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学作品善于运用典故的,对作者当时说,也算是“古为今用”。
多用典故,是我国古典文学作品里一个突出的现象。它对作品有利有弊。有些作者用典故来炫博矜奇,用典故来粉饰空无内容的作品,它的流弊就很大。有的运用人人熟知易解的典故,用得很恰当,能以少数文字表达比较丰富的意思,能给人以具体、鲜明的印象,有的并且能起“古为今用”的作用。这种是完全应该肯定的。
一般人鉴于滥用典故的流弊,总以多用典故为诫,这有时也是因噎废食之论。我们应该分别对待这问题,不可粗率地否定一切用典故的作品。这里面有两种粗率的看法。一类认为多用典故的作品就不是好作品,不是上乘作品;这是忽略了有些典故的本身是有其思想性的。一类则拿所用的典故的思想性来连坐这篇作品的思想性;这是混淆作品的题材和主题的区别。这里举两首宋词作例子来讨论这个问题。
一首是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首词一共用了孙权、刘裕、宋文帝、北魏太武帝(佛狸)、廉颇五件典故,全首词不用典故的只有“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三句。辛弃疾词以多用典故出名,这首在整部辛词里算是最突出的一首了。但是他用这些典故和一般文人的用典故不同,因为这首词里的五件典故,它本身的思想性和作者这首作品的思想性是紧紧地联系的,并且这些典故都是京口(今镇江)这个地方的历史掌故,是这个“京口北固亭怀古”题目里应有的文章。这首词是辛弃疾六十五岁被韩侂胄起用为镇江知府时作的。上片怀念孙权、刘裕。孙权曾经北抗曹操,刘裕也曾北伐,先灭山东的南燕,后灭陕西的后秦。辛弃疾在孝宗乾道己酉进《美芹十论》,也主张先取山东,曾说:“不得山东,则河北不可取;不得河北,则中原不可复。”下片用王玄谟劝宋文帝北伐事,意思是惋惜文帝不曾做好准备,冒险北伐,以致大败,让佛狸深入南方。这原是为韩侂胄而发的,当时侂胄要以伐金自立大功,不肯听辛弃疾先做充分准备的劝告,后来果然一败涂地,不出辛弃疾之所料。中段回忆自己少年时从北方起义南来时事。结句以廉颇自比,表达为国效劳的忠心。这时辛弃疾虽任边防重职,但韩侂胄并不尊重他的意见,次年他便被劾落职了。
这首词用这些典故,一方面原是这个“怀古”题目里应有的历史事实,一方面又是借用历史事实表达自己的思想,并且拿它来对统治集团做规劝和斗争,这也是用历史的经验为当前的政治服务。若论这些典故在这首词里所起的政治性、思想性的作用,可以说是全宋词里用典故的作品的最突出的一首,尽管它用得这么多,但对作品的内容说,完全是有利无弊的,完全是应该肯定的。绝不应拿它和一般文士用典故来装饰的作品相提并论。当时岳珂著《桯史》,却讥这首词“微觉用事多耳”。这还是一般文士的见解,未能深识这首词用典故的特色。
其次,谈谈姜夔过扬州作的《扬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姜夔二十余岁作这首词,是他集子里的名作。有人说它“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几句是冶游狎妓的口气,因而判定它是一首思想性很差的作品。我以为不尽然。“青楼梦好”几句,用杜牧扬州诗。杜牧这诗原是“唐人好狎”风气下的产物。一般地说,作品里所用的典故,原和作品本身的思想内容有其一致性。但也不能一概而论,有些作品不能因为它所用典故的思想性而连坐这首作品本身的思想性。这种情形在古典文学里相当多,随便举个例子:杜甫诗:“远愧梁江总,还家尚黑头。”江总是一个没有品格的文人,我们可以因此就贬低杜甫这首作品的思想性吗?辛弃疾《鹧鸪天》:“书咄咄,且休休。”“咄咄书空”用殷浩故事,亦复如此。
姜夔在南渡兵火之后,写这首凭吊扬州的词。凭吊扬州首先令人想到的是它在唐代的繁华;繁华是这个地方的历史特征。杜牧这些诗对这方面说,是有其代表性的,所以历代文人借它作典故用。后来刘克庄作过扬州的《沁园春》:“更无人报,书记平安”,亦用杜牧事。经扬州而回忆它的繁华,也犹之经长安、洛阳而回忆它是古代帝都一样。姜夔用“青楼梦好”几句,也正好为“清角吹寒,都在空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写荒凉景象的句子做反衬,不能因此就说它的思想性差。孔尚任《桃花扇》的《余韵》一出,回忆金陵亡国前的情况,有“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这里也有冶游狎妓的句子,我们不能因此就贬低它含有国家民族兴亡大感慨的思想性。
姜夔这首词的主题思想,他已经在小序里用“黍离之悲”一句话点明。那是怀念故国、憎恨敌人残暴的感情。我们读这首词首先被激动的,是“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是“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几句,这是表达主题的文字。它用杜牧“青楼梦好”几句,只是这个主题反衬的材料。同样的材料可以为不同的主题服务。我们不能因为它所用的材料的思想内容是该批判的,便连坐整首作品。因为估定一首作品的思想性,主要的是它的主题思想而不是它的材料。
固然,这首词有它的局限性,张孝祥写的《六州歌头》,在当时有鼓舞人心的作用。而姜夔这首词的感情毕竟与孝祥的《六州歌头》不同。这由于他们的政治地位和生活感情不同。姜夔在南宋,只是一个落拓江湖的高人雅士,不是属于社会反抗势力一面的人物,这首词有其局限,我们原不应过高估计它的思想性。但是若由于它用杜牧的典故,就认为它是思想性很差,我却不同意。从前也有人拿杜甫《哀江头》诗的“细柳新蒲为谁绿”来比姜夔的“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几句,并说《扬州慢》是爱国感情很浓厚的作品,我也不同意,这都是不合分寸的说法。
以上是我对有些人粗率地批判古典文学用典故的一点看法。辛弃疾有些词原有好“掉书袋”的弊病,姜夔也有许多情感不健康的作品,但对上举的他们的两首词,却要仔细研究,做出恰如其分的评价。
把运用典故这一古典文学创作方法提高到理论上来接受,当然还要深入研究讨论,本文只做些粗浅的举例说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