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山令

赋潭州红梅

人绕湘皋月坠时,斜横花树小、浸愁漪。一春幽事有谁知?东风冷,香远茜裙归。 鸥去昔游非。遥怜花可可、梦依依。九疑云杳断魂啼,相思血,都沁绿筠枝。

首句点潭州。“斜横”句点梅。“一春”句因景及情。“东风”两句,因物及人,并点题“红”字。过片因今思昔。“鸥”,应上“湘皋”、“愁漪”。“九疑”三句,用湘妃事,以竹之红斑比梅之红花,从贾岛《赠人斑竹拄杖》“莫嫌滴沥红斑少,恰是湘妃泪尽时”来,仍关合潭州,又点“红”字。即梅即人,一结凄艳。

江梅引

丙辰之冬,予留梁溪,将诣淮南不得,因梦思以述志。

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漫裴徊。寒浸被,尚未知。 湿红恨墨浅封题。宝筝空,无雁飞。俊游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晖。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歌罢淮南春草赋,又萋萋。漂零客,泪满衣。

上片冬留梁溪,下片诣淮不得,因梦述志。“见梅枝”两句,从卢仝《有所思》“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来。“歌罢”两句用淮南小山《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仍是离别之感,绾合起句。

离别之难,相思之苦,似应度日如年矣,而言“易多时”,是一拗。既已多时,似不相思矣,而承以“忽相思”,又是一转。相思在“见梅枝”之后,似见花而怀人,然证之“几度”一句,则固未尝一日忘也。或谓“几度小窗幽梦”亦可在“见梅枝”之后,然其下紧接“今夜梦中”,作一对比,则此“几度”,固谓“今夜”以前。

点绛唇

丁未冬,过吴松作。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

首二句言本无容心,自然超脱;次二句则未免有情,仍苦执着也。过片应首二句,盖己之欲共天随住,浪迹江湖,与燕雁之“无心”“随云”,亦略同也。“今何许”三句,首三字一提,其下绾合“数峰”二句,更进一层。“凭阑”所以眺远,“怀古”即是伤今,气象阔大。柳舞本属纤柔,而“柳”上着“残”字,“舞”上着“参差”字,便觉悲壮苍凉,有“俯仰悲今古”之意。白石结处每苦力竭,此则力透纸背,有余不尽。

燕雁或者有知,而以“无心”为说;山峰纯属无知,而以“商略”为言:此便是夺化工处。

“数峰”二句,最是白石本色。

鹧鸪天

己酉之秋,苕溪记所见。

京洛风流绝代人,因何风絮落溪津?笼鞋浅出鸦头袜,知是凌波缥渺身。 红乍笑,绿长颦,与谁同度可怜春?鸳鸯独宿何曾惯,化作西楼一缕云。

上片,首句容仪,次句身世,三句装束,四句总赞。过片两句着色。“红”,樱口;“绿”,翠眉。“乍笑”,乐少;“长颦”,愁多。“与谁”句,贺铸〔青玉案〕所谓“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也。“鸳鸯”句从杜诗《佳人》“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出,而化实为虚。“化作”句,暗用《高唐赋》。下片皆自“风絮落溪津”生发。

鹧鸪天

正月十一日观灯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笼纱”句,《蕙风词话》云:“七字写出华贵气象。”是也。先出此句,则后“白头”两句之清冷自见。“纱笼喝道”,见《梦粱录》,即呵殿也。过片两句,言风光依旧。“少年”句,言心境情事都非,徒增忉怛耳。章颖〔小重山〕所谓“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唯有少年心”也,朱服〔渔家傲〕所谓“寄语东阳沽酒市,拼一醉,而今乐事他年泪”也。“沙河”二句,秦观〔金明池〕所谓“纵宝马嘶风,红尘拂面,也只寻常归去”也。

鹧鸪天

元夕有所梦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水流无尽,重见无期,翻悔前种相思之误。别久会难,唯有求之梦寐;而梦境依稀,尚不如对画图中之春风面,可以灼见其容仪,况此依稀之梦境,又为山鸟所惊,复不得久留乎?上片之意如此。下片则言未及芳时,难成欢会,而人已垂垂老矣,足见别之久、愁之深。夫“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而竟至“不成悲”,盖缘饱经创痛,遂类冥顽耳。然而当“岁岁红莲夜”,则依然触景生情,一念之来,九死不悔,唯两心各自知之,故一息尚存,终相印也。

戴叔伦《湘南即事》云:“沅湘日夜东流去,不为愁人住少时。”鱼玄机《江陵愁望寄子安》云:“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可与首二句比观。

踏莎行

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首两句,人。“分明”句,梦。“夜长”两句,感梦之情。上片言己之相思。过片两句,醒后回忆。“离魂”句,言人之相思。“淮南”两句,因己之相思,而有人之入梦,因人之入梦,又怜其离魂远行,冷月千山,踽踽独归之伶俜可念。上片是怨,下片是转怨为怜,有不知如何是好之意,温厚之至。

燕燕莺莺连用,本苏轼《张子野年八十五尚闻买妾述古令作诗》:“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

浣溪沙

予女须家沔水山阳,左白湖,右云梦,春水方生,浸数千里。冬寒沙露,衰草入云。丙午之秋,予与安甥或荡舟采菱,或举火置兔,或观鱼簺下,山行野吟,自适其适,凭虚怅望,因赋是阕。

著酒行行满袂风,草枯霜鹘落晴空,销魂都在夕阳中。 怅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当时何似莫匆匆。

起二句意境高旷。第三句凄黯。第四句入人。第五句,虽千驿而不辞梦寻,虽梦寻而意仍难通,情愈深而愈苦,逼出结句,晏殊〔踏莎行〕所谓“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也。

浣溪沙

丙辰岁不尽五日,吴松作。

雁怯重云不肯啼,画船愁过石塘西,打头风浪恶禁持。 春浦渐生迎棹绿,小梅应长亚门枝,一年灯火要人归。

“春浦”句,客中之景,谓可以归矣。“小梅”句,家中之景,谓待人归去。

霓裳中序第一

丙午岁,留长沙,登祝融,因得其祠神之曲曰黄帝盐、苏合香。又于乐工故书中得商调霓裳曲十八阕,皆虚谱无辞……然音节闲雅,不类今曲。予不暇尽作,作中序一阕传于世。予方羁游,感此古音,不自知其辞之怨抑也。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漂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

起句,伤高怀远之意。次句,见时之晚、客之久。“多病”句,更进一层。“况纨扇”四句,流连光景。“人何在”以下,羁旅之中更感别离之苦。过片实写羁情。“沉思”五句,同是作客,而少年羁旅,犹胜投老江湖,今之幽寂凄清,亦逊昔之疏狂豪放,虽欲求如昔之年少浪迹,岂可得乎?意愈深而情愈悲矣。结三句,即作者在另一首〔浣溪沙〕中所云“老夫无味已多时”也。

此词多用杜诗。“江莲”,出《巳上人茅斋》“江莲摇白羽”。“一帘”二句,出《梦李白》“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笛里关山”,出《洗兵马》“三年笛里关山月”。“坠红”,出《秋兴》“露冷莲房坠粉红”,应上“乱落江莲”。“暗水”,出《夜宴左氏庄》“暗水流花径”。

齐天乐

丙辰岁,与张功父会饮张达可之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父约余同赋,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辞甚美。予裴回末利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亦得此……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吟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起句写人。庾郎,自况。次句写蟋蟀。以下皆人、蛩夹写。先自听者说起,未闻之前,已“先自吟愁赋”,则何堪“更闻”耶?以“私语”状蛩鸣,甚切而新。“更闻”应上“先自”,透进一层。“露湿”二句,听蛩之地。“哀音”应“私语”,“语”非独“私”也,其“音”亦“哀”,又透进一层。“正思妇”二句,听蛩之人。“曲曲”二句,似问似叹,亦问亦叹,益见低回往复之情。

过片为张炎所赏,以其“曲之意脉不断”(《词源》)也。“暗雨”应上“夜凉”,“夜凉”已是“独自甚情绪”,况“又吹暗雨”耶?再透进一层。“为谁”二句,更作一问,理愈无愈妙,情愈痴愈深。“《豳》诗”句,周济所谓“补凑处”(《〈宋四家词选〉序论》),陈锐所谓“太觉呆诠”(《碧斋词话》)者也。其病在与下文不连。若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于武陵、秦楼之下,续以“唯有楼前流水”,则通体皆活矣。一结又绾合“私语”、“哀音”,有余不尽。收尾蛩“声更苦”,亦与开头人“先自吟愁赋”呼应。此词下片,当与王沂孙同调《咏蝉》比观。

一萼红

丙午人日,予客长沙别驾之观政堂。堂下曲沼,沼西负古垣,有卢橘、幽篁,一径深曲。穿径而南,官梅数十株,如椒,如菽,或红破白露,枝影扶疏。著屐苍苔细石间,野兴横生。亟命驾登定王台,乱湘流,入麓山。湘云低昂,湘波容与,兴尽悲来,醉吟成调。

古城阴,有官梅几许,红萼未宜簪。池面冰胶,墙腰雪老,云意还又沉沉。翠藤共、闲穿径竹,渐笑语、惊起卧沙禽。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唤登临。 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朱户粘鸡,金盘簇燕,空叹时序侵寻!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杨、还袅万丝金。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

起三句点题,序所谓“官梅数十株,如椒,如菽”也。“池面”三句,写时,写梅未开之景,补足上三句。“翠藤”以下,写当前情境。“翠藤共、闲穿径竹”与下“记曾共、西楼雅集”,周济谓是“复处”,然“翠藤”为实写现在,“西楼”乃回忆过去,周说殆非也。

下片宕开。“南去”三句,就空间说,伤漂流之无定。“朱户”三句,点人日(《荆楚岁时记》“人日贴画鸡于户”),就时间说,叹光阴之易迁。“记曾”句,回忆以前。“想垂柳”句,由回忆而惋惜现在。“待得”两句,由现在而设想将来。末数语,由过去想到将来,春初想到春深,极沉郁。蒋捷〔绛都春〕云:“纵然归近,风光又是,翠阴初夏。”与此同意。王沂孙〔高阳台〕云:“何人寄与天涯信,趁东风、急整归鞭。纵飘零、满院杨花,犹是春前。”翻用亦好。

念奴娇

予客武陵,湖北宪台在焉。古城野水,乔木参天。予与二三友日荡舟其间,薄荷花而饮。意象悠闲,不类人境。秋水且涸,荷叶出地寻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见日,清风徐来,绿云自动。间于疏处窥见游人画船,亦一乐也。朅来吴兴,数得相羊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绝,故以此句写之。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翠叶招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首二句,泛舟赏荷。“三十”二句,荷之盛。“翠叶”三句,花之艳冶。“嫣然”二句,香之蓊勃。过片是花是人,殆不可辨。“只恐”二句,自盛时想到衰时,温厚。“高柳”以下,言盛时不再,虽高柳、老鱼,亦解劝人少住,惜此芳时;虽游人日暮,不得不归,而在归途,犹时有田田莲叶萦人情思,尤可念也。“多少”,应上“无数”。

月下笛

与客携壶,梅花过了,夜来风雨。幽禽自语,啄香心、度墙去。春衣都是柔荑剪,尚沾惹、残茸半缕。怅玉钿似扫,朱门深闭,再见无路。 凝伫,曾游处。但系马垂杨,认郎鹦鹉。扬州梦觉,彩云飞过何许?多情须倩梁间燕,问吟袖、弓腰在否?怎知道、误了人,年少自恁虚度。

首言本欲排愁,而风雨无情,既催花谢,幽禽自语,更啄花去,所见皆可恨可悲、无可奈何之景;纵观四周,既触目而伤怀,反顾一身,又睹物而念远,将何以为情耶?花之谢,人之隔,固明知其不可“再见”,然于“曾游处”,仍不能不“凝伫”。上片愈说得明白,愈说得斩钉截铁,愈见下片“凝伫”之痴绝、之一往情深。然纵一再“凝伫”,所得再见者,亦唯有“垂杨”、“鹦鹉”而已。杨能“系马”,鹦能“认郎”,物愈有情,人愈伤感。“彩云”句一问,“吟袖”句再问,问之不已者,情之所不能已也。末用拙重之笔作收,所谓愈朴愈厚也。

“春衣都是柔荑剪,尚沾惹、残茸半缕”,即苏轼〔青玉案〕之“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也,与贺铸〔半死桐〕之“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情境自别。

琵琶仙

《吴都赋》云:户藏烟浦,家具画船。唯吴兴为然。春游之盛,西湖未能过也。己酉岁,予与萧时父载酒南郭,感遇成歌。

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奇绝。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 又还是、宫烛分烟,奈愁里匆匆换时节。都把一襟芳思,与空阶榆荚。千万缕,藏鸦细柳,为玉尊、起舞回雪。想见西出阳关,故人初别。

“双桨”四句,画船自远而近,其中有人,乍睹之,似曲中旧识,谛视之,虽非,而其妖冶固相同也。“春渐远”以下,先点时序景物,以谓春光之渐远,正如旧梦之渐遥。旧游远矣,当前则唯有啼引人离恨,前事何堪再说耶?换头两句,谓风景节序依然,而年华暗换。“都把”以下,谓前事既不忍说,则满怀情思,何异满地榆钱,亦唯有付之而已。而回忆当时,细柳犹知为离尊起舞,飞絮漫天,情何堪乎?“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刘禹锡《杨柳枝》)故因柳而复忆及别时情味。“蛾眉”虽自“奇绝”,而属意终在“故人”,所谓“任他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也。

玲珑四犯

越中岁暮,闻箫鼓感怀。

叠鼓夜寒,垂灯春浅,匆匆时事如许。倦游欢意少,俯仰悲今古。江淹又吟《恨赋》,记当时、送君南浦。万里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 扬州柳垂官路。有轻盈换马,端正窥户。酒醒明月下,梦逐潮声去。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教说与,春来要、寻花伴侣。

起三句,扣题。“倦游”四句,“倦游”是一层,“欢意少”又是一层。总之,俯仰宇宙,本已抑郁寡欢,何堪又吟《恨赋》,忆当时别况耶?“万里”三句,言空间虽大、时间虽久,而于此混沌渺茫之中,唯此一点不变之情足以苦人耳。收缩“万里”、“百年”于方寸之间,则此情之厚、此苦之深,断可知矣。

过片谓彼美虽“轻盈”、“端正”,然当月下酒醒,旧梦已逐潮声而去矣。此亦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之感。“文章”二句,沉痛。“教说与”二句,质直中见深婉,执拗得妙,痴顽得妙,以见此“要”字乃从肺腑中来,当知此所要之“寻花伴侣”,即南浦所送之“君”,故非要不可也。

“换马”,换或作唤,非。《爱妾换马》,本乐府古辞,今不传,见《乐府解题》。唐人诗、赋亦有以之为题者,如张祜即有《爱妾换马》之诗。此以“换马”为美女之代语,与“窥户”同。“窥户”,见周邦彦〔瑞龙吟〕:“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

扬州慢

淳熙丙申至日,余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成,戍角悲吟。余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首两句,周济指为“俗滥处”,不知于天下名胜、昔日繁华,特郑重言之,益见“荠麦青青”、“废池乔木”、“黄昏清角”种种荒凉之不堪回首,乃有力之反衬,非漫然之滥调也。“过春风”两句,序所谓“《黍离》之悲”。十里长街,唯余荠麦,则屋宇荡然可知。“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则居人心情可知。“渐黄昏”两句,点明时刻,补足荒寒景况。

下片用杜牧诗意,而以“重到须惊”四字翻进一层。“俊赏”与起两句绾合,“须惊”、“难赋”与“过春风”以下绾合,昔之繁盛,今之残破,俱在其中;而上片着重景色,下片着重情怀,意虽接连,词无重复。“二十四桥”两句,与“黄昏”相应,又以“仍在”二字点出今昔之感。结句言昔之“名都”,今则“空城”,纵“桥边红药”,年年自开,岂复有春游之盛?“知为谁生”,叹花固不知,人亦不知也。

清初蒋超《金陵旧院》云:“锦绣歌残翠黛尘,楼台已尽曲池湮。荒园一种瓢儿菜,独占秦淮旧日春。”词中荠麦,即诗中瓢儿菜也。

长亭怨慢

予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桓大司马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予深爱之。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

小序桓大司马云云,见庾信《枯树赋》。《世说新语·言语篇》:“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赋即用其语,特加繁富耳。吴衡照莲子居词话》乃云:“非桓温语。”岂未见《世说》耶?

首句记时,二、三句记地,即苏轼〔蝶恋花〕“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意,同为一往情深。四、五两句写景,景中有情。“阅人多矣”,语出《左传》。文姜云:“妾阅人多矣,未有如公子者。”以下翻用庾赋,语意新奇,感情深挚。换头“日暮”二字,写天色,亦暗点心情,“望高城”两句谓关山间阻,会合无由,但远望高城,聊抒离恨,已极可悲,况并此高城,亦望而不见,所见者唯有乱山重叠而已。高城且不可见,又况此城中之人乎?“韦郎”以下,谓对景难排,无非为去时玉环有约耳。“第一是”两句,乃分付(即吩咐)之语,没齿难忘,情蕴藉而语分明,而愈蕴藉愈缠绵,愈分明愈凄苦,则虽有并州快剪刀,其于“离愁”,亦还是“剪不断,理还乱”也。

淡黄柳

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因度此阕,以抒客怀。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乔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首二句,巷陌凄凉,“马上”句,晓寒客况。“看尽”两句,杨柳虽如旧识,而地异情殊。换头正面点出客怀。客怀难遣,况明朝又值寒食,唯有强欢自解耳。“强携酒”,“强”字一转。然而又恐当前芳景,转瞬成愁,“怕梨花落尽”,“怕”字再转。此句用李贺《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梨花落尽成秋苑”,唯易一字耳。“燕燕”三句,更进一层,谓恐玄鸟来时,春光已去,唯有无情流水,一池自碧而已。“岑寂”属今日,“明朝”以下,皆悬拟之词。

郑文焯校本谓“乔”当作“桥”,云:“此所谓‘小桥’者,即题序所云‘赤阑桥之西’,客居处也,故云‘小桥宅’。若作‘小乔’,则不得其解已。”按:乔姓本作桥,后人改之,学者已有考证。此词作“乔”或“桥”,均不误。白石曲中所识,实有姊妹二人,故其〔解连环〕云:“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又〔琵琶仙〕云:“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此小乔,亦即桃根也。郑说不独拘泥,且与上文“强携酒”意不连贯,既客居“赤阑桥之西”矣,又何自而携酒至桥西己宅耶?真令人“不得其解”也。

暗香

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首三句从题前说起,极言情境之美。“唤起”两句,承上,仍是旧时情事。梅边月下,笛声悠扬,当斯时也,复唤起玉人,犯寒摘花,月色笛声,花光人影,融成一片,试思此何等境界、何等情致;而“何逊”两句,笔锋陡落,折入现状,又何等衰飒。此周济《宋四家词选》所谓“盛时如此,衰时如此”,周尔墉《〈绝妙好词〉评》所谓“以‘旧时’、‘而今’作开合”也。旧梦词心,都归遗忘,而续以“但怪得”两句,则竹外疏花,冷香入席,又复引人幽思。未免有情,谁能遣此耶?

下片仍从盛衰见脉络。换头起笔即用“江国,正寂寂”,点出衰时。“叹寄与”两句,谓欲寄相思,则路遥雪积,极尽低回往复、忠爱缠绵之情。“翠尊”两句,则此情欲寄无从,但余悲泣,“红萼无言”,殆已至无可说之境地,然终耿耿不忘。其情深至,其音凄厉。“长记”两句,复苦忆当时之盛,结二句又陡转入此日之衰。周济所谓“想其盛时,感其衰时”也。“又片片”句,谓一片一片,吹之不已,终至于尽。“几时见得”,斩钉截铁之言,实千回百转而后出之,如瓶落井,一去不回,意极沉痛。

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此词“昭君不惯胡沙远”之语,前人多谓乃指靖康之祸,徽、钦二帝及后宫北徙。张惠言《词选》云:“以二帝之愤发之。”邓廷桢《双砚斋词话》云:“乃为北庭后宫言之。”郑文焯校本云:“此盖伤二帝蒙尘,诸后妃相从北辕,沦落胡地,故以昭君托喻,发言哀断。考唐王建《塞上咏梅》诗曰:‘天山路边一株梅,年年花发黄云下。昭君已没汉使回,前后征人谁系马?’白石词意当本此。”刘弘度丈则举徽宗北行道中闻番人吹笳笛声口占〔眼儿媚〕词中“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诸句,其中分明有“胡沙”、“梅花”之语,以为即姜词所指,其说尤为可信。靖康之祸,创巨痛深,故直至南宋末年,如刘克庄高观国诸人之词,仍有追踪此作,托梅发愤者。此咏物之作,而忽及二帝之愤者,则亦犹有人登栖霞、赏红叶,而忽忆及庚子之乱,珍妃投井,晚清词流多假咏落叶以吊之,于作词时,因亦阑入其事。意者,白石既止石湖弥月,酒边纵谈,或及靖康之事,逮其索句,遂亦涉笔及之。《文心雕龙·神思篇》云:“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此之谓也。

首句,写梅之姿色;“翠禽”二句,写翠禽安适之状。此宴安鼎盛之时。“客里”三句,言客中相见,时值日暮天寒,虽缀玉枝头,而横枝篱角,无言倚竹,已自凄凉。“客里”,有播迁意;“篱角”,有江山一角意;“倚修竹”,有翠袖单寒,伶俜可怜意。此南渡偏安之局。“昭君”二句,发二帝之愤,以“胡沙”及“江南江北”对照点出。用“暗忆”字,尤见去国之悲乃所不敢明言,唯暗忆耳。“想佩环”二句,谓故国难归,唯有“环佩空归月下魂”而已。昭君之魂,化作梅花,亦犹望帝之魂,化作杜宇,再次将眼前梅花与徽宗词中“吹彻《梅花》”绾合。四句已极伤感。

换头“深宫”,谓汴京之宫,“旧事”,谓靖康二年以前之事。“那人”二句,以前沉酣睡梦之情。“莫似”三句,惜花之心,即忠爱之意。“还教”二句,谓虽有惜花之意,而终事与愿违,落花终自随波,护花心事亦唯同付东流而已。谭献复堂词话》谓此二句“跌宕昭彰”,因其已将心事和盘托出。周济则谓“莫似”以下五句,乃谓“不能挽留,听其自为盛衰”,所见亦是。花已随波,护花无计,然闻笛声之哀,又不能不怨,极吞吐难言之苦。结句谓虽欲重觅幽香,而徒余画幅。盛时难再,陈迹空存。行文至止,戛然而止,所谓“发言哀断”也。此词善用虚字,周济谓“以‘相逢’、‘化作’、‘莫似’六字作骨”,是也。他如“还教”、“又却”、“已入”,亦转折翻腾,莫不入妙。

〔暗香〕、〔疏影〕虽同时所作,然前者多写身世之感,后者则属兴亡之悲,用意小别,而其托物喻志则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