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榆生校録

搗練子

心耿耿,淚雙雙,皎月清風冷透窗。人去秋來宫漏永,夜深無語對銀缸。

録自明嘉靖刊本陳耀文《花草粹編》卷一。又見閔映璧校訂本《草堂詩餘》卷一,“皎月”作“皓月”,王輯本同。

憶王孫

萋萋芳草憶王孫,柳外樓高空斷魂。杜宇聲聲不忍聞。欲黄昏,雨打梨花空閉門。

録自《草堂》卷一,亦見王輯。汲古閣本宋黄昇《花菴絶妙詞選》卷七以爲李重元作,“空閉門”作“深閉門”。

如夢令

門外緑陰千頃,兩兩黄鸝相應。睡起不勝情,行到碧梧金井。人静,人静,風弄一枝花影。

録自毛本《淮海詞》,原作《憶仙姿》,注:“此二闋舊本逸。”亦見《草堂》卷一及王輯。《花菴》卷八以爲曹元寵(組)作,《粹編》卷一同,“風弄”作“風動”。

其二

鶯嘴啄花紅溜,燕尾點波緑皺。指冷玉笙寒,吹徹小梅春透。依舊,依舊,人與緑楊俱瘦。

録自毛本,亦見王輯。《粹編》卷一以爲黄魯直(庭堅)作。

宴桃源

去歲迷藏花柳,恰恰如今時候。心緖幾曾歡,贏得鏡中消瘦。生受,生受,更被養娘催繡。

録自毛本《山谷詞》最末一首附注,亦見王輯。

昭君怨

隔葉乳鴉聲軟,啼斷日斜陰轉。楊柳小腰肢,畫樓西。  役損風流心眼,眉上新愁無限。極目送雲行,此時情。

録自毛本,原題《春日寓意》,附注:“舊刻趙長卿。”檢汲古閣《宋六十家詞》本趙氏《惜香樂府》無此首。亦見王輯。

生查子

眉黛遠山長,新柳開青眼。樓閣斷霞明,羅幕春寒淺。  杯嫌玉漏遲,燭厭金刀翦。月色忽飛來,花影和簾捲。

録自毛本,原注:“時刻不載。”又見清朱彝尊《詞綜》卷六及王輯。

浣溪沙

青杏園林煮酒香,佳人初試薄羅裳。柳絲摇曳燕飛忙。  乍雨乍晴花易老,閒愁閒悶日偏長。爲誰消瘦減容光。

録自《草堂》卷一,亦見王輯。

菩薩蠻

金風蔌蔌驚黄葉,高樓影轉銀蟾匝。夢斷繡簾垂,月明烏鵲飛。  新愁知幾許,欲似絲千縷。雁已不堪聞,砧聲何處邨。

録自毛本,原注:“時刻不載。”亦見王輯,“絲”作“柳”,依《草堂》卷一改。

憶秦娥

暮雲碧,佳人不見愁如織。愁如織,兩行征雁,數聲羌笛。  錦書難寄西飛翼,無言只是空相憶。空相憶,紗窗月澹,影雙人隻。

録自《詞綜》卷六,亦見王輯。

阮郎歸

春風吹雨繞殘枝,落花無可飛。小池寒緑欲生漪,雨晴還日西。  簾半捲,燕雙歸,諱愁無奈眉。翻身整頓著殘棋,沈吟應劫遲。

録自享帚精舍刊本宋曾慥《樂府雅詞拾遺》卷下。亦見《草堂》卷一及王輯。

畫堂春

東風吹柳日初長,雨餘芳草斜陽。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損紅妝。  寶篆煙消鸞鳳,畫屏雲鎖瀟湘。暮寒微透薄羅裳,無限思量。

録自《粹編》卷四,原注:“《山谷集》有。”又見《花菴》卷四、《草堂》卷一及毛本、王輯。毛本注“或刻山谷年十六作”,文字亦稍有異同。據近人趙萬里輯本宋楊偍《古今詞話》:“少游《畫堂春》:‘雨餘芳草斜陽,杏花零落燕泥香’之句,善於狀景物。至於‘香篆暗銷鸞鳳,畫屏縈遶瀟湘’二句,便含蓄無限思量意思,此其有感而作也。”似此首當屬秦作無疑。

海棠春

流鶯窗外啼聲巧,睡未足,把人驚覺。翠被曉寒輕,寶篆沈煙裊。  宿酲未解宫娥報,道别院笙歌會早。試問海棠花,昨夜開多少。

録自《粹編》卷四。毛本注:“舊刻不載。”亦見王輯。《雅詞拾遺》有此詞,不注作者姓氏。

眼兒媚

樓上黄昏杏花寒,斜月小欄干。一雙燕子,兩行歸雁,畫角聲殘。  綺窗人在東風裏,無語對春閒。也應似舊,盈盈秋水,澹澹春山。

録自《草堂》卷一,亦見王輯。《雅詞拾遺》卷下以爲左與言(譽)作,“斜月”作“新月”,“無語”作“灑淚”。《粹編》卷四亦以爲左作,并注“玉照新志”及“與張濃”等字。

桃源憶故人

碧紗影弄東風曉,一夜海棠開了。枝上數聲啼鳥,妝點知多少。  妒雲恨雨腰肢裊,眉黛不堪重掃。薄倖不來春老,羞帶宜男草。

録自《草堂》卷一。毛本注:“時刻不載。”亦見王輯。《粹編》卷四列在少游“玉樓深鎖薄情種”與山谷“碧天露洗春容浄”二首之間,下注“詩餘”二字。

柳梢青

岸草平沙,吴王故苑,柳裊煙斜。雨後寒輕,風前香軟,春在梨花。  行人一棹天涯,酒醒處、殘陽亂鴉。門外鞦韆,牆頭紅杏,深院誰家。

録自《粹編》卷四。亦見《草堂》卷一及王輯。《花菴》卷九以爲僧仲殊(揮)作,“紅杏”作“紅粉”。

醉鄉春謫藤州作

唤起一聲人悄,衾冷夢寒窗曉。瘴雨過,海棠開,春色又添多少。  社瓮釀成微笑,半破癭瓢共舀。覺傾倒,急投牀,醉鄉廣大人間小。

録自《粹編》卷四,原注:“冷齋夜話。”毛本缺調名,下注:“少游謫藤州,一日醉野人家,作此詞。本集不載,見于地志。或不識舀字,妄改,可笑。”“癭”作“椰”。亦見《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引《冷齋夜話》及王輯,“衾冷”作“衾暖”,“半破”作“半缺”。

西江月

愁黛顰成月淺,啼妝印得花殘。只消鴛枕夜來閒,對鏡心情便懶。  醉帽簷頭風細,征衫袖口香寒。緑江春水寄書難,攜手佳期又晚。

録自《粹編》卷四,“對鏡”誤作“時鏡”。

南歌子贈東坡侍妾朝雲

靄靄凝春態,溶溶媚曉光。何期容易下巫陽,祗恐使君前世是襄王。  暫爲清歌駐,還因暮雨忙。瞥然歸去斷人腸,空使蘭臺公子賦高唐。

録自《粹編》卷五,原注:“靄靄,《詞話》作洩洩。使君,《雌黄》作翰林。”亦見武英殿聚珍版本宋袁文《甕牖閒評》卷五及王輯,“凝”作“迷”,“何期”作“不應”,“使君”作“翰林”,“歸”作“飛”。

其二

夕露霑芳草,斜陽帶遠村。幾聲殘角起譙音,撩亂栖鴉飛舞鬧黄昏。  天共高城遠,香餘繡被温。客程常是可銷魂,怎向人心頭横著箇人人。

《粹編》卷五列此首於“靄靄凝春態”與“樓迥迷雲日”二首之間,應爲一人之作。

其三

樓迥迷雲日,谿深漲曉沙。年來憔悴費鉛華,樓上一天春思浩無涯。  羅帶寬腰素,真珠溜臉霞。海棠開盡柳飛花,薄倖只知游蕩不思家。

録自《粹編》卷五。亦見《雅詞拾遺》卷下及王輯,“曉”作“晚”,“盡”作“過”。

夜游宫

何事東君又去,空滿院落花飛絮。巧燕呢喃向人語,何曾解,説伊家些子事。  況是傷心緖,念箇人久成暌阻。一覺相思夢回處,更那堪聞杜宇。

録自《粹編》卷六。

鷓鴣天

枝上流鶯和淚聞,新啼痕間舊啼痕。一春魚鳥無消息,千里關山勞夢魂。  無一語,對芳尊,安排腸斷到黄昏。甫能炙得鐙兒了,雨打梨花深閉門。

録自《粹編》卷五。毛本注:“舊刻逸。”亦見《草堂》卷二及王輯,“枝”作“枕”。

蝶戀花

鐘送黄昏雞報曉。昏曉相催,世事何時了。萬苦千愁人自老,春來依舊生芳草。  忙處人多閒處少。閒處光陰,幾箇人知道。獨上小樓雲杳杳,天涯一點青山小。

録自《粹編》卷七,題作《感舊》。亦見《草堂》卷三及王輯。《花菴》卷三以爲王晉卿(詵)作,“萬苦”作“萬恨”,“小樓”作“高樓”。

其二

曉日窺軒雙燕語。似與佳人,共惜春將暮。屈指豔陽都幾許,可無時霎閒風雨。  流水落花無問處。只有飛雲,冉冉來還去。持酒勸雲雲且住,憑君礙斷春歸路。

録自《粹編》卷七,原次“鐘送黄昏雞報曉”一首之後,注:“前人集。”

木蘭花慢

過秦淮曠望,迥瀟灑,絶纖塵。愛清景風蛩,吟鞭醉帽,時度疏林。秋來政情味澹,更一重煙水一重雲。千古行人舊恨,盡應分付今人。  漁邨,望斷衡門。蘆荻浦,雁先聞。對觸目淒涼,紅凋岸蓼,翠減汀蘋。憑高正千嶂黯,便無情到此也銷魂。江月知人念遠,上樓來照黄昏。

録自《粤雅堂叢書》本宋趙聞禮《陽春白雪》卷一。亦見王輯。

青門飲贈妓

風起雲間,雁横天末,嚴城畫角,梅花三奏。塞草西風,凍雲籠月,窗外晓寒輕透。人去香猶在,孤衾長閒餘繡。恨與宵長,一夜薰鑪,添盡香獸。  前事空勞回首。雖夢斷春歸,相思依舊。湘瑟聲沈,庾梅信斷,誰念畫眉人瘦。一句難忘處,怎忍靠耳邊輕咒。任人攀折,可憐又學,章臺楊柳。

録自《粹編》卷十二。

金明池

瓊苑金池,青門紫陌,似雪楊花滿路。雲日澹,天低晝永,過三點兩點細雨。好花枝半出牆頭,似悵望芳草王孫何處。更水繞人家,橋當門巷,燕燕鶯鶯飛舞。  怎得東君長爲主。把緑鬢朱顔,一時留住。佳人唱金衣莫惜,才子倒玉山休訴。況春來倍覺傷心,念故國多情,新年愁苦。縱寶馬嘶風,紅塵拂面,也則尋芳歸去。

録自《草堂》卷五。亦見王輯,“飛舞”作“對舞”,“怎”誤作“乍”,“多情”作“情多”,“也則”作“也只”。

後記

《淮海詞》的本子,我們現在所能見到的,要算三卷本的《淮海居士長短句》爲最好。這個本子是在宋乾道間(公元一一六五至一一七三)杭州刻《淮海集》時附在後面的。它的結集,當然比較早而可靠的成分多。現在故宫博物院和吴縣吴湖帆各藏一個殘本。葉恭綽先生曾把這兩個殘本配合起來,加上一些鈔補葉,攝影精印行世。可惜這影印本,目前也很難買到了!根據葉氏《淮海詞經見各本概要表》,他所見到的,還有明嘉靖己亥(一五三九)張綖武昌刻本、萬曆戊午(一六一八)李之藻高郵刻本、明末段斐君杭州刻本、清康熙辛亥(一六七一)黄儀校本(用毛本校,分上、中、下三卷,有據宋刊《琴趣》的話。這宋刊《淮海琴趣》,已經看不到了!)、乾隆間《四庫全晝》集部《淮海集》寫本、道光丁酉(一八三七)王敬之高郵刻本、同治癸酉(一八七三)秦元慶石公秦氏家塾刻本(一九二二)、朱祖謀上海刻本(實是在南京刻的《彊村叢書》本),這都是由三卷本《淮海長短句》的系統而來的。各本都存詞七十七首,次序也相同。只李、段、秦三本卻有附十七首,三首重見;王本合三卷爲一卷,附補遺二十三首而已。

另有明毛晉常熟刻本(即汲古閣《宋六十家詞》本)。《四庫全書》詞曲類寫本,都作《淮海詞》一卷,詞八十七首。依毛氏跋語,説秦詞“從無的本。余既訂訛搜逸,共得八十七調,集爲一卷”。似乎這個本子是由他輯録而成。但各本所傳的七十七首,毛本一無遺漏,即如誤合“白玉”兩字爲“皇”字,亦沿各本之訛。又《滿庭芳》“曉色雲開”作“晚色雲開”。附注:“今本誤作‘晚兔雲開’,不通。維揚張紞刻《詩餘譜》以意改‘兔’爲‘見’,亦非。按《花菴詞選》作‘晚色雲開’,今從之。”照這段話看來,他不但没有見到過宋刊本,連張綖的本子也不曾看過。還有增出的十首,常是注上“舊刻不載”、“時刻不載”等字樣,不知他所説的“舊刻”和“時刻”究竟是些什麽本子?根據各本對勘的結果,大概他還是採取當日流傳的三卷本,再依各調的字數長短,重新編排一下,加上在别種選本和宋人筆記中鈔撮得來的,湊在一起,换個名稱叫“淮海詞”而已。過去官僚地主以及由官府主持編纂校刻的東西,多假手於一般文人,而文人又多半抱着敷衍的態度去搞,所以這一類的本子,可靠的程度很低。

彊邨本係用曹元忠傳録黄丕烈依宋刊殘帙(即吴湖帆藏本)的舊鈔本,還保存着三卷本的本來面目。但也還有一些錯誤。今依兩個殘宋本和張、毛、王諸本,逐一勘定,或者可以作爲一個比較完善的本子。王敬之翻刻本附有補遺,於各書輯得詞二十三首。現在我又從《花草粹編》續得五首,並依篇幅長短,重行編排次序,供給研讀秦詞者的參考。

一九五六年一月十日龍榆生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