望与子孙永远居住,谁想被扬州奴破败了也。(正末唱)
【滚绣球】休言家未破,破家的人未生;休言家未兴,兴家的人未成,古人言一星星显证。(带云)那为父母的,(唱)恨不得儿共女,辈辈峥嵘。只要那家道兴,钱物增,一年年越昌越盛。(带云)怎知道生下儿女呵,(唱)偏生的天作对,不称人情。他将那城中宅子庄前地,都做了风里杨花水上萍。哎!可惜也锦片的这前程!
(云)小大哥,咱领着数十条好汉,径到月明楼上打那贼丑生去来。(下)(扬州奴、柳隆卿、胡子传上)(扬州奴云)自家扬州奴,端的好快活也。俺今日自在的吃两钟儿。直吃得尽醉方归。(胡子传云)酒食都安排下了也。(扬州奴云)俺都要尽醉方归。(做把杯科)(正末冲上,云)扬州奴!(扬州奴做怕科,云)嗨!把我这一席儿好酒来搅坏了。哎哟!叔叔,您孩儿请伙计哩。(正末云)扬州奴,这个是你的买卖?这个是你那各扎邦便觅个合子钱?我问你!(唱)
【倘秀才】你又不是拜扫冬年的节令,又不是庆喜生辰的事情;你没来由置酒张筵波把他众人来请。(柳隆卿云)好杀风景也那!(正末唱)你尊呵,尊这厮什么德行?你重呵,重这厮什么才能?哎!儿也,你怎生则寻着这等?
(柳隆卿云)老的,休这等那等[5]的,俺们都是看半鉴书的秀才。(正末云)噤声!谁读半鉴书来?(唱)
【滚绣球】你念的是赚杀人的天甲经[6]。(胡子传云)我呢?(正末唱)你是个缠杀人的布衫领。(带云)则你那一生的学问呵,是那一声儿“哥,往那里去,带挈我也走一遭儿波。”(唱)你则道的个愿随鞭镫,你便闯一千席呵,可也填不满你这穷坑。(正末做打科)(扬州奴云)您孩儿也仿两个古人,学那孟尝君[7]三千食客,公孙弘[8]东阁招贤哩。(正末云)呸!亏你不识羞。(唱)那孟尝君是个公子,公孙弘是个名卿。他两个在朝中十分恭敬,但门下都一[9]群英。我几曾见禁持妻子这等无徒辈,(正末做打科)(胡子传云)老的,踹了脚也。(正末唱)更和那不养爹娘的贼丑生。(柳隆卿云)老的,你可也闲陶气哩。(正末唱)气杀我烈焰腾腾。
(云)扬州奴,我量你到得那里,你明日叫化也。(扬州奴云)如何?且相左手,您孩儿也不到的哩。(正末唱)
【倘秀才】你道有左慈[10]术踢天弄井[11],项羽力拔山也那举鼎[12],这厮们两白日把泥球儿换了眼睛[13]。你便有那降魔咒,度人经[14],也出不的这厮们鬼精。
(云)扬州奴,你不听我的言语,看你不久便叫化也。(扬州奴云)如何?且相右手,您孩儿也不到的哩。(正末唱)
【三煞】你便似搅绝黑海那些饥寒的病,也则是赢得青楼薄倖名。(柳隆卿云)我可呢?(正末唱)你是那无字儿的空瓶[15]。(胡子传云)我可呢?(正末唱)你是个脱皮儿裹剂[16]。(柳隆卿云)我两个人物也不丑。(正末唱)怕不道是外面儿温和,则你那彻底儿严凝[17]。(柳隆卿云)你这老头儿不要琐碎,你只是把眼儿撑着,看我这架子衣服如何?(正末唱)我觑不的你褃[18]宽也那褶下,肚叠胸高,鸭步鹅行[19]。出门来呵,怕不道桃花扇影;你回窑去,勿勿勿[20],少不得风雪酷寒亭[21]。
(柳隆卿云)什么风雪酷寒亭,我则理会得闲骑宝马闲踢蹬哩。(正末唱)
【二煞】你道是闲骑宝马闲踢蹬,(带云)你两个到得家中,算一算帐,你得了多少,我得了多少。(唱)你只做得个旋扑苍蝇旋放生。(扬州奴云)叔叔,您孩儿有那施舍的心,礼让的意,江湖的量,慷慨的志,也不低哩。(正末唱)你有那施舍的心呵,讪笑得鲁肃[22];你有那慷慨的志呵,降伏得刘毅[23];你有那礼让的意呵,赛过得鲍叔[24];你有那江湖的量呵,欺压得陈登[25]。(扬州奴云)您孩儿平昔也曾赍发[26]与人,做偌多的好事哩。(正末唱)你赍发呵,与那个陷本的商贾;你赍发呵,与那个受困的官员;你赍发呵,与那个薄落的书生。兀的不扬名显姓,光日月,动朝廷。
【一煞】不强似与虔婆子弟三十锭,更和那帮懒钻闲二百瓶。你恋着那美景良辰,赏心乐事[27],会友邀宾,走斝也那飞觥。(云)扬州奴,我问你,这是谁的钱物?(扬州奴云)是俺父亲的钱物。(正末云)谁应的使?(扬州奴云)是您孩儿应的使。(正末唱)这的是你爹行基业,是你自己钱财,须没个别姓来争。可怎生不与你妻儿承领,倒凭他胡子传和那柳隆卿?
(扬州奴云)我安排一席酒,着他请十个,便十个;请二十个,便二十个;不一时,他把那一席的人都请将来。叔叔,你着我怎么不敬他?(正末云)噤声!(唱)
【煞尾】你有钱呵,三千剑客由他们请;(带云)一会儿无钱呵,(唱)哎,早闪的我在十二瑶台独自行。(带云)扬州奴,(唱)你有一日出落得家业精,把解典处本利停,房舍又无,米粮又磬;谁支持,怎接应。你那买卖上又不惯经[28],手艺上可又不甚能;掇不得重,可也拈不得轻。你把那摇槌来悬,瓦来擎,绕闾檐,乞残剩。沙锅底无柴煨不热那冰,破窑内无席盖不了顶。饿得你肚皮里春雷也则是骨碌碌的鸣,脊梁上寒风笃速速的冷。急穰穰的楼头数不彻那更,(带云)这早晚,多早晚也?(唱)冻刺刺窑中巴不到那明。痛亲眷敲门都没个应,好相识街头也抹不着他影。无食力的身躯怎的撑,冻饿倒的尸骸去那大雪里挺[29],没底的棺材谁共你争,半霎儿人扛你来土垫的平。你死后街坊兀自憎,干与你爹娘立下一个骂名[30]。我着那好言语劝你你不听,那厮们谎话儿弄你,且是娘的[31]灵。可知道你亲爷气成病,连着我也激恼的这心头怒转增。我若是拖到官中使尽情,我不打死你无徒改了我的姓。便有那人家谎后生,都不似你这个腌臜泼短命。则你那胎骨劣,心性顽,耳根又硬。哎!儿也,我其实道不改,教不成,只着那正点背画字纸儿,你可慢慢的省。(下)(扬州奴云)这席好酒,弄的来败兴。随你们发放了罢,我自回家去也。(二净同扬州奴下)
* * *
[1] 小末尼——《元曲选》本无“尼”字,据息机子本补。元剧中称扮演小孩子的为小末尼。
[2] 子贡——姓端木,字子贡,孔子的弟子,卫人,善经商,家累千金(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3] 奔竞——奔忙、竞争。
[4] 松宽——富裕的意思。
[5] 这等那等——这种、那种(人),含有轻蔑之意。
[6] 天甲经——元剧中当作骗人的经典名称,与“脱空禅”类似;出处待考。
[7] 孟尝君——姓田名文,孟尝君是他的封号,战国时齐国的相。喜养士,门下常有食客数千人(见《战国策·齐策》)。
[8] 公孙弘——西汉时的丞相,他曾“起客馆、开东阁以延贤人。”(见《汉书·公孙弘传》)。
[9] 一——一概,全部。
[10] 左慈——汉末的术士,能用幻术在座中弄到松江之鱼和蜀地之姜(见《后汉书·方术传》)。
[11] 踢天弄井——古代魔术的一种;宋代杂耍中还有专门“踢弄”一类,内容不详。
[12] 项羽力拔山句——项羽力能扛鼎;被刘邦围困时,作歌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见《史记·项羽本纪》)。
[13] 把泥球儿换了眼睛——用泥丸替换眼珠;比喻不能辨明事物、是非。
[14] 降魔咒,度人经——泛指佛教降伏魔怪、济度世人的经典。这里是说:即使有了这些经咒,也制服不了胡子传这类的精怪、坏人。
[15] 无字儿的空瓶——与下句“脱皮儿裹剂”相对为文,当亦为贬义;确解待考。
[16] 脱皮儿裹剂——剂,作面食时扞成小团饼,叫做剂子。裹剂,有馅的剂子。脱皮儿裹剂,馅子多半是糖、油、肉等粘腻的东西混合而成的,脱了皮就到处粘黏,比喻惹是生非。一说,无用之意。鲁东人讥无用者曰:“剂子去皮,管底不是。”
[17] 严凝——寒凝,严寒;比喻人的性格严肃。
[18] 褃(kèn裉)——《元曲选》本作“”,据息机子本改。褃,腋下的衣缝。
[19] 肚叠胸高,鸭步鹅行——形容趾高气扬、昂首挺胸,走八字步的样子。
[20] 勿勿勿——嘘寒声,由于寒冷而口中发出的声音。
[21] 酷寒亭——小说戏剧中所说的穷乞人所住的地方。元人杨显之撰有《郑孔目风雪酷寒亭杂剧》。
[22] 鲁肃——三国时吴国人。性喜施与;有一次,周瑜向他借粮,他很慷慨地借了三千斛给周瑜(见《三国志·吴志》)。
[23] 刘毅——晋朝人。性骄侈,好赌博;尽管家里没有一点粮,可是赌起博来,一掷百万(见《晋书》)。
[24] 鲍叔——即鲍叔牙,春秋时齐国人,管仲的好友。管仲同他分财物,自己多分,鲍叔不以为贪,知道管仲很穷(见《史记·管晏列传》)。
[25] 陈登——字元龙,东汉时人。志量豪迈,常怀扶世救民的志向,当时被称为:“湖海之士,豪气不除。”(见《三国志》)。
[26] 赍发——出财物以助人。
[27] 美景良辰,赏心乐事——古人认为这是四件难得会在一起的大快事。
[28] 惯经——熟习,习惯。
[29] 挺——僵直貌。今河南、湖北方言中还有“挺尸”之语,詈词。
[30] 立下一个骂名——《元曲选》本作“立这个名”,据息机子本改。
[31] 娘的——詈词,元剧中习用语,犹今人粗语“他妈的”。
第三折
(扬州奴同旦儿携薄篮上)(扬州奴云)不成器的看样也!自家扬州奴的便是。不信好人言,果有恓惶事。我信着柳隆卿、胡子传,把那房廊屋舍,家缘过活,都弄得无了,如今可在城南破瓦窑中居住。吃了早起的,无晚夕的。每日家烧地眠,炙地卧[1],怎么过那日月?我苦呵,理当;我这浑家他不曾受用一日。罢罢罢,大嫂,我也活不成了,我解下这绳子来,搭在这树枝上,你在那边,我在这边,俺两个都吊杀了罢。(旦儿云)扬州奴,当日有钱时,都是你受用,我不曾受用了一些;你吊杀便理当,我着甚么来由?(扬州奴云)大嫂,你也说的是,我受用,你不曾受用。你在窑中等着,我如今寻那两个狗材去。你便扫下些乾驴粪,烧的罐儿滚滚的,等我寻些米来,和你熬粥汤吃。天也!兀的不穷杀我也!(扬州奴同[2]旦儿下)(卖茶的上,云)小可是个卖茶的,今日早晨起来,我光梳了头,净洗了脸,开了这茶房,看有甚么人来。(柳隆卿、胡子传上,云)柴又不贵,米又不贵,两个傻厮,正是一对。自家柳隆卿,兄弟胡子传,俺两个是至交至厚,寸步儿不厮离的。兄弟,自从丢了这赵小哥,再没兴头。今日且到茶房里去闲坐一坐,有造化再寻的一个主儿也好。卖茶的,有茶拿来俺两个吃。(卖茶的云)有茶,请里面坐。(扬州奴上,云)自家扬州奴。我往常但出门,磕头撞脑的,都是我那朋友兄弟。今日见我穷了,见了我的,都躲去了,我如今茶房里问一声咱。(做见卖茶的科,云)卖茶的,支揖哩。(卖茶的云)那里来这叫化的?唗!叫化的也来唱喏!(扬州奴云)好了好了,我正寻那两个兄弟,恰好的在这里。这一头赍发,可不喜也!(做见二净唱喏科,云)哥,唱喏来。(柳隆卿云)赶出这叫化子去!(扬州奴云)我不是叫化的,我是赵小哥。(胡子传云)谁是赵小哥?(扬州奴云)则我便是。(胡子传云)你是赵小哥,我问你咱,你怎么这般穷了?(扬州奴云)都是你这两个歹弟子孩儿弄穷了我哩!(柳隆卿云)小哥,你肚里饥么?(扬州奴云)可知我肚里饥,有甚么东西,与我吃些儿。(柳隆卿云)小哥,你少待片时,我买些来与你吃。好烧鹅,好膀蹄,我便去买将来。(柳隆卿下)(扬州奴云)哥,他那里买东西去了,这早晚还不见来?(胡子传云)小哥,还得我去。(扬州奴云)哥,你不去也罢。(胡子传云)小哥,你等不得他,我先买些肉鲊酒来与你吃。哥少坐,我便来。(胡子传出门科)(卖茶的云)你少我许多钱钞,往那里去?(胡子传云)你不要大呼小叫的,你出来,我和你说。(卖茶的云)你有甚么说?(胡子传云)你认得他么?则他是扬州奴。(卖茶的云)他就是扬州奴?怎么做出这等的模样?(胡子传云)他是有钱的财主,他怕当差,假装穷哩。我两个少你的钱钞,都对付在他身上,你则问他要,不干我两个事,我家去也。(扬州奴做捉虱子科)(卖茶的云)我算一算帐,少下我茶钱五钱,酒钱三两,饭钱一两二钱,打发唱的耿妙莲五两,打双陆输的银八钱,共该十两五钱。(扬州奴云)哥,你算甚么帐?(卖茶的云)你推不知道,恰才柳隆卿、胡子传把那远年近日欠下我的银子,都对付在你身上。你还我银子来,帐在这里。(扬州奴云)哥阿!我扬州奴有钱呵,肯装做叫化的?(卖茶的云)你说你穷,他说你怕当差,假装着哩。(扬州奴云)原来他两个把远年近日少欠人家钱钞的帐,都对付在我身上,着我赔还。哥阿,且休看我吃的,你则看我穿的,我那得一个钱来?我宁可与你家担水运浆,扫田刮地,做个佣工,准还你罢。(卖茶的云)苦恼!苦恼!你当初也是做人的[3]来,你也曾照顾我来,我便下的要你做佣工还旧帐!我如今把那项银子都不问你要,饶了你,可何如?(扬州奴云)哥阿,你若饶了我呵,我可做驴做马报答你。(卖茶的云)罢罢罢,我饶了你,你去罢。(扬州奴云)谢了哥哥!我出的这门来,他两个把我稳[4]在这里,推买东西去了;他两个少下的钱钞,都对在我身上,早则这哥哥饶了我,不然,我怎了也!柳隆卿、胡子传,我一世里不曾见你两个歹弟子孩儿!(同下)(旦儿云)自家翠哥。扬州奴到街市上投托相识去了,这早晚不见来,我在此且烧汤罐儿等着。(扬州奴上,云)这两个好无礼也!把我稳在茶房里,他两个都走了,干饿了我一日。我且回那破窑中去。(做见科)(旦儿云)扬州奴,你来了也。(扬州奴云)大嫂,你烧得锅儿里水滚了么?(旦儿云)我烧得热热的了,将米来我煮。(扬州奴云)你煮我两只腿。我出门去,不曾撞一个好朋友。罢罢罢,我只是死了罢。(旦儿云)你动不动则要寻死,想你伴着那柳隆卿、胡子传,百般的受用快活,我可着甚么来由。你如今走投没路,我和你去李家叔叔,讨口饭儿吃咱。(扬州奴云)大嫂,你说那里话,正是上门儿讨打吃。叔叔见了我,轻呵便是骂,重呵便是打。你要去你自家去,我是不敢去。(旦儿云)扬州奴,不妨事。俺两个到叔叔门首,先打听着:若叔叔在家呵,我便自家过去;若叔叔不在呵,我和你同进去,见了婶子,必然与俺些盘缠也。(扬州奴云)大嫂,你也说得是。到那里,叔叔若在家时,你便自家过去见叔叔,讨碗饭吃。你吃饱了,就把剩下的包些儿出来我吃。若无叔叔在家,我便同你进去,见了婶子,休说那盘缠,便是饱饭也吃他一顿。天也!兀的不穷杀我也!(同旦儿下)(卜儿上,云)老身赵氏[5]。今日老的大清早出去,看看日中了,怎么还不回来?下次孩儿每,安排下茶饭,这早晚敢待来也。(扬州奴同旦儿上)(扬州奴云)大嫂,到门首了,你先过去,若有叔叔在家,休说我在这里;若无呵,你出来叫我一声。(旦儿云)我知道了,我先过去。(做见卜儿科)(卜儿云)下次小的每,可怎么放进这个叫化子来?(旦儿云)婶子,我不是叫化的,我是翠哥。(卜儿云)呀,你是翠哥!儿也,你怎么这等模样?(旦儿云)婶子,我如今和扬州奴在城南破瓦窑中居住。婶子,痛杀我也!(卜儿云)扬州奴在那里?(旦云)扬州奴在门首哩。(卜儿云)着他过来。(旦云)我唤他去。(扬州奴做睡科)(旦儿叫科,云)他睡着了,我唤他咱。扬州奴!扬州奴!(扬州奴做醒科,云)我打你这丑弟子!天那,搅了我一个好梦,正好意思了呢。(旦儿云)你梦见甚么来?(扬州奴云)我梦见月明楼上,和那撇之秀两个唱那阿孤令[6],从头儿唱起。(旦儿云)你还记着这样儿哩,你过去见婶子去。(扬州奴见卜儿科,云)婶子,穷杀我也!叔叔在家么?他来时,要打我,婶子劝一劝儿。(卜儿云)孩儿,你敢不曾吃饭哩?(扬州奴云)我那得那饭来吃?(卜儿云)下次小的每,先收拾面来与孩儿吃。孩儿,我着你饱吃一顿,你叔叔不在家,你吃,你吃。(扬州奴吃面科)(正末上,云)谁家子弟,骏马雕鞍,马上人半醉,坐下马如飞,拂两袖春风,荡满街尘土。你看啰,呸!兀的不眯了老夫的眼也。(唱)
【中吕粉蝶儿】谁家个年小无徒,他生在无忧愁太平时务[7]。空生得貌堂堂,一表非俗。出来的拨琵琶,打双陆[8],把家缘不顾。那里肯寻个大老名儒,去学习些儿圣贤章句。
【醉春风】全不想日月两跳丸[9],则这乾坤一夜雨。我如今年老也逼桑榆,端的是朽木材,何足数、数[10]。则理会的诗书是觉世之师,忠孝是立身之本;这钱财是倘来之物[11]。
(云)早来到家也。(唱)
【叫声】恰才个手扶拄杖走街衢,一步一步,蓦入门桯去[12]。(做见扬州奴怒科,云)谁吃面哩?(扬州奴惊科,云)我死也!(正末唱)我这里猛抬头,刚窥觑,他可也为甚么立钦钦[13],恁的胆儿虚。
(旦儿云)叔叔,媳妇儿拜哩。(正末云)靠后。(唱)
【剔银灯】我其实可便消不得你这娇儿和幼女,我其实可便[14]顾不得你这穷亲泼故。这厮有那一千桩儿情理[15]难容处,这厮若论着五刑[16]发落,可便罪不容诛。(带云)扬州奴,你不说来?(唱)我教你成个人物,做个财主,你却怎生背地里闲言落可便[17]长语?
(云)你不道来,我姓李,你姓赵,俺两家是甚么亲那?(唱)
【蔓青菜】你今日有甚脸,落可便蹅着我的门户,怎不守着那两个泼无徒?(扬州奴怕走科)(正末云)那里走?(唱)唬得他手儿脚儿战笃速,特古里我根前你有甚么怕怖?则俺这小乞儿家羹汤少些姜醋,(正末云)放下!(唱)则吃你大食店里烧羊去[18]。
(扬州奴做怕科,将箸敲碗科)(正末打科)(卜儿云)老的也,休打他。(扬州奴做出门科,云)婶子,打杀我也!如今我要做买卖,无本钱,我各扎邦便觅合子钱。(卜儿云)孩儿也,我与你这一贯钱做本钱。(扬州奴云)婶子,你放心,我便做买卖去也。(虚下,再上,云)婶子,我拿这一贯钱去买了包儿炭来。(卜儿云)孩儿,你做甚么买卖哩?(扬州奴云)我卖炭哩。(卜儿云)你卖炭,可是何如?(扬州奴云)我一贯本钱,卖了一贯,又赚了一贯,还剩下两包儿炭,送与婶子烘脚,做上利哩。(卜儿云)我家有,你自拿回去受用罢。(扬州奴云)婶子,我再别做买卖去也。(虚下[19],再上,叫云)卖菜也!青菜、白菜、赤根菜、芫荽、葫萝卜、葱儿呵!(卜儿云)孩儿也,你又做甚么买卖哩?(扬州奴云)婶子,你和叔叔说一声,道我卖菜哩。(卜儿云)孩儿也,你则在这里,我和叔叔说去。(卜儿做见正末科,云)老的,你欢喜咱,扬州奴做买卖,也赚得钱哩。(正末云)我不信扬州奴做甚么买卖来。(扬州奴云)您孩儿头里卖炭,如今卖菜。(正末云)你卖炭呵,人说你甚么来?(扬州奴云)有人说来:扬州奴卖炭,苦恼也。他有钱时,火焰也似起,如今无钱,弄塌了也。(正末云)甚么塌了?(扬州奴云)炭塌了。(正末云)你看这厮。(扬州奴云)扬州奴卖菜,也有人说来:有钱时,伴着柳隆卿,今日无钱,担着那胡子传[20]。(正末云)你这菜担儿,是人担,自担?(扬州奴云)叔叔,你怎么说这等话?有偌大本钱,敢托别人担?倘或他担别处去了,我那里寻他去?(正末云)你往前街去也,往那后巷去?(扬州奴云)我前街后巷都走。(正末云)你担着担,口里可叫么?(扬州奴云)若不叫呵,人家怎么知道有卖菜的?(正末云)可是你叫,是那个叫?(扬州奴云)我自叫。(正末云)下次小的们,都来听扬州奴哥哥怎么叫哩。(扬州奴云)叔叔,你要听呵,我前面走,叔叔后面听,我便叫。叔叔,你把下次小的每赶了去,这小厮每,都是我手里卖了的。(正末云)你若不叫,我就打死了你个无徒!(扬州奴云)他那里是着我叫,明白是羞我。我不叫,他又打我。不免将就的叫一声。青菜、白菜、赤根菜、葫萝卜、芫荽、葱儿呵!(做打悲科,云)天那!羞杀我也!(正末云)好可怜人也呵!(唱)
【红绣鞋】你往常时,在那鸳鸯帐底,那般儿携云握雨。哎!儿也,你往常时,在那玳瑁筵前,可便噀玉喷珠,你直吃得满身花影倩人扶。今日呵,便担着孛篮,拽着衣服。不害羞,当街里叫将过去。
(扬州奴云)叔叔,您孩儿往常不听叔叔的教训,今日受穷,才知道这钱中使,我省的了也。(正末云)这话是谁说来?(扬州奴云)您孩儿说来。(正末云)哎哟!儿也,兀的不痛杀我也!(唱)
【满庭芳】你醒也波高阳哎酒徒,担着这两篮儿白菜,你可觅了他这几贯的青蚨[21]?(带云)扬州奴,你今日觅了多少钱?(扬州奴云)是一贯本钱,卖了一日,又觅了一贯。(正末唱)你就着这五百钱,买些杂面,你便还窑去。那油盐酱旋买也可[22]是零沽?(扬州奴云)甚么肚肠,又敢吃油盐酱哩?(正末唱)哎!儿也,就着这卖不了残剩的菜蔬,(扬州奴云)吃了就伤本钱,着些凉水儿洒洒,还要卖哩。(正末唱)则你那五脏神也不到今日开屠。(云)扬州奴,你只买些烧羊吃波?(扬州奴云)我不敢吃。(正末云)你买些鱼吃?(扬州奴云)叔叔,有多少本钱,又敢买鱼吃?(正末云)你买些肉吃?(扬州奴云)也都不敢买吃。(正末云)你都不敢买吃,你可吃些甚么?(扬州奴云)叔叔,我买将那仓小米儿来,又不敢舂,恐怕折耗了。只拣那卖不去的菜叶儿,将来煨熟了,又不要蘸盐搠酱,只吃一碗淡粥。(正末云)婆婆,我问扬州奴买些鱼吃,他道我不敢吃。我道你买些肉吃,他道我不敢吃。我道你都不敢吃,你吃些甚么?他道我吃淡粥。我道,你吃得淡粥么?他道,我吃得。(唱)婆婆呵,这厮便早识的些前路,想着他那破瓦窑中受苦。(带云)正是: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唱)哎!儿也,这的是你须下死工夫[23]。
(扬州奴云)叔叔,恁孩儿正是执迷人难劝,今日临危可自省也。(正末云)这厮一世儿则说了这一句话。孩儿,你且回去。你若依着我呵,不到三五日,我着你做一个大大的财主。(唱)
【尾煞】这业海是无边无岸的愁,那穷坑是不存不济的苦。这业海打一千个家阿扑逃不去,那穷坑你便旋十万个翻身、急切里也跳不出。(同卜儿下)
(扬州奴云)大嫂,俺回去来。天那!兀的不穷杀我也!(同旦下)(小末尼上,云)自家李小哥。父亲着我去请赵小哥坐席,可早来到城南破窑,不免叫他一声,赵小哥!(扬州奴同旦上,见科,云)小大哥,你来怎么?(小末云)小哥,父亲的言语,着我来,明日请坐席哩。(扬州奴云)既然叔叔请吃酒,俺两口儿便来也。(小末尼云)小哥,是必早些儿来波。(下)(扬州奴云)大嫂,他那里请俺吃酒,明白羞我哩。却是叔叔请,不好不去。到得那里,不要闲了,你便与他扫田刮地,我便担水运浆。天那!兀的不穷杀我也!(同下)
* * *
[1] 烧地眠,炙地卧——乞丐没有地方住,只好住在破窑里。烧地、炙地,均指窑。
[2] 同——《元曲选》本漏此字,据息机子本补。
[3] 做人的——有体面、有身分的人。
[4] 稳——设法把人安顿住,不使他走掉,以便自己行事之意,作动词用。
[5] 赵氏——《元曲选》本误作“李氏”,据息机子本及前文改。封建社会,妇女多无名,自称时,在娘家的姓下面加一“氏”字,作为名称。
[6] 阿孤令——即〔阿忽令〕、〔阿古令〕,当时北方民族的曲牌名,属双调。
[7] 时务——时世、时代。
[8] 双陆——古代博戏名。
[9] 日月两跳丸二句——比喻光阴迅速,人生短促,所以下句说“年老逼桑榆”(桑榆,喻人的晚年,像夕阳照在桑、榆树上一样)。
[10] 何足数、数——算不得数。“数、数”二字重叠,是〔中吕·醉春风〕曲调的定格。如本书《倩女离魂》三折“得、得”两字重叠;《合汗衫》三折“睬、睬”两字重叠,均是。
[11] 倘来之物——倘,应作“傥”。无意而得、非本分应得的,都叫做“倘来之物”。(见《庄子·缮性》:“物之傥来,寄也。”)
[12] 一步、一步、蓦入门桯去——这一句中要押三个韵,是〔中吕·叫声〕曲调的定式。
[13] 立钦钦——形容惊恐站立不稳之状。
[14] 可便——句中衬字,有音无义。
[15] 理——《元曲选》本漏,据息机子本补。
[16] 五刑——五种刑法,历代不尽相同;一般指笞、杖、徒、流、死五种。
[17] 落可便——或作落可的。用在句首或句中的助词,无义。
[18] 则吃你大食店里烧羊去——《元曲选》本将此句误入说白内,据息机子本改正。
[19] 虚下——这是元杂剧表演艺术中的一种特殊方式:演员背对观众,立在靠近后台的地方,假定别人看不见(如同打背躬,假定别人听不见一样),过一会,又上场表演。
[20] 担着那胡子传——胡子,即胡瓜。“胡子传”谐“胡子转”的音,语意双关。
[21] 青蚨——本是虫名。古代神话:把它的血涂在钱上,钱用出去还会回来,因此,成了钱的代称(见干宝《搜神记》)。
[22] 可——用在问句中,意同“还”,表示在两者之中有所选择。
[23] 须下死工夫——当时俗谚: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工夫。
第四折
(正末同卜儿、小末尼上,云)今日是老夫贱降[1]的日辰,摆下酒席,请众街坊庆贺这所新宅子,就顺便庆贺小员外。昨日着小大哥请的扬州奴去了,不见来到;众街坊老的每,敢待来也。(扮众街坊上,云)俺们都是这扬州牌楼巷人。昔日赵国器临死,将他儿子扬州奴托孤与东堂老子。谁想扬州奴把家财尽都耗散,现今这所好宅子,也卖与东堂老子了。今日正是东堂老子生日,请我众街坊相识吃酒,却又唤那扬州奴两口叫化弟子孩儿,不知为何?俺们一来去庆贺生辰,二来就庆贺他这所新宅子,须索走一遭去,可早来到也。小员外,报复进去,有俺众街坊,特来庆贺生辰哩。(小末尼做入报科,云)父亲,有众街坊来与父亲庆贺生辰哩。(正末云)快有请。(小末云)请进去。(众街坊做见科,云)俺众街坊,一来与员外庆贺生辰,二来就庆贺这所新宅子。(正末云)多谢了众街坊,请坐。下次小的每,一壁厢安排酒肴,只等扬州奴两口儿到来,便上席也。(扬州奴同旦儿上,云)自家扬州奴的便是,这是李家叔叔门首,俺们自进去。(同旦儿做见科)(扬州奴云)叔叔,您孩儿和媳妇来了,不知有甚么说话?(正末云)你来了也。(唱)
【双调新水令】今日个画堂春暖宴佳宾,舞东风落红成阵。摆设的一般般肴馔美,酬酢的一个个绮罗新。(扬州奴背科,云)嗨!兀的不羞杀我也!(正末云)扬州奴!(扬州奴做不应科)(正末唱)我见他暗暗伤神,无语泪偷揾。
【沉醉东风】我着你做商贾身里出身,谁着你恋花柳人不成人。我只待倾心吐胆教,(扬州奴背科,云)嗨!对着这众人,则管花白[2]我。早知道,不来也罢。(正末唱)你可为甚么切齿嚼牙恨?这是你自做的来有家难奔,(扬州奴做探手科,云)羞杀我也!(正末唱)为甚么只古里裸袖揎拳[3]无事哏[4]?(带云)孩儿也,你那般慌怎么?(唱)我只着你受尽了的饥寒,敢可也还正的本。
(云)今日众亲眷在这里,老夫有一句话告知众亲眷每。咱本贯是东平府人氏,因做买卖,到这扬州东门里牌楼巷居住。有西邻赵国器,是这扬州奴父亲,与老夫三十载通家之好。当日赵国器染病,使这扬州奴来请老夫到他家中。我问他的病症从何而起,他道,只为扬州奴这孩儿不肖,必败吾家,忧愁思虑,成的病证。今日请你来,特将扬州奴两口儿托付与你,照觑他这下半世。我道,李实才德俱薄,又非服制之亲,当不的这个重托。那赵国器捱着病,将我来跪一跪,我只得应承了。扬州奴,当日你父亲着你正点背画的文书,上面写着甚么?(扬州奴云)您孩儿不曾看见,敢是死活的文书么?(正末云)孩儿也,不是死活的文书。你对着这众亲眷,将这一张文书,你则与我高高的读者。(扬州奴云)理会的。这文书是俺父亲亲笔写的,那正点背画的字也是俺画的。父亲阿,如今文书便有,那写文书的人,在那里也阿!(做悲科)(正末云)你且不要哭,只读的这文书者。(扬州奴云)是。(做读文书科,云)“今有扬州东关里牌楼巷住人赵国器。”——这是我父亲的名字。——“因为病重不起,有男扬州奴不肖,暗寄课银五百锭在老友李茂卿处,与男扬州奴困穷日使用。”——莫不是我眼花么?等我再读。(再读文书科,云)老叔,把来还我。(正末云)把甚么来?(扬州奴云)把甚么来?白纸上写着黑字儿哩!(正末云)你父亲写便这等写,其实没有甚么银子。(扬州奴云)叔叔,您孩儿也不敢望五百锭,只把一两锭拿出来,等我摸一摸,我依旧还了你。(正末云)扬州奴,你又来也!想你父亲死后,你将那田业屋产,待卖与别人,我怎肯着别人买去?我暗暗的着人转买了,总则是你这五百锭大银子里面,几年月日节次不等,共使过多少。你那油房、磨房、解典库,你待卖与别人,我也着人暗暗的转买了,可也是那五百锭大银子里面,几年月日节次不等,使了多少。你那驴马孳畜,和大小奴婢,也有走了的,也有死了的,当初你待卖与别人,我也暗暗的着人转买了,也是这五百锭大银子里面。我存下这一本帐目,是你那房廊屋舍,条凳椅卓,琴棋书画,应用物件,尽行在上。我如今一一交割,如有欠缺,老夫尽行赔还你。扬州奴听者!(诗云)你父亲暗寄雪花银,展转那移[5]十数春。今日却将原物出,世间难得俺这志诚人。(云)扬州奴!(唱)
【雁儿落】岂不闻远亲呵不似我近邻,我怎敢做的个有口偏无信。今日便一桩桩待送还,你可也一件件都收尽。
(扬州奴做拜跪科,云)多谢了叔叔婶子!我怎么得知有这今日也!(正末唱)
【水仙子】你看宅前院后不沾尘,(扬州奴云)这前堂后阁,比在前越越修整的全别了也。(正末唱)画阁兰堂一新。(扬州奴云)叔叔,这仓厫中不知是空虚的,可是有米粮?(正末唱)仓厫中米麦成房囤。(扬州奴云)嗨!这解典库还依旧得开放么?(正末唱)解库中有金共银。(扬州奴云)叔叔,城外那几所庄儿可还有哩?(正末唱)庄儿头孳畜成群,铜斗儿家门一所,绵片也似庄田百顷。(带云)扬州奴,翠哥,(唱)你从今后再休得典卖与他人。
(云)小大哥,抬过卓来,着扬州奴两口儿把盏,管待众街坊亲眷每。(扬州奴云)多谢叔叔婶子重恩!若不是叔叔婶婶赎了呵,恁孩儿只在瓦窑里住一世哩!大嫂,将酒过来,待我先奉了叔叔婶子。请满饮这一杯。(众街坊云)赵小哥,你两口儿莫说把这盏酒,便杀身也报不的这等大恩哩。(正末云)孩儿,我吃,我吃!(扬州奴又奉酒科,云)请众亲眷每,大家满饮一杯。(众云)难得,难得!我们都吃!(扬州奴云)我再奉叔叔婶子一杯。您孩儿今生无处报答大恩,来生来世,当做狗做马赔还叔叔婶子哩。(正末唱)
【乔牌儿】我见他意殷勤捧玉樽,只待要来世里报咱恩。这的是你爹爹暗寄下家缘分,与我李家财元不损。
(柳隆卿、胡子传上,云)闻得赵小哥依然的富贵了也,俺寻他去来。(做见科)(柳隆卿云)赵小哥,你就不认得俺了,俺和你吃酒去来。(扬州奴云)哥也,我如今回了心,再不敢惹你了,你别去寻个人罢。(柳隆卿云)你说甚么话?你也回心,俺们也回心,如今帮你做人家[6]哩。(正末云)唗!下次小的每,与我捻这两个光棍出去!(柳隆卿云)赵小哥,你也劝一劝波。(扬州奴云)你快出去,别处利市[7]。(正末唱)
【川拨棹】众亲邻,正欢娱语笑频。我则见两个乔人,引定个红裙,蓦入堂门,唬得俺那三魂掉了二魂。哎!儿也,便做道你不慌呵我最紧。
【殿前欢】俺孩儿甫能勾得成人,你又待教他一年春尽一年春。他去那丽春园[8]纳了那颗争锋[9]印,你休闹波完体将军[10]!你便说天花信口,他如今有时运,怎肯不惺惺,再打入迷魂阵。我劝你两个风流子弟,可也别寻一个合死的郎君。
(云)扬州奴,你听者。(断云)铜斗儿家缘家计,恋花柳尽行消费;我劝你全然不采,则信他两个至契。我受付托转买到家,待回头交还本利。这的是西邻友生不肖儿男,结末了东堂老劝破家子弟。
题目 西邻友立托孤文书
正名[11] 东堂老劝破家子弟
* * *
[1] 贱降——对自己的生日的谦称。
[2] 花白——抢白、责备。
[3] 裸袖揎拳——裸,或作。滪袖子,拳头,准备打架的动作。
[4] 无事哏——或作没事哏、无事狠;意谓无事生非,寻衅找碴儿。
[5] 那移——即“挪移”。挪动;把甲项的钱用在乙项。这里是经营、管理的意思。
[6] 做人家——犹云治家、管理家务。今地方方言中,还有“做家”的说法。
[7] 利市——获得财物之意;犹今言“发财”。
[8] 丽春园——泛指妓院。
[9] 争锋——或作争风。狎妓时因嫉妒而相争,俗谓“争风吃醋”。“争锋”,争作先锋官,是用军队打仗的术语作比喻。“锋”谐“风”的音。
[10] 完体将军——指三国时魏国的大将夏侯惇。他打仗时左眼被射瞎了,军队里称他为“盲”(将军);后来《三国演义》里祢衡称他为“完体将军”。现在扬州谚语,说人下作,没出息,作事不漂亮,通称为“夏侯惇”。这里是骂柳隆卿的。
[11] 题目、正名——息机子本作“西邻友生不肖儿男,东堂老劝破家子弟。”《酹江集》本作“正目:西邻友立托孤文书,东堂老劝破家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