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記
豫章先生諱庭堅,字魯直,姓黄氏。其先婺之金華人。六世祖瞻,以策干江南,用爲著作佐郎,知洪州分寧縣。瞻生 , 生元吉。(據宋刊《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四《叔父和叔墓碣》:“瞻生元吉。”無“瞻生 , 生元吉”之説,當依改。)元吉始卜築脩水上,葬兩世於山中,遂占數焉。元吉生中理,贈光禄卿。中理生湜,贈朝散大夫,湜生庶,嘗攝康州,贈中大夫,公之皇考也。 公幼警悟,讀書五行俱下,數過輒憶。康州奇之。既孤,從舅尚書李公公擇學。公擇嘗過家塾,見其書帙紛錯,因亂抽架上書問之,無不通,大驚,以爲一日千里也。 治平中,兩首鄉薦,遂登四年第,調汝州葉縣尉。熙寧中,詔舉四京學官。有司考其文章優等,遂除大名府國子監教授。留守太師文公才之,留再任。用薦者改著作佐郎。先是眉山蘇公子瞻見公詩於孫公莘老家,絶嘆以爲世久無此作矣!因以詩往來。會蘇公以詩抵罪,公亦罰金。直委(二字疑有一誤。) 知吉州太和縣。改授宣德郎。太和號難治。公以平易近民,民亦不忍欺。會頒鹽茶,諸邑争授多數,獨公平平耳。大吏不悦而民安之。到官年餘,移監德州德平鎮。公奉佛最謹。過泗州僧伽塔,遂作《發願文》,痛戒酒色與肉食,但朝粥午飯,如浮屠法。時元豐七年三月也。 序遷奉議郎。哲宗即位,轉承議郎,賜五品服。乃以秘書省校書郎召入館。未幾,除脩神宗實録院檢討官,集賢校理。逾年,除秘書省著作佐郎。朝廷數議除美官,爲言事者所梗,不果。又遷朝奉郎。遇郊,當任子,舍其子而官其兄之子。《實録》書成,當進一官,丐回授母夫人李。朝廷從之,遂君安康郡。 公事母孝,有曾、閔之行。安康臥疾彌年,公晝夜視顔色,手湯劑,衣不解帶,時其疾痛痾痒而敬抑搔之,至親滌廁牏,浣中裙云。遭母喪,哀毁過人,得疾幾殆。既還葬,因廬墓側終喪。先是蘇公嘗薦公自代,其略云:“瑰瑋之文,妙絶當世;孝友之行,追配古人。”世以爲實録云。 服除,除祕書丞,集賢校理,同修國史。辭疾,乞守太平。除宣,又改鄂。未幾,管句亳州明道宫。紹聖初,議者言《神宗實録》多誣失實,召至陳留問狀,三問皆以實對。責授涪州别駕,黔州安置。命下,左右或泣,公色自若,投牀大鼾,即日上道。君子是以知公不以得喪休戚芥蔕其中也。 至黔,寓開元寺摩圍閣,以登覽文墨自娱,若無遷謫意。俄以外兄作本路常平官,避嫌,移戎州。公一不以介意,與後生講學,孜孜不怠。兩川人士争從之游,經公指授,下筆皆有可觀。 今上登極,復宣德郎,監鄂州在城鹽税,改奉議郎,簽書寧國軍節度判官,改朝奉郎,知舒州。又召以爲吏部員外郎。辭疾不拜。上章乞郡,得知太平州,到官九日而罷。管句洪州玉隆觀,寓居江夏。 公風韻灑落,胸中恢疏,初無怨恩。談笑諧謔,或以忤物,蓋嘗忤趙丞相正夫而公不屑也。公往嘗作《荆州承天院塔記》。轉運判官陳舉承風旨,採摘其間數語,以爲幸災謗國。遂除名,編隸宜州。雖被横逆,未嘗一語尤之,浩然自得也。崇寧四年九月三十日,卒于宜州寓居,年六十有一。大觀三年十一月歸葬雙井祖塋之西。 先配孫氏,莘老之女,封蘭溪縣君。後配謝氏,師厚之女,封介休縣君。一男曰相。一女曰睦,嫁將仕郎舒城李文伯。 公學問文章,天然成性,落筆妙天下。元祐中,眉山蘇公號文章伯。當是時,公與高郵秦少游、宛丘張文潛、濟源晁無咎皆游其門,以文相高,號四學士。一文一詩出,人争傳誦之,紙價爲高。而公之文尤絶出高妙,追古冠今,燭後輝前。晚節位益黜,名益高,世以配眉山蘇公,謂之“蘇黄”。公嘗游灊皖,樂山谷寺石牛洞之林泉,因自號山谷老人。天下皆稱曰山谷而不名字之,以配東坡云。公楷法妍媚,自成一家。游荆州,得石本《蘭亭》,愛翫之不去手,因悟古人用筆意,作小楷日進,曰:“他日當有知我者。”草書尤奇偉。公殁後,人争購其字,一紙千金云。
史贊曰:自李杜没而詩律衰。唐末以及五季,雖有以比興自名者,然格下氣弱,么麽骫骳,無以議爲也。宋興,楊文公始以文章蒞盟。然至爲詩專以李義山爲宗,以漁獵掇拾爲博,以儷花鬥果爲工,號稱“崑崙體”,嫣然華靡,而氣骨不存。嘉祐以來,歐公稱太白爲絶唱,王文公推少陵爲高作,而詩格大變。高風之所扇,作者間出,班班可述矣。元祐間,蘇、黄並世,以碩學宏才,鼓行士林,引筆行墨,追古人而與之俱。世謂李、杜歌詩高妙而文章不稱,李翺、皇甫湜古文典雅而詩獨不傳,惟二公不然,可謂兼之矣。然世之論文者必宗東坡,言詩者必右山谷,其然,豈其然乎?山谷自黔州以後,句法尤高,筆勢放縱,實天下之奇作,自宋興以來,一人而已!
右《豫章先生傳》,録自明嘉靖間寧州祠堂本宋黄 編《山谷全集》。譌文脱字,以百衲本《宋史》卷四百四十四《文苑列傳》六及清乾隆間分寧緝香堂重刊《黄文節公全書》參互校定。原文末有小注“文獻通考”四字,檢馬氏《通考》無之。但屢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其紀事詳略,與宋史《文苑傳》頗有出入,當爲山谷最早之傳記矣。
黄庭堅年五歲,已誦《五經》。一日,問其師曰:“人言《六經》,何獨讀其五?”師曰:“《春秋》不足讀。”庭堅曰:“吁!(原作於。)是何言也?既曰經矣,何得不讀?”十日成誦,無一字或遺。 其父庶喜其警悟,欲令習神童科舉。庭堅竊聞之,乃笑曰:“是甚做處?”庶尤愛重之。 八歲時,有鄉人欲赴南宫試。庶率同舍餞飲,皆作詩送行。或令庭堅亦賦詩,頃刻而成。有云:“君到玉皇香案前。若問舊時黄庭堅,謫在人間今八年。”
右録自陶氏涉園影宋刊左圭《百川學海》本宋王暐《道山清話》。
黄魯直得洪州解頭,赴省試。公(高郵孫升)與喬希聖數人待榜。相傳魯直爲省元,同舍置酒。有僕自門被髮大呼而入,舉三指。問之,乃公與同舍三人,魯直不與。坐上數人皆散去,至有流涕者。魯直飲酒自若。飲酒罷,與公同看榜,不少見於顔色。公嘗爲其婦翁孫莘老言,甚重之。後妻死,作《發願文》,絶嗜欲,不御酒肉。至黔州命下,亦不少動。公在歸州日,見其容貌愈光澤。留貶所累年,有見者,無異仕宦時。議者疑魯直,其德性殆夙成,非學而能之。
右録自《百川學海》本宋劉延世筆述孫升《孫公談圃》卷下。
《益部耆舊傳》:“廣陵有老翁,釣於涪水,自號涪翁。”《郭玉傳》亦然。山谷責涪州,因此爲號。
右録自汲古閣《津逮祕書》本宋龔頤正《芥隱筆記》“涪翁”條。
山谷遺聞軼事,見於宋人筆記者至夥。不暇備録,僅録其有關少年時事者數條云。
山谷先生年譜簡編
仁宗慶曆五年乙酉(一〇四五)
先生是歲癸未月、丙寅日、壬辰時生於分寧縣脩水故居。蓋六月十二日。
皇祐三年辛卯(一〇五一)
先生七歲。 世傳七歲作牧童詩云:“騎牛遠遠過前村,吹笛風斜隔岸聞。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用盡不如君。”見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七引《桐江詩話》。
嘉祐四年己亥(一〇五九)
先生十五歲。 游學淮南。
嘉祐六年辛丑(一〇六一)
先生十七歲。 從舅氏李公擇常 學於淮南。始識孫莘老覺 ,莘老以女妻之。
嘉祐八年癸卯(一〇六三)
先生十九歲。 以鄉貢進士入京師。
英宗治平元年甲辰(一〇六四)
先生二十歲。 以赴禮部試,嘗留京師。
治平三年丙午(一〇六六)
先生二十二歲。 是秋,再赴鄉舉。詩以“野無遺賢”命題。主文衡者廬陵李詢。讀先生詩中兩句云:“渭水空藏月,傅巖深鎖煙。”擊節稱賞,以謂此人不惟文理冠場,異日當以詩名擅四海。先生遂膺首選。
治平四年丁未(一〇六七)
先生二十三歲。 春,以赴禮部試留京師,登張唐卿榜第三甲進士第,調汝州葉縣尉。
神宗熙寧元年戊申(一〇六八)
先生二十四歲。赴葉縣尉。 九月,到汝州。
熙寧二年己酉(一〇六九)
先生二十五歲。在葉縣。 二月,按鬬死者於舞陽。
熙寧三年庚戌(一〇七〇)
先生二十六歲。在葉縣。 七月初二日,元配蘭溪縣君孫氏殁于官所。
熙寧四年辛亥(一〇七一)
先生二十七歲。在葉縣。
熙寧五年壬子(一〇七二)
先生二十八歲。試中學官,除北京國子監助教。自是歲至元豐元年,先生皆在北京。
元豐二年己未(一〇七九)
先生三十五歲。在北京。 二月十二日,繼室介休縣君謝氏師厚女 殁於官所。
元豐三年庚申(一〇八〇)
先生三十六歲。 春在京師。蓋罷北京教官後,赴吏部,改官,得知吉州太和縣。其秋自汴京歸江南。途經舒州之三祖山山谷寺,有石牛洞等林泉之勝。先生游而樂之,因自號山谷道人。
元豐四年辛酉(一〇八一)
先生三十七歲。 在太和凡三年。至元豐六年十二月,移監德州德平鎮。
集中有《宰太和日吉州城外作》:《撼庭竹》詞。
元豐七年甲子(一〇八四)
先生四十歲。監德州德平鎮。 有《發願文》。蓋七年三月過泗州僧伽塔所作。到官當在夏、秋也。
元豐八年乙丑(一〇八五)
先生四十一歲。春、夏間在德平。 四月丁丑,以秘書省校書郎召。到京師時,當在六、七月。
哲宗元祐元年丙寅(一〇八六)
先生四十二歲。在秘書省。 三月,司馬光言:“校書郎黄庭堅好學有文,即日在本省别無職事,欲望特差與范祖禹及男康同校定《資治通鑑》。”從之。 十月丙戌,除《神宗實録》檢討官,集賢校理。
元祐二年丁卯(一〇八七)
先生四十三歲。在史局。 正月辛未,除著作佐郎。
元祐三年戊辰(一〇八八)
先生四十四歲。在史局。 其春,東坡知貢舉。先生與晁補之、李公麟等皆爲其屬。
元祐四年己巳(一〇八九)
先生四十五歲。自是歲至六年夏,皆在史局。六年三月癸亥,進《神宗實録》,爲起居舍人。以中書舍人韓川有言,詔行秘書省著作佐郎。是歲六月,特封母壽康縣太君爲安康郡太君,乞以轉官恩回授也。 先生在京師,多與東坡唱和。四年夏,東坡出知杭州,遂無詩伴。而先生常苦眩冒,多在史局。又多侍母夫人醫藥,至六年六月,遂丁家艱。故此數年之間,作詩絶少。
元祐七年壬申(一〇九二)
先生四十八歲。 正月八日,護母安康郡太君喪抵家。
元祐八年癸酉(一〇九三)
先生四十九歲。 二月戊申,葬母氏安康郡太君於臺平祖域之内,康州使君之兆。 七月壬寅,吕大防言:“神宗皇帝正史,限一年了畢契勘。昨修兩朝正史,係差史官五員。今來止有三員,切慮猝難就緖。欲差前實録院檢討官黄庭堅、正字秦觀充編修官。”從之。 九月,服除。具奏辭免編修之命。
紹聖元年甲戌(一〇九四)
先生五十歲。 除知宣州,又除知鄂州,皆未赴。 六月丁亥,管句亳州明道宫。命於開封府界居住,就近報國史院取會文字。先生遂寓家於太平州之蕪湖,與其兄元明大臨 俱來陳留,止東寺之浄土院。舟行時,與東坡相遇於江上,與黄門蘇轍 相遇於貴池。 十二月丙申,三省同進呈臺諫官前後章疏,言:“實録院所修先帝《實録》,類多附會姦言,詆熙寧以來政事,乞重行竄黜。”遂責授涪州别駕,黔州安置。
紹聖二年乙亥(一〇九五)
先生五十一歲。 正月,受黔州謫命,即與兄元明出尉氏、許昌,由漢、沔趨江陵,上夔峽。 三月辛亥,至下牢關。 四月二十三日,到黔州,寓開元寺摩圍閣。 初先生既未能以家來,是歲秋,其弟知命自蕪湖登舟,攜一妾、一子及先生之子相、并其所生母俱來。知命中道生一女,又與其從兄嗣直叔向 會於夔州,以五月六日抵黔南。
紹聖三年丙子(一〇九六)
先生五十二歲。在黔南。 黔州守曹譜,字伯達,待之甚厚。
集中有《丙子仲秋奉陪黔陽曹使君伯達翫月作減字木蘭花兼簡施州張使君仲謀》及用前韻二首,又《丙子仲秋黔守席上戲作》,又《戲答》,又《用前韻示知命弟》等詞,皆本年作。
紹聖四年丁丑(一〇九七)
先生五十三歲。在黔南。 其春,知命往見嗣直於涪州,生一子,是爲小牛。秋、冬間還黔。
集中有《黔州張倅生日》:《憶帝京》一首,《黔守曹伯達供備生日》:《水龍吟》一首,“黔中桃李可尋芳”《阮郎歸》一首,《次高左藏使君韻》:《定風波》二首,壽字韻《木蘭花令》五首,《送黔守曹伯達供備》:《品令》一首,“對朝雲靉靆”及《竄易前詞》:《醉蓬萊》二首,“畫鼓催春”:《踏莎行》一首,《重九日寄懷嗣直弟》:《點絳唇》二首,《知命弟去年重九日在涪陵作此曲》:《南鄉子》一首,當皆先生在黔南兩年内所作。
元符元年戊寅(一〇九八)
先生五十四歲。 春,在黔南。以外兄張向提舉夔州路常平,避親嫌,移戎州安置。 三月,離黔州,過涪陵。 五月戊午,上荔枝灘。 六月,抵戎州,寓居南寺,作槁木寮、死灰菴。其後僦居城南,名任運堂。
元符二年己卯(一〇九九)
先生五十五歲。在戎州。 九月,知命如成都,至明年二月,還戎。
集中有《今年重九知命已向成都感之復次前韻》:《南鄉子》一首,爲本年作。 又詠荔枝《定風波》二首,“陶陶兀兀”《醉落魄》四首,《勾尉有所眄》:《望遠行》一首,《送彭道微使君移知永康軍》:《採桑子》一首,又同韻三首,又《戲贈黄中行》一首,《重九日集句》:《鷓鴣天》一首,又《坐中有眉山隱客史應之和前韻即席答之》、《明日獨酌自嘲呈史應之》及同韻各一首,《示知命》:《清平樂》一首,《示知命弟》:《謁金門》一首,“未報賈船回”《南鄉子》一首,又《重陽日寄懷永康彭道微使君用東坡韻》一首,《在戎州登臨勝景未嘗不歌漁父家風》:《訴衷情》一首,當皆先生在戎州時所作。
元符三年庚辰(一一〇〇)
先生五十六歲。 春、夏在戎州。 三月,知命歸江南,殁於荆州。 五月,復宣德郎,監鄂州在城鹽税。 戊寅,戎州太守劉廣之率賓僚賞鎖江荔枝,先生有《題名記》。 先生既得放還,以江漲未能下峽。七月,自戎舟行,省其姑於青神。先生之姑,爲張祉之母。祉時爲眉州青神尉。 十月,改奉議郎,簽書寧國軍節度判官。 十一月,自青神復還戎州。 十二月,發戎州。過江安,爲石信道挽留,遂作歲於此。信道名諒,本眉人,家於江津,女嫁先生之子相。
徽宗建中靖國元年辛巳(一一〇一)
先生五十七歲。 正月,解舟江安。 三月,至峽州。改知舒州。 四月,至荆南,泊家沙市。又召以爲吏部員外郎。時病癰初愈,辭免恩命。乞知太平州,留荆南待命,遂踰冬焉。
崇寧元年壬午(一一〇二)
先生五十八歲。 正月二十三日,發荆州。二十六日至巴陵,經通城,歸洪州分寧。遂往省其兄元明於萍鄉。 二月己卯,過萬載,宿廣慧道場。四月乙酉到萍鄉,己亥離去。五月一日,過筠州。還至江州,與其家相會。 六月初九日,領太平州事,九日而罷。 本月丁未,與郭功父祥正 等同酌桂漿於太平州後園石室。小妓楊姝彈《風入松》、《醉翁吟》二曲,有林下之意。琴罷,寶薰郁郁,似非人間見《豫章先生遺文》十 。先生既爲題壁,復作《好事近》詞紀之。八月,復至江州。 九月,至鄂州,寓居踰年。
集中有《至當塗呈郭功甫》:《虞美人》一首,《當塗解印後一日郡中置酒呈郭功甫》:《木蘭花令》一首,又《竄易前詞》、《次前韻再呈功甫》、《庭堅假守當塗席上作樂府長句勸酒》、《用前韻贈郭功甫》各一首,皆先生本年在太平州作。
崇寧二年癸未(一一〇三)
先生五十九歲。 在鄂州時,已管句洪州玉隆宫,既而謫宜州。 十二月十九日,發鄂渚,至岳陽作歲。 初先生在荆州,作《承天院塔記》。轉運判官陳舉承執政趙挺之風旨,摘其間數語,以爲幸災謗國。遂除名,編隸宜州。
崇寧三年甲申(一一〇四)
先生六十歲。 二月,過洞庭,經潭、衡、永、全、桂等州,五、六月間至宜州貶所。其家寓於永州。 十一月甲戌,遷居子城南,臥榻與西鄰屠牛之机相直。 十二月二十七日,伯氏元明自永州與唐次公俱來。
集中有《贈衡陽妓陳湘》:《驀山溪》一首,又《至宜州作寄贈陳湘》一首,《曾旉文既眄陳湘》:《阮郎歸》一首,次韻酬惠洪上人範覺 《西江月》一首,追和少游《千秋歲》一首,皆先生本年作。
崇寧四年乙酉(一一〇五)
先生六十一歲。在宜州。凡賓客往來,親舊書信,晦明寒暑,出入起居,先生皆親筆以記其事,名之曰《乙酉家乘》。 一月六日,與諸人飲餞元明於十八里津。二十六日,得元明二月十四日書,寄詩一篇,《青玉案》一篇,滑石壓紙五枝。 三月十五日,成都范信中寥 來訪。 五月初七日,與范信中同徙居於南樓宜州小南門之戍樓。 九月九日,宜州城樓宴集,即席作《南鄉子》詞。據《道山清話》。 三十日,先生卒。
集中有《宜州見梅》:《虞美人》一首,《至宜州次韻上酬七兄》:《青玉案》一首,當皆先生本年作。
明嘉靖間寧州刊本《山谷全書》有《年譜》三十卷,爲先生諸孫 所編次。采摭甚富,而失之繁冗。清乾隆間分寧緝香堂重刊《全書》本删訂《年譜》爲一卷,去取復多未當。兹爲便於研讀黄詞者之參考,爰取黄譜及宋任淵、史容注《山谷内外集目録》所附《年譜》,參互比勘,旁及他書與詞集中之時地約略可考者,寫定爲《山谷先生年譜簡編》一卷云。一九五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龍榆生記於上海寓居。
詞話
黄詞云:“斷送一生唯有,破除萬事無過。”蓋韓詩有云:“斷送一生唯有酒。”“破除萬事無過酒。”才去一字,遂爲切對而語益峻。又云:“杯行到手更留殘,不道月明人散。”謂思相離之憂則不得不盡。而俗士改爲“留連”,遂使兩句相失。正如論詩云:“一方明月可中庭”,“可”不如“滿”也。
退之以文爲詩,子瞻以詩爲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詞手,惟秦七、黄九爾,唐諸人不逮也。(按:清沈雄《古今詞話》卷下引後山語,此下尚有一段:“詞家以秦、黄並稱。然秦能爲曼聲以合律,形容處殊無刻肌入骨語。黄時出俚淺,可謂傖父。然黄有:‘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時候。’峭健亦非秦所能作。”不知所據何本?)
右録自涉園影宋刊左氏《百川學海》本宋陳師道《後山詩話》。
黄魯直間爲小詞,固高妙。然不是當行家語,乃著腔子唱好詩也。
右録自《知不足齋叢書》本宋趙德麟《侯鯖録》卷八。案此條爲晁補之語,亦見《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三。
華亭船子和尚偈云:“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纔動萬波隨。夜静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叢林盛傳,想見其爲人。宜州倚曲音成長短句曰:“一波纔動萬波隨,簑笠一鉤絲。金鱗正在深處,千尺也須垂。 吞又吐,信還疑,上鉤遲。水寒江静,滿目青山,載月明歸。”
右録自《學津討原》本宋僧惠洪《冷齋夜話》卷七。
法雲秀關西人(原脱“人”字,依《漁隱叢話》補。) ,鐵面嚴冷,能以理折人。魯直名重天下,詩詞一出,人争傳之。師嘗謂魯直曰:“詩多作無害,豔歌小詞可罷之。”魯直笑曰:“空中語耳,非殺、非偷,終不至坐此墮惡道。”師曰:“若以邪言蕩人淫心,使彼逾禮越禁,爲罪惡之由,吾恐非止墮惡道而已。”魯直頷之,自是不復作詞曲。
嶺外梅花與中國異,其花幾類桃花之色而脣紅香著。東坡詞曰:“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緑毛么鳳。 素面常嫌粉涴(原誤“浣”,依四印齋影元刊《東坡樂府》改。) ,洗妝不褪脣紅。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魯直詞曰:“天涯也有(原作“得”,依本集改。) 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夜闌風細得香遲,不道曉來開徧向南枝。 玉蕭弄粉人應妒,飄到眉心住。平生箇裏願(原誤“傾”,依本集改。) 杯深,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
右録自《冷齋夜話》卷十。
《復齋漫録》云:自賀方回爲《青玉案》詞,山谷尤愛之,故作小詩以紀其事。及謫宜州,山谷兄元明和以送之云:“千峯百嶂宜州路。天黯淡(原誤“但”。) ,知人去。曉别吾家黄叔度。弟兄華髮,舊(原作“遠”。) 山修水,異日同歸處。 尊罍(原作“長亭”。) 飲散長亭(原作“尊罍”。) 暮,别語丁寧(原作“ 綿”。) 不成句。已斷離腸知(原作“能”。) 幾許?水村山館(原作“郭”。) ,酒醒(原作“夜闌”。) 無寐,滴(原作“聽”。) 盡空階雨。”山谷和云:“烟中一線來時路。極目送,歸鴻(原作“幽人”。) 去。第四(别作“一曲”。) 陽關雲不(别作“外”。) 度。山胡聲轉,子規言語,正是愁人(原作“人愁”。)處。 别恨朝朝連暮暮,憶我當筵(原作“年”。) 醉時句。渡水穿雲心已許。晚年光景,小軒(别作“窗”。) 南浦,共(原作“簾”。) 捲西山雨。”洪覺範亦嘗和云:“緑槐煙柳長亭路。恨取次(别作“耿耿”。) ,分離去。日永如年愁難度。高城回首,暮雲遮盡,目斷人何處? 解鞍旅舍天將暮,暗憶丁寧千萬句。一寸危腸情幾許?薄衾孤枕,夢回人静,徹曉瀟潇雨。”(此條依《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一校訂。)
山谷守當塗日,郭功父嘗寓焉。一日,過山谷論文。山谷傳少游《千秋歲》詞,歎其句意之善,欲和之而“海”字難押。功父連舉數“海”字,若“孔北海”之類。山谷頗厭而未有以卻之者。次日,又過山谷,問焉。山谷答曰:“昨晚偶得一海字韻。”功父問其所以。山谷云:“羞殺人也爺娘海。”自是功父不復論文於山谷矣。蓋山谷用俚語以卻之也。
徐師川云:張志和《漁父詞》云:“西塞山邊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篛笠,緑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顧況《漁父詞》:“新婦磯邊月明,女(原誤“小”。) 兒浦口潮平,沙頭鷺宿魚驚。”東坡云:“元真語極清麗,恨其曲度不傳。”加數語,以《浣溪沙》歌之云:“西塞山邊白鷥飛,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鱖魚肥。 自芘一身青篛笠,相隨到處緑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山谷見之,擊節稱賞。且云:“惜乎‘散花’與‘桃花’字重疊,又漁舟少有使帆者。”乃取張、顧二詞合爲《浣溪沙》云:“新婦磯邊眉黛愁,女兒浦口眼波秋,驚魚錯認月沈鉤。 青篛笠前無限事,緑簑衣底一時休,斜風細雨轉船頭。”東坡跋云:“魯直此詞,清新婉麗。問其最得意處,以山光水色替卻玉肌花貌,真得漁父家風也。然才出新婦磯,又入女兒浦,此漁父無乃太瀾浪乎?”山谷晚年,亦悔前作之未工,因表弟李如箎言:“《漁父詞》以《鷓鴣天》歌之,甚協律,恨語少聲多耳!”因以憲宗畫像求元真子文章及元真之兄松齡勸歸之意,足前後數句云:“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朝廷尚覓元真子,何處而今更有詩? 青篛笠,緑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人間欲避風波險,一日風波十二時!”東坡笑曰:“魯直乃欲平地起風波耶?”師川乃作《浣溪沙》、《鴣鷓天》各二闋,蓋因坡、谷異同而作云:“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一波才動萬波隨。 黄帽豈如青篛笠?羊裘何似緑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其二云:“新婦磯邊秋月明,女兒浦口晚潮平,沙頭鷺宿戲魚驚。 青篛笠前明此事,緑簑衣裏度平生,斜風細雨小船輕。”其三云:“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朝廷若覓元真子,晴在長江理釣絲。 青篛笠,緑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浮雲萬里煙波客,惟有滄浪孺子知。”其四云:“七澤三湘碧草連,洞庭江漢水如天。朝廷若覓元真子,不在江邊即酒邊。 明月棹,夕陽船,鱸魚恰似鏡中懸。絲綸釣餌皆收卻,八字山前聽雨眠。”
右録自武英殿聚珍本宋吴曾《能改齋漫録》卷十六。
豫章先生少時嘗爲茶詞,寄《滿庭芳》云:“北苑龍團,江南鷹爪,萬里名動京關。碾深羅細,瓊蘂冷生煙。一種風流氣味,如甘露不染塵煩。纖纖捧,冰甆弄影,金縷鷓鴣斑。 相如方病酒,銀瓶蟹眼,驚鷺濤翻。爲扶起尊前,醉玉頽山。飲罷風生兩袖,醒魂到明月輪邊。歸來晚,文君未寢,相對小窗前。”其後增損其詞,止詠建茶云:“北苑研膏,方圭圓壁,萬里名動天關。碎身粉骨,功合在凌煙。尊俎風流戰勝,降春夢開拓愁邊。纖纖捧,香泉濺乳,金縷鷓鴣斑。 相如雖病渴,一觴一詠,賓有羣賢。便扶起燈前,醉(原誤“碎”,依本集改。) 玉頽山。搜攪胸中萬卷,還傾動三峽詞源。歸來晚,文君未寢,相對小妝殘。”詞意益工也。後山陳無己同韻和之云:“北苑先春,琅函寶韞,帝所分落人間。綺窗纖手,一縷破雙團。雲裏遊龍舞鳳,香霧靄飛入琱盤。華堂静,松風雲竹,金鼎沸潺湲。 門闌車馬動,浮黄嫩白,小袖高鬟。便胸臆輪囷,肺腑生寒。唤起謫仙醉倒,翻湖海傾盡濤瀾。笙散歌,風簾月幕,禪榻鬢絲斑。”
豫章先生在當塗,又贈小妓楊姝彈琴送酒,寄《好事近》云:“一弄醒心絃,情在兩山斜疊。彈到古人愁處,有真珠承睫。 使君來去本無心,休淚界紅頰。自恨老人憤(本集作“憎”。) 酒,負十分金葉。”故集中有《贈彈琴妓楊姝》絶句云:“千古人心指下傳,楊姝閒處更嬋娟。不知心向誰邊切,彈作南風欲斷絃。”
王荆公築草堂於半山,引八功德水作小港,其上疊石作橋。爲集句填《菩薩蠻》云:“數間茅屋閒臨水,窄衫短帽垂楊裏。花是去年紅,吹開一夜風。 梢梢新月偃,午醉醒來晚。何物最關情?黄鸝三兩聲。”其後豫章戲效其體云:“半煙半雨谿橋畔,漁翁醉著無人唤。疏懶意何長?春風花草香。 江山如有待,此意陶潛解。問我去何之?君行即自知。”
豫章守當塗,既解印,後一日,郡中置酒,郭功父在坐。豫章爲《木蘭花令》一闋示之云:“凌歊臺上青青麥,姑孰堂前餘翰墨。暫分一印管江山,稍爲諸公分皂白。 江山依舊雲空碧,昨日主人今日客。誰分賓主强惺惺?問取磯頭新婦石。”其後復竄易前詞云:“翰林本是神仙謫,落帽風流傾坐席。座中還有賞音人,能岸烏紗傾大白。 江山依舊雲横碧,昨日主人今日客。誰分賓主强惺惺?問取磯頭新婦石。”
豫章云:“醉醒醒醉一曲,乃《醉落魄》也。其詞云:‘醉醒醒醉,憑君會取些滋味。濃斟琥珀香浮蟻。一入愁腸,便有陽春意。 須將幕席爲天地,歌前起舞花前睡。從他兀兀陶陶裏。猶勝惺惺,惹得閒顦顇。’此詞亦有佳句而多斧鑿痕,又語高下不甚入律。或傳是東坡語,非也。與‘蝸角虚名’、‘解下癡絛’之曲相似,疑是王仲父作。”因戲作二篇,示吴元祥、黄中行。其一云:“陶陶兀兀,尊前是我華胥國。争名争利休休莫。雪月風花,不醉怎歸得? 邯鄲一枕誰憂樂?新詩新事因閒適。東山小妓攜絲竹。家裏樂天,村裏謝安石。”其二云:“陶陶兀兀,人生無累何由得?杯中三萬六千日。悶損旁觀,我但醉落魄。 扶頭不起還頽玉,日高春睡平生足。誰門可款新篘熟?安樂春泉,玉醴荔枝緑。”其曰:“安樂、春泉、玉醴、荔枝緑”者,親賢宅四酒名也。其曰“家裏樂天,村裏謝安石”者,蓋石曼卿自嘲云:“村裏黄繙綽,家中白侍郎。”
豫章寓荆州,除吏部郎中,再辭,得請守當塗,幾一年方到官,七日而罷,又數日乃去。其詩云:“歐倩腰支柳一渦,大梅催拍小梅歌。舞餘細點梨花雨,奈此當塗風月何!”蓋歐、梅,當塗官妓也。李之儀云:“人之幸不幸,歐、梅偶見録於豫章,遂爲不朽之傳,與杜詩‘黄四娘’何異?”然豫章又有《木蘭花令敍》云:“庭堅假守當塗,故人庾元鎮窮巷讀書,不出入州縣,因作此以勸庾酒”云:“庾郎三九常安樂,使有萬錢無處著。徐熙小鴨水邊花,明月清風都占卻。 朱顔老盡心如昨,萬事休休還莫莫。尊前見在不饒人,歐舞梅歌君更酌。”自批云:“歐、梅,當時二妓也。”
周庾信《舞媚歌》六言云:“少年唯有歡樂,飲酒那得留殘。”豫章長短句云:“一杯别酒莫留殘。”本此。
右録自《能改齋漫録》卷十七。
苕溪漁隱曰:魯直諸茶詞,余謂《品令》一詞最佳,能道人所不能言,尤在結尾三四句。詞云:“鳳舞團團餅。恨分破,教孤令。金渠體浄,隻輪慢碾,玉塵光瑩。湯響松風,早減二分酒病。 味濃香永。醉鄉路,成佳境。恰如燈下故人,萬里歸來對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
右録自《耘經樓》覆宋本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六。
《冷齋夜話》云:山谷南遷,與余會于長沙,留碧湘門一月。李子光以官舟借之。爲憎疾者腹誹,因攜十六口買小舟。余以舟迫窄爲言。山谷笑曰:“煙波萬頃,水宿小舟,與大廈千楹、醉眠一榻何所異?道人繆矣。”即解縴去。聞留衡陽,作詩寫字,因作長短句寄之曰:“大廈吞風吐月,小舟坐水眠空。霧窗春曉翠如葱,睡起雲濤正湧。 往事回頭笑處,此生彈指聲中。玉牋佳句敏驚鴻,聞道衡陽價重。”時余方還江南。山谷和其詞曰:“月仄金盆墮水,雁回醉墨書空。君詩秀絶雨園葱,想見衲衣寒擁。 蟻穴夢魂人世,楊花蹤跡風中。莫將社燕笑秋鴻,處處春山翠重。”
東坡云:魯直作《漁父詞》云:“新婦磯頭眉黛愁,女兒浦口眼波秋,驚魚錯認月沈鉤。 青篛笠前無限事,緑簑衣底一時休,斜風細雨轉船頭。”其詞清新婉麗。聞其得意,自言以水光山色替卻玉肌花貌,此乃真得漁父家風也。然才出新婦磯,又入女兒浦,此漁父無乃太瀾浪也?
右録自《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八。
《冷齋夜話》云:法雲秀老,關西人,面目嚴冷,能以禮折人。李伯時畫馬,東坡第其筆當不減韓幹。都城黄金易致而伯時畫不可得。師讓之曰:“伯時士大夫,而以畫馬之名行,已可恥,矧又畫馬,人誇以爲得妙,入馬腹中,亦足可懼。”伯時大驚,不自知身去坐榻,曰:“今當何以洗其過?”師勸畫觀音像以贖其罪。黄魯直作豔語,人争傳之。秀呵曰:“翰墨之妙,甘施於此乎?”魯直笑曰:“又當置我於馬腹中耶?”秀曰:“公豔語蕩天下淫心,不止於馬腹中,正恐生泥犂耳!”魯直頷應之。故一時公卿伏師之善巧也。 苕溪漁隱曰:余讀魯直所作晏叔原《小山集序》云:“余少時間作樂府,以使酒玩世。道人法秀獨罪予以筆墨勸淫,於我法中當下犂舌之獄。特未見叔原之作耶?”觀魯直此語,似有憾於法秀,不若伯時之能伏善也。
右録自《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七。按:今本《冷齋夜話》,訛奪錯亂特多,即此一條,亦相差甚遠。其它爲《叢話》所引而今本全亡者,指不勝屈,姑綴數語,以見校訂之難。
東坡云:回先生過湖州東林沈氏,飲醉,以石榴皮書其家東老庵之壁云:“西鄰已富憂不足,東老雖貧樂有餘。白酒釀來緣好客,黄金散盡爲收書。”東老,沈氏之老自謂也。余次其韻云:“世俗何知貧是病,神仙可學道之餘。但知白酒留佳客,不問黄公覓素書。”“符離道士晨興際,華岳先生屍解餘。忽見《黄庭》丹篆句,猶傳青紙小朱書。”“淒涼雨露三年後,髣髴塵埃數字餘。至用榴皮緣底事,中書君豈不中書?”山谷云:“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黄塵車馬道,獨清閒。自然爐鼎,虎繞與龍盤。九轉丹砂就,琴心三疊,蘂珠看舞胎仙。 便萬釘寶帶貂蟬,富貴欲薰天。黄粮炊未熟,夢驚殘。是非海裏,直道作人難。袖手江南去,白蘋紅蓼,再游湓浦廬山。”住三十年,有人書此曲於州東茶圈酒肆之柱間。或愛其文指趣而不能歌也。中間樂工或按而歌之,輒以俚語竄入,睟然有市井氣,不類神仙中人語也。十年前,有醉道士歌此曲廣陵,市上童兒和之,乃合其故時語。此道士去後,乃以物色迹逐之,知其爲吕洞賓也。 苕溪漁隱曰:近時吴江長橋垂虹亭屋山壁上草書一詞,人亦〔以〕爲吕仙作,其果然耶?詞曰:“蜚梁欹水,虹影清光曉。橘里漁鄉半煙草。看來今往古,物是人非,天地裏,惟有江山不老。 雨衣風帽,四海誰知道?一劍横空幾番到?按玉龍嘶未斷,月冷波寒,歸去也,琳宇洞天無鎖。指雲屏煙嶂是吾廬,但滿地蒼苔,年年不掃。”
《冷齋夜話》云:魯直自黔安出峽,登荆州江亭,柱間有詞曰:“簾卷曲闌獨倚,江展暮天無際。淚眼不曾晴,家在吴頭楚尾。 數點雪花亂委,撲摝沙鷗(以下原闕,依馮金伯《詞苑萃編》卷十一引《冷齋夜話》補。) 驚起。詩句欲成時,没入蒼煙叢裏。”魯直悽然曰:“似爲余發也。筆勢類女子,又有‘淚眼不曾晴’之語,疑其鬼也。”是夕,有女子見夢曰:“我家豫章吴城山,附客舟至此,墮水死。登江亭,有感而作,不意公能識之!”魯直驚悟曰:“此必是吴城小龍女也。”
右録自《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八。
《雪浪齋日記》云:荆公問山谷云:“作小詞,曾看李後主詞否?”云:“曾看。”荆公云:“何處最好?”山谷以“一江春水向東流”爲對。荆公云:“未若‘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按:此兩句爲中主李璟作《攤破浣溪沙》中語,荆公亦誤記耶?) 又‘細雨溼流光。’最好。”
《雪浪齋日記》云:晏叔原工小詞,如“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不愧六朝宫掖體。荆公小詞云:“揉藍一水縈花草,寂寞小橋千嶂抱。人不到,柴門自有春風掃。”略無塵土思。山谷小詞云:“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時候。”極爲學者所稱賞味。(按:賞味二字,當衍一字。) 秦湛處度嘗有小詞云:“春透水波明,寒峭花枝瘦。”蓋法山谷也。
右録自《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九。
山谷云:八月十七日,與諸生步自永安城,入張寬夫園待月。以金荷葉酌客。客有孫叔敏,善長笛,連作數曲。諸生曰:“今日之會樂矣,不可以無述。”因作此曲記之。文不加點。或以爲可繼東坡赤壁之歌云:“斷虹霽雨,浄秋空、山染修眉新緑。桂影扶疏,誰便道、今夕清輝不足。萬里青天,嫦娥何處?駕此一輪玉。(玉上原有明字,依本集删。) 寒光零亂,爲人偏照醽醁。 年少隨我追涼,晚城幽徑,繞芳園森木。共倒金荷,家萬里、難得樽前相屬。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曲。孫郎微笑,坐(原誤生。) 來聲歕霜竹。” 《苕溪漁隱》曰:山谷謂此詞“可繼東坡赤壁之歌”,余故列東坡之詞於左方:“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原誤“上”。) 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遥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艣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酬江月。”
右録自《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一。
《苕溪漁隱》曰:無己稱:“今代詞手,惟秦七、黄九耳,唐諸人不迨也。”無咎稱:“魯直詞不是當家語,自是著腔子唱好詩。”二公在當時,品題不同如此。自今觀之,魯直詞亦有佳者,第無多首耳。少游詞雖婉美,然格力失之弱。二公之言,殊過譽也。
右録自《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三。
《夷白堂小集》云:山谷道人向爲余言:“張志和《漁父詞》,雅有遠韻。志和善丹青,必有形于圖畫者,而世莫之傳也。”嘗以其詞增損爲《浣溪沙》,誦之有矜色。予以告大年云:“我不可不成此一段奇事。”久之,乃以煙波圖見歸。其致思深處,不減昔人。詞云:“西塞山邊白鷺飛,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鱖魚肥。 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隨到處緑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復齋漫録》云:王逐客送鮑浩然之浙東長短句:“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峯聚。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 纔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韓子蒼在海陵,送葛亞卿,用其意以爲詩,斷章云:“明日一杯愁送春,後日一杯愁送君。君應萬里隨春去,若到桃源記歸路。” 苕溪漁隱曰:山谷詞云:“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唤取歸來同住。”王逐客云:“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體山谷語也。
右録自《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九。
山谷之在宜也,其年乙酉,即崇寧四年也。重九日,登郡城之樓,聽邊人相語:“今歲當鏖戰取封侯。”因作小詞云:“諸將説封侯,短笛長吹獨倚樓。萬事總成風雨去,休休,戲馬臺南金絡頭。 催酒莫遲留,酒似今秋勝去秋。花向老人頭上笑,羞羞,人不羞花花自羞。”倚欄高歌,若不能堪者。是月三十日,果不起。范寥自言親見之。
右録自涉園影宋刊左圭《百川學海》本宋王暐《道山清話》。
黄太史《西江月》詞云:“斷送一生惟有,破除萬事無過。”此皆韓退之之詩也。太史集之,乃天成一聯。陳無己以爲切對而語益峻,蓋其服膺如此。太史又嘗謂人云:“杜荀鶴詩,‘舉世盡從愁裏老’,可對韓退之詩,‘何人肯向死前休’。”此一聯尤奇絶。雖未成全篇,知太史真能集句,第恨所見者不多耳!然其譬集句爲“百家衣”者,亦其所優爲故也。
黄太史詞云:“一杯春露莫留殘,與郎扶玉山。”又詞云:“杯行到手莫留殘。”兩“殘”字下得雖險,而意思極佳。
右録自武英殿聚珍版本宋袁文《甕牗閒評》卷五。
涪翁過瀘南,瀘帥留府。會有官妓盼盼,性頗黠慧。帥嘗寵之。涪翁贈《浣溪沙》曰:“脚上鞋兒四寸羅,脣邊朱麝一櫻多,見人無語但回波。 料得有心憐宋玉,秪應無柰楚襄何。今生有分向伊麽?”盼盼拜謝。涪翁令唱詞侑觴。盼盼唱《惜花容》曰:“年少看花雙鬢緑,走馬章臺絃管逐。而今老更惜花深,終日看花看不足。 座中美女顔如玉,爲我一歌《金縷曲》。歸時壓得帽簷欹,頭上春風紅簌簌。”涪翁大喜。翌日,出城,遊山寺。盼盼乞詞。涪翁作《驀山溪》以見意曰:“朝來春日,陡覺春衫暖。(“暖”原誤“緑”,失韻。) 官柳豔明眉,戲鞦韆、誰家倩盼?煙滋露灑,草色媚横塘,平沙軟,雕輪轉,行樂聞絃管。 追思年少,曾約尋芳伴。一醉幾纏頭?過揚州、朱簾盡捲。而今老矣,花似霧中看,歡喜淺,天涯遠,信馬歸來晚。”(按:此一則,趙氏録自天一閣舊□明寫本《緑窗新話》上。)
無名氏《阮郎歸》:“歌停檀板舞停鸞,高陽飲興闌。獸煙噴盡玉壼乾,香分小鳳團。 雲浪淺,露珠圓,捧甌春笋寒。絳紗籠下解金鞍,歸時人倚欄。”觀者歎服。此詞八句狀八景,音律一同,殊不散亂。人争寶之,刻之琬琰,掛於堂壁之間也。(趙按:“至正本《草堂詩餘》引上闋,與黄魯直《品令》相銜接,不注撰人。《類編》本《草堂詩餘》因以爲黄作,失之。”榆生按:嘉靖本及汲古閣本《山谷詞》並載此闋。果出誰手:頗難臆斷,姑兩存之。)
右録自近人趙萬里輯本宋楊湜《古今詞話》。
山谷《清江引》云:“全家醉著蓬底眠,家在寒沙夜潮落。”“醉著”二字,出韓偓詩:“漁翁醉著無人唤,過午醒來雪滿船。”
山谷《漁父詞》:“新婦磯頭新月明,女兒浦口暮潮平,沙頭鷺宿戲魚驚。”此三句本顧況《夜泊江浦》六言,山谷每句添一字而已。“新月”、“暮潮”、“戲魚”乃山谷新添也。
右録自《琳琅祕室叢書》本宋曾季貍《艇齋詩話》。
樂天云:“眉月晚生神女浦,臉波春傍窕娘堤。”涪翁用此意作《漁父詞》云:“新婦磯邊眉黛愁,女兒浦口眼波秋。”然“新婦磯”、“女兒浦”,顧況六言已作對矣。
右録自《守山閣叢書》本宋吴聿《觀林詩話》。
魯直在戎州,作樂府曰:“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愛聽臨風笛。孫郎微笑,坐來聲噴霜竹。”予在蜀見其稿。今俗本改“笛”爲“曲”以協韻,非也。然亦疑“笛”字太不入韻。及居蜀久,習其語音,乃知瀘、戎間謂“笛”爲“獨”。故魯直得借用,亦因以戲之也。
右録自涵芬樓校印本宋陸游《老學庵筆記》卷二。
《步里客談》云:“古人作詩,斷句輒旁入他意,最爲警策。如老杜云:‘雞蟲得失無了時,注目寒山倚江閣。’是也。魯直《水仙詩》亦用此體:‘坐對真成被花惱,出門一笑大江横。’至陳無己:‘李杜齊名吾豈敢,晚風無樹不鳴蟬。’直不類矣。”僕謂魯直此體甚多,不但《水仙詩》也。如《書酺池寺》詩:“退食歸來北窗夢,一江風月趁漁船。”《二蟲》詩:“二蟲愚智俱莫測,江邊一笑人無識。”詞曰:“獨上危樓情悄悄,天涯一點青山小。”皆此意也。
右録自明嘉靖本宋王楙《野客叢書》卷二十五。
山谷題玄真子圖詞,所謂“人間底是無波處,一日風波十二時”者,固已妙矣。張仲宗詞云:“釣笠披雲青嶂曉,橛頭細雨春江渺。白鳥飛來風滿櫂。收綸了,漁童(諸本作“翁”) 拍手樵童(諸本作“青”) 笑。 明月太虚同一照,浮家泛宅忘昏曉。醉眼久(諸本作“冷”) 看朝市鬧。煙波老,誰能惹得閒煩惱?”語意尤飄逸。仲宗年逾四十即掛冠。後因作詞送胡澹菴貶新州,忤秦檜,亦得罪。其標致如此,宜其能道玄真子心事。
右録自涵芬樓校印本宋羅大經《鶴林玉露》地集卷三。
蘇、黄各因玄真子《漁父詞》增爲長短句,而互相譏評。山谷又取船子和尚詩爲《訴衷情》,而冷齋亦載之。予謂此皆爲蛇畫足耳,不作可也。
山谷詞云:“新婦磯邊眉黛愁,女兒浦口眼波秋。”自謂:“以山色水光替卻玉肌花貌,真得漁父家風。”東坡謂其“太瀾浪”,可謂善謔。蓋漁父身上,自不宜及此事也。
山谷詞云:“杯行到手莫留殘,不道月明人散。”嘗疑“莫”字不安。昨見王德卿所收東坡書此詞墨跡,乃是“更”字也。
山谷贈小鬟《驀山溪》詞,世多稱賞。以予觀之:“眉黛壓秋波,儘湖南山明水秀。”“儘”字似工而實不愜。又云:“婷婷嫋嫋,恰近十三餘。”夫“近”則未及,“餘”則已過,無乃相窒乎?“春未透,花枝瘦。”止謂其尚嫩如“豆蔻梢頭二月初”之意耳。而云:“正是愁時候。”不知“愁”字屬誰?以爲彼愁耶?則未應識愁。以爲己愁耶?則何爲而愁?又云:“只恐遠歸來,緑成陰,青梅如豆。”按杜牧之詩,但泛言花已結子而已。今乃指爲“青梅”,限以“如豆”,理皆不可通也。
右録自《四部叢刊》影舊鈔本金王若虚《滹南遺老集》卷三十九至四十《詩話》。
詩詞雖同一機杼,而詞家意象,亦或與詩略有不同。句欲敏,字欲捷,長篇須曲折三致意而氣自流貫,乃得。近讀宋人詠茶一詞云:“鳳舞團團餅。恨分(原誤“爾”,依本集改。) 破,教孤另。愛渠體浄,隻輪慢碾,玉塵光瑩。湯響松風,早減二分酒病。 味濃香永。醉鄉路,成佳境。恰如燈下故人,萬里歸來對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其亦可謂妙於聲韻者也。
右録自乾隆刊《歷代詩話》本明朱承爵《存餘堂詩話》。
《草堂》載山谷《品令》、《阮郎歸》二闋,皆詠茶之作。按:黄集詠茶詩最多、最工。所謂:“雞蘇胡麻聽煮湯,煎成車聲遶羊腸。”坡云:“黄九恁地,那得不窮?”又有云:“更烹雙井蒼鹰爪,始耐落花春日長。”此老直是筆有薑桂。僕嘗取黄詩:“黄金灘頭鎖子骨,不妨隨俗暫嬋娟。”以爲涪翁殆自道其文品耳。
右録自《昭代叢書》本清王士禎《花草蒙拾》。
柳七最尖穎,時有俳狎。故子瞻以是呵少游。山谷亦不免,如“我不合太撋就”類,下此則蒜酪體也。惟易安居士:“最難將息”,“怎一箇愁字了得?”深妙穩雅,不落蒜酪,亦不落絶句,真此道本色當行第一人也。
右録自《别下齋叢書》本清劉體仁《七頌堂詞繹》。
少游能曼聲以合律,寫景極淒惋動人。然形容處殊無刻肌入骨之言,去韋莊、歐陽炯諸家尚隔一塵。黄九時出俚語,如:“口不能言,心下快活。”可謂傖父之甚。然如“釵罥袖,雲堆臂。燈斜明媚眼,汗浹瞢騰醉。”前三語猶可入畫,第四語恐顧、陸不能著筆耳。黄又有:“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時候。”新俏,亦非秦所能作。
右録自賴古堂本清賀裳《皺水軒詞筌》。
山谷:“女邊著子,門裏安心。”鄙俚不堪入誦。如齊、梁樂府:“霧露隱芙蓉,明燈照空局。”何等藴藉!乃沿爲如此語乎?
詞家每以秦七、黄九並稱。其實黄不及秦甚遠;猶高之視史,劉之視辛,雖齊名一時,而優劣自不可揜。
右録自《别下齋叢書》本清彭孫遹《金粟詞話》。
沈雄曰:衍詞有三種:賀方回衍“秋盡江南草未彫。”陳子高衍“李夫人病巳經秋。”全用舊詩而爲添聲也。“花非花”張子野衍之爲《御街行》,《水鼓子》范希文衍之爲《漁家傲》,此以短句而衍爲長言也。至温飛卿詩云:“合歡桃核真堪恨,裏許原來别有人。”山谷衍爲詞云:“似合歡桃核,真堪人恨,心兒裏有兩箇人人。”杜詩云:“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叔原衍爲詞云:“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以此見爲詩之餘也。(《衍詞》條。)
沈雄曰:東京士人櫽括東坡《洞仙歌》爲《玉樓春》,以記摩訶池上之事,見張仲素《本事記》。魯直櫽括子同《漁父詞》爲《鷓鴣天》,以記西塞山前之事,見《山谷詞》。是真簡而文矣。(《櫽括詞》條。)
沈雄曰:山谷《阮郎歸》全用“山”字爲韻,稼軒《柳梢青》全用“難”爲韻,注云:“福唐體”,即“獨木橋體”也。竹山如效醉翁“也”字、楚辭“些”字、“兮”字,一云:“騷體”,即“福唐”也。究同嚼蠟。(“福唐體”條。)
右録自澄暉堂本清沈雄《古今詞話詞品》卷上。
沈雄曰:“斷送一生惟有酒。”“破除萬事無過酒。”韓昌黎句。山谷僅去其一字,爲《西江月》云:“斷送一生惟有,破除萬事無過。”此併用之,襲而愈工也。“拂水雙飛來去燕,曲檻小屏山六扇。”和魯公語也。陳子高衍爲《謁金門》長短句云:“花滿院,飛去飛來雙燕。紅雨入簾寒不捲,曉屏山六扇。”此以詞填詞,長短而有致也。(《用語》條。)
沈雄曰:山谷《西江月》云:“斷送一生惟有,破除萬事無過。”似“歇後”句。“遠山横黛蘸秋波”,不甚聯屬。“不飲旁人笑我,”亦未全該。南宋人謂其突兀之句,翻成語病。(《語病》條。)
右録自沈雄《古今詞話詞品》卷下。
《柳塘詞話》曰:魯直少時,使酒玩世,喜作詞。法雲秀誡之曰:“筆墨勸淫,乃欲墮泥犂中耶?”魯直曰:“空中語也。”後以桂香無隱因緣有省,居官一如浮屠法。間作小詞,絶不似《桃葉》、《團扇》鬭妖麗者。(黄庭堅《山谷詞》條。)
右録自沈雄《古今詞話詞評》卷上。
黄山谷詞,用意深至,自非小才所能辦。惟故以生字、俚語侮弄世俗,若爲金、元曲家濫觴。
右録自同治原刊本清劉熙載《藝概》卷四。
后山以秦七,黄九並稱。其實黄非秦匹也。若以比柳,差爲得之。蓋其得也,則柳詞明媚,黄詞疏宕。而褻諢之作,所失惟均。
右録自清季馮煦《宋六十家詞選例言》。
《醉翁琴趣》,頗多通俗俚語,故往往與《樂章》相混。山谷俚語,歐公先之矣。《琴趣》中若《醉蓬萊》、《看花迴》、《蝶戀花》詠枕兒、《惜芳時》、《阮郎歸》、《愁春郎》、《滴滴金》、《卜算子》第一首、《好女兒》、《南鄉子》、《鹽角兒》、《憶秦娥》、《玉樓春》、《夜行船》,皆摹寫刻摯,不避褻猥;與山谷詞之《望遠行》、《千秋歲》、《江城子》、《兩同心》諸作不異。所用俗字,如《漁家傲》之“今朝斗覺凋零 ”,“花氣酒香相廝釀”,《宴桃源》之“都爲風流 ”,《減字木蘭花》之“撥頭惚利”,《玉樓春》之“豔冶風情天與措”,《迎春樂》之“人前愛把眼兒劄”,《宴瑶池》之“戀眼噥心”,《漁家傲》之“低難奔”,亦與山谷之用“ ”、“ ”俗字不殊。殆所謂“小人謬作,託爲公詞”;所謂“淺近之詞,劉煇僞作”者廁其間歟?《名臣録》謂:“劉煇作《醉蓬萊》、《望江南》以誣修。”今故在《琴趣》中。集中盡去此等詞,是也。《琴趣》中於山谷諢詞皆汰不録,而醉翁僞作,一無所汰,爲不可解耳。
歐公詞好用“廝”字,《漁家傲》之“花氣酒香皆廝釀”,“蓮子與人長廝類”,“誰廝惹”皆是也。山谷亦好用此字。
山谷《步蟾宫》詞:“蟲兒真個惡靈利,惱亂得道人眼起。”俗語也。《樂章集·征部樂》:“但願蟲蟲心下,把人看待,長似初相識。”直以“蟲蟲”作“人人”、“卿卿”用,更奇。
右録自清季沈曾植海日樓遺著《菌閣瑣談》。
后山稱:“今代詞手,唯秦七、黄九。”少游清麗,山谷重拙,自是一時敵手。至用諺語作俳體,時移世易,語言變遷,後之閲者漸不能明,此亦自然之勢。曩疑山谷詞太生硬,今細讀,悟其不然。“超軼絶塵,獨立萬物之表;馭風騎氣,以與造物者游。”東坡譽山谷之語也。吾於其詞亦云。
右録自近人夏敬觀遺著《忍古樓詞話》未刊稿。
序跋
魯直少時,使酒玩世,喜造纖淫之句。法秀道人誡云:“筆墨勸淫,應墮犂舌地獄。”魯直答曰:“空中語耳!”晚年來亦間作小詞,往往借題棒喝,拈示後人;如效寶寧勇禪師《漁家傲》幾闋,豈其與《桃葉》、《團扇》鬬妖艷耶?古虞毛晉記。
右録自明毛晉汲古閣刊《宋六十家詞》本《山谷詞》跋。
《山谷詞》一卷,宋黄庭堅撰。庭堅有《山谷集》,已著録,此其别行之本也。《宋史·藝文志》載庭堅《樂府》二卷,《書録解題》則載《山谷詞》一卷,蓋宋代傳刻已合併之矣。陳振孫於晁無咎詞調下引補之語曰:“今代詞手,惟秦七、黄九,他人不能及也。”於此集條下又引補之語曰:“魯直間作小詞固高妙;然不是當行家語,自是著腔子唱好詩。”二説自相矛盾。考“秦七、黄九”語在《後山詩話》中,乃陳師道語;殆振孫誤記歟?今觀其詞,如《沁園春》、《望遠行》、《千秋歲》第二首、《江城子》第二首、《兩同心》第二首、第三首、《少年心》第一首、第二首、《醜奴兒》第二首、《鼓笛令》四首、《好事近》第三首,皆褻諢不可名狀。至於《鼓笛令》第三首之用“ ”字,第四首之用“ ”字,皆字書所不載,尤不可解;不止補之所云“不當行”已也。顧其佳者則妙脱蹊径,迥出塵心;補之“著腔好詩”之説,頗爲近之。師道以配秦觀,殆非定論。觀其《兩同心》第二首與第三首,《玉樓春》第一首與第二首,《醉蓬萊》第一首與第二首,皆改本與初本並存,則當時以其名重,片紙隻字,皆一概收拾,美惡雜陳,故至於是,是固宜分别觀之矣。陸游《老學庵筆記》辨其《念奴嬌》詞:“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愛聽臨風笛”句,俗本不知其用蜀中方言,改“笛”爲“曲”以叶韻。今考此本仍作“笛”字,則猶舊本之未經竄亂者矣。
右録自《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九十八集部詞曲類一《山谷詞提要》。
右《山谷琴趣外篇》三卷,南宋閩刻本。按《宋史·藝文志》:“《黄庭堅詞》二卷。”今佚。《直齋書録解題》:“《山谷詞》一卷。”虞山毛氏刻本,疑從之出,故仍沿舊名。明嘉靖刻寧州祠堂本《豫章黄先生詞》一卷,詞同毛刻,而編次前後則異。往歲吴伯宛嘗以見示,小山何仲子據張南伯鈔本校録者也。勞顨卿又校以《琴趣》,並於書眉標其卷次。余據勞校移寫,即以《琴趣》名之。以不睹原書,《琴趣》之名,未遽徵實,未付手民。今年春,張君菊生獲是書於海鹽,爲其先世清綺舊藏。余亟假歸,比勘勞校,一一符合。宋詞稱琴趣傳於今者,醉翁、二晁、介庵諸家,皆攈摭繁備,甚或闌入他人之作。惟山谷此編,較别本僅得其半。卷中譌文脱字,往往而有,題尤芟節太甚,或乖本恉。今以祠堂本斠補,間涉他校,撮録如右。《方輿勝覽》載山谷待月詞云:“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笛。”謂蜀人讀“笛”若“牘”。今本“笛”改“曲”,非是。《甕牖閒評》、《滹南詩話》並言《西江月》“杯行到手莫留殘”,“莫”爲“更”誤。然則《琴趣》者,祝、穆所譏俗本,其誤字之有待鉤考者,惜無袁文、王若虚其人耳!辛酉端陽,歸安朱孝臧跋於禮霜堂。
右録自近人朱孝臧《彊邨叢書》本《山谷琴趣外篇》跋。
余既懸定此本與《琴趣》合。今春三月,菊生自海鹽掃墓歸,得宋本《山谷琴趣外篇》一册於鄉間,是其先世清綺舊藏,與《醉翁琴趣》同刻者。《醉翁》六卷,缺前三卷。《山谷》三卷,完全無缺。刻梓精工,(“禎”字缺筆。) 南宋閩刻善本也。去月得見傅沅叔所收紹興本《山谷外集》、宋覆紹興本文集,校勘竟,意趣暢然累日,私慶眼福過前人。今又得見《山谷琴趣外篇》。桑榆暮景,欣此異書。不知梵天法寶、西向禮拜者,亦能如願而至乎?否乎?辛酉,寐叟識。
此本《念奴嬌》居卷首,而“臨風笛”正作“臨風曲”,則即放翁所稱俗本,固猶南宋舊帙也。或以注引《草堂詩餘》爲疑,則不知草堂選亦出宋人,(《直齋書録》載《草堂詩餘》二卷。) 而注或重刻時附增耳。庚戌臘月,從江南圖書館傳鈔。遜齋老人題記。
吴氏校本(榆生按:即吴伯宛昌綬校嘉靖寧州祠堂本。舊爲余家所藏,前歲與沈校影鈔本《山谷詞》同時捐獻上海圖書館。) 朱筆據宋刻《山谷琴趣》,卷第、篇次、文句,核與此本一一符合。墨筆所稱張本,並所引《草堂》亦同。頗疑此本即張本,而張本即《琴趣》,但標題不同耳。
《琴趣》刻本,當在光、寧間。此本以《琴趣》爲本,而以《草堂》校增,所云“一作”,多與本集合,蓋宋末刻歟?辛酉歲立夏日。
右録自近人沈曾植手校影鈔江南圖書館舊藏本《山谷詞》跋。
《四庫全書總目》録晁無咎詞曰《琴趣外篇》。宋人中如歐陽修、黄庭堅、晁端禮、葉夢得四家詞,皆有此名,併補之此集而五,殊爲淆混。蓋館臣僅見毛氏所刊晁詞。實則“琴趣”爲當時詞之别名,曰某某詞者,亦可稱曰某某琴趣。今其書皆已復出,歐陽曰《醉翁琴趣》,黄曰《山谷琴趣》,二晁曰《閑齋》、曰《晁氏琴趣》,可證也。是爲余六世祖寒坪公舊藏,卷端襯葉鈐有“清綺齋書畫記”小印。錢警石《曝書雜記》云:“二十年前,同家□□訪古鹽張氏主人,見有宋版《琴趣外編》,(按爲“篇”字之譌。) 乃歐陽文忠、黄山谷、秦淮海之詞稿也。”余得此於故鄉某親串家,同時尚有《醉翁琴趣》後三卷,而淮海已不可復見。此爲四庫館臣所未知。設兼得之,不更快耶!雙照樓吴氏刊《醉翁琴趣》,用汲古毛氏影宋鈔本,卷末缺兩半行,與余家藏本正同,此可證爲毛氏所自出。吾友陶蘭泉,假是本覆刻,與吴氏所刊並行。涵芬樓亦嘗印入《續古逸叢書》中。然皆非單行,不易得,故更縮影,以廣流通。海鹽張元濟。
右録自《四部叢刊》三編影宋本《山谷琴趣外篇》近人張元濟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