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丛花令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这首词写的是一位女子在她的情人离开之后,独处深闺的相思和愁恨,仍然是一个古老的主题—闺怨。但由于它极其细致地表现了词中女主人对环境的感受、对生活的情绪,还是很有魅力。

全篇结构,上片是情中之景,下片是景中之情。一起写愁恨所由生,一结写愁恨之余所产生的一种奇特的想法。它条理清楚,不像以后的周、秦诸家,在结构上变化多端。周济在《〈宋四家词选〉序论》中说作者的词“无大起落”,这首词也可为证。

上片倒叙。本来是情人别去,渐行渐远,柳丝引愁,飞絮惹恨,因而觉得伤高怀远,无穷无尽,从而产生“无物似情浓”的念头。但它一上来却先写出由自己切身的具体感受而悟出的一般的道理,将离别之苦、相思之情,概括为“伤高怀远”。“几时穷”,是问句,下面却不作正面的回答,而但曰:“无物似情浓。”所以这“几时穷”,事实上乃是说无穷无尽,有“此恨绵绵”之意。因为人孰无情,只要有情,就会“伤高怀远”,何况此情又是极其浓厚,无物可比的呢?

爱情自来是人类社会生活的基本内容之一。古典作家一贯珍重并且歌颂真挚、纯洁的爱情,所以许多人都对此郑重地言及,而更多的人则在其作品中表现了这一点。张先的另一首〔木兰花〕有云:“人生无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元好问〔摸鱼儿〕有云:“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汤显祖牡丹亭》有云:“世间只有情难诉。”洪《长生殿》有云:“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红楼梦》中有一副对联写的是:“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都是此意。斯大林在读了高尔基写的《少女与死神》以后,也肯定了他写的“爱战胜死”这个主题。当然,在阶级社会中,不同的阶级对爱情有不同的价值观念,对它在社会生活中的比重也有不同的看法,不能等同起来,一概而论。

第三句接着由一般的、概括的叙述延伸到具体的、个别的描写。“伤高怀远”,无非由于离别。离愁的纷乱,用千丝杨柳来比喻,不但将情和景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而且将抽象的感情形象化了。柳丝撩乱,已惹离愁;何况飞絮蒙蒙,漫天无际,颠狂轻薄,更是恼人!所以“更东陌”两句,在写景方面是自然的联系和开拓,在写情方面则是进一层地展示了她的内心活动。古人风俗,折柳赠别,柳和离别,关系很深。这里不写别时折柳相赠,而写别后见柳相思,就摆脱了俗套。吴文英〔风入松〕“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也很新颖,可以算得此词的后劲。

“嘶骑”以下,直揭愁恨的由来。叫着的马儿走远了,空望见一片扬起的路尘,再也无法辨认他的踪迹了。这三句是写别后登高,心中所想、目中所见的情景,下文“梯横画阁”可证,亦见上文“伤高”二字,并不是为了陪衬“怀远”,而随意安上去的。

下片由景及情,池水溶溶,小船来往,是户外所见。小船南来北往,各人忙着自己的事情,对于女主人的心情,是无从了解,也无暇顾及的。可是,池中又偏偏有成双成对的鸳鸯,她触景生情,就自然不能不产生人不如物之感。这里没有明写她的孤独和感慨,却为结句伏下了线索。

“梯横”二句,直接首句“伤高怀远”来。上句言黄昏之后,要想再像白天那样登高望远,也不可得,只有深闺独坐;下句言即使挨过黄昏,也无非对着斜照在帘栊上的月光,仍是无聊。“又还是”三字,下得巧妙,因为它不但点明了黄昏难遣,入夜尤其难遣,而且暗示了不但此夜难遣,夜夜也都难遣的心情。

夜夜独坐独眠,百无聊赖,不能不恨,不能不思,甚至于不能不“沉恨细思”。四字千锤百炼,千回百转,极其沉重有力,直逼出收尾两句来,就说明她是怨到极点了。而“沉恨细思”之故,仍是由于“情浓”。情若不浓,怎会怨极?这就显得首尾照应,一气贯穿。《皱水轩词筌》云:“唐李益诗曰:‘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子野〔一丛花〕末句云:‘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此皆无理而妙。”所谓“无理”,乃是指违反一般的生活情况以及思维逻辑而言;所谓“妙”,则是指其通过这种似乎无理的描写,反而更深刻地表现了人的感情。在文学中,无理和有情,常常成为一对统一的矛盾。欧阳修极其推重这结尾的两句,正是因为它通过这个具体而新奇的比喻,表达了女主人极细微而深刻的心思,揭示了她在寂寞的生活中,有多少自怜自惜、自怨自艾在内。这位女主人对爱情的执着、对青春的珍惜、对幸福的向往、对无聊生活的抗议、对美好事物的追求,通过这一新奇的比喻,一下子都透漏出来了。“妙”,就妙在这里。

天仙子

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张先在嘉禾(今浙江嘉兴)做判官,约在仁宗庆历元年(公元1041年),年五十二。据题,这首词当作于此年。但词中所写情事,与题很不相干。此题可能是时人偶记词乃何地何时所作,被误认为词题,传了下来。

这首词乃是临老伤春之作,与词中习见的少男少女的伤春不同。一上来就写出了这一点。持酒听歌,本是当时士大夫享乐生活的一部分。可是,这位听歌的人所获得的不是乐,而是愁。这种愁,又还不是在歌、酒中偶然感触到的淡淡的愁,而是长久以来就埋藏在心底的一种深沉的、执着的愁,所以午醉虽醒,而愁仍不醒,也就是李白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宣城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下面极写致愁的原因,点明主旨。“送春”一句,明知四时变化,明年还有春天,却定要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好像毫无常识。这当中,就包含有多少低回留恋在内。这种心情,只有临老的人才有,所以就接以“临晚镜,伤流景”。杜牧《代吴兴妓春初寄薛军事》云:“自悲临晓镜,谁与惜流年。”这里用杜诗而改“晓镜”为“晚镜”,一字之差,情景全异。杜诗是《牡丹亭·惊梦》中“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之感,而本词则是王安石《壬辰寒食》中“巾发雪争出,镜颜朱早凋”之感。所以问“春去几时回”者,表面上是问自然界的春天,实际上是问自己生命中的青春时代。而人的青春不会再来,这也和自然界的春天会再来一样,都是无须问,也无须答的。人总是在时光的流逝中活动着。词人由流光之易逝,想到人事之无凭,回首过去,则往事成空,瞻望将来,则后期无定,因而觉得流光堪悲,人事就更堪悲了。“空记省”,与“愁未醒”相应。正因为想也无益,才更觉愁之难消。

上片写人之愁闷无聊,由午及晚;下片则专写晚景。“沙上”二句,傍晚所见。“沙上并禽”,用以对照自己的块然独处。“云破”一句,是千古传诵的名句。其好处在于“破”、“弄”两字,下得极其生动细致。天上,云在流;地下,花影在动:都暗示有风,为以下“遮灯”、“满径”埋下伏线。而且见出进屋之前,主人公又在池畔徘徊一阵子了。

词人在当时就有一个绰号,叫做“张三影”,意思是说他写过三句其中用了“影”字的名句。我们查他现存的诗词,用有“影”字的好句子,共有六句,其中一句是诗,五句是词。《华州西溪》:“浮萍破处见山影,小艇归时闻草声。”〔天仙子〕:“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青门引〕:“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归朝欢〕:“娇柔懒起,帘押卷花影。”〔剪牡丹〕:“柳径无人,堕飞絮无影。”(一作“柔柳摇摇,坠轻絮无影”)〔木兰花〕:“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前人所指“三影”,句子也不尽同,无须深究。应当指出的是:一般创作中讲究炼字,主要是在虚字方面下功夫,实字方面,可以伸缩变化的余地是不多的。从这些名句来看,主要的好处也都表现在虚字上面,或者说是用的虚字与“影”字配合极为恰当。有人认为作者以善于用“影”字出名,恐怕不完全符合实际情况。王国维人间词话》说:“‘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他不注意“影”字而注意“弄”字,很有见解。

“重重”三句,极写进屋以后,风狂人静之情景。结句仍应上“送春”,是说今晚还可以看到“花弄影”,大风之后,明天所见到的,唯有“落红满径”,春就更可伤了。

叹老嗟卑,是封建社会不得志的文人的常见情绪,其中也包含有一些优秀人物在那种黑暗时代被迫无所作为的愤惋,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说,是有其认识作用的。

醉垂鞭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 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这首词是酒筵中赠妓之作,以写其人的装束开头,但只写了一半,即她所穿的裙子。罗裙上绣着双飞的蝴蝶,已经很漂亮了,但等到读了结句,才知道,更漂亮的、能够使人产生丰富的联想的,还不是她的裙,而是她的衣。

“东池”两句,记相见之地—东池,相见之因—宴,并且点明她“侑酒”的身份。“朱粉”两句,接着写其人之面貌,而着重于化妆的特征—淡妆。词人在这里,摆脱一切正面描绘,而代之以一个确切的、具体的比喻,这样,就将她的神情、风度,都勾画出来了。试想,浓丽的春光中,万紫千红之外,别有闲花一朵,带着淡淡的春色,在花丛中开放,幽闲淡雅,风韵天然,在许多“冶叶倡条”之中,显得多么出色!

这里涉及欣赏中一与多的变化的问题。在一般情况下,多数女子并不浓妆(在词中,又称为严妆、凝妆),所以一个浓妆的,便显得出众。但是上层社会的行乐场所,或是贵族宫廷里,多数女子都作浓妆,一个淡妆的,就反而引人注目了。唐朝的虢国夫人便很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常常“素面朝天”。张祜为之作诗道:“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而裴潾咏白牡丹则写道:“长安豪贵惜春残,争赏街西紫牡丹。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便是讽刺那些豪贵们不懂这个道理。(唐人重深色牡丹,白居易《买花》云:“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我们平常赞美一件东西、一个作品等,说它新奇别致,其中往往就包含了这个一与多的问题。张先显然受了张祜等的启发,但“闲花淡淡春”一句,仍然很有创造性。唐人称美女为春色,如元稹称越州妓刘采春为“鉴湖春色”。此词“春”字,也是双关。

换头三句,是倒装句法。人人都说她身材好,但据词人看来,则不但身材,实在许多地方都好,而这“诸处好”,又是“细看”后所下的评语,与上“初相见”相应。柳与美女之腰,同其婀娜多姿,连类相比,词中多有。如温庭筠〔杨柳枝〕云:“宜春苑外最长条,闲袅东风伴舞腰。”又〔南歌子〕云:“转盼如波眼,娉婷似柳腰。”不独白居易“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之诗,为世人所熟知而已。

结两句写其人的衣。古人较为贵重的衣料如绫罗之类上面的花纹,或出于织,或出于绣,或出于画。出于织者,如白居易《缭绫》:“织为云外秋雁行。”出于绣者,如温庭筠〔南歌子〕:“胸前绣凤凰。”出于画者,如温庭筠〔菩萨蛮〕:“画罗金翡翠。”此词写“衣上云”,而连及“乱山昏”,可见不是部分图案,而是满幅云烟,以画罗的可能性较大。词人由她衣上的云,联想到山上的云,而未写云,先写山,不但写山,而且写乱山,不但写乱山,而且写带些昏暗的乱山,这就使人感到一朵朵的白云,从昏暗的乱山中徐徐而出,布满空间。经过这种渲染,就仿佛衣上的云变成了真正的云,而这位身着云衣的美女的出现,就像一位神女从云端飘然下降了。这两句的作用,绝不限于写她穿的衣服的别致,更主要的是制造了一种气氛,衬托出并没有正面大加描写的女主人形象的优美、风神的潇洒。本来只是描写衣上花纹,却用大笔濡染,画出了一片混茫气象,并且写到这里,就戛然而止,更无多话,收得极其有力。所以周济在《宋四家词选》中,评为“横绝”。作者另一首〔师师令〕中,有“蜀彩衣长胜未起,纵乱云垂地”之句,用意略同,但不及此词之生动和浑成。

这里还涉及欣赏中真与幻的联系的问题。将美女与云联系起来,始于宋玉高唐赋》。赋中神女自白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又宋玉对楚王问朝云之状,有云:“湫兮如风,凄兮如雨。风止雨霁,云无处所。”赋中神女,是宋玉以人间美女为模型而塑造的,就这一点来说,是真的,而她同时又是“无处所”的云,或随身环绕着云的神,则是幻的。因此,她是一个既有人的情欲,又有神的变化,又真又幻的形象,当然比一般人间的美女更吸引人。李商隐《重过圣女祠》“萼绿华来无定所”,即以另外一个仙女萼绿华来暗比巫山神女,以表现其真而又幻、仙而又凡的特点,可谓深明赋意。本词“昨日”两句,很清楚地也是脱胎于《高唐赋》,而从其人所着云衣生发,就使人看了产生真中有幻之感,觉得她更加飘然若仙了。曹植洛神赋》写洛神渡水云:“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在水波上走路,是幻;走路而起灰尘,则是真。而说凌波可以微步,微步可使罗袜生尘,又使真与幻统一了起来,同样显示出她同时具有人和神的特点,可为旁证。文学中这种真与幻,或人间的与非人间的情景的联系,往往能够使人物形象和景色描写更为丰满而美妙。

筵前赠妓,题材纯属无聊。但词人笔下这幅素描还是动人的。“闲花”一句所给予读者的有关一与多的启示,“昨日”两句所给予读者的有关真与幻的启示,也可供今天写诗的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