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辉、正虹、正霞 [1]:

你们在小学和中学里都读过几首中国古典诗,因为欢喜,都背熟了,这很好。现在我想给你们选讲一些首唐人绝句,作为在寒暑假期间的一种文娱活动,帮助休息一下身体和头脑。希望不要把它作一门功课去死记硬背,增加学习的负担。

我童年在私塾读书的时候,塾师偶尔也教我们读背几首唐诗,如李白的《静夜思》、贺知章的《回乡偶书》,我感到很大的喜悦,私下也从《唐诗三百首》中半懂不懂地选读些首。虽然囫囵吞枣,也多少尝到点枣味。

上师范学校和中学的时候,白话新诗已经出现,分量不多,我几乎把能弄到手的都读了。这时我读的古典诗并不多,但已经有点“不薄今人爱古人”的意味。在中学时,初步通过英文读了点外国诗,特别是以爱情为主题的外国诗,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不过这种异国滋味,倒也颇合胃口。上大学后,中国古典诗和外国诗都稍稍读了一些,但忙于自筹学费和生活费,读诗成为奢侈,只能浅尝即止。

开始教书时,为备课稍稍多读些外国诗,兴趣还是很浓厚的,但并不是深入学习;读中国古典诗也不多,更谈不上比较研究。要说比较嘛,也不过像吃点西餐一样,觉得同中餐味道有点不同罢了。说得好听点,我读中外诗只是素人的消遣。这种消遣也无福常常享受。

抗日战争爆发第二年,我到北平辅仁大学教书,住在白米斜街,课后十五分钟可以到家,要喝两杯茶,休息二十分钟后吃午饭。我想忙里偷闲,读点中国古典诗词最合适,便找书放在案头,一边喝茶,一边翻阅几首,觉得是一种很好的享受。可惜好景不长,我被迫逃出沦陷区。

我先到重庆北碚复旦大学任教,一位同事的《全唐诗》,已被人借得七零八落。我这时开始学习写绝句,很想细读读唐诗,也只好叹息一声罢了。稍后到白沙女子师范学院教书,国立北京图书馆已迁往附近,我在那里借到了《全唐诗》,又从别处借到《全宋词》,这可算打开了两个宝库。那时也有时间,便用一向只浏览的习惯,看到喜爱的诗词,随时抄录下来。你们的祖母已到我的故乡 [2],随时准备携二子入川,我想用这些诗词首先娱妻;其次选些较为浅显的诗课子,使他们也得到点我童年所感到的喜悦。不意日寇有窜扰川贵的形势,他们并没有入川。

四川产的一种竹纸极薄,但用钢笔、毛笔书写都可以,我就是用这种纸用小楷抄写诗词,订成小本,同几位学生共同翻阅,她们也颇感兴趣。这些抄本也破除过旅途的寂寞,留下愉快的回忆。可惜“文革”抄家时,这些抄本被抄去毁掉了。毁掉也罢,娱妻课子都是没有什么必要的了。

离休以后,稍有闲暇,偶然翻阅中国古典诗词,有些像老朋友一样,一见还引起惊喜,有“他乡遇故知”之感。想到娱妻课子虽然已成过去,但选些唐人绝句给你们讲讲,顺便也谈谈家常,说说往事,或者你们也不致太厌听吧。我没有深入的学力,若能浅出,使你们能像我在三家村私塾一样,囫囵吞枣,而略尝点枣味,我也就很满意了。

我为什么要给你们选讲一些唐人绝句呢?因为唐人绝句是用最精彩的手法,表现了:(一)高尚的情操;(二)崇高的思想;(三)丰富的想象;(四)生活的时代气息;(五)精美的文字;(六)独特的民族形式。我希望选讲的绝句,可以作为例证,供你们欣赏吟咏,真正喜欢的,可以随时哼哼,自自然然地背熟。有些可能你们并不喜欢,这也很自然。因为好诗是从生活经验中提炼的精华,你们以后生活经验逐渐增多,就会对它们有亲切的感觉了。

有系统地研究,我自己没有下过功夫;对你们来说,如果将来不专门从事中国古典诗词的研究,似乎也没有必要,所以对于诗人的生平只简单说几句。他们不少人,经过宦海浮沉,但有些官的名堂,对当代人已无意义,不必多谈。有些诗人生平事迹,鲜为或不为人知,我们更无从多谈。有些诗人的轶事或关于诗的本事的材料,也未必是可靠的史实,顺便当故事谈谈,我姑妄言之,你们姑妄听之吧!诗中词的注释,采取通俗易懂为主,当然这中间少不了前人研究的成果,但总归是通过自己的思考而表述出来。倘有领会错误,只能说明自己的水平仅达到这个程度而已。

前面我已说过,好诗可以用六条标准来衡量,但每一首诗不可能六个条件俱备。因为每个诗人都有个性,总有点不同的特色,也就是各自独特的风格。例如同样写赠别友人的诗,写法就不同。同样写祖国山水,内容也千变万化。读诗的人经验不同,感受自然也就很不一样,况且一个人的感受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但好诗都能潜移默化,对我们进行最好的教育。我现在将英国诗人丁尼生(A.Tennyson)的几行诗(他所歌颂的是对于女郎的初恋)略加改变,歌颂好诗所能起的作用:

我知道天下没有

比好诗更灵巧的教师,

不仅将人内心卑污的一切

抑制下去,

却也教给高尚的思想,可爱的言辞,

礼貌,求名的欲望,

爱真理的心,使人成为好人的一切。

1989年5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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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正辉、正虹、正霞是作者的孙儿女。—编者注

[2]. 故乡是指作者的原籍安徽霍邱县叶集。—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