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临泷寺
不觉离家已五千[1],仍将衰病入泷船[2]。潮阳未到吾能说:海气昏昏水拍天。
元和十四年作。临泷,地名,今属广东韶关曲江区,唐代曾一度设县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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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五千:指里数。据《唐书·地理志》,韶州距长安四千九百三十二里。
[2] 将:扶、带。
晚次宣溪,辱韶州张端公使君惠君叙别,酬以绝句(选一首)
韶州南去接宣溪,云水苍茫日向西。客泪数行元自落[1],鹧鸪休傍耳边啼!
元和十四年作。原二首,选一首。宣溪在韶州南郊,韩愈过此赴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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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元自落:启下句,意谓并非听到鹧鸪叫“不如归去”而流泪。
宿曾江口示侄孙湘(选一首)
云昏水奔流,天水漭相围[1]。三江灭无口,其谁识涯圻[2]?暮宿投民村,高处水半扉。犬鸡俱上屋,不复走与飞。篙舟入其家[3],暝闻屋中唏[4]。问知岁常然,哀此为生微。海风吹寒晴,波扬众星辉。仰视北斗高,不知路所归[5]。
元和十四年作。原二首,选一首。曾江,即今增江,是东江的支流。曾江口,指曾江与纳溪、九曲水相汇合流入东江的总口。诗中“三江灭无口”的“三江口”即指此。程学恂《韩诗臆说》:“此诗写穷民之苦,逐客之感,怆怳渺茫,语语沉痛。起兴无端,结意无极。惟少陵可以媲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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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漭:形容水大。相围:谓水与天相连。
[2] 涯圻:岸边。圻,音qí。
[3] 篙舟:撑船。这里篙字作动词用。
[4] 暝闻:黑暗中听得。唏:同“欷”,哀叹声。
[5] “仰视”二句:方世举注云:“按此即屈原《九章》‘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与列星’之意。又,《淮南·齐俗训》:‘乘舟而惑者,不知东西,见斗极则寤矣。’诗更从此翻出。”似未阐明诗义。“仰视北斗高”,喻天高皇帝远;“不知路所归”,即杜甫“吾道将何之”之意。
去岁自刑部侍郎以罪贬潮州刺史,乘驿赴任。其后,家亦谴逐。小女道死,殡之层峰驿旁山下。蒙恩还朝,过其墓,留题驿梁
数条藤束木皮棺,草殡荒山白骨寒[1]。惊恐入心身已病[2],扶舁沿路众知难[3]。绕坟不暇号三匝[4],设祭惟闻饭一盘。致汝无辜由我罪,百年惭痛泪阑干[5]。
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还京途中作。层峰驿在陕西商县南郊;韩愈于元和十四年贬潮州,其后他的家眷也被迫南迁,其中有他第四女名女拏的,途中死葬于此。据作者《女拏圹铭》:“愈既行,有司以罪人家不可留京师,迫遣之。女拏年十二,在病,既惊痛与其父诀,又舆致走道,撼顿失食饮节,死于商南层峰驿。即瘗道南山下。”又有《祭女拏女文》云:“昔汝疾革,值吾南逐。苍黄分散,使汝惊忧。我视汝颜,心知死隔。我既南行,家亦随谴。扶汝上舆,走朝至暮,大雪冰寒,伤女羸肌。撼顿险阻,不得少息。不能食饮,又使渴饥。死于穷山,实非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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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草殡:草草殓埋,即所谓“藁葬”。《祭女拏女文》:“草葬路隅,棺非其棺。”
[2] 惊恐入心:写年少病女对于父亲得罪朝廷、贬谪远方的事受到很大的震动和很深的刺激。即《圹铭》中所说“既惊痛与其父诀”和《祭文》中所说“苍黄分散,使汝惊忧”。这句追忆父亲别去时女儿的情况。
[3] “扶舁”句:是想象病女在途中的情况。舁,音yú,抬行。扶舁,即《圹铭》中所说的“舆致走道”、《祭文》中所说的“扶汝上舆”。
[4] “绕坟”句:春秋时吴国延陵季子从齐国返吴,其长子死,葬于嬴博之间,封墓后,季子绕坟三号(哭)。事见《礼记》。这里说“不暇号”,写自己被谴先行,女儿在后面死了,连“绕坟”“号三匝”都不可能。是死典活用。
[5] 阑干:这里当纵横解。形容面部的泪纵横如栏杆之交错。这词儿唐诗中不仅一见,如白居易《长恨歌》“玉容寂寞泪阑干”,亦是一例。
雨中寄张博士籍、侯主簿喜
放朝还不报[1],半路踏泥归。雨惯曾无节,雷频自失威。见墙生菌遍[2],忧麦作蛾飞。岁晚偏萧索[3],谁当救晋饥[4]?
长庆元年(公元821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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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放朝:放假免朝。不报,是说司朝者不通知,以致如下句所说的“半路”才知道。
[2] 见墙:所见的墙、逢墙的意思。
[3] 岁晚:这里喻暮年。时韩愈五十四岁。
[4] 晋饥:《左传》僖公十三年:“晋荐饥,使乞籴于秦……秦于是乎输粟于晋。”这里泛指雨水成灾,饥民待赈。
柳州罗池庙迎享送神歌辞
荔子丹兮蕉黄[1],杂肴蔬兮进侯堂[2]。侯之船兮两旗[3],度中流兮风泊之[4]。待侯不来兮不知我悲!侯乘驹兮入庙,慰我民兮不以笑[5]。鹅之山兮柳之水[6],桂树团团兮白石齿齿[7]。侯朝出游兮暮来归,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8]。北方之人兮为侯是非[9],千秋万岁兮侯无我违[10]。福我兮寿我,驱厉鬼兮山之左[11]。下无苦湿兮高无干[12],粳稌充羡兮蛇蛟结蟠[13]。我民报事兮无怠其始[14],自今兮钦于世世[15]!
长庆元年或二年(公元822年)作。此篇诗集不载,今自文集录出。原附《柳州罗池庙碑》之后,文末云:“余谓柳侯生能泽其民,死能惊动福祸以食其土,可谓灵也已。作迎享送神诗以遗柳民,俾歌以祀焉。而并刻之。……其辞曰……”因此我把这首诗正名为《柳州罗池庙迎享送神歌辞》,前五字,本原题;后六字,本原文。“柳侯”谓柳宗元。柳宗元于元和十年被贬为柳州刺史,元和十四年卒于柳州任上,元和十五年归葬万年(今陕西省西安市郊)。但柳州人民却为他立了衣冠墓(在今广西壮族自治区柳州市柳侯公园内),罗池即在其旁。柳宗元死后,当地百姓奉他为“罗池神”,并立庙以祀(今称为“柳侯祠”)。因为柳宗元替人民做过一些好事,尤其是得到汉、壮各族人民的好感,所以这样纪念他,崇奉他。韩愈不顾柳宗元是得罪了朝廷的,认为柳宗元是有德于人民的,就“因神设教”撰写了庙碑,并撰了这首歌辞,在当时,曾受到了“朝中士大夫”们的议罪。但这首诗却留传了千年,石刻现在还嵌在“柳侯祠”的右壁,世称三绝:“韩文、苏字、柳侯碑”。——是北宋时苏轼补写的。唐代沈传师写的庙碑文石刻已不存,数十年前有人说在湖南道州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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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荔子:即荔枝。蕉:即芭蕉的实,有大蕉、香蕉、鸡蕉、龙牙蕉之分。柳州所产,多是大蕉。别本蕉字下有“叶”字,误。
[2] 肴蔬:肴是肉品,蔬是素品,即所谓“珍”、“素”,都是祭物。进侯堂:进献于侯的享堂。侯,古代五等爵中的第二等爵位;后来称一州之长也叫侯。
[3] “侯之船”句:《五百家注音辩昌黎先生文集》引朱廷玉云:“柳人迎神,其俗以一船两旗,置木马、偶人于舟,作乐而导之登岸,而趋于庙。”马其昶《韩昌黎文集校注》引陈景云云:“舟中树两旗,设寓焉,以迎神,此岭外祀神旧俗。见南宋临邛韩本注。”
[4] “度中流”句:言船在中流,被风飘泊。度,通“渡”。
[5] 不以笑:同“颦”,皱起眉头。这里写柳侯之神和人民在一起时不是愁态,而是欢容。
[6] “鹅之山”句:鹅山在柳州市南,与柳侯祠一江之隔。柳宗元《柳州山水记》中作“峨山”。柳水,即柳江,它环绕着柳州的东、南、西三面。
[7] 团团:圆大如盖的样子。齿齿:排列如齿的样子。
[8] 秋鹤与飞:或作“秋与鹤飞”,似因为上面是“春与猿吟”。按这是有意的错综,有如屈原《九歌·东皇太一》中的“吉日兮辰良”,不是“吉日兮良辰”。
[9] “北方”句:指朝中士大夫为了柳宗元事纷纷非议。“是非”是偏义复词,这里偏“非”。
[10] 侯无我违:即“侯无违我”——侯不要离开我们!我违,把宾语与动词互换地位;我,作复数第一人称代词。
[11] “驱厉鬼”句:厉鬼,凶恶的鬼、灾害的鬼。传世《龙城石刻》残片:“龙城柳,神所守。驱厉鬼,出匕首。福土氓,制九丑。”是柳宗元的手迹。从前的人曾怀疑《龙城石刻》,殊不知韩愈这首诗已语语有据。
[12] “下无”句:下指地;高不是指天,也是指地。柳州地区高下不平,从江边到山头,都有壮、汉人民在耕种、垦殖,所以韩愈代人民对神说:低处不要有水灾,高处不要有旱灾。
[13] 粳:音jīnɡ,即北方所称大米。稌:音tú,糯米,即北方所称江米。也有把粳稌都解释作稻的。这是柳州壮、汉人民主要的农作物。充羡:充足有馀。结蟠:蛰伏、冬眠,是说蛇蛟不出来伤人。蛇蛟结蟠与作者《送李愿归盘谷序》的“蛟龙遁藏”的说法一样。
[14] 报事:报告事情;指人民向州官报事——向神报事。无怠其始:像以前一样——像柳侯做着刺史时一样。
[15] 钦:尊敬。
条山苍
条山苍,河水黄[1]。波浪沄沄去[2],松柏在山冈[3]。
方成珪《昌黎先生诗文年谱》将此诗列在无年可考中。方世举《韩昌黎诗集编年笺注》编入长庆二年。余初疑为韩愈早年之作,然细玩诗意,苍凉老劲,似非新手所能。末句“松柏在山冈”,有自况之意;李宪乔批云:“寻常写景,十六字中,见一生之概”(程学恂《韩诗臆说》亦袭其语);可知非其少作。故从方世举说。考韩愈行迹,长庆二年春,愈奉命宣抚镇州(今河北正定),途经条山。条山,即中条山,因其位于太行与华岳之间,故谓之中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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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河:黄河。
[2] “波浪”句:沄沄,音yún yún,水流很急的样子。此句用《论语》“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意,谓动者自动,永流不息。
[3] “松柏”句:用《论语》“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意,谓静者自静,矗立长存。
寿阳驿题绝句
风光欲动别长安,春半边城特地寒。不见园花兼巷柳[1],马头惟有月团团。
长庆二年出差镇州途中作。寿阳驿在山西(今寿阳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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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园花、巷柳:王谠《唐语林》谓此诗“盖有所属”——意指韩愈属意于他的二妾:绛桃和柳枝。此说附会。
送桂州严大夫
苍苍森八桂[1],兹地在湘南。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2]。户多输翠羽,家自种黄甘[3]。远胜登仙去,飞鸾不假骖[4]。
长庆二年作。严大夫,即严谟,是年四月出任桂州(治所在今桂林市)观察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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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森八桂:森,茂盛。我国神话:月宫有八株桂树。桂州因产桂而得名,所以“八桂”就成了它的别称(并成为广西全区的别称)。这里却当作原来意思用,指茂盛多桂之地。似用孙绰《游天台山赋》“八桂森挺以陵霜”语。
[2] :同“簪”。自从韩愈用“青罗带”和“碧玉”来形容桂林山水,一直为后世许多诗人、画家所本。
[3] “户多”二句:户、家,同义复词的拆用,意即户户家家。翠羽,指翡翠(水鸟)的羽毛,唐代以来,翠羽是最珍贵的饰品。黄甘,桂林人叫做“黄皮果”,与《汉书·司马相如传》所称“黄甘橙楱”、颜师古注引郭璞曰“黄甘,橘属”者不是一物。
[4] 飞鸾:仙人所乘的神鸟,这里喻登仙。不假骖:不须要坐骑。意思是说:这里比仙境还好,不靠飞鸾作坐骑去登仙。
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选一首)
天街小雨润如酥[1],草色遥看近却无[2]。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3]。
长庆三年(公元823年)作。原二首,选一首。张十八即张籍,时任水部员外郎。员外,编制以外的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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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街:御街,即皇城中的长安街。
[2] “草色”句:遥看,似见草色;近看,却还没有长草。此写早春雨里,草色在有无之间。
[3] “最是”二句:黄叔灿云:“言春之好处,正在此时,绝胜于烟柳全盛时也。”
南溪始泛三首
其一
榜舟南山下[1],上上不得返[2]。幽事随去多,孰能量近远?阴沉过连树,昂藏抵横坂[3]。石粗肆磨砺,波恶厌牵挽。或倚偏岸渔,竟就平川饭。点点暮雨飘,梢梢新月偃[4]。馀年懔无几[5],休日怆已晚[6]。自是病使然,非由取高蹇[7]。
长庆四年(公元824年)夏作。是年十二月,韩愈卒。魏泰《临汉隐居诗话》:“南溪始泛诗,昌黎临死病中作也。”南溪在长安城外南山下,韩愈有别墅在这里。时同游者有张籍。张籍《哭退之诗》:“去夏公请告,养病城南庄。籍时休官罢,两月同游翔。移船入南溪,东西纵篙撑。……公作游溪诗,咏唱多慨慷。……”
其二
南溪亦清驶,而无楫与舟。山农惊见之,随我观不休。不惟儿童辈,或有杖白头。馈我笼中瓜,劝我此淹留。我云以病归,此已颇自由。幸有用馀俸,置居在西畴[8]。囷仓米谷满,未有旦夕忧。上去无得得,下来亦悠悠[9]。但恐烦里闾,时有缓急投。愿为同社人,鸡豚燕春秋[10]。
其三
足弱不能步,自宜收朝迹[11]。羸形可舆致[12],佳观安可掷?即此南坂下,久闻有水石。拕[13]舟入其间,溪流正清激。随波吾未能[14],峻濑乍可刺。鹭起若导吾[15],前飞数十尺。亭亭柳带沙,团团松冠壁。归时还尽夜,谁谓非事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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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榜:这里读bànɡ,作动词用。榜舟,犹如说行船。
[2] 上上:谓船逆溪流而继续前进。
[3] 昂藏:犹如说昂扬,指意兴勃发。
[4] 梢梢:与“稍稍”同,形容微小。
[5] 懔:音lǐn,感到恐惧。
[6] 休:退职、告老。怆:音chuànɡ,悲伤。
[7] 高蹇:高卧、高蹈之意,喻归隐。应上文“馀年懔无几,休日怆已晚”。
[8] 西畴:用陶渊明《归去来辞》“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乎西畴”中这一词儿,示退居意,并不实指。
[9] 上去、下来:指居官、退职。得得:得意、特殊。
[10] 燕:同“宴”。燕春秋,春社、秋社日的饮聚。
[11] 收朝迹:结束政治生活,足不上朝廷。梁简文帝(萧纲)《答湘东王庆州牧书》:“必欲卷缓避贤,辞病收迹。”
[12] 舆致:乘竹轿而往。应首句“足弱不能步”。《晋书·陶潜传》:“素有脚疾,向乘篮舆,亦足自反。”
[13] 拕:《汉书·严助传》:“拕舟而入水。”颜师古注:“拕,曳也。”按,即今之“拖”字。
[14] “随波”句:有寄托,作者自写其倔强。
[15] “鹭起”句:古人常以鸥鹭比喻在野,这里说“若导吾”,隐喻归隐。
游太平公主山庄
公主当年欲占春[1],故将台榭压城[2]。欲知前面花多少:直到南山不属人[3]。
太平公主是唐高宗(李治)第三女,武则天所生,初招薛绍为驸马,绍死,再嫁武承嗣,三嫁武攸暨,是武氏集团的重要人物。《新唐书·诸帝公主列传》说她权震天下,封至万户,“田园遍近甸(京郊),皆上腴(最肥美的土地)。吴、蜀、岭峤,市作器用,州县护送,道相望也。天下珍滋谲怪充于家,供帐声伎,与天子等。侍儿曳纨縠者数百,奴伯、妪监千人,陇右牧马至万匹。……”玄宗初立,她被赐死,死后“簿(登记)其田赀,瑰宝(珍宝)若山,督子贷,凡三年不能尽”。韩愈这首诗,侧面地揭露了唐代当权贵族的倾天气焰和对土地掠夺的惊人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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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占春:占领春色,喻占显要地位。
[2] 城:内城之门。,音yīn。
[3] “直到”句:南山即终南山。这句表面指上句“花”,实际上是指土地:从长安城边一直到终南山都是属于她的。
枯树
老树无枝叶,风霜不复侵。腹穿人可过,皮剥蚁还寻。寄托惟朝菌[1],依投绝暮禽。犹堪持改火[2],未肯但空心。
这首诗就诗意、语句看,当是晚年作品。句句咏枯树,而句句有寄托,读者可以自己玩索。宋诗人陈与义《十月》诗的名句“枯木无枝不受寒”,即从韩愈这诗的首二句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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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朝菌:《庄子·逍遥游》:“朝菌不知晦朔。”朝菌,有人释为“大芝”,有人注即“朝蜏”;一是植物,一是昆虫;不过都有朝生暮死、生命短促的含意。韩愈这里的用法,似指植物;(倘指昆虫就和上句的“蚁”重复了,中间这四句原是分别以四物来说枯树的无用,第二句和第七句又分别以风、火来说枯树似有用,章法整饬。)不过只是指“菌”义,不含“朝”义。(用“朝菌”这个词儿,是为了与下句的“暮禽”对仗罢了。)
[2] 改火:《论语·阳货》:“钻燧改火。”朱熹注:“燧,取火之木也。火,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秋取柞、楢之火,冬取槐、檀之火。”改火,更换着用木取火,是一种古礼。
附录 新唐书·韩愈列传
韩愈,字退之,邓州南阳人。
七世祖茂,有功于后魏,封安定王。父仲卿,为武昌令,有美政,既去,县人刻石颂德;终秘书郎。
愈生三岁而孤,随伯兄会贬官岭表。会卒,嫂郑鞠之。愈自知读书,日记数千百言。比长,尽能通《六经》、百家学。擢进士第。会董晋为宣武节度使,表署观察推官。晋卒,愈从丧出。不四日,汴军乱,乃去依武宁节度使张建封,建封辟府推官。操行坚正,鲠言无所忌。调四门博士,迁监察御史。上疏极论宫市,德宗怒,贬阳山令。有爱在民,民生子多以其姓字之。改江陵法曹参军。
元和初,权知国子博士,分司东都,三岁为真。改都官员外郎,即拜河南令。迁职方员外郎。
华阴令柳涧有罪,前刺史劾奏之,未报而刺史罢。涧讽百姓遮索军顿役直。后刺史恶之,按其狱,贬涧房州司马。愈过华,以为刺史阴相党,上疏治之。既御史覆问,得涧赃,再贬封溪尉。愈坐是复为博士。既才高数黜,官又下迁,乃作《进学解》以自谕,曰: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召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拔去凶邪,登崇畯良。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爬罗剔抉,刮垢磨光。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予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烧膏油以继晷,常矻矻以穷年:先生之业,可谓勤矣。牴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沉浸醲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亡涯,周诰商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迨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其宜: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与仇谋,其败几时。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
先生曰:“吁!子来前。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馀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唯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宗王,大伦以兴;逃谗于楚,废死兰陵。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涂之促促,窥陈编以盗窃。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财贿之有无,计班资之崇庳,忘量己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也。”
执政览之,奇其才,改比部郎中、史馆修撰。转考功,知制诰,进中书舍人。
初,宪宗将平蔡,命御史中丞裴度使诸军按视。及还,具言贼可灭,与宰相议不合。愈亦奏言:
淮西连年修器械防守,金帛、粮畜,耗于给赏,执兵之卒,四向侵掠。农夫织妇,饷于其后,得不偿费。比闻畜马皆上槽枥,此譬有十夫之力,自朝抵夕,跳跃叫呼,势不支久,必自委顿。当其已衰,三尺童子可制其命。况以三州残弊困剧之馀,而当天下全力,其破可立而待也。然未可知者,在陛下断与不断耳。夫兵不多不足以取胜,必胜之师不在速战,兵多而战不速,则所费必广。疆场之上,日相攻劫,近贼州县,赋役百端,小遇水旱,百姓愁苦。方此时,人人异议,以惑陛下,陛下持之不坚,半途而罢,伤威损费,为弊必深。所要先决于心,详度本末,事至不惑,乃可图功。
又言:
诸道兵羁旅单弱不足用,而界贼州县,百姓习战斗,知贼深浅。若募以内军,教不三月,一切可用。
又欲“四道置兵,道率三万,畜力伺利,一日俱纵,则蔡首尾不救,可以责功”。
执政不喜,会有人诋愈在江陵时为裴均所厚,均子锷素无状,愈为文章,字命锷,谤语嚣暴,由是改太子右庶子。及度以宰相节度彰义军,宣慰淮西,奏愈行军司马。愈请乘遽先入汴,说韩弘,使协力。元济平,迁刑部侍郎。
宪宗遣使者往凤翔,迎佛骨入禁中,三日,乃送佛祠。王公士人,奔走膜呗,至为夷法灼体肤,委珍贝,腾沓系路。愈闻恶之,乃上表曰:
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始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昔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岁;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在位及禹年皆百岁。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汤亦年百岁,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年,书史不言其寿。推其年数,盖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岁,武王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此时佛法亦未至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以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唯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后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反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信,亦可知矣。
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当时群臣识见不远,不能深究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阐圣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神圣英武,数千百年以来,未有伦比。即位之初,即不许度人为僧尼、道士,又不许别立寺观。臣当时以为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今纵未能即行,岂可恣之令盛也?今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又令诸寺递迎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丰年之乐,徇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事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信向,百姓微贱,于佛岂合更惜身命?”以至灼顶燔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唯恐后时,老幼奔波,弃其生业。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衣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贰于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馀,岂宜以入宫禁?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古之诸侯吊于其国,必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然后进吊。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岂不快哉?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
表入,帝大怒,持示宰相,将抵以死。裴度、崔群曰:“愈言讦牾,罪之诚宜。然非内怀至忠,安能及此?愿少宽假,以来谏争。”帝曰:“愈言我奉佛太过,犹可容;至谓东汉奉佛以后,天子咸夭促,言何乖剌邪?愈,人臣,狂妄敢尔,固不可赦。”于是中外骇惧,虽戚里诸贵,亦为愈言,乃贬潮州刺史。
既至潮,以表哀谢曰:
臣以狂妄戆愚,不识礼度,上表陈佛骨事,言涉不敬。正名定罪,万死犹轻。陛下哀臣愚忠,恕臣狂直,谓言虽可罪,心亦无它,特屈刑章,以臣为潮州刺史,既免刑诛,又获禄食,圣恩宽大,天地莫量,破脑刳心,岂足为谢!
臣所领州,在广府极东,过海口,下恶水,涛泷壮猛,难计期程,飓风鳄鱼,患祸不测。州南近界,涨海连天,毒雾瘴氛,日夕发作。臣少多病,年才五十,发白齿落,理不久长。加以罪犯至重,所处远恶,忧惶惭悸,死亡无日。单立一身,朝无亲党,居蛮夷之地,与魑魅同群,苟非陛下哀而念之,谁肯为臣言者?
臣受性愚陋,人事多所不通,唯酷好学问文章,未尝一日暂废,实为时辈所见推许。臣于当时之文,亦未有过人者。至于论述陛下功德,与《诗》、《书》相表里,作为歌诗,荐之郊庙,纪泰山之封,镂白玉之牒,铺张对天之宏休,扬厉无前之伟迹,编于《诗》、《书》之策而无愧,措之于天地之间而无亏,虽使古人复生,臣未肯让。
伏以大皇受命有天下,四海之内,莫不臣妾,南北东西,地各万里。自天宝以后,政治少懈,文致未优,武克不刚,嬖臣奸隶,蠹居棋处,摇毒自防,外顺内悖,父死子代,以祖以孙,如古诸侯,自擅其地,不朝不贡,六七十年。四圣传序,以至陛下。即位以来,躬亲听断,旋乾转坤,关机阖开,雷厉风飞,日月清照,天戈所麾,无不从顺。宜定乐章,以告神明,东巡泰山,奏功皇天,具著显庸,明示得意,使永永年服我成烈。当此之际,所谓千载一时不可逢之嘉会,而臣负罪婴衅,自拘海岛,戚戚嗟嗟,日与死迫,曾不得奏薄伎于从官之内、隶御之间,穷思毕精,以赎前过。怀痛穷天,死不闭目,伏惟陛下天地父母哀而怜之。
帝得表,颇感悔,欲复用之,持示宰相曰:“愈前所论是大爱朕,然不当言天子事佛乃年促耳。”皇甫镈素忌愈直,即奏曰:“愈终狂疏,可且内移。”乃改袁州刺史。
初,愈至潮,问民疾苦,皆曰:“恶溪有鳄鱼,食民畜产且尽,民以是穷。”数日,愈自往视之,令其属秦济以一羊一豚投溪水而祝之曰:
昔先王既有天下,迾山泽,网绳擉刃以除虫、蛇、恶物为民物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德薄,不能远有,则江、汉之间尚皆弃之,以与蛮夷楚、越,况岭、海之间去京师万里哉?鳄鱼之涵淹卵育于此,亦固其所。
今天子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内,皆抚而有之,况禹迹所掩,扬州之近地,刺史县令之所治,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睅然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与刺史拒争为长雄。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伈伈,为吏民羞,以偷活于此也?且承天子命来为吏,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鳄鱼有知,其听刺史。
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容归,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刺史则选材技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
祝之夕,暴风震电起溪中,数日,水尽涸,西徙六十里,自是潮无鳄鱼患。
袁人以男女为隶,过期不赎,则没入之。愈至,悉计庸得赎所没,归之父母七百馀人。因与约,禁其为隶。
召拜国子祭酒,转兵部侍郎。镇州乱,杀田弘正而立王廷凑。诏愈宣抚。既行,众皆危之。元稹言:“韩愈可惜。”穆宗亦悔,诏愈度事从宜,无必入。愈至,廷凑严兵迓之,甲士陈廷。既坐,廷凑曰:“所以纷纷者,乃此士卒也。”愈大声曰:“天子以公为有将帅材,故赐以节,岂意同贼反邪?”语未终,士前奋曰:“先太师为国击朱滔,血衣犹在,此军何负,乃以为贼乎?”愈曰:“以为尔不记先太师也,若犹记之,固善。天宝以来,安禄山、史思明、李希烈等有子若孙在乎?亦有居官者乎?”众曰:“无。”愈曰:“田公以魏、博六州归朝廷,官中书令,父子受旗节,刘悟、李祐皆大镇,此尔军所共闻也。”众曰:“弘正刻,故此军不安。”愈曰:“然尔曹亦害田公,又残其家矣,复何道?”众乃讙曰:“善。”廷凑虑众变,疾麾使去。因泣谓愈曰:“今欲廷凑何所为?”愈曰:“神策六军将,如牛元翼者为不乏,但朝廷顾大体,不可弃之。公久围之,何也?”廷凑曰:“即出之。”愈曰:“若尔,则无事矣。”会元翼亦溃围出,廷凑不追。愈归,奏其语,帝大悦。转吏部侍郎。
时宰相李逢吉恶李绅,欲逐之,遂以愈为京兆尹、兼御史大夫,特诏不台参,而除绅中丞。绅果劾奏愈,愈以诏自解。其后文刺纷然,宰相以台、府不协,遂罢愈为兵部侍郎,而出绅江西观察使。绅见帝,得留,愈亦复为吏部侍郎。
长庆四年卒,年五十七,赠礼部尚书,谥曰“文”。
愈性明锐,不诡随。与人交,终始不少变。成就后进士,往往知名。经愈指授,皆称“韩门弟子”,愈官显,稍谢遣。凡内外亲若交友无后者,为嫁遣孤女而恤其家。嫂郑丧,为服期以报。
每言文章自汉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后,作者不世出,故愈深探本元,卓然树立,成一家言。其《原道》、《原性》、《师说》等数十篇,皆奥衍闳深,与孟轲、扬雄相表里而左右《六经》云。至它文造端置辞,要为不袭蹈前人者。然惟愈为之沛然若有馀,至其徒李翱、李汉、皇甫湜从而效之,遽不及远甚。从愈游者,若孟郊、张籍,亦皆自名于时。
赞曰:唐兴,承五代剖分,王政不纲,文弊质穷,蛙俚混并。天下已定,治荒剔蠹,讨究儒术,以兴典宪,薰醲涵浸,殆百馀年,其后文章,稍稍可述。至贞元、元和间,愈遂以《六经》之文为诸儒倡,障堤末流,反刓以朴,刬伪为真。然愈之才,自视司马迁、扬雄,至班固以下不论也。当其所得,粹然一出于正,刊落陈言,横骛别驱,汪洋大肆,要之无抵捂圣人者。其道盖自比孟轲,以荀况、扬雄为未淳,宁不信然?至进谏陈谋,排难恤孤,矫拂媮末,皇皇于仁义,可谓笃道君子矣。自晋汔隋,老、佛显行,圣道不断如带。诸儒倚天下正议,助为怪神。愈独喟然引圣,争四海之惑,虽蒙讪笑,跲而复奋,始若未之信,卒大显于时。昔孟轲拒扬、墨,去孔子才二百年。愈排二家,乃去千馀岁,拨衰反正,功与齐而力倍之,所以过况、雄为不少矣。自愈没,其言大行,学者仰之如泰山、北斗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