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 并序〔一〕

大曆二年十月十九日〔二〕,夔州别駕元持宅,見臨潁李十二娘舞劍器,壯其蔚跂〔三〕。問其所師,曰:“余,公孫大娘弟子也。”開元五載,余尚童稚〔四〕,記于郾城,觀公孫氏舞劍器、渾脱〔五〕,瀏灕頓挫,獨出冠時〔六〕。自高頭宜春、梨園二伎坊内人洎外供奉舞女〔七〕,曉是舞者,聖文神武皇帝初〔八〕,公孫一人而已!玉貌錦衣,况余白首!今兹弟子,亦匪盛顔〔九〕。既辯其由來,知波瀾莫二〔一〇〕。撫事慷慨〔一一〕,聊爲《劍器行》。昔者吴人張旭,善草書書帖,數嘗于鄴縣見公孫大娘舞西河劍器,自此草書長進〔一二〕,豪蕩感激,即公孫可知矣〔一三〕!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一四〕。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爲之久低昂〔一五〕。㸌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羣帝驂龍翔〔一六〕。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一七〕。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一八〕。臨潁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揚揚〔一九〕。與余問答既有以〔二〇〕,感時撫事增惋傷。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孫劍器初第一〔二一〕。五十年間似反掌,風塵澒洞昏王室〔二二〕。梨園弟子散如烟,女樂餘姿映寒日〔二三〕。金粟堆南木已拱,瞿唐石城草蕭瑟〔二四〕。玳筵急管曲復終,樂極哀來月東出〔二五〕。老夫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愁疾〔二六〕。

〔一〕大曆二年在夔州作。公孫大娘:開元間著名劍器、渾脱舞藝人。《明皇雜録》:“時有公孫大娘者,善劍舞,能爲《鄰里曲》、《裴將軍滿堂勢》、《西河劍器渾脱》。”弟子:即序中李十二娘。劍器:唐代“健舞”之一,亦即“武舞”。表演時舞伎服戎裝,手持旗劍。司空圖《劍器詩》:“樓下公孫昔擅場,空教女子愛軍裝。”姚合《劍器詞》:“揮劍龍纏臂,開旗火滿身。”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釋舞劍器爲舞雙劍。一說係用丈餘綵綢結兩頭,雙手執之而舞,見清桂馥《札樸》。杜甫此詩係觀劍器舞而“感時撫事”之作。不僅描敍唐代卓絶舞技,亦且抒發自開元、天寶以來五十年間國家興亡、社會動亂的感慨。

〔二〕大曆二年:黄生云:“觀舞細事爾,序首特紀歲月,蓋與開元三年句打照;并與詩中五十年間句針綫。無數今昔之悲,盛衰之感,俱于紀年見之。”

〔三〕别駕:州刺史的佐吏,隨刺史巡行時得别乘一車,故稱。元持:生平事蹟不詳,當時任夔州别駕。臨潁:縣名,故城在今河南省臨潁縣西北,唐代屬許州。壯:傾賞(其壯觀)。蔚跂:光采蔚然,舉步凌厲奮發之狀。

〔四〕開元五載(七一五):應作“開元五年”,唐玄宗于天寶三年始改“年”爲“載”。開元五年杜甫六歲,故云“尚童稚”。一本作三載,錢謙益云:“公七齡思即壯,六齒觀劍似無不可。”但開元三年杜甫僅四歲,似太早。

〔五〕郾城:縣名,即今河南省郾城縣,唐代屬許州。渾脱(tuó):本指一種用烏羊毛制的氈帽,《新唐書·五行志》:“(太宗時),太尉長孫無忌以烏羊毛爲渾脱氈帽,人多效之,謂之‘趙公渾脱。’而演以爲舞。”按,此指西域傳入之渾脱舞。帽與舞之關係難以確攷。有名的《蘇幕遮》亦爲渾脱舞之一種。劍器渾脱,即劍器與渾脱合舞。

〔六〕瀏灕:流旋輕逸貌。頓挫:高下回旋摇曳有致貌。獨出:猶“特出”。冠時:超越一時。《錢註杜詩》引《明皇雜録》:“妍妙皆冠于時。”

〔七〕高頭:前頭,常在皇帝前之意。宜春、梨園:唐時皇家的歌舞班子。伎坊:即教坊,教習音樂歌舞的機構。《雍録》卷九:“開元二年(七一四),置教坊于蓬萊宫,上自教法曲,謂之梨園弟子。……至天寶中,即東宫置宜春北苑,命宫女數百人爲梨園弟子。”又崔令欽《教坊記》:“西京右教坊在光宅坊,左教坊在延政坊,右多善歌,左多工舞。……妓女入宜春院,謂之‘内人’,亦曰‘前頭人’”。洎(jì):及。外供奉:除宜春院、梨園以外,居住在宫外,隨時入宫承應娱樂的舞女官妓。此句一本無“舞女”二字。

〔八〕聖文神武皇帝:指玄宗。《舊唐書·玄宗紀》:“開元二十七年己巳,加尊號爲開元聖文神武皇帝”。從此年至天寶十二載,共爲玄宗加尊號四次,每次都有“聖文神武”稱號。

〔九〕玉貌錦衣:寫公孫大娘容貌美麗,衣服華豔。錦,一本作“繡”。况余白首:一說“况余”應爲“晚余”之脱文。又一說應作“恍余”。但作“况今余(杜甫)已白首,六歲時所見之公孫大娘更已不在人世矣”解,亦可通。匪:同“非”。盛顔:年輕時的容貌。

〔一〇〕由來:來歷。波瀾莫二:言既知其師承淵源,可知其舞技與公孫大娘一脈相承。

〔一一〕撫事:追念往事。慷慨:亦作“忼慨”。《古詩十九首》:“一彈再三嘆,慷慨有餘哀。”

〔一二〕張旭:見前《飲中八仙歌》注。鄴縣:故城在今河北省臨漳縣西。西河劍器:舞曲名。崔令欽《教坊記》:“曲名有《西河劍器》、《西河獅子》……”。西河:應是地名。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立部伎:“西河,疑即河西或河湟之異稱,乃與西域交通之孔道。……皆足明此伎實源出西胡也。”又據南卓《羯鼓録》:“太簇角有《西河》、《獅子》等曲。”則《西河》又自爲一種舞曲。録以備攷。草書長進:草書書法大有提高。李肇《國史補》卷上:“旭嘗言:始吾見公主擔夫爭路,而得筆法之意。後見公孫氏舞劍器,而得其神。”

〔一三〕豪蕩感激:言其書法豪放跌蕩,係受公孫大娘舞姿之感染。即:猶則。言其舞姿尚能感激(感染而誘發之)張旭,則公孫大娘劍器舞之豪蕩動人也可想而知。

〔一四〕動四方:轟動天下。

〔一五〕如山:言觀衆環集之多而專注不動。色沮喪:失色、變色。言舞姿驚心動魄。低昂:高低易位。言舞姿變化莫測,使人目眩,似天地亦爲之震動。

〔一六〕㸌(huò):光芒閃爍貌。羿射九日:古代神話,帝堯時天有十日,草木枯死。有窮國君后羿,善射,射落其九。《楚辭·天問》王逸注:“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烏皆死,墜其羽翼。”矯:矯健,飛騰。羣帝:即羣仙。帝,以稱神之尊者。驂(cān)龍翔:駕龍飛翔。

〔一七〕雷霆:雷聲轟鳴。形容爲劍器舞伴奏的鼓樂聲。罷:舞終。凝清光:當指劍光,言舞罷劍光凝固,如江波澄息。

〔一八〕絳唇:指美貌。珠袖:指舞蹈。兩寂寞:人與舞俱亡。傳芬芳:指李十二娘傳公孫大娘的精妙舞技。

〔一九〕臨潁美人:指李十二娘。白帝:即白帝城,指夔州。神揚揚:神采飛揚,指舞技之妙。

〔二〇〕與余問答:指詩序中之問答。既有以:有根由,有名師傳授。即序中所謂“辯其由來”。

〔二一〕先帝:指玄宗。初:本。

〔二二〕五十年間:即從開元五年(七一七)至大曆二年(七六七),凡五十年。反掌:喻時流之速。澒洞:見前《自京赴奉先縣詠懷》注。句意爲安、史之亂使唐王朝形勢危急。

〔二三〕梨園句:指京師樂工舞伎多流落江南各地。餘姿:言李十二娘猶有開元盛世的歌舞風姿。寒日:杜甫觀舞作詩時值十月。餘姿與寒日相映,暗含日暮途窮之意。

〔二四〕金粟堆:即金粟山,在今陝西省蒲城縣東北二十五里,玄宗陵墓在其上,號泰陵。《大清一統志》:“陝西同州府:明皇泰陵在蒲城縣。《唐書·地理志》:在奉先縣東北二十里金粟山。”拱:雙手合抱。玄宗死于寶應元年(七六二),據《舊唐書·玄宗紀》載:“以廣德元年(七六三)三月辛酉,葬于泰陵。”至此已逾四年。瞿唐石城:指夔州。草:一本作“暮”。

〔二五〕玳筵:玳瑁裝飾的筵席。形容宴席的豐盛。筵,一本作“弦”。樂極哀來:言觀舞既罷,撫往事而生悲。

〔二六〕老夫句:言離元持宅後,心緒茫然,不知往何處去。足繭:脚掌下生的厚皮。疾:一本作“寂”。仇兆鰲云:“足繭行遲,反疾其疾,臨去而不忍其去也。”

冬至〔一〕

年年至日長爲客,忽忽窮愁泥殺人〔二〕。江上形容吾獨老,天涯風俗自相親〔三〕。杖藜雪後臨丹壑,鳴玉朝來散紫宸〔四〕。心折此時無一寸,路迷何處是三秦〔五〕?

〔一〕大曆二年冬在夔州作。

〔二〕至日:即冬至日。長爲客:杜甫自乾元二年(七五九)棄官入蜀,至此已經八九年。忽忽:失意貌。司馬遷《報任安書》:“居則忽忽若有所亡”。泥殺人:即纏殺人。泥:見前《遭田父泥飲美嚴中丞》。

〔三〕江上:與下“天涯”均指夔州。涯,一本作“邊”。形容:體態容貌。兩句言久客而容顔老去,但亦因久客而能適應異地風俗。

〔四〕丹壑:紅色的山谷。丹,山石、泥土及秋後楓葉的紅色。鳴玉:馬行走時玉珂動摇碰撞作響。玉,指玉珂,馬勒上的裝飾物。紫宸:唐大明宫紫宸殿。兩句謂當雪後扶杖臨丹壑之際,正長安百官從紫宸殿散朝之時。寫身在夔州,心懷朝廷。

〔五〕心折:猶“心碎”。一寸:即方寸,指心。心已折碎,故言“無一寸”。路迷:形容路途遥遠。是:一本作“見”。三秦:陝西關中地區。此指長安。秦末,項羽入函谷關,將關中地區分封予秦三降將,故稱“三秦”。

暮歸〔一〕

霜黄碧梧白鶴棲,城上擊柝復烏啼〔二〕。客子入門月皎皎,誰家搗練風凄凄〔三〕。南渡桂水闕舟楫,北歸秦川多鼓鞞〔四〕。年過半百不稱意,明日看雲還杖藜〔五〕。

〔一〕大曆三年(七六八)秋在江陵所作。杜甫于是年正月自夔州出峽,寓居江陵之公安縣。

〔二〕黄:用作動詞,即染黄意。擊柝(tuò):打更。柝,巡夜打更用的木梆。烏啼:暗喻時已逾子夜。陳後主《烏棲曲》:“烏啼漢没天應曙。”

〔三〕客子:杜甫自稱。皎皎:光明貌。《古詩十九首》:“明月何皎皎。”搗練:用木杵捶平絹帛,以便縫制寒衣。參見前《擣衣》注。凄凄:寒涼貌。《詩·鄭風·風雨》:“風雨凄凄。”兩句寫深夜歸來時所見所聞。

〔四〕桂水:在今湖南省郴縣西,位於江陵之南。闕舟楫:猶孟浩然《臨洞庭》“欲濟無舟楫”意。闕:同“缺”。又張衡《四愁詩》:“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從之湘水深。”此化用其意。秦川:見前《樂遊園歌》注。秦:一本作“洛”,非。鼓鞞:指戰爭。《通鑑》卷二二四:“(大曆三年)八月壬戌,吐蕃十萬衆寇靈武。丁卯,吐蕃尚贊摩二萬衆寇邠州,京師戒嚴。”

〔五〕稱意:如意。明日句:言明日亦仍只能如今日之閑遊看雲。黄生云:“起一‘復’字,結一‘還’字,見日日如此,皆無可奈何之詞。”

江漢〔一〕

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二〕。片雲天共遠,永夜月同孤〔三〕。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四〕。古來存老馬,不必取長途〔五〕。

〔一〕大曆三年秋漂泊于江陵時所作。用首二字爲題。江漢:長江、漢水。江陵屬江漢流域地。

〔二〕腐儒:見前《賓至》注。

〔三〕片雲兩句:言與片雲共在遠天,與孤月同處長夜。

〔四〕落日:喻年歲迫近晚景。蘇:一本作“疏”。以上四句,眼前景與心中情相交融,趙汸曰:“情景混合入化。”

〔五〕存:收養。老馬:杜甫自喻。《韓非子·說林上》:“管仲、隰朋從于桓公伐孤竹,春往冬返,迷惑失道,管仲曰:‘老馬之智可用也。’乃放老馬而隨之,遂得道。”兩句言應取老馬識途之智,不必取長途奔馳之力。張遠云:“全首是‘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意。”

公安送韋二少府匡贊〔一〕

逍遥公後世多賢,送爾維舟惜此筵〔二〕。念我能書數字至,將詩不必萬人傳〔三〕。時危兵革黄塵裏,日短江湖白髮前〔四〕。古往今來皆涕淚,斷腸分手各風烟。

〔一〕大曆三年晚秋漂泊于公安縣時所作。少府:唐人稱縣尉曰“少府”。韋匡贊:排行第二,生平不詳。或即公安縣尉,將解任,至杜甫船上看望并辭行,故杜甫作此詩以惜别。

〔二〕逍遥公:指韋匡贊的祖先北周韋夐與唐初韋嗣立。韋夐,北周時人。《北史》本傳:“夐養高不仕,……所居之宅,枕帶林泉。夐對翫琴書,蕭然自逸。……明帝即位,禮敬愈厚,……號之曰逍遥公。”韋嗣立,中宗時人。《舊唐書》本傳:“(中宗)封嗣立爲逍遥公,名其所居爲清虚原、幽棲谷。”韋氏九房,以夐後爲逍遥公房,嗣立後爲小逍遥公房。維舟:繫舟。惜此筵:此,一本作“别”。後會難期,故惜此筵。

〔三〕念我兩句:言如蒙思念,盼常惠數行書;攜去之詩,不可傳示他人。杜甫詩多譏諷時政,故有此囑。能書,一本作“常能”。

〔四〕時危句:指是年八月吐蕃兵十萬寇靈武、邠州事。日短:喻自己之衰暮。江湖:漂泊江湖。

曉發公安〔一〕

北城擊柝復欲罷,東方明星亦不遲〔二〕。鄰鷄野哭如昨日,物色生態能幾時〔三〕?舟楫眇然自此去,江湖遠適無前期〔四〕。出門轉眄已陳跡,藥餌扶吾隨所之〔五〕。

〔一〕大曆三年冬末離公安往岳陽時所作。原注:“數月憩息此縣。”杜甫于大曆三年秋天來公安,冬末離去。

〔二〕擊柝:見前《暮歸》注。欲罷(pí):將停歇。上着一“復”字,言已經飽聽。明星:即金星。早晨出自東方,稱“啓明”;夜晚見于西方,稱“長庚”。柝聲方停,啓明星即出,故云“亦不遲”。

〔三〕鄰鷄句:言鄰鷄曉唱與原野間哭聲相間,一如昨日。物色:指自然間各種生物。生態:生機勃勃之態。一本作“生生”。時值冬末,草木皆已枯萎,故有此嘆。

〔四〕眇然:遥遠貌。眇,通“渺”。無前期:無預期之目的地。兩句言從此遠涉江湖,漂泊無定。

〔五〕轉眄(miǎn):轉眼,瞬間。陳跡:舊事。言一經離此,則眼前公安之景即成陳跡。扶:陪隨、維護。杜甫是年已五十七歲,百病纏身,不離藥物。隨所之:隨處飄蕩。

夜聞觱篥〔一〕

夜聞觱篥滄江上,衰年側耳情所嚮〔二〕。鄰舟一聽多感傷,塞曲三更欻悲壯〔三〕。積雪飛霜此夜寒,孤燈急管復風湍〔四〕。君知天地干戈滿,不見江湖行路難〔五〕。

〔一〕大曆三年暮冬泊舟于岳州(今湖南省岳陽縣)時所作。觱篥(bì lì):古樂器。段安節《樂府雜録》:“觱篥,本龜兹國(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庫車縣一帶)樂也,亦名悲篥。”以竹爲管,以蘆爲首,其聲悲栗,有類于笳。一說,觱篥即笳管。

〔二〕滄江:指長江。情:黄生注:“‘情’字疑作‘尋’。”情所向:即尋所向。與白居易琵琶行》:“忽聞水上琵琶聲,……尋聲暗問彈者誰?”同意。仇兆鰲云:“情所嚮,謂旅情頓起。”兩說均可通。

〔三〕塞曲:邊塞之曲。指鄰舟觱篥所吹之曲。

〔四〕急管:指觱篥急促的節奏。風湍:風吹浪濤奔湍。一本作“奔湍”。

〔五〕君:指吹觱篥者。干戈滿,指當時吐蕃多次進擾,商州、幽州等地有戰亂,桂州少數民族起事,成都楊子琳反復叛亂等。行路難:指自己漂泊江湖之苦。兩句爲一篇之骨。

歲晏行〔一〕

歲云暮矣多北風,瀟湘洞庭白雪中〔二〕。漁父天寒網罟凍,莫徭射雁鳴桑弓〔三〕。去年米貴闕軍食,今年米賤大傷農〔四〕。高馬達官厭酒肉,此輩杼柚茅茨空〔五〕。楚人重魚不重鳥,汝休枉殺南飛鴻〔六〕。况聞處處鬻男女,割慈忍愛還租庸〔七〕。往日用錢捉私鑄,今許鉛鐵和青銅〔八〕。刻泥爲之最易得,好惡不合長相蒙〔九〕!萬國城頭吹畫角,此曲哀怨何時終〔一〇〕?

〔一〕大曆三年冬,流寓岳州時所作。歲晏:即歲暮。

〔二〕歲云暮:歲暮。云,語助詞,無義。《詩·小雅·小明》:“歲聿云暮,采蕭穫菽。”瀟、湘:見前《病橘》注。洞庭:見前《虎牙行》注。湘江在岳陽入洞庭湖。雪:一本作“雲”。

〔三〕罟(gǔ):即網。莫徭:雜居于長沙一帶的少數民族。《隋書·地理志》下:“長沙郡,又雜有夷蜑(dán),名曰莫徭。自云其先祖有功,常免徭役,故以爲名。”桑弓:桑木制的弓。莫徭人善射,冬季以射獵爲生。弓發射時有聲,故云“鳴”。

〔四〕去年句:據《舊唐書·代宗紀》:“大曆二年十月,減京官職田三分之一,給軍糧。十一月,率百官、京城士庶,出錢以助軍。”今年句:當時户調須繳錢幣,農民賣米换錢,米價被抑,故傷農。

〔五〕高馬:高頭大馬,達官貴人所騎。厭:同“饜”,飽膩。此輩:指農民、漁父、獵人。杼柚:織布機。茅茨:即茅屋。《詩·小雅·大東》:“小東大東,杼柚其空。”句意言貧民織機上的織物亦被搜括一空。

〔六〕重魚不重鳥:仇註引《風俗通義》:“吴楚之人嗜魚鹽,不重禽獸之肉。”汝:指莫徭獵手。

〔七〕鬻(yù):賣。租庸:唐代賦税制度,納糧爲“租”,服勞役或繳綾絹代役爲“庸”。《舊唐書·楊炎傳》:至德後“科歛之名凡數百,廢者不削,重者不去,新舊仍積,不知其涯。百姓受命而供之,瀝膏血,鬻親愛,旬輸月送無休息。”

〔八〕捉私鑄:捕捉私自鑄錢者。《舊唐書·食貨志》載:唐初有“盜鑄者論死,没其家屬”之令。今許:一本作“今來”。此句言錢法大壞,惡錢盛行。

〔九〕刻泥爲之:用陶泥刻成錢模子。好惡:指好錢及惡錢。蒙:蒙混。《舊唐書·食貨志》:“(天寶)數載之後,……富商姦人漸收好錢,潛將往江淮之南,每錢貨得私鑄惡者五文,假託官錢,將入京私用。”兩句言惡錢易鑄,蒙混害人,應禁絶濫鑄。

〔一〇〕萬國句:喻天下用兵不休。畫角,加彩繪的號角。此曲:指畫角所吹樂曲,兼指自己傷時憂世的詩歌。

登岳陽樓〔一〕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吴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二〕。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三〕。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四〕。

〔一〕大曆三年十二月在岳州時作。岳陽樓:岳陽城西門樓。《太平寰宇記》:“江南西道岳州巴陵縣:岳陽樓……:城西門樓也。唐開元四年中書令張說除守此州,每與才士登樓賦詩,自爾名著。”岳陽樓下臨洞庭湖。此詩爲登樓所賦。

〔二〕吴楚:古代吴國、楚國地區,即今江蘇、浙江、安徽、江西、湖北、湖南等地。坼(chè):分裂,此作“分界”解。言東吴南楚,在此分界。形容洞庭湖之大,跨有吴楚。乾坤:指日月。日夜浮:《水經·湘水注》:“(洞庭)湖水廣圓五百餘里,日月若出没于其中。”

〔三〕老病:杜甫是年五十七歲,先後患有肺病、惡性瘧疾、風痹、右臂偏枯等病。有孤舟:“有”猶“在”。顔延之《車駕幸京口侍游蒜山作》:“嶽濱有和會,祥習在卜征。”“有”與“在”互文同義。徐陵《内園逐涼》“昔有北山北。”謂昔在北山之北。杜甫《贈李白》:“亦有梁宋游。”有,一本作“在”,均可證。

〔四〕戎馬句:言京城之北邊防緊急。《通鑑》卷二二四:大曆三年“八月壬戌,吐蕃十萬衆寇靈武吐。丁卯,蕃尚贊摩二萬衆寇邠州,京師戒嚴;邠寧節度使馬璘擊破之。……九月壬申,命郭子儀將兵五萬屯奉天,以備吐蕃。……壬午,朔方騎將白元光擊吐蕃,破之。壬辰,元光又破吐蕃二萬衆于靈武。鳳翔節度使李抱玉使右軍都將臨洮李晟將兵……屠吐蕃,定秦堡,焚其積聚,虜堡帥慕容谷種而還。吐蕃聞之,釋靈州之圍而去。戊戌,京師解嚴。……十一月……郭子儀還河中。元載(當時宰相)以吐蕃連歲入寇,馬璘以四鎮兵屯邠寧,力不能拒。……而使子儀以朔方兵鎮邠州。”憑軒:依欄。王粲《登樓賦》:“憑軒檻以遥望兮。”涕泗:《詩·陳風·澤陂》:“涕泗滂沱”。《傳》曰:“自目曰涕,自鼻曰泗”。言憂時而不禁愴然涕淚。

南征〔一〕

春岸桃花水,雲帆楓樹林〔二〕。偷生長避地,適遠更霑襟〔三〕。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四〕。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五〕!

〔一〕此詩於大曆四年(七六九)春,自岳州赴潭州(長沙)時所作。潭州在岳州南,故題名“南征”。

〔二〕桃花水:指桃汛,亦稱春汛,三月漲水。楊慎云:“桃水,用秦人桃源事。”兩句言乘船於春汛中駛過楓林。

〔三〕避地:避難于異地。適:往。

〔四〕君恩:指代宗之恩。代宗曾對他兩次授官(補京兆功曹及檢校工部員外郎)。

〔五〕百年兩句:意本《古詩十九首》“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祠南夕望〔一〕

百丈牽江色,孤舟泛日斜〔二〕。興來猶杖屨,目斷更雲沙〔三〕。山鬼迷春竹,湘娥倚暮花〔四〕。湖南清絶地,萬古一長嗟〔五〕。

〔一〕大曆四年春,杜甫自岳州乘船赴潭州,途經湘陰縣,謁湘夫人祠,寫有《湘夫人祠》詩。次夕,船至祠南,登岸回望,又寫成此詩。

〔二〕百丈:用竹篾編成的縴纜。兩句言孤舟於日斜之時,行於江上;縴拉船行,泛動江水。

〔三〕杖屨(jù):柺杖與鞋。喻扶杖曳屨,登岸閑步。目斷:望盡之處。兩句寫乘興登岸回望湘祠,目光却爲浮雲及沙汀所隔。

〔四〕山鬼:屈原《九歌·山鬼》所寫的山中女神。《山鬼》中有“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句。詩人見春竹而想像山鬼在竹林中時隱時現。湘娥:湘妃,見前《渼陂行》注。即屈原《九歌》中《湘君》、《湘夫人》兩章所寫的湘水女神。《湘君》中有“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之句,詩人見暮花而想像湘妃正倚花而立。

〔五〕湖南:洞庭湖之南。清絶:清幽絶塵。萬古句:係仰弔屈原。屈原當年爲民生之多艱而太息掩泣,詩人亦有同感而長嗟。此詩係因湘夫人祠而思及《楚辭》,由《楚辭》而思及屈原,由思古之幽情而及眼前遭遇。内涵豐富而不著痕跡。黄生云:“此近體中,弔屈原賦也,結亦自喻。”

遣遇〔一〕

磬折辭主人〔二〕,開帆駕洪濤。春水滿南國,朱崖雲日高〔三〕。舟子廢寢食,飄風爭所操〔四〕。我行匪利涉,謝爾從者勞〔五〕。石間采蕨女,鬻市輸官曹〔六〕。丈夫死百役,暮返空村號〔七〕。聞見事略同,刻剥及錐刀〔八〕。貴人豈不仁,視汝如莠蒿〔九〕。索錢多門户,喪亂紛嗷嗷〔一〇〕。奈何黠吏徒,漁奪成逋逃〔一一〕。自喜遂生理,花時甘緼袍〔一二〕。

〔一〕大曆四年春由岳州至潭州途中作。黄生云:“題曰‘遣遇’,謂雖遇風濤之險,猶得遂其生理,不若迫于征役者,有死亡離散之悲,故以此自遣也。”

〔二〕磬:一種玉或石質的屈形打擊樂器。磬折:形容彎腰作揖如磬之彎曲,以表示恭敬。主人:當指岳陽守裴使君,杜甫在岳陽有《陪裴使君登岳陽樓》詩。

〔三〕朱崖:湘江中丹岩。《湘中記》:“湘水至清,雖深五、六丈,見底了了。……白沙如霜雪,赤崖如朝霞”。

〔四〕飄風:旋風。所操:所駕之船。兩句言船夫廢寢忘食,駕船與風浪搏鬥。

〔五〕匪:同“非”。利涉:此處作“順利航行”解。從者:指操舟者。

〔六〕蕨:鳳尾蕨科多年生草本,春生嫩葉,卷曲如拳,可作菜食。鬻市:上市出賣。市,一本作“菜”。官曹:官府。官府分曹辦事,故稱。

〔七〕丈夫:采蕨女之夫。死百役:在各種徭役中被折磨而死。空村:荒村。號:號哭。

〔八〕聞見:所聞所見。略同:大致相同。錐刀:喻事物之微小者。言官府殘酷剥削,無孔不入,錐刀之微,亦須抽税。

〔九〕莠蒿:猶言“草芥”。視民如草芥,則貴人之仁可知。

〔一〇〕索錢:收税。門户:名目。嗷嗷:啼饑號寒之聲。

〔一一〕黠(xiá):奸狡。漁奪:侵吞掠奪如漁人之捕魚唯恐有漏網者。成逋(bū)逃:造成人民逃亡避難。

〔一二〕自喜兩句:言與被凌虐之百姓相比,仍能得以存活,已屬慶幸,春暖尚著緼袍亦所甘心矣。花時:花發之時,指春天。緼(yùn)袍:舊綿衣,以舊綿雜亂麻爲絮的袍子。甘:一本作“貰”。

解憂〔一〕

減米散同舟,路難思共濟〔二〕。向來雲濤盤〔三〕,衆力亦不細。呀坑瞥眼過,飛櫓本無蒂〔四〕。得失瞬息間,致遠宜恐泥〔五〕。百慮視安危,分明曩賢計〔六〕。兹理庶可廣,拳拳期勿替〔七〕。

〔一〕大曆四年由岳州去潭州時所作。途中過一險灘,賴衆人之力得以脱險,故題爲“解憂”。

〔二〕減米:減餐。散同舟:分予同舟之人。路難:世路艱難。共濟:“同舟共濟”之略詞。濟,原爲“渡越”之意,此處作互助以度困難解。

〔三〕向來:猶“適繞”。事後追敍之詞。雲濤盤:險灘處波浪汹湧,有如雲濤盤轉。

〔四〕呀坑:旋渦中出現之深坑,如口之張開,故稱。坑,一作“帆”,又作“吭”。飛櫓:形容船行急速。兩句言船隻如無根蒂,迅速渡過險渦。以上六句寫同舟共濟的情况。

〔五〕得失:指生死。致遠句:語出《論語·子張》:“子夏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爲也’。”原指小道不足以行遠。此處言雖暫免危難,但涉遠恐將仍有阻滯。

〔六〕百慮:喻考慮周詳。視安危:視安若危,即“居安思危”之意。曩賢:前賢。言前賢均主張“安不忘危,治不忘亂”。

〔七〕庶可廣:差堪推廣。拳拳句:用《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之意。拳拳,專心貌。替:廢棄。期勿替,希望永不墜失。

宿花石戍〔一〕

午辭空靈岑,夕得花石戍〔二〕。岸疏開闢水,木雜古今樹〔三〕。地蒸南風盛,春熱西日暮〔四〕。四序本平分,氣候何回互〔五〕?茫茫天地間,理亂豈恒數〔六〕?繫舟盤籐輪,杖策古樵路〔七〕。罷人不在村,野圃泉自注〔八〕。柴扉雖蕪没,農器尚牢固〔九〕。山東殘逆氣,吴楚守王度〔一〇〕。誰能叩君門,下令減征賦〔一一〕?

〔一〕此詩係大曆四年春初抵潭州時所作。花石戍:故址在今湖南省湘潭縣西一百六十里。戍,軍隊守衞之所。《新唐書·地理志》:“長沙有渌口、花石二戍”。

〔二〕空靈:峽名,又稱“空泠峽”,在湘潭縣西。《水經·湘水注》:“湘水又北逕建寧縣,有空泠峽,驚浪雷奔,濬同三峽”。岑:山小而高曰“岑”。得:到達。

〔三〕疏:通。開闢水:開天闢地時即有之水。水,一本作“山”。雜:間錯。句意言古木新樹夾雜而生。

〔四〕地蒸:地氣蒸騰,言南風盛吹而氣候炎熱。春熱句:言春令燠熱,西天落日甚晚。

〔五〕四序:四季運行順序。平分:指春暖、夏熱、秋涼、冬寒,氣候隨季節而均分。《九辯》:“皇天平分四時兮,竊獨悲此凛秋”。回互:混雜交錯。言時當春令而氣候蒸熱,與時序相背。

〔六〕地,一本作“造”。間,一作“開”。理亂:治亂。恒數:常規、定則。兩句言天地間氣候尚且參差不齊,人世治亂豈能有定則?

〔七〕盤籐輪:仇兆鰲注以爲“舟纜盤岸,圓若籐輪”,籐輪係形容纜繩的盤繞。或謂輪係南方田間灌水車輪,經久不用,已被葛籐盤繞。兩說均可通。古樵路:向日由樵夫踐踏成的荒僻小徑。

〔八〕罷(pí)人:疲困之人,指爲徵歛所苦之百姓。不在村:言逃亡一空。野圃:無人管理之荒園。泉自注:引水灌圃,水足即堵,導至他處。此因無人管理,故泉水不斷流注。

〔九〕柴扉句:柴門被野草掩没,形容人民逃亡已久。以上六句寫農村殘破荒涼景象。爲捨舟登岸所見。

〔一〇〕山東:崤山、函谷以東。此句言河北諸降將擁兵割據,仍有叛逆之心。殘:猶“餘”。吴、楚:見前《登岳陽樓》注。王度:王朝法度。言外之意爲吴楚雖無叛亂迹象,但人民却苦于横徵暴歛。

〔一一〕叩君門:呈請朝廷。減征賦:據《舊唐書·代宗本紀》:“(大曆三年八月)潭衡水災。(四年)連歲治戎,天下凋瘵,……比屋流散。”可見當時兵亂天災嚴重,民不聊生,故詩人以“減徵賦”爲當務所急,於詩篇中再三呼籲。

清明二首〔一〕(選一)

此身飄泊苦西東,右臂偏枯半耳聾〔二〕。寂寂繫舟雙下淚,悠悠伏枕左書空〔三〕。十年蹴鞠將雛遠,萬里鞦韆習俗同〔四〕。旅雁上雲歸紫塞,家人鑽火用青楓〔五〕。秦城樓閣烟花裏,漢主山河錦繡中〔六〕。春水春來洞庭闊,白蘋愁殺白頭翁〔七〕。

〔一〕此題二章,應是大曆四年三月初至潭州時所作。爲清明節抒懷之詩。兹選其第二首。

〔二〕偏枯:半身不遂。半耳襲:一耳襲聵。集中《復陰》詩:“夔子之國杜陵翁,牙齒半落左耳聾”。可知是左耳已聾。右臂偏枯、左耳襲皆始自夔州。

〔三〕繫舟:繫身于舟中。杜甫出峽後,長期住在船上,以船爲家,故云。伏枕:喻卧病。左:左手。右臂偏枯,故僅能用左手。書空:在空中虚寫字形。見前《對雪》註。

〔四〕十年:指從乾元二年十二月入蜀,至作此詩時整整十年。蹴(cù)鞠:踢球。鞠,皮球。古時清明節的一種遊戲。此喻己身之奔波無定,亦如蹴鞠。將雛:攜帶子女。萬里:極言潭州與長安相距之遠。鞦韆:古時清明節以蕩秋千爲戲。

〔五〕上雲:飛上雲際。紫塞:崔豹古今注·都邑》:“秦築長城,土色皆紫,漢塞亦然,故稱‘紫塞’焉。”此處指長安。鑽火:上古鑽木取火,此泛指取火。舊俗清明節前爲寒食節,家家禁火,故清明須取新火。用青楓:楚地用青楓取火,北方用榆、柳取火,各地習俗不同。兩句暗寓漂泊異鄉,思念長安之意。

〔六〕秦城:亦指長安。烟花:指春日的繁華景色。烟,一本作“鶯”。漢主:喻唐皇。兩句想像京都春日風光。

〔七〕春水春來:指年光遞换。水,一本作“風”。白頭翁:杜甫自謂。兩句言洞庭廣闊,水上白蘋,引起無限愁思。

樓上〔一〕

天地空搔首,頻抽白玉簪〔二〕。皇輿三極北,身事五湖南〔三〕。戀闕勞肝肺,論材愧杞柟〔四〕。亂離難自救,終是老湘潭〔五〕。

〔一〕此詩當係大曆四年秋在潭州所作。

〔二〕天地句:言天地雖大,却無處容身,惟有搔首嘆息而已。頻抽句:王嗣奭云:“白玉簪,蓋朝冠所用。屢思入朝而中止,故云‘頻抽’。”古人蓄髮,頭上插簪綰髮。

〔三〕皇輿:皇帝乘車,指代朝廷。屈原《離騷》:“恐皇輿之敗績”。三極北:地有四極,皇輿在東、西、南三極之北,故云。身事:指身世漂泊。五湖:《史記·河渠書》索隱:“五湖者,郭璞《江賦》云具區、洮滆、彭蠡、青草、洞庭是也。”此專指洞庭湖。潭州在五湖之南,故云。

〔四〕闕:宫門望樓,喻朝廷。論,一本作“掄”。杞、柟:兩種美木,可作棟樑之材。兩句言報國有心,但材不堪用。實係慨詞。

〔五〕老湘潭:老死于湘潭。仇兆鰲云:“戀闕而不才淪棄,既無補于皇輿;亂離而終老湘潭,又無濟于一身,此所以搔首躊蹰耳”。

登舟將適漢陽〔一〕

春宅棄汝去〔二〕,秋帆催客歸。庭蔬尚在眼,浦浪已吹衣〔三〕。生理飄蕩拙,有心遲暮違〔四〕。中原戎馬盛,遠道素書稀〔五〕。塞雁與時集,檣烏終歲飛〔六〕。鹿門自此往,永息漢陰機〔七〕。

〔一〕此詩當係大曆四年初秋在潭州作。漢陽:即今湖北省漢陽縣,由潭州赴襄陽向洛陽,須經此。杜甫欲去漢陽,實未成行。

〔二〕春宅:杜甫是年春二月至潭州後所居之宅。

〔三〕庭蔬:春宅庭前所種蔬菜。浦:指湘江。

〔四〕生理兩句:言漂泊中拙于經營生計,報國之心因衰老而莫遂。

〔五〕遠道:指故鄉。素書:尺素書。古時書信常寫在一尺長的絹帛上,故云。

〔六〕塞雁句:雁爲候鳥,至秋由塞北南來,集于南方。檣烏:帆柱上端所置烏形風標。此喻客舟。終歲飛:指客舟終年飄蕩不停。弦外之音爲塞雁可以按時南來,而自己却欲歸不能,駕舟終年飄蕩。

〔七〕鹿門:見前《冬日有懷李白》注。漢陰機:《莊子·天地篇》:“子貢南遊于楚,反于晉,過漢陰,見一丈人方將爲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子貢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爲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兩句言將由漢陽赴襄陽鹿門山隱居以忘機。杜甫遠祖杜遜(杜預曾孫)隨晉元帝南遷,居襄陽,襄陽本杜甫祖籍,故有歸隱鹿門之想。

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爾遣興,寄遞呈蘇涣侍御〔一〕

久客多枉友朋書,素書一月凡一束〔二〕。虚名但蒙寒暄問,泛愛不救溝壑辱〔三〕。齒落未是無心人,舌存恥作窮途哭〔四〕。道州手札適復至,紙長要自三過讀〔五〕。盈把那須滄海珠?入懷本倚崑山玉〔六〕。撥棄潭州百斛酒,蕪没湘岸千株菊〔七〕。使我晝立煩兒孫,令我夜坐費燈燭〔八〕。憶子初尉永嘉去,紅顔白面花映肉〔九〕。軍符侯印取豈遲,紫燕騄耳行甚速〔一〇〕。聖朝尚飛戰鬥塵,濟世宜引英俊人〔一一〕。黎元愁痛會蘇息,戎狄跋扈徒逡巡〔一二〕。授鉞築壇聞意旨,頽綱漏網期彌綸〔一三〕。郭欽上書見大計,劉毅答詔驚羣臣〔一四〕。他日更僕語不淺,明公論兵氣益振〔一五〕。傾壺簫管動白髮,舞劍霜雪吹青春〔一六〕。宴筵曾語蘇季子,後來傑出雲孫比〔一七〕。茅齋定王城郭門,藥物楚老漁商市〔一八〕。市北肩輿每聯袂,郭南抱甕亦隱几〔一九〕。無數將軍西第成,早作丞相東山起〔二〇〕。鳥雀苦肥秋粟菽,蛟龍欲蟄寒沙水〔二一〕。天下鼓角何時休?陣前部曲終日死〔二二〕!附書與裴因示蘇,此生已愧須人扶。致君堯舜付公等,早據要路思捐軀〔二三〕!

〔一〕大曆四年秋在潭州作。裴道州:即裴虬,時任道州刺史。枉:猶“辱荷”,對他人賜書的敬詞。蘇涣:蜀人,生平事迹見高仲武《中興間氣集》中小傳。時正佐潭州刺史兼御史中丞崔瓘幕。杜甫與之初識,頗稱賞其人其詩。曾作《蘇大侍御訪江浦,賦八韻紀異》詩,詩序云:“蘇大侍御涣,靜者也。旅于江側,不交州府之客,人事都絶久矣。肩輿江浦,忽訪老夫舟楫。……才力素壯,辭句動人。”浦起龍云:“裴之官之始,公嘗有《湘江宴餞》詩。裴到官後,致札來諗,故復作此寄遞。其‘呈蘇涣’者,當餞裴時,涣亦在坐,今作此詩,省憶往事,遂連及之。蓋公自呈蘇,非託裴轉寄,涣亦在潭故也。”

〔二〕素書:見前《登舟將適漢陽》注。

〔三〕寒暄:問寒問暖。泛愛:普愛衆人。用《論語·學而》:“泛愛衆,而親仁”語。此處實指客套的關懷與同情。溝壑辱:流轉于溝壑的屈辱。

〔四〕齒落:據《復陰》詩:“牙齒半落左耳聾”,可知杜甫前此已牙齒半落。無心人:不留心世事之人。舌存:用戰國張儀故事。《史記·張儀列傳》:“(儀)嘗從楚相飲,已而楚相亡璧,門下意張儀,曰:‘儀貧無行,必此盜相君之璧’。共執張儀,掠笞數百,……其妻曰:‘嘻!子毋讀書游說,安得此辱乎?’張儀謂其妻曰:‘視吾舌尚在不?’其妻笑曰:‘舌在也。’儀曰:‘足矣。’”窮途哭:用晉阮籍故事。《晉書》本傳:“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迹所窮,輒慟哭而反。”兩句言齒雖半落,未忘棄濟世之志;三寸之舌雖存,恥作窮途之哭。以上用世俗應酬書信之虚僞,反襯裴虬手札之真誠可貴。

〔五〕三過:三遍。句意言信雖長,内容却真誠感人,故反復閲讀。

〔六〕滄海珠、崑山玉:喻裴虬手札中文辭之精美。兩句言得裴虬之書不必再求滄海之珠,置書在懷如倚崑山之玉。極言珍視之情。

〔七〕撥棄:撇棄。潭州酒:盛弘之《荆州記》卷上:“(長沙郡)酃有酃湖,周迴三里,取湖水爲酒,酒極甘美。”湘岸:湘江岸邊。湘,一本作“瀟”,非。瀟水在今廣西湖南兩省間,非若湘江之流經潭州。蕪没:荒草掩没。兩句意爲既得手札,珍如珠玉,愛不釋手,已無心飲美酒,賞黄花。

〔八〕兒孫:複詞偏義,即兒子。杜甫此時尚無孫子。煩兒孫:站立時久,需兒子扶持。兩句寫閲讀書札,晝夜忘倦。

〔九〕子:指裴虬。初尉永嘉:杜甫居長安時曾作《送裴二虬尉永嘉》詩,時在天寶十三載(七五四)。紅顔句:形容裴虬盛年容貌。

〔一〇〕軍符侯印:指刺史之職。漢至六朝,刺史掌一州軍政大權,並加將軍銜,權位如侯王。惟隋以後權任漸輕,僅等於郡太守。杜甫此處係用古刺史例,以喻裴虬現職。遲:晚。紫燕:即紫燕騮,漢文帝九逸馬之一。《西京雜記》卷二:“文帝自代還,有良馬九匹,皆天下之駿馬也。一名浮雲,一名赤電,一名絶羣,一名逸驃,一名紫燕騮,一名綠螭驄,一名龍子,一名麟駒,一名絶塵,號爲九逸。”騄耳:亦作“騄駬”,周穆王八駿之一。《史記·秦本紀》:“造父以善御幸于周繆王,得驥、温驪、驊騮、騄耳之駟。”行甚速:言裴虬飛黄騰達,升遷極速。

〔一一〕聖朝句:言王朝戰亂未息。引:招致,任用。英俊人:指裴虬。

〔一二〕黎元:猶“黎庶”,百姓。會:定,當。戎狄:古時對西北少數民族之蔑稱。兩句言裴虬當權,百姓苦難定能解除,戎狄雖飛揚跋扈,亦將遲疑不前。

〔一三〕授鉞築壇:喻擔任方面大吏。鉞,大斧,古時大將出征及方面官出使,朝廷築壇授以節鉞。節爲符節,係出使之信物;鉞表示可專刑殺。聞意旨:親領皇帝的意旨。頽綱漏網:喻法制之敗壞而有弊漏者。期:可望。彌綸:彌縫,修補。以上四句贊美裴虬文能經邦,武足戡亂。

〔一四〕郭欽:晉武帝時侍御史。《通鑑》卷八一,太康元年:“侍御史西河郭欽上疏曰:‘戎狄彊獷,歷古爲患。……宜及平吴之威,謀臣猛將之略,漸徙内郡雜胡于邊地,峻四夷出入之防,明先王荒服之制,此萬世之長策也’。”劉毅:晉武帝時官至司隸校尉、尚書左僕射。《晉書》本傳:“(武帝)喟然問毅曰:‘卿以朕方漢何帝也?’對曰:‘可方桓、靈。’帝曰:‘吾雖德不及古人,猶克己爲政;又平吴會,混一天下,方之桓、靈,其已甚乎!’對曰:‘桓、靈賣官,錢入官庫,陛下賣官,錢入私門,以此言之,殆不如也!’帝大笑曰:‘桓、靈之世,不聞此言,今有直臣,故不同也’。”兩句以郭欽之獻大計,劉毅之敢直言,推許裴虬。唐代安、史之亂迄以後回紇、吐蕃等騷擾,均係不善處理邊疆民族之故,代宗性好聚斂,而無直言敢諫之士。故杜甫引此二人,實係切合時事者。

〔一五〕他日:前日。指裴虬赴道州任,路經潭州,當地官員爲之餞行,杜甫即席賦《湘江宴餞裴二端公赴道州》詩之日。更僕:《禮記·儒行》:“遽數之不能終其物,悉數之乃留更僕未可終也。”意爲爲時甚久,侍僕已倦,須更僕輪侍。語不淺:言談投機而深入。明公:指裴虬。氣益振:精神更加焕發。

〔一六〕傾壺:斟酒。簫管:指飲宴時奏樂歌唱。動白髮:引動老年人使之興奮。動,一本作“黑”,又作“理”。霜雪:指劍光。吹青春:形容劍光閃爍,雖春日亦恍若寒氣逼人。

〔一七〕蘇季子:即蘇秦,字季子,戰國時縱横家。此喻蘇涣。雲孫:遠代子孫。《爾雅·釋親》:“仍孫之子爲雲孫。”注:“言輕遠如浮雲。”兩句言宴會中曾與裴虬談及蘇涣,稱之爲蘇秦傑出裔孫。

〔一八〕定王城:即長沙城。西漢景帝子劉發,封長沙王,卒,謚定。故稱。城北有漢長沙定王所築望母台。言蘇涣卜居於長沙。藥物:指賣藥。魚商市:指潭州市集。仇注:“公賣藥魚商市上……。公昔進《三大禮賦》,表中有‘賣藥都市’句,知此處藥物楚老,當屬自謂。”

〔一九〕肩輿:轎。聯袂:攜手。袂,衣袖。抱甕:指抱甕灌園。見前《登舟將適漢陽》注中所引《莊子·天地篇》漢陰丈人“抱甕而出灌”事。隱几:憑几。《莊子·齊物論》:“南郭子綦,隱几而坐。”兩句言或則杜甫乘轎訪蘇涣於市北,攜手同遊,或則蘇涣訪杜甫于城南,一同抱甕灌園,憑几談心。

〔二〇〕無數句:用東漢外戚大將軍梁冀事,喻當時武將競求奢華。《後漢書·梁冀傳》:“冀乃大起第舍,而壽(梁冀妻)亦對街爲宅,殫極土木,互相夸競……。冀又起别第于城西,以納姦亡。”早作句:用東晉高崧諷謝安事。《晉書·謝安傳》:“征西大將軍桓温請爲司馬,將發新亭,朝士咸送。中丞高崧戲之曰:‘卿累違朝旨,高卧東山,諸人每相與言: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蒼生今亦將如卿何?’安甚有媿色。”意爲謝安對朝廷任命尚矜持推讓,而今日文臣謀取高位,竟急不及待。

〔二一〕鳥雀:喻庸人。蛟龍:喻賢士。蟄:蟄伏。兩句以鳥雀因爭食秋熟之粟菽而肥,蛟龍却願蟄伏于寒沙水中,喻庸人高官厚禄、尸位素餐,賢士却終生窮困,沉滯下僚。

〔二二〕部曲:《後漢書·百官志》:“(將軍)其領軍皆有部曲,大將軍營五部,部校尉一人,……部下有曲,曲有軍候一人。”此處指士兵及下級軍官。仇兆鰲云:“鼓角未休,部曲死戰,見多事之秋,非鳥雀庸才所能勝任,而蛟龍奮起,必不終困寒沙也。”

〔二三〕致君堯舜:即《奉贈韋左丞丈》詩:“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句意,見該詩注。公等:指裴虬、蘇涣。早據要路:早登要職。語出《古詩十九首》:“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捐軀:爲國獻身。

客從〔一〕

客從南溟來,遺我泉客珠〔二〕。珠中有隱字,欲辨不成書〔三〕。緘之篋笥久,以俟公家須〔四〕。開視化爲血,哀今徵歛無〔五〕。

〔一〕大曆四年在潭州作。取首二字爲題。以寓言體諷諭横征暴歛,末句顯示主題。杜集有《自平》詩云:“自平中官吕太一,收珠南海千餘日”,亦以南海收珠喻官府掠奪壓榨之酷烈。

〔二〕客、我:皆泛指。南溟:南海。《莊子·逍遥遊》:“南溟者,天地也。”泉客:即鮫人。《述異記》卷上:“鮫人,即泉先也,又名泉客。”又,卷下:“南海中有鮫人室,水居如魚,不廢機織。其眼能泣則出珠”。兩句句法本《古詩十九首》:“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

〔三〕有隱字:隱約似有文字。兩句言似有文字又難辨認字跡。王嗣奭云:“珠中隱字,比民隱莫知。”

〔四〕緘:封藏。篋笥:竹箱,泛指藏物箱籠。俟:等待。須:同“需”,需索,徵斂。

〔五〕徵歛無:無物復可應徵。言小民已被搜括一空。王嗣奭云:“上之所斂,皆小民之血,今併血而無之矣。”

蠶穀行〔一〕

天下郡國向萬城,無有一城無甲兵〔二〕。焉得鑄甲作農器,一寸荒田牛得耕?牛盡耕〔三〕,蠶亦成。不勞烈士淚滂沱,男穀女絲行復歌〔四〕。

〔一〕此詩當係大曆四年在潭州作。時戰爭頻仍,農田荒廢,蠶穀不收,故賦此寄慨。

〔二〕向:將近。甲兵:鎧甲與兵器。喻戰爭。仇兆鰲云:“大曆三年,商州兵馬使劉洽反;幽州兵馬使朱希彩反。四年,廣州人馮崇道、桂州人朱濟時反。又連年吐蕃入寇,所謂‘無有一城無甲兵’也。”

〔三〕牛盡耕:一本“耕”下有“田”字。

〔四〕烈士:有志之士,此指士兵。仇兆鰲云:“必銷兵之後,民始復業,末云烈士,見當時征戍之士即農民耳。”滂沱:雨大貌,此喻淚落如雨。行:猶“作”。行復歌,即且作且歌意。

朱鳳行〔一〕

君不見瀟湘之山衡山高,山巓朱鳳聲嗷嗷〔二〕。側身長顧求其曹,翅垂口噤心甚勞〔三〕。下愍百鳥在羅網,黄雀最小猶難逃〔四〕。願分竹實及螻蟻,盡使鴟梟相怒號〔五〕。

〔一〕大曆四年作。朱鳳:《說文》:“鳳,神鳥也。”古常以喻賢者。《論語·微子》:“鳳兮鳳兮,何德之衰。”邢疏:“知孔子有聖德,故比孔子于鳳。”杜甫亦以朱鳳自喻。

〔二〕瀟湘:泛指今湖南省湘水流域。衡山:即南嶽。在今湖南省衡山縣。巓:一本作“巖”。聲,一本作“鳴”。

〔三〕長顧:引頸四望。曹:同道,一本作“羣”。甚勞,一本作“勞勞”。兩句言孤棲失志。

〔四〕愍:同“憫”,哀憐。兩句亦以鳥喻人,言人民爲賦斂所困。

〔五〕竹實:鳳凰所食,見前《鳳凰台》注。鴟梟(chī xiāo):梟,又作“鴞”,猫頭鷹,舊時被認爲係惡禽,喻貪官惡吏。兩句意爲願分食物予百鳥以至於螻蟻,使咸得生存,而不屑惡鳥之號叫。喻但求造福於民,不惜見嫉於權貴。朱鶴齡云:“劉楨詩:‘鳳凰集南嶽,徊徘孤竹根。豈不長辛苦,羞與黄雀羣?’公詩似取其意而反之。”

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 并序〔一〕

開文書帙中,檢所遺忘,因得故高常侍適往居在成都時高任蜀州刺史人日相憶見寄詩。淚灑行間,讀終篇末〔二〕!自蒙詩,已十餘年;莫記存殁,又六、七年矣〔三〕。老病懷舊,生意可知〔四〕。今海内忘形故人,獨漢中王瑀與昭州敬使君超先在〔五〕。愛而不見〔六〕,情見乎辭。大曆五年正月二十一日,却追酬高公此作,因寄王及敬弟。

自蒙蜀州人日作,不意清詩久零落〔七〕。今晨散帙眼忽開,迸淚幽吟事如昨〔八〕。嗚呼壯士多慷慨,合沓高名動寥廓〔九〕。嘆我悽悽求友篇,感君鬱鬱匡時略〔一〇〕。錦里春光空爛熳,瑶墀侍臣已冥寞〔一一〕。瀟湘水國傍黿鼉,鄠杜秋天失鵰鶚〔一二〕。東西南北更誰論〔一三〕?白首扁舟病獨存。遥拱北辰纏寇盜,欲傾東海洗乾坤〔一四〕。邊塞西羌最充斥,衣冠南渡多崩奔〔一五〕。鼓瑟至今悲帝子,曳裾何處覓王門〔一六〕。文章曹植波瀾闊,服食劉安德業尊〔一七〕。長笛鄰家亂愁思,昭州詞翰與招魂〔一八〕!

〔一〕此詩創作日期見詩序。大曆五年爲七七〇年,時杜甫在潭州。高蜀州:即高適。其時高適已死,詩係酬答高以往贈詩,故云“追酬”。人日:古代習俗,夏曆正月初一日至初七日,各有所屬。《荆楚歲時記》:“按董勛問禮俗曰:正月一日爲鷄,二日爲狗,三日爲羊,四日爲猪,五日爲牛,六日爲馬,七日爲人。”高適寄杜甫詩在上元二年(七六一)正月初七日。

〔二〕帙(zhì):裝書籍文件的套子。高常侍:廣德元年(七六三),高適被召還朝,任刑部侍郎、左散騎常侍。故稱。人日相憶見寄詩:即高適《人日寄杜二拾遺》詩。

〔三〕蒙詩:蒙贈詩。蒙:一本作“枉”。十餘年:高適贈詩距此時方十年。存殁:生死。高適死於永泰元年(七六五),距作此詩近六年。

〔四〕生意:人生的意趣或情懷。自言年老多病,追懷故舊,情懷惡劣。

〔五〕忘形故人:不拘形迹的舊日摯友。漢中王瑀:李瑀,玄宗兄李憲第六子。《新唐書·三宗諸子傳》:“(讓皇帝憲子)瑀,早有才望,偉儀觀。……從帝(玄宗)幸蜀,……封漢中王,山南西道防禦使。”杜集有《戲題上漢中王》三首、《翫月呈漢中王》、《戲作上漢中王》二首及《奉漢中王手札》等詩。敬超先:昭州(今廣西壯族自治區平樂縣)人。使君:古時稱刺史爲使君,杜甫于大曆四年秋在長沙有《湖南送敬十使君適廣陵》詩,當即此人。在:在世。

〔六〕愛而不見:語出《詩·邶風·靜女》:“愛而不見,搔首踟蹰。”

〔七〕久零落:猶“冷落”,即序中所言“遺忘”。

〔八〕開,一本作“明”。迸淚:淚泉迸灑。幽吟:輕聲吟哦。

〔九〕壯士多慷慨:喻高適。《舊唐書》本傳:“適喜言王霸大略,務功名,尚節義,時逢多難,以安危爲己任。”合沓(tà):積聚、蔚凝貌。賈誼《旱雲賦》:“遂積聚而合沓兮,相紛薄而慷慨。”指高適文武才略積久而揚名。寥廓:高遠貌。動寥廓,猶言“震四海”。

〔一〇〕求友篇:求友,語出《詩·小雅·鹿鳴之什·伐木》:“相彼鳥兮,猶求友聲。”此自指在蜀時寄贈高適諸詩,如《寄高使君岑長史》、《酬高使君相贈》及《高使君自成都回》等。詩中多身世凄涼之詞,故云“悽悽”。鬱鬱:盛貌。匡時略:指高適經世之策。見前注〔九〕所引之文。又《舊唐書》本傳載玄宗授適諫議大夫制云:“侍御史高適,……感激懷經濟之略,紛綸贍文雅之才。長策遠圖,可云大體;讜言義色,實爲忠臣”云云。

〔一一〕錦里:即錦官城。見前《蜀相》注。爛熳:光彩鮮明貌。高適曾任蜀州刺史,今已死去,城在人亡,故云“空爛熳”。瑶墀(chí):即玉階,指宫庭殿前。侍臣:高適官終左散騎常侍。冥寞:喻死亡。

〔一二〕瀟湘:見前《朱鳳行》注。傍黿鼉:與黿鼉爲伍,此自傷漂泊湖南,寄居船上。黿鼉:見前《白帝城最高樓》注。鄠(hù)、杜:指長安鄠縣與杜曲,在長安城西南,雕、鶚:兩種猛禽。高適直言急諫,不避權貴,故比作“雕、鶚”。失,嘆其已死。

〔一三〕東西南北:用高適《人日寄杜二拾遺》結句:“愧爾東西南北人。”《禮記·檀弓》上:“今丘也,東西南北之人也。”高適以孔子語喻杜甫處境,今杜甫又取之以爲答。更誰論:言復與何人談論唱酬。

〔一四〕拱:原是圍繞之意,此處作“望”解。北辰:見前《奉送嚴公入朝十韻》注。纏寇盜:爲寇盜所攪擾,指吐蕃連年入寇。洗乾坤:盪平天下戰亂。

〔一五〕西羌:指吐蕃。充斥:多,充滿。大曆三年、四年,吐蕃連連入寇。衣冠南渡:原指西晉末年,北方少數民族侵入,晉元帝渡江,士族也隨之南遷事。此處借指吐蕃入寇,代宗逃往陝州,中原士庶之紛紛避亂南奔。崩奔:山崩海奔,喻避亂逃竄時紛沓慌亂之狀。

〔一六〕鼓瑟:奏瑟。《楚辭·遠遊》:“使湘靈鼓瑟兮”。帝子:《楚辭·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傳說帝舜南遊,死于蒼梧之野,舜之二妃娥皇、女英悲泣,投湘水而死,成爲湘水女神。于風雨晦冥中,常出水面,鼓瑟悲歌。此爲流傳于湘江一帶的神話故事,杜甫因寄詩李瑀,故借此以表對王室多難的感傷。曳裾王門:寄食于王侯門下。曳裾,見前《壯遊》注。此以王門指漢中王李瑀府邸,杜甫想前往投奔,但歸去無路。

〔一七〕曹植:魏宗室,封陳思王。波瀾闊:形容文章思路遼闊,筆力雄健。《三國志·魏書》本傳:“善屬文……言出爲論,下筆成章。”劉安:漢宗室,封淮南王。服食:服食丹藥,道家服食派的一種長生術。《古今注·音樂》篇:“淮南服食求仙,徧禮方士,遂與八公相攜俱去,莫知所在。”德業尊:《史記·淮南衡山列傳》:“淮南王安爲人好讀書鼓琴,不喜弋獵狗馬馳騁,亦欲以行陰德拊循百姓,流譽天下。”曹、劉二人均宗室,故以喻李瑀。

〔一八〕長笛鄰家:用晉向秀思念嵇康事。嵇康被殺後,向秀過其舊宅作《思舊賦》,序云:“余逝將西邁,經其舊廬,于時日薄虞淵,寒冰凄然。鄰人有吹笛者,發聲寥亮,追思曩昔遊宴之好,感音而嘆,故作賦云。”喻自己的思念高適。鄰家,一本作“誰能”。昭州:指敬超先。與:猶“爲”。招魂:即《楚辭·招魂》,宋玉所作。宋玉哀憐屈原忠而斥棄,作《招魂》賦。句意爲自己聞笛而愁思紛亂,不能如向秀之作賦思舊,故望敬超先能代作《招魂》之賦。

江南逢李龜年〔一〕

岐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二〕。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三〕!

〔一〕大曆五年春在潭州作。江南:指江、湘之間。李龜年:唐代著名音樂家。安、史亂後,流落江南。《明皇雜録》:“開元中樂工李龜年、彭年、鶴年兄弟三人,皆有才學盛名。彭年善舞,鶴年、龜年善歌。……其後龜年流落江南,每遇良辰勝景,爲人歌數闋,座中聞之,莫不掩泣罷酒。”杜甫少年時曾在洛陽聽李龜年演唱,此時又在潭州相遇,乃寫詩相贈,抒發今昔盛衰之感。

〔二〕岐王:李範。《舊唐書·睿宗諸子傳》:“惠文太子範,睿宗第四子也。……睿宗踐祚,進封岐王。……範好學工書,雅愛文章之士,士無貴賤,皆盡禮接待。”岐王宅,在東都洛陽尚善坊。杜甫十四歲時,“出游翰墨場”,常在岐王宅見李龜年。崔九:原注:“崔九,即殿中監崔滌,中書令湜之弟。”《舊唐書·崔仁師傳》:“(滌)素與玄宗款密,……用爲秘書監,……後賜名澄。”常出入禁中,與諸王侍宴不讓席。開元十四年卒。崔滌亦有宅在東都洛陽遵化里,杜甫少年時亦常出入其宅第。

〔三〕是:一本作“值”。落花時節:指暮春季節。仇兆鰲云:“此詩撫今思昔,世境之離亂,人情之聚散,皆寓于其中。”

小寒食舟中作〔一〕

佳辰強飲食猶寒,隱几蕭條戴鶡冠〔二〕。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三〕。娟娟戲蝶過閒幔,片片輕鷗下急湍〔四〕。雲白山青萬餘里,愁看直北是長安〔五〕。

〔一〕大曆五年春在潭州作。小寒食:冬至後一百零五天爲寒食,寒食之次日是小寒食,亦即清明節前一日。杜甫到潭州後,未嘗卜居陸上,故詩作于舟中。

〔二〕佳辰:小寒食屬寒食節三日之内,次日即清明,故云“佳辰”。飲,一作“飯”。食猶寒:《荆楚歲時記》:“去冬節一百五日,即有疾風苦雨,謂之寒食,禁火三日,造餳大麥粥。”小寒食在停炊期内,故云“食猶寒”。蕭條:孤悽冷落貌。鶡(hé)冠:隱者之冠。戰國時楚有一隱士,常戴鶡冠,號鶡冠子。此係杜甫以野老自居。

〔三〕春水兩句:意爲春水清澈,藍天映入水中,船似飄浮天上。年老眼花,看花如在霧中。

〔四〕娟娟:美好貌。幔:船艙前布帳。閒,與下句“急”字相對,微風不動之狀。一作“開幔”,非是。片片:形容鷗鳥展翅輕翔。

〔五〕萬餘里:喻潭州與長安相距之遠。《舊唐書·地理志》:潭州長沙郡,“在京師南二千四百四十五里”。直北:正北。直:一本作“西”。

白馬〔一〕

白馬東北來,空鞍貫雙箭〔二〕。可憐馬上郎,意氣今誰見〔三〕?近時主將戮,中夜傷于戰〔四〕。喪亂死多門,嗚呼淚如霰〔五〕。

〔一〕大曆五年四月八日,湖南兵馬使臧玠殺潭州刺史兼湖南都團練觀察使崔瓘,據潭州作亂。事變發生于夜間,杜甫從城中躲亂回船往衡州(今湖南省衡陽市)進發。詩爲此時所作,用首二字爲題。

〔二〕東北來:衡州在潭州西南,故見馬從東北來。空鞍:鞍上無人,言騎者已死于兵亂。貫雙箭:言馬亦受傷。

〔三〕馬上郎:指原騎此馬之戰士。意氣:意態與氣槪。兩句言人已戰死。

〔四〕主將:指崔瓘。崔瓘被殺是實事,此騎馬戰士半夜戰死,爲逆料之詞。

〔五〕多門:猶“多路”,死因非一。仇兆鰲云:“‘喪亂死多門’一語極慘!或死于寇賊,或死于官兵,或死于賦役,或死于饑餒,或死于奔竄流離,或死于寒暑暴露。唯身歷患難,始知其情狀。”霰:雪珠。

逃難〔一〕

五十白頭翁,南北逃世難〔二〕。疏布纏枯骨,奔走苦不暖〔三〕。已衰病方入,四海一塗炭〔四〕。乾坤萬里内,莫見容身畔〔五〕。妻孥復隨我,回首共悲嘆。故國莽丘墟〔六〕,鄰里各分散。歸路從此迷,涕盡湘江岸。

〔一〕大曆五年避臧玠之亂時作。故末句云“涕盡湘江岸”。

〔二〕五十:杜甫于至德元載(七五六)開始逃難,當時四十五歲,“五十”,係舉成數。南北句:北方逃安史之亂,由奉先到過白水、鄜州,又由長安逃回鳳翔,復由華州經秦州、同谷至蜀境。南方則在蜀境逃段子璋、徐知道與崔旰之亂。此時又在湖南逃臧玠之亂。

〔三〕疏布:粗布。枯骨:喻身體衰老瘦弱。不暖:不暇暖席,奔走無寧時。

〔四〕塗炭:泥淖炭火之中,喻處境險惡。塗,通“荼”。

〔五〕畔:疆界,處所。

〔六〕故國:指故鄉。莽:野草叢生。丘墟:廢墟。

聶耒陽以僕阻水,書致酒肉,療饑荒江,詩得代懷,興盡本韻,至縣,呈聶令〔一〕,陸路去方田驛四十里,舟行一日,時屬江漲,泊于方田

耒陽馳尺素,見訪荒江渺〔二〕。義士烈女家,風流吾賢紹〔三〕。昨見狄相孫,許公人倫表〔四〕。前朝翰林後,屈跡縣邑小〔五〕。知我礙湍濤,半旬獲浩溔〔六〕。孤舟增鬱鬱,僻路殊悄悄。側驚猿猱捷,仰羨鸛鶴矯〔七〕。禮過宰肥羊,愁當置清醥〔八〕。麾下殺元戎,湖邊有飛旐〔九〕。人非西諭蜀,興在北坑趙〔一〇〕。方行郴岸靜,未話長沙擾〔一一〕。崔師乞已至,澧卒用矜少〔一二〕。問罪消息真,開顔憩亭沼〔一三〕。

〔一〕大曆五年四月,杜甫避臧玠之亂,自潭州到達衡州,時其舅父崔偉,任郴州(今湖南省郴縣)録事參軍,乃由衡赴郴相依,途徑耒陽方田驛,爲大水所阻,被迫泊舟五日,餱糧不繼。耒陽縣令聶某得知後,派人送信并饋以酒肉。杜甫作此詩酬謝。耒陽:即今湖南省耒陽縣。詩得代懷:作詩以表心情。興盡本韻:言全詩限用本韻,不及其他韻部。按詩中所押,皆《廣韻》三十“小”部韻。至縣:杜甫原擬至耒陽縣面送此詩致謝。實則因水勢浩大,未能成行。呈聶令:聶令姓名無攷。浦起龍云:“題當至此,下疑小註原文,蓋以注明阻水之處耳。”陸路:指自衡州至耒陽方田驛的陸程。

〔二〕渺:形容水漲江闊。

〔三〕義士:指聶政。烈女:指聶政之姊聶嫈。以縣令姓聶,故及於聶姓之古賢人。聶政爲嚴仲子報仇,殺死韓相俠累,毁容自殺,以求不連累親屬。屍暴於市,其姊聶嫈(或作“榮”),伏屍痛哭,死於聶政屍旁以揚其弟義俠之名。事見《史記·刺客列傳》。風流:流風餘韻。吾賢:指聶令。紹:繼續。

〔四〕昨:以往。狄相:指狄仁傑。武則天時任鸞台侍郎同平章事,即宰相,封梁國公。狄相孫:杜甫在夔州時有《寄狄明府博濟》詩云:“梁公曾孫我姨弟”,當指此人。許:推許、贊揚。公:指聶縣令。表:表率。

〔五〕翰林後:聶令前代當有曾任翰林者。屈跡:猶屈就。言大材小用,屈居小縣之令。

〔六〕礙湍濤:爲急水洪濤所阻。半旬:五天。獲:困窘失志貌,此解作動詞“受困”。浩溔(yǎo):水無涯際貌。

〔七〕側驚兩句:言困於大水,舟滯難行,見猿猱鸛鶴之能捷走矯飛,甚爲驚羨。

〔八〕禮過句:言餽贈之禮品勝過肥羊,蓋指牛肉。《舊唐書·杜甫傳》亦謂“牛肉”。愁當句:言知我愁悶,須消遣,故爲我置清酒。醥,清酒。曹植《酒賦》:“蒼梧醥清”。

〔九〕麾下:將帥部屬。元戎:元帥,指崔瓘。此句言崔瓘被臧玠兵所殺。旐(zhào):魂幡,古代喪葬時在棺柩前引路之旗。《爾雅·釋天》:“緇廣充幅,長尋,曰旐。”上“飛”字狀其飄揚。潘岳《寡婦賦》:“飛旐翩以啓路”。這兩句寫臧玠殺崔瓘事。一本此二句在“孤舟增鬱鬱”句前。

〔一〇〕人:杜甫自謂。西諭蜀:用司馬相如出使西蜀作《喻巴蜀檄》事。《漢書》本傳下:“相如爲郎數歲,會唐蒙使略通夜郎、僰中,發巴蜀吏卒千人,郡又多爲發轉漕萬餘人,用軍興法誅其渠率。巴蜀民大驚恐。上聞之,乃遣相如責唐蒙等,因諭告巴蜀民以非上意。”北坑趙:用秦將白起破趙後坑殺降卒事。《史記·白起列傳》:“(趙)括軍敗,卒四十萬人降武安君(白起)。武安君計曰:‘前秦已拔上黨,上黨民不樂爲秦而歸趙。趙卒反覆,非盡殺之,恐爲亂。’乃挾詐而盡阬殺之,遺其小者二百四十人歸趙。前後斬首虜四十五萬人。”興:快意。兩句據朱鶴齡云:“臧玠之徒,非可檄論,必盡阬之乃快耳。”一本此二句在“未話長沙擾”句後。

〔一一〕郴岸:赴郴州途中的耒水之岸,即方田驛。長沙擾:指長沙臧玠之亂。兩句言滯舟方田驛,未能與聶令細論長沙亂事。

〔一二〕崔師二句:原注曰:“聞崔侍御潩乞師于洪府,師已至袁州北;楊中丞琳(應作子琳,時任澧州刺史)問罪將士,自澧上達長沙”。用矜少:自誇兵精不須多。

〔一三〕問罪:聲罪致討。指討伐臧玠。開顔:破愁爲笑。憩:休息,指泊船。亭沼:方田驛畔江漫之沼池。亭,驛亭。

長沙送李十一銜〔一〕

與子避地西康州,洞庭相逢十二秋〔二〕。遠愧尚方曾賜履,竟非吾土倦登樓〔三〕。久存膠漆應難并,一辱泥塗遂晚收〔四〕。李杜齊名真忝竊,朔雲寒菊倍離憂〔五〕。

〔一〕大曆五年秋,杜甫因臧玠之亂已平,乃自衡州耒陽轉回潭州,詩爲至潭州後作。李銜:排行十一,事跡不詳。

〔二〕子:指李銜。避地:易地避亂。西康州:即同谷縣。十二秋:杜甫于乾元二年(七五九)冬寄居同谷,至此恰十二年。

〔三〕尚方曾賜履:用東漢王喬故事。《後漢書》本傳:“王喬者,河東人也。顯宗世,爲葉令。喬有神術,每月朔望常自縣詣臺朝,帝(明帝)怪其來數,而不見車騎,密令太史伺望之。言其臨至,輒有雙鳧從東南飛來。于是候鳧至,舉羅張之,但得一隻舃焉。乃詔尚方診視,則四年中所賜尚書官屬履也。”尚方,又作“上方”,皇家制作器物的官署。杜甫任檢校工部員外郎,賜緋魚袋,故以“尚方賜履”作比。因係空銜遥授,故云“遠愧”。登樓:用三國魏時王粲避亂荆州事。王粲依劉表于荆州時所作《登樓賦》,中有“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之句。非吾土,謂係他鄉。長沙屬荆州,故杜甫以王粲避亂荆州自比。

〔四〕膠漆:喻交誼之堅固。《後漢書·雷義傳》:“膠漆自謂堅,不如雷與陳”。喻雷義與陳重友誼深固。應難并:應無人可與并比。指李銜友情誠篤,歷久不衰。一辱泥塗:自從陷没于泥塗。指自任左拾遺時被貶。晚收:收穫不及時,引申爲老而無成。

〔五〕李、杜:用東漢李膺、杜密齊名事以喻李銜和自己。《後漢書·杜密傳》:“與李膺俱坐(罪),而名行相次,故時人亦稱李杜焉。”忝竊:非分而得,謙辭。朔雲:喻北方,指李銜將北上。寒菊:喻秋景。句意言李銜北歸,而自己仍流落異鄉,對此秋景,倍增離憂。

暮秋將歸秦,留别湖南幕府親友〔一〕

水闊蒼梧野,天高白帝秋〔二〕。途窮那免哭,身老不禁愁〔三〕。大府才能會〔四〕,諸公德業優。北歸衝雨雪,誰憫敝貂裘〔五〕?

〔一〕大曆五年暮秋在潭州作。歸秦:杜甫欲歸秦,但終未能如願。湖南:洞庭湖以南。唐代尚未以“湖南”爲行政區劃之名。幕府:見前《宿府》注,此指地方官府。

〔二〕蒼梧:見《同諸公登慈恩寺塔》注。相傳帝舜死於蒼梧。故隱與下“白帝”相對。《史記·五帝本紀》:“(舜)踐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蒼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爲零陵”。按,古零陵爲今湖南省寧遠縣西南境。此處實寫湘江,言湘江水勢浩瀚可以直接蒼梧。野,一本作“晚”。白帝:古人以爲西方司理秋季之神。《禮記·月令》:“迎秋于西郊”,鄭玄注:“迎秋者,祭白帝白招拒于西郊之兆也。”兩句寫地點、季節。

〔三〕途窮句:用阮籍故事。《晉書·阮籍傳》:“(籍)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痛哭而返。”此以途窮喻自己之流浪無所依歸。

〔四〕大府:唐時稱節度使府曰“大府”。才能會:人才聚集。

〔五〕北歸句:言歸秦途中將冒雨雪。此詩寫于暮秋,預計到達秦中已是冬季,故謂。敝貂裘:破舊的貂皮襖。用蘇秦故事。《戰國策·秦策》:“(蘇秦)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盡,資用乏絶,去秦而歸。”此句言無人憐恤己之窮困。詩意雖在求援,但屬辭藴藉,不露寒乞之相。

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一〕

軒轅休制律,虞舜罷彈琴〔二〕。尚錯雄鳴管,猶傷半死心〔三〕。聖賢名古邈,羈旅病年侵〔四〕。舟泊常依震,湖平早見參〔五〕。如聞馬融笛,若倚仲宣襟〔六〕。故國悲寒望,羣雲慘歲陰〔七〕。水鄉霾白屋,楓岸疊青岑〔八〕。鬱鬱冬炎瘴,濛濛雨滯淫〔九〕。鼓迎方祭鬼,彈落似鴞禽〔一〇〕。興盡才無悶,愁來遽不禁〔一一〕。生涯相汩没,時物正蕭森〔一二〕。疑惑樽中弩,淹留冠上簪〔一三〕。牽裾驚魏帝,投閣爲劉歆〔一四〕。狂走終奚適,微才謝所欽〔一五〕。吾安藜不糝,汝貴玉爲琛〔一六〕。烏几重重縛,鶉衣寸寸針〔一七〕。哀傷同庾信,述作異陳琳〔一八〕。十暑岷山葛,三霜楚户砧〔一九〕。叨陪錦帳座,久放《白頭吟》〔二〇〕。反樸時難遇,忘機陸易沉〔二一〕。應過數粒食,得近四知金〔二二〕。春草封歸恨,源花費獨尋〔二三〕。轉蓬憂悄悄,行藥病涔涔〔二四〕。瘞夭追潘岳,持危覓鄧林〔二五〕。蹉跎翻學步,感激在知音〔二六〕。却假蘇張舌,高誇周宋鐔〔二七〕。納流迷浩汗,峻址得嶔崟〔二八〕。城府開清旭,松筠起碧潯〔二九〕。披顔爭倩倩,逸足競駸駸〔三〇〕。朗鑒存愚直,皇天實照臨〔三一〕!公孫仍恃險,侯景未生擒〔三二〕。書信中原闊,干戈北斗深〔三三〕。畏人千里井,問俗九州箴〔三四〕。戰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三五〕。葛洪尸定解,許靖力難任〔三六〕。家事丹砂訣,無成涕作霖〔三七〕!

〔一〕大曆五年冬自潭州去岳州,船經洞庭湖時所作。詩成後不久,杜甫即病逝於舟中。此排律實係絶筆。風疾:即風痹病。杜甫早在成都時即患此病,客居夔州時加劇,以致右半身偏枯,這時越發嚴重,故僅能卧牀伏枕作書。

〔二〕軒轅:即黄帝,傳說中的古代帝王。制律:《漢書·律曆志》上:“黄帝使泠綸,自大夏之西,昆侖之陰,取竹之解谷生,其竅厚均者,斷兩節間而吹之,以爲黄鍾之宫。製十二筩以聽鳳之鳴,其雄鳴爲六,雌鳴亦六,比黄鍾之宫,而皆可以生之,是爲律本。至治之世,天地之氣合以生風;天地之風氣正,十二律定。”虞舜:見前《同諸公登慈恩寺塔》註。彈琴:指彈奏五絃琴。《史記·樂書》:“昔者舜作五絃之琴,以歌南風。”《集解》引王肅曰:“南風,育養民之詩也。其辭曰:‘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黄帝制律以調八方之風,虞舜彈琴歌南風以解民之愠。此處言“休”、“罷”者,言雅音廢絶。暗喻時代之喪亂。

〔三〕錯:通“措”,置,安排。雄鳴管:古傳泠綸所製樂器,見前注。半死心:喻琴。語出枚乘《七發》:“龍門之桐,高百尺而無枝,……其根半死半生,冬則烈風漂霰飛雪之所激也,……使琴摯斫斬以爲琴。”但此處“半死心”語意雙關,猶言傷悼自己心未全死。兩句言自己猶弦歌不輟,以抒内心傷悲。喻身處亂世,仍奮發述作。杜甫患風疾,故開頭四句,句句切風。浦起龍云:“發端絶奇!言‘軒律’、‘虞琴’,本以調八風而應薰風者。乃今此之風,足以致疾,必其有管錯心傷處也,則不如勿制勿彈也。由其以風得疾,故詭爲追咎之語。”觀浦氏“管錯心傷”句,乃解“錯”爲“錯亂”意。於詩意恐有未諦。

〔四〕聖賢:指軒轅、虞舜。古邈(mò):久遠。年侵:年復相侵,猶言病情日重。

〔五〕震:卦名,代表東方。依:瞻依,仰望。王嗣奭云:“漢陽在潭、岳東北,公將適漢陽,故瞻依在震。”湖:指洞庭湖。參:星名,西方七宿之一,即獵户星座,又稱曉星,是冬夜最明亮的星座。

〔六〕馬融:東漢人,字季長。作有《長笛賦》,其序云:“性好音律,能鼓琴吹笛。……有洛客舍逆旅,吹笛,爲《氣出》、《精列》相和。融去京師踰年,蹔聞,甚悲而樂之”。仲宣:即王粲,字仲宣。見前《長沙送李十一銜》注。其《登樓賦》中有“憑軒檻以遥望兮,向北風而開襟”之句。馬融、王粲皆客居異地而望鄉,故杜甫引以自比。

〔七〕故國句:從顔延年《還至梁城作》“故國多喬木,空城凝寒雲”句化出,言寒冬悵望故鄉而生悲。羣雲句:化用謝惠連《雪賦》:“歲將暮,時既昏,寒風積,愁雲繁”句。歲陰,即歲暮,杜甫作此詩正在冬日。

〔八〕霾:塵霧蔽晦。白屋:即茅屋,貧者所居。句意爲水氣如霧,掩蔽茅屋。屋,一本作“蜃”。青岑:即青山。句意爲岸邊紅楓與遠處青山重疊映襯。

〔九〕瘴:濕熱蒸騰之氣。滯淫:連綿不斷。

〔一〇〕鼓迎:擊鼓迎神。言民間擊鼓賽社,迎祭鬼神。《岳陽風土記》:“荆湖民俗,歲時會集,或禱祠,多擊鼓,令男女踏歌,謂之歌場。”方,一本作“非”。彈落:中岸上獵者之彈而墜落者。鴞禽:南方怪異禽鳥。賈誼《鵩鳥賦》:“鵩似鴞,不祥鳥也。”

〔一一〕興盡:即“盡興”,猶言“遂意”。無悶:無煩惱。《易·乾卦》:“遯世無悶。”遽:陡然而來。兩句謂方得盡興驅悶,愁緖又不禁襲來。

〔一二〕汩(gǔ)没:滅没。時物:時節景物。兩句言生計既無着落,時景又值慘澹落寞。正,一作“自”。

〔一三〕樽中弩:用杯弓蛇影故事。《風俗通》:“(應)郴爲汲令,以夏至日請見主簿杜宣,賜酒,時北壁上有懸赤弩照于杯,形如蛇,宣畏惡之,然不敢不飲,其日便得胸腹痛切,妨損飲食,大用羸露,攻治萬端,不爲愈。”此處自喻因病而疑慮多端。冠上簪:即朝簪,古代官員綰髮飾物。句意爲淹留異鄉,空掛朝官職銜,不能入朝任職。

〔一四〕牽裾:用三國魏時辛毗諫魏文帝事。《三國志·魏書·辛毗傳》:“帝欲徙冀州士家十萬户實河南,……毗曰:‘陛下欲徙士家,其計安出?’帝曰:‘卿謂我徙之非邪?’毗曰:‘誠以爲非也!’帝曰:‘吾不與卿共議也!’毗曰:‘陛下不以臣不肖,置之左右,廁之謀議之官,安得不與臣議耶?臣所言非私也,乃社稷之慮也,安得怒臣?’帝不答,起入内,毗隨而引其裾。帝遂奮衣不還。良久乃出,曰:‘佐治(辛毗字),卿持我何太急邪!’”杜甫用此事自喻其至德二年疏救房琯觸怒肅宗事。投閣:用漢時揚雄因懼劉棻案株連而投閣事。見前《醉時歌》注。劉歆:劉棻之父。揚雄曾教劉棻作奇字,故懼受株連。此處改“棻”爲“歆”,係趁韻之故。杜甫用此事亦自喻受房琯株連貶官一事。

〔一五〕狂走:喻奔波不息。奚適:何往。謝:猶“愧對”。所欽:指“湖南親友”。欽,敬。

〔一六〕藜不糝:用藜做羹而無米粒。藜:野菜。糝(sǎn):米粒。語出《莊子·讓王》:“孔子窮于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糝。”自喻安于貧困。汝:指上句之“所欽”。琛:寶玉。用晉馬岌贊宋纖語,但含諷刺意。《晉書·宋纖傳》:“(宋纖)少有遠操,沉靖不與世交。……酒泉太守馬岌,高尚之士也,具威儀鳴鐃鼓造焉。纖高樓重閣,距而不見。岌……銘詩于石壁曰:丹崖百丈,青壁萬尋,奇木蓊鬱,蔚若鄧林,其人如玉,維國之琛。”兩句喻彼此苦樂各不相謀。

〔一七〕烏几:用烏羊皮蒙覆的小桌。重重縛:因日久損壞而一再綑扎。鶉衣:敝衣。鶉鳥尾秃,似敝衣短結,故稱。《荀子·大略》:“衣若縣鶉”。寸寸針:滿衣補丁。

〔一八〕庾信:見前《春日憶李白》注。自言憂國傷時與庾信作《哀江南賦》的心情相同。陳琳:漢末建安七子之一,善作章表。《三國志·魏書·陳琳傳》注引《典略》云:“琳作諸書檄草成,呈太祖,太祖先苦頭風,是日疾發。卧讀琳所作,翕然而起曰:‘此愈我病’。”句意謂生平未嘗如陳琳之草擬書檄。

〔一九〕十暑:十年。岷山:喻蜀地。葛:麻布,指麻布服,夏日所服。杜甫自乾元二年(七五九)入蜀,至大曆三年(七六八)出峽,在蜀度過十個夏天,故十度衣葛。三霜:三年。楚户:指楚地。《史記·項羽本紀》:“楚雖三户,亡秦必楚也。”杜甫自大曆三年出峽,至此在楚已三度秋季,三聞楚户搗衣之聲。

〔二〇〕叨陪:忝陪。自謙之詞。錦帳:錦製幕帳。王洙云:“郎官有錦帳。”此句言自己曾被任命爲尚書工部員外郎。放:放歌。一說放作“倣”解,倣古之意,亦可通。《白頭吟》:漢樂府《楚調曲》名。此處僅借曲名自喻長期作詩嘆老傷貧。

〔二一〕反樸:語本《老子·反樸篇》:“復歸于樸”。又《梁書·明山賓傳》:“此言足使還淳反樸,激薄停澆矣。”時難遇:言世俗澆薄,難以還淳反樸。忘機:棄去營謀機巧之心,指將貴賤榮辱置之度外。陸沉:語本《莊子·則陽篇》:“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是陸沉者也。”郭象注曰:“人中隱者,譬無水而沉也。”兩句自嘆清時難遇,隱遯似陸沉,不諧世俗。

〔二二〕數粒食:計算米粒而炊。上“過”,言較數粒而食猶且過之。喻生活極窮困。張華《鷦鷯賦》:“巢林不過一枝,每食不過數粒”。四知金:《後漢書·楊震傳》:“王密爲昌邑令,謁見。至夜,懷金十斤以遺震。震曰:‘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何也?’密曰:‘暮夜無知者。’震曰:‘天知,神知,我知,子知,何謂無知?’密愧而出。”句意謂即有所得,皆光明正大,無不義之財。

〔二三〕封:猶“增”。源花:指桃花源,即陶淵明《桃花源記》所寫之避世之處。兩句言北歸不能,見春草徒增思鄉之恨;欲在湖南覓避世之處,亦難如願。

〔二四〕轉蓬:見前《贈李白》注。悄悄:心憂貌。語出《詩·邶風·柏舟》:“憂心悄悄”。行藥:本指服藥後漫行散步,以宣導藥氣。此指服藥。涔涔:猶“岑岑”。《漢書·外戚傳》上:“(淳于)衍取附子并合大醫大丸以飲皇后。有頃曰:‘我頭岑岑也,藥中得無有毒?’”顔師古注:“岑岑,痹悶之意”。此處喻服藥無效。

〔二五〕瘞(yì):埋葬。夭:年幼而亡。潘岳《西征賦》:“夭赤子于新安,坎路側而瘞之。”係悼念其夭亡之子。杜甫旅湘時亦有小女夭亡,故云“追潘岳”。持危:扶持欹危。《論語·季氏篇》:“危而不持,顛而不扶”。鄧林:指手杖。《山海經·海外北經》:“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爲鄧林。”句意言步履艱難,故須尋覓拐杖,以扶持病體。

〔二六〕蹉跎:失足顛躓,謂拙于趨時,所歷人生道路,備極坎坷。學步:語出《莊子·秋水篇》:“獨不聞夫壽陵餘子之學行于邯鄲與?未得國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歸耳!”此係慨詞,言歷盡坎坷,反欲學時人之行徑,寧不可笑。意實謂不願隨俗而趨。知音:指湖南親友。

〔二七〕假:借重。蘇、張:戰國時縱横家蘇秦、張儀,均以舌辯著稱。喻湖南親友。鐔(tán):劍環,又稱劍鼻、劍口或劍首。周、宋鐔:語出《莊子·說劍篇》:“天子之劍,以燕谿、石城爲鋒,齊、岱爲鍔,晉、魏爲脊,周、宋爲鐔,韓、魏爲夾。”周、宋鐔,喻其重要,以劍喻人,則形容才具卓越。兩句謂多承湖南親友奬譽己之才能。

〔二八〕納流:容納細流。浩汗:水深廣貌。峻址:增高基址。嶔崟(qīn yín):山高崇貌。言水能容納細流則深廣,山能增加基址則巍峨。兩句猶《史記·李斯列傳》:“太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意。與《留别湖南幕府親友》中“大府才能會”句同意。但王嗣奭則謂係對幕府諸人不能一一拜訪,且有不敢高攀意。其《杜臆》云:“納流,言廣而難遍;峻址,言高而難攀。”址,一本作“趾”。

〔二九〕城府:指潭州長沙郡都督府。清旭:晨曦。筠:竹。潯:水邊。兩句贊美湖南幕府景物之幽美。

〔三〇〕披顔:開顔。倩倩:笑容美好貌。《詩·衞風·碩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言幕府親友喜顔相迎。逸足:駿馬。駸駸(qīn):奔馳貌。喻幕府中親友皆才能出衆。朱鶴齡云:“披顔,逸足,言歸往者多。”

〔三一〕朗鑒:明察。存:存問、慰勞。愚直:杜甫自謙之詞。兩句言幕府親友待己之厚,己實衷心感激,皇天后土,可鑒此心。

〔三二〕公孫:即公孫述,見前《閣夜》注。恃險:依靠天險而割據。喻當時藩鎮跋扈,如永泰元年(七六五)崔旰殺郭英,據成都;大曆四年(七六九)楊子琳殺夔州别駕張忠,據夔州。侯景:南朝梁叛將。未生擒:《南史·侯景傳》:慕容紹宗追侯景,“(侯景)晝夜兼行,追軍不敢逼。使謂紹宗曰:‘景若就禽,公復何用?’紹宗乃縱之。”杜甫借此事喻臧玠殺崔瓘後,三州刺史合兵進討,楊子琳受賂而還事。

〔三三〕闊:久絶。北斗:指長安。深:猶“烈”。言戰禍延及京城。

〔三四〕千里井:《蘇氏演義》卷下引《金陵記》:“江南計吏,止于傳舍間,及將就路,以馬殘草瀉于井中,而謂己無再過之期。不久,復由此,飲,遂爲昔時莝刺喉死。後人戒之曰:‘千里井,不瀉莝!’”此以“千里井”喻人世之險惡。問俗:語本《禮記·曲禮上》:“入竟(境)而問禁,入國而問俗”。箴:砭闕,規戒缺點。古代有一種寓規誡的文體稱“箴”。《左傳·襄公四年》:“昔周辛甲之爲太史也,命百官,官箴王闕。”句意謂行至各處均詢問當地宜謹慎之事,以免觸犯忌諱。

〔三五〕軍聲:金鼓殺伐之聲。據新舊《唐書》載,大曆四年冬十一月,吐蕃攻靈州,馮崇道、朱濟時叛於廣南,湘、蜀亂事頻仍,河北亦不寧靜,自安、史之亂起,干戈至今未息。

〔三六〕葛洪:見前《贈李白》注。尸解:道家術語,即死亡。《後漢書·王和平傳》注:“尸解者,言將登仙,假託爲尸以解化也”。葛洪尸解,見《晉中興書》卷七:“葛洪止羅浮山中煉丹。……洪已亡,時年八十一,視其貌如平生,體亦軟弱,舉尸入棺,其輕如空衣,時咸以爲尸解得仙”。此句以葛洪自比,言病不見愈,必將死去。許靖:三國蜀人,曾攜親族輾轉避亂。《三國志·蜀書》本傳:董卓秉政,“靖懼誅,奔伷(豫州刺史孔伷)。伷卒,依揚州刺史陳褘。褘死,吴郡都尉許貢、會稽太守王朗素與靖有舊,故往保焉。……孫策東渡江,皆走交州以避其難。靖身坐岸邊,先載附從,疏親悉發,乃從後去。當時見者莫不嘆息。”此以許靖之奔走避亂自比。言年老多病,已倦於漂流,故云“力難任”。

〔三七〕家事:與“國事”、“王事”相對,即私人之事。丹砂訣:煉丹服食之法。涕作霖:淚淋如雨。以上四句,仇兆鰲云:“敍窮途無聊之况,……結語蓋待濟於諸公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