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遊〔一〕
昔者與高李,晚登單父台〔二〕。寒蕪際碣石,萬里風雲來〔三〕。桑柘葉如雨,飛藿共徘徊〔四〕。清霜大澤凍〔五〕,禽獸有餘哀。是時倉廩實,洞達寰區開〔六〕。猛士思滅胡,將帥望三台〔七〕。君王無所惜,駕馭英雄材〔八〕。幽燕盛用武〔九〕,供給亦勞哉!吴門轉粟帛,泛海陵蓬萊〔一〇〕。肉食三十萬〔一一〕,獵射起黄埃。隔河憶長眺,青歲已摧頽〔一二〕。不及少年日,無復故人杯〔一三〕。賦詩獨流涕,亂世想賢才。有能市駿骨,莫恨少龍媒〔一四〕。商山議得失,蜀主脱嫌猜〔一五〕。吕尚封國邑,傅說已鹽梅〔一六〕。景晏楚山深,水鶴去低回〔一七〕。龐公任本性,攜子卧蒼苔〔一八〕。
〔一〕大曆元年秋在夔州作。回憶過去遊宋、齊事,抒發今昔之感。可作《壯遊》篇的補充。
〔二〕高、李:原注:“高適、李白”。晚:一本作“同”。單父台:即宓子賤琴台,在今山東省單縣北。
〔三〕際:連接。碣石:此碣石山當爲今山東省無棣縣之馬谷山。二句謂寒草無涯,直接碣石,萬里風雲,盡入眼簾。
〔四〕柘:叢生灌木,葉可飼蠶。藿:豆葉。兩句謂桑柘葉與豆葉一齊隕落,隨風飛舞。
〔五〕大澤:即孟諸澤,宋州(今河南省商丘市)東北直至單父(今山東省單縣)之間的大澤,爲古時遊獵之地。
〔六〕是時:指天寶三載(七四四)與高、李同遊之時。倉廩實:即《憶昔二首》中所言“公私倉廩俱豐實”。洞達:暢通。寰區:全國,天下。區,一本作“瀛”。句意謂全國道路暢通。
〔七〕望三台:冀求建功以取相位。三台:唐時尚書令、中書令、侍中爲尚書省、中書省(西台)、門下省(東台)三省長官,實即宰輔之職。蔡夢弼云:“禄山領范陽節度,求平章事也。”平章事是唐代宰相另一稱號。
〔八〕君王兩句:指玄宗濫賞諸將官爵,以爵賞覊縻諸將,賜安禄山鐵券,封東平郡王等事。
〔九〕幽燕:見前《恨别》注。盛用武:指安禄山任范陽節度使征討契丹事。
〔一〇〕吴門:蘇州,泛指江南。蓬萊:今山東省蓬萊縣。陵:踰越。二句即《後出塞》“雲帆轉遼海,粳稻來東吴”之意。申上“供給”句意。
〔一一〕肉食:指安禄山所部。安禄山所部皆雜種胡人,以牛羊肉爲主食,故稱。
〔一二〕河:唐時黄河流經宋州、單父之間,即今廢黄河。兩句爲詩人感懷往事,自傷衰老。
〔一三〕故人:指高適、李白。此時高、李已死,故已無舉杯同歡之望。
〔一四〕市駿骨:《戰國策·燕策》:“燕昭王收破燕後即位,卑身厚幣以招賢者,欲將以報仇,故往見郭隗……郭隗先生曰:‘臣聞古之君人,有以千金求千里馬者,三年不能得。涓人言于君曰:請求之。君遣之。三月,得千里馬。馬已死,買其骨五百金,反以報君。君大怒曰:所求者生馬,安事死馬而捐五百金?涓人對曰:死馬且買之五百金,况生馬乎?天下必以王爲能市馬,馬今至矣。于是不能期年,千里之馬至者三。今王誠欲致士,先從隗始,隗且見事,况賢于隗者乎?豈遠千里哉!於是昭王爲隗築宫而師之。”後人因以買駿骨比喻求賢才。龍媒:駿馬。《漢書·禮樂志》:“天馬徠,龍之媒”,應劭注:“言天馬者乃神龍之類,今天馬已來,此龍必至之效也。”兩句謂世多賢才,但患無人求之耳。
〔一五〕商山:指漢初商山四皓,東園公、綺里季、夏黄公、角里先生。據《史記·留侯世家》載:漢高祖重四皓,求而不得。後欲廢太子盈,立趙王如意,四皓調護太子,使不能廢。四皓曾謂高祖:“陛下輕士善駡,臣等義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竊聞太子爲人仁孝,恭敬愛士,天下莫不延頸欲爲太子死者,故臣來耳。”此即所謂“議得失”。蜀主:指劉備。《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先主)與亮情好日密,關羽、張飛等不悅。先主解之曰:‘孤之有孔明,猶魚之有水也!願諸君勿復言。’羽、飛乃止。”此即所謂“脱嫌猜”。
〔一六〕吕尚:即姜尚,周文王四友之一。後輔佐周武王滅殷,被封于齊。傅說:殷高宗賢相。鹽、梅:調味之料。《尚書·說命》:“若作和羹,爾爲鹽梅。”喻輔佐君主治理國家的賢才。以上列舉賢材及能用賢材之明主,深致慕古自慨之意。
〔一七〕景晏:歲暮。楚山:指夔州。水鶴:杜甫自喻。低回:徘徊留戀。
〔一八〕龐公:即龐德公,東漢人。躬耕峴山,與司馬徽、諸葛亮爲友。任本性:放達任性,隱居不仕。晚年攜妻子隱居于鹿門山。兩句以龐德公之隱居作結,暗喻己之懷才不遇,感慨無窮。
遣懷〔一〕
昔我遊宋中,惟梁孝王都〔二〕。名今陳留亞,劇則貝魏俱〔三〕。邑中九萬家,高棟照通衢。舟車半天下,主客多歡娱。白刃讎不義,黄金傾有無〔四〕。殺人紅塵裏,報答在斯須〔五〕。憶與高李輩,論交入酒壚〔六〕。兩公壯藻思,得我色敷腴〔七〕。氣酣登吹臺,懷古視平蕪〔八〕。芒碭雲一去,雁鶩空相呼〔九〕。先帝正好武,寰海未凋枯〔一〇〕。猛將收西域,長戟破林胡〔一一〕。百萬攻一城,獻捷不云輸〔一二〕。組練棄如泥,尺土負百夫〔一三〕。拓境功未已,元和辭大爐〔一四〕。亂離朋友盡,合沓歲月徂〔一五〕。吾衰將焉託?存殁再嗚呼〔一六〕!蕭條病益甚,獨在天一隅〔一七〕。乘黄已去矣,凡馬徒區區〔一八〕。不復見顔鮑,繫舟卧荆巫〔一九〕。臨餐吐更食,常恐違撫孤〔二〇〕。
〔一〕大曆元年在夔州作,實爲《昔遊》續篇。
〔二〕宋中:今河南省商丘市一帶,古時屬宋國地。天寶三載秋,杜甫曾與高適、李白同遊梁、宋。梁孝王都:宋中爲漢梁孝王所都。梁孝王自大梁(今河南省開封市)遷都睢陽(今商丘市南)。《漢書·梁孝王傳》:“(城睢陽)北界泰山,西至高陽,四十餘城,多大縣。……孝王築東苑,方三百餘里,廣睢陽城七十里。”睢陽,春秋時屬宋地,唐代爲宋州。
〔三〕陳留亞:僅次于陳留。陳留:漢時所置郡,是漢、唐以來商業都會,在今河南省陳留鎮。《史記·酈生陸賈列傳》:“夫陳留,天下之衝,四通五達之郊也。”劇:政務繁重之地。《漢書·陳遵傳》:“乃舉遵能治三輔劇縣。”貝、魏:指貝州及魏州。貝州,今河北省清河縣。魏州,今河北省大名縣。言宋中人多事重、煩劇難治,正與貝、魏二州相同。
〔四〕讎不義:殺死不義的壞人。讎,仇殺。傾有無:罄其所有。有無:複詞偏義,即“有”。
〔五〕紅塵:指鬧市。報答:酬答知遇之恩。斯須:頃刻。以上各句寫宋中俗尚任俠。
〔六〕酒壚:酒家。
〔七〕壯藻思:文思壯麗。敷腴:歡悅貌。
〔八〕氣酣:情緒高昂。吹臺:即繁臺。梁孝王所築,在今河南省開封市東南。《新唐書·杜甫傳》:“嘗從白及高適過汴州,酒酣,登吹臺,慷慨懷古,人莫測也。”平蕪:原野。
〔九〕芒碭:即芒山、碭山,在今安徽省碭山縣東南,二山相去八里。《漢書·高祖本紀》:“高祖隱于芒碭山澤間,所居上常有雲氣。”兩句言高祖久已死去,此地空有雁鶩相呼而已。
〔一〇〕先帝:指玄宗。好武:指發動擴邊戰爭。寰海:海内,天下。凋枯:衰敗,病困。
〔一一〕收西域:指天寶五載(七四六)至八載(七四九)王忠嗣、高仙芝、哥舒翰等征討吐蕃事。長戟:一種兵器。破林胡:指開元二十二年(七三四)安禄山、張守珪攻取契丹事。林胡:地名,戰國時林胡地,唐時是契丹所在。
〔一二〕百萬:指唐官軍兵員數。不云輸:唐人俗語謂負爲輸。趙次公:“攻取豈無勝負?唯獻捷而掩敗,故不云輸。”
〔一三〕組練:組甲、練袍,即軍隊的服裝。尺土句:意爲爭得尺土,須犧牲百人,言浪費物力,草菅人命,得不償失。
〔一四〕元和:太平安定的氣象。大爐:指天地、人間。《莊子·大宗師》:“今一以天地爲大爐,以造化爲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此言黷武召亂,導致安禄山之亂。
〔一五〕朋友盡:指李白、高適先後死亡。李白死于廣德元年(七六二),高適死于永泰元年(七六五)。合沓(tà):相繼、連續。徂:往,消逝。
〔一六〕存:自指。殁:指高適、李白。嗚呼:慟哭。
〔一七〕病益甚:病情更加嚴重。一本作“益堪愧”。獨在:一本作“塊獨”。
〔一八〕乘黄:駿馬名,見前《瘦馬行》注。這裏以喻高、李。凡馬:杜甫自喻。區區:猶拳拳,忠愛懷念之心。
〔一九〕顔、鮑:顔延之、鮑照,均南朝宋時著名詩人。此以比高適、李白。荆巫:荆州與巫峽,指夔州。
〔二〇〕吐更食:言悲悒不能下嚥,勉強吞嚥。常恐句:謂恐客死異鄉,不能照看高、李遺孤,故勉爲加餐。
宿江邊閣〔一〕
暝色延山徑,高齋次水門〔二〕。薄雲巖際宿,孤月浪中翻。鸛鶴追飛靜,豺狼得食喧〔三〕。不眠憂戰伐,無力正乾坤〔四〕!
〔一〕作於大曆元年在夔州時。江邊閣:即草閣,一說即西閣。杜甫是年秋移居江邊閣,此詩當係移居前先曾來此住宿時所作。
〔二〕暝色:暮色。延:延展。高齋:指江邊閣。次:臨。
〔三〕鸛(guàn):鳥名,似鶴而頂不紅,頸嘴皆長,全身呈灰白色。追飛靜:追飛時見形而不聞聲。靜,一本作“盡”。得食喧:豺狼爭食,聞聲而未見形。兩句寫水閣所聞所見,鄰近皆鳥獸,倍興漂泊孤獨之感。
〔四〕正:整頓,撥亂反正。乾坤:見前《北征》注。
諸將五首〔一〕
漢朝陵墓對南山,胡虜千秋尚入關〔二〕。昨日玉魚蒙葬地,早時金盌出人間〔三〕。見愁汗馬西戎逼,曾閃朱旗北斗殷〔四〕。多少材官守涇渭?將軍且莫破愁顔〔五〕!
〔一〕此五章作於大曆元年秋在夔州時,爲一組政論詩。評隲當時武將之失,有鑑往警來之意。
〔二〕漢朝:喻唐朝。陵墓:皇帝墳稱陵,公卿墳稱墓。南山:終南山。帝王陵墓均南向,故唐帝陵廟正對終南山。關:指蕭關。在今寧夏回族自治區固原縣東南。《史記·匈奴列傳》:“漢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單于十四萬騎入朝那、蕭關,殺北地都尉卬,虜人民畜産甚多,遂至彭陽。”《通鑑》卷二二三,廣德元年:“吐蕃入長安,……剽掠府庫市里,焚閭舍,長安中蕭然一空。……太常博士柳伉上疏,以爲犬戎犯關度隴,不血刃而入京師,劫宫闈,焚陵寢,武士無一人力戰者,此將帥叛陛下也。”自漢文帝十四年(前一六六)匈奴入蕭關,至唐代宗廣德元年(七六三)吐蕃犯長安。計九百餘年,故云“千秋尚入關”。
〔三〕玉魚:帝王殉葬品。《九家集注杜詩》引韋述《西京雜記》:“長安大明宫宣政殿,每夜見數十騎衣鮮麗,遊經其間。高宗使巫祝劉明奴、王湛然問其所由。鬼曰:我是漢楚王戊太子,死葬于此。明奴因宣詔與改葬,鬼喜曰:改卜極幸甚,我死時天子殮我玉魚一雙,今猶未朽,必以此相送,勿見奪也。明奴以事奏聞,乃發掘,玉魚宛然。”蒙:埋蓋、覆蔽。早時:早年。金盌:亦帝王殉葬品。《太平御覽·皇王部》十三引《漢武故事》:“居歲餘,鄴縣又有一人於市貨玉杯,吏疑其御物,欲捕之,因忽不見。縣送其器,推問,又茂陵中物也。”《南史·沈炯傳》:“(炯)嘗獨行,經漢武通天臺,爲表奏之,陳己思鄉之意,曰:……甲帳珠簾,一朝零落,茂陵玉碗,遂出人間。”戴叔倫《贈徐山人》詩:“漢陵帝子黄金碗。”又《文物》一九七二年第一期載有《西安南郊何家村發現唐代窟藏》中有“刻花赤金碗二件,素面赤金碗一件”,亦唐朝皇帝賞賜宗室之物。兩句言武將不能滅寇,遂使皇陵被盜。
〔四〕見:同“現”。汗馬:見前《高都護驄馬行》注。西戎逼:指吐蕃與回紇連兵入寇事。《舊唐書·吐蕃傳》:“(永泰元年)秋九月,僕固懷恩誘吐蕃、回紇之衆,南犯王畿,……二十萬衆至奉天界,……京城戒嚴,……于是詔追副元帥郭子儀于河中府領衆赴援,屯于涇陽,諸將各屯守要害。”朱旗:大將所建的旗。北斗:見前《奉送嚴公入朝十韻》注。殷(yān):赤黑色。一本作“間”,非。朱旗爲兵象,北斗擬朝廷,象徵長安遭受兵亂。
〔五〕多少:言其多。材官:猶“武將”。《史記·周勃世家》:“勃材官引彊。”涇渭:涇河渭河,指畿輔周圍。據《通鑑》卷二二三載,當時郭子儀屯兵涇陽,李忠臣屯兵東渭橋,李光進屯兵雲陽,馬璘、郝庭玉屯兵便橋,李抱玉屯兵鳳翔,李日越屯兵盩厔,以防吐蕃。長安附近,大兵雲集。破愁顔:言忘形勢之危殆而一味享樂。《通鑒》卷二二三,永泰元年三月,獨孤及上疏云:“擁兵者第館亘街陌,奴婢厭酒肉。”可見將軍之奢侈腐化。
其二
韓公本意築三城,擬絶天驕拔漢旌〔一〕。豈謂盡煩回紇馬,翻然遠救朔方兵〔二〕!胡來不覺潼關隘,龍起猶聞晉水清〔三〕。獨使至尊憂社稷,諸君何以答升平〔四〕?
〔一〕韓公:即張仁願,曾封韓國公。築三城:事在中宗神龍三年(七〇七),三城均在黄河北,今内蒙古自治區境内。《舊唐書·張仁願傳》:“先,朔方軍北與突厥以河爲界,……時突厥默啜盡衆西擊突騎施、娑葛,仁願請乘虚奪取漠南之地,于河北築三受降城,首尾相應,以絶其南寇之路。……自是突厥不得度山放牧,朔方無復寇掠。”天驕:見前《留花門》注。拔漢旌:拔掉漢軍旗幟,指入侵。
〔二〕翻然:此處猶“反而”意。朔方兵:指郭子儀所部。《舊唐書·郭子儀傳》:“(至德二載九月子儀)從元帥廣平王率蕃漢之師十五萬進收長安。回紇遣葉護太子領四千騎助國討賊。……子儀奉元帥爲中軍,與賊將安守忠、李歸仁戰于京西香積寺之北。……回紇以奇兵出賊之後,夾攻之,賊軍大潰。……”又:“安慶緒遣嚴莊悉其衆十萬與張通儒,……屯于陝西。……子儀以大軍擊其前,回紇登山乘其背,……賊驚顧曰:‘回紇來’,即時大敗。……子儀奉廣平王入東都。”兩京收復皆借回紇兵力,故云“盡煩”。杜甫一貫反對借兵回紇。如《北征》:“此輩少爲貴。”《留花門》:“中原有驅除,隱忍用此物。”故用張仁願事,譏諸將之無能。
〔三〕胡來:指安禄山破潼關陷長安,以及吐蕃與回紇連兵入犯蹂躪三輔事。潼關本險隘難攻,而安禄山却長驅直入,可知守將哥舒翰之無能。詩人以此例暗譏當時諸將。龍起:《錢注杜詩》引一行《并州起義堂頌》:“我高祖龍躍晉水,鳳翔太原。”晉水:出山西太原西南,東流入汾河。《册府元龜·帝王部·徵應》:“高祖……癸巳次龍門縣,河水變清。”錢謙益云:“龍起猶聞晉水清,即李翺所謂神堯以一旅取天下也。其感嘆如此!”詩人以唐高祖起兵太原事,比擬代宗收復兩京。代宗于至德二載九月收復西京,同年七月嵐州合關河清三十里。
〔四〕至尊:指代宗。此時吐蕃連年入寇,禍患未艾,而諸將只知安享尊榮,不思殺敵報國。故杜甫感慨而詰責之。
其三
洛陽宫殿化爲烽,休道秦關百二重〔一〕。滄海未全歸禹貢,薊門何處盡堯封〔二〕?朝廷袞職雖多預,天下軍儲不自供〔三〕。稍喜臨邊王相國,肯銷金甲事春農〔四〕。
〔一〕烽:烽煙瀰漫之地。曹植《送應氏》:“洛陽何寂寞?宫室盡燒焚。”是此句所本。洛陽于天寶十四載(七五五)毁于安禄山,乾元二年(七五九)又毁于史朝義,二次成爲戰場。秦關百二:形容形勢險要。《史記·高祖本紀》:“田肯曰:‘秦,形勝之國,帶河山之險,懸隔千里,持戟百萬,秦得百二焉。’”重(chōng):堅固。兩句由洛陽言及關中,謂形勝不足恃。
〔二〕滄海:指山東淄、青等地。禹貢:《尚書》篇名,敍“禹别九州,隨山濬川,任土作貢”事。九州即全部國土,後世遂以“禹貢”作國境的代稱。薊門:指河北北部盧龍等地。何處:猶那得。庾信《烏夜啼》:“御史府中何處宿?洛陽城頭那得栖?”“何處”與“那得”互文。堯封:唐堯之封疆。周封帝堯的後人于薊。兩句言天下尚未統一。安、史之亂後,朝廷對史朝義部下如薛嵩、田承嗣、李懷仙等降將,均任命爲河北諸鎮節度使,以覊縻之。此輩擁兵自恣,不輸貢賦,割據一方,隱然爲朝廷敵國。
〔三〕袞職:指三公大臣。預:參與。當時朝廷大臣多兼軍事重任,而諸鎮節度使則多加中書令、平章事等内職高銜,將相不分,故云“袞職多預”。雖多預:一本作“誰爭補”。天下句:唐初行府兵制,屯田積穀,軍糧皆自給。安、史亂後,府兵制敗壞,軍糧多取自賦斂,各鎮均仰仗朝廷供給,故云“軍儲不自供”。
〔四〕王相國:指王縉。《舊唐書·王縉傳》:“(廣德二年)河南副元帥李光弼薨于徐州,以縉爲侍中,持節都統河南、淮西、山南東道諸節度行營事,……兼東都留守。歲餘,遷河南副元帥。請減軍資錢四十萬貫,修東都殿宇。”事春農:指實行屯田制。按王縉實行屯田制的事,史書無記載,此可補史之不足。兩句贊美王相國,以勸勵諸將。
其四
迴首扶桑銅柱標,冥冥氛祲未全銷〔一〕。越裳翡翠無消息,南海明珠久寂寥〔二〕。殊錫曾爲大司馬,總戎皆插侍中貂〔三〕。炎風朔雪天王地,只在忠良翊聖朝〔四〕。
〔一〕扶桑:唐代嶺南道有扶桑縣,屬禺州。此泛指南海一帶。銅柱標:指後漢馬援征交趾(今越南北部),立銅柱事。《水經·温水注》引《林邑記》:“建武十九年,馬援樹兩銅柱于象林南界,與西屠國分漢之南疆也。”玄宗時復立銅柱。《新唐書·南蠻傳》:“天寶七載,玄宗詔特進何履光以兵定南詔境,復立馬援銅柱乃還。”冥冥:見前《古柏行》注。氛祲(jìn):妖氛,指戰亂。未:一本作“不”。時南詔正與吐蕃一同進擾,南疆不靖。
〔二〕越裳:見前《有感五首》注。翡翠:鳥名,其羽毛美觀,呈青色斑紋,可做飾物。南海:唐嶺南道廣州南海縣,盛産明珠。言越裳、南海等地多輸翡翠、明珠等貢品,但如今久已不通貢賦,《舊唐書·楊思勗傳》載:“開元初,安南首領梅玄成叛,……詔思勗將兵討之,……盡誅其黨與,積屍爲京觀而還。”《舊唐書·代宗紀》載:“廣德元年,宦官市舶使吕太一逐廣南節度使張休,縱下大掠。”當地因宦官的殺戮掠奪,憤而拒不貢賦。集中《自平》詩:“近供生犀翡翠稀,復恐征戍干戈密”,可與“氛祲未全銷”相發明。
〔三〕殊錫:破格賞賜。大司馬:周代官稱,約當於唐之兵部尚書。泛指朝廷軍政要職。總戎:即元帥,泛指統兵將領。侍中:唐門下省主官,相當於左相。貂:即貂尾,侍中冠飾。《唐六典》卷八引董巴《輿服志》:“侍中冠武弁大冠,亦曰惠文冠,加金璫,附蟬爲文,貂尾爲飾。侍中服之則左貂,常侍則右貂。”錢謙益云:“此深戒朝廷不當以中官爲將也。……李輔國以中官爲大司馬,所謂‘殊錫’也。”當時節度使皆帶宰相之銜,故有“總戎”句云云。
〔四〕炎風句:言天南地北,皆王朝之疆土。忠良:忠臣良將,指諸將。良,一本作“臣”。翊(yì):輔佐。兩句責擁高官厚爵者不能盡綏撫之道。
其五
錦江春色逐人來,巫峽清秋萬壑哀〔一〕。正憶往時嚴僕射,共迎中使望鄉臺〔二〕。主恩前後三持節,軍令分明數舉杯〔三〕。西蜀地形天下險,安危須仗出羣材〔四〕!
〔一〕錦江春色:此句回憶成都的景色,爲頷聯回憶嚴武作引。巫峽:見前《古柏行》注。
〔二〕嚴僕射:即嚴武。嚴武死後追贈尚書左僕射。中使:宦官,皇帝所遣的宫内使官。望鄉臺:《大清一統志》:“四川成都府:望鄉臺,在成都縣北九里,蜀王秀所築。”杜甫任嚴武幕僚,曾在望鄉臺一同迎接中使。
〔三〕主恩:皇帝的恩典。指嚴武受到皇帝重用。三持節:嚴武曾三次出使。節,符節,官員出使時,持以爲信。嚴武初以御史中丞爲綿州刺史,後遷東川節度使;再拜成都尹、劍南節度使;入朝後,又以黄門侍郎任劍南節度使。數舉杯:言常飲酒賦詩。集中《八哀詩·贈左僕射鄭國公嚴公武》:“豈無成都酒,憂國只細傾。”此讚美嚴武治軍紀律嚴明,又有儒將風度。
〔四〕西蜀兩句:因慨蜀帥非材,故緬懷嚴武之將略。《八哀詩·贈左僕射鄭國公嚴公武》有“公來雪山重,公去雪山輕”句,可互見。當時蜀地崔旰、柏茂琳等互相攻伐,杜鴻漸以三川副元帥兼節度使鎮蜀,却不能裁制,反而奏請朝廷將節度使讓給崔旰等人,使各罷兵。蜀境多事,詩人爲之深慨。
秋興八首〔一〕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二〕。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三〕。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繫故園心〔四〕。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五〕。
〔一〕此組詩八首,爲大曆元年秋在夔州所作。興:讀去聲,猶“感興”、“遣興”。題目取自潘岳《秋興賦序》:“于時秋也,遂以名篇。”八首皆因秋遣興。查慎行云:“身居巫峽,心望京華,爲八詩之大旨。”全詩可分兩部分:前三首寫身處夔州而思念長安;後五首寫思念長安而歸結到在夔州的處境。其中以第四首爲過渡,各首之間,脈絡相承,首尾相應。雖云八首,實則一篇。黄生云:“杜公七律,當以《秋興》爲裘領,乃公一生心神結聚之所作也。”
〔二〕巫山:在四川省巫山縣東,即巴山山脈特起處,有十二峯。巫峽:見前《古柏行》注。蕭森:蕭索陰森。《水經·江水注》:“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叠嶂,隱天蔽日,自非停午夜分,不見曦月。”高山崇嶺,遮天蔽日,故云“氣蕭森”。
〔三〕塞上:絶塞之上,指巫山,即夔州。集中《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李賓客一百韻》:“絶塞烏蠻北。”又《白帝城樓》:“城高絶塞樓。”都指巫山。兼天:齊天。兩句言江上波浪滔天,風雲匝地。
〔四〕叢菊兩開:杜甫自永泰元年(七六五)五月離成都,擬循水路出峽東去,却淹留於雲安與夔州,至此已見兩度秋光,故云“叢菊兩開”。他日:有“往日”和“來日”二解,此處爲“往日”意。言對菊而感傷往事。大曆二年作《送李八秘書赴杜相公幕》有“櫓摇背指菊花開”句,亦以菊詠懷。一繫(jì):猶“常繫”。言思鄉之念縈繞胸際。即《九日五首》中“繫舟身萬里,伏枕淚雙痕”之意。
〔五〕急暮砧:秋夜搗衣聲急。砧:見前《擣衣》注。兩句謂歲云暮矣,家家趕制冬衣。言外之意爲己尚無禦寒之策也。
其二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一〕。聽猿實下三聲淚,奉使虚隨八月槎〔二〕。畫省香爐違伏枕,山樓粉堞隱悲笳〔三〕。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四〕。
〔一〕夔府:即夔州。貞觀十四年(六四〇)于夔州設都督府,故又稱夔府。每依:常常依憑。北斗:見前《奉送嚴公入朝十韻》注。京華:指長安。趙次公云:“長安上直北斗,號北斗城。”杜詩常以北斗代長安,如《中夜》:“中夜江山靜,危樓望北辰。”又《月》:“故園當北斗,直想照西秦。”依,用爲標誌之意。北,一本作“南”,非。
〔二〕聽猿句:《水經·江水注》:“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淒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絶。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言如今身臨其境,真爲聽猿而下淚,故著一“實”字。奉使:奉命出使。此用漢代張騫乘槎至天河事。周密《癸辛雜識》前集引《荆楚歲時記》:“武帝使張騫使大夏尋河源,乘槎見所謂織女、牽牛。”今本《荆楚歲時記》無之。八月槎(chá):用海邊居民乘槎至天河事。張華《博物志》卷十:“舊說云:天河與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來,不失期。人有奇志,……多齎糧,乘槎而去。……去十餘日,奄至一處,……見一丈夫牽牛渚次飲之。牽牛人乃驚問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說來意,并問此是何處?答曰:君還至蜀郡訪嚴君平,則知之。竟不上岸,因還如期。後至蜀問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牽牛宿。計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時也。”槎:木筏。此句合用以上兩典,以往天河表述切盼回京之望。按,嚴武任劍南節度使時,表薦杜甫爲檢校尚書工部員外郎,入節度幕府爲參謀。杜甫本擬隨嚴武還朝,不料次年四月,嚴武死于成都,還朝成爲泡影,故云“虚隨”。
〔三〕畫省:即尚書省。應劭《漢官儀》卷上:“省皆胡粉塗畫古賢人烈女。”故稱。香爐:尚書省中用具。《漢官儀》卷上:尚書郎入直臺廨“給尚書史二人、女侍史二人,皆選端正。從直女侍執爐燒香,從入臺。”唐循漢制,亦有胡粉畫壁,女侍執香爐故事。故此處畫省、香爐均喻在尚書省供職。伏枕:指卧病。杜甫此時名義上仍任檢校工部員外郎,屬尚書省。因卧病不能去京師供職,故云。山樓:白帝城樓。粉堞(dié):塗白粉的矮牆。笳:見前《後出塞五首》注。句意爲隱隱有悲笳之聲傳入山樓。悲笳爲日暮之聲,引出下句月色。
〔四〕請看兩句:言藤蘿上月光已伸展至洲前蘆荻花,說明時光轉移,佇立凝望之久。
其三
千家山郭靜朝暉,日日江樓坐翠微〔一〕。信宿漁人還汎汎,清秋燕子故飛飛〔二〕。匡衡抗疏功名薄,劉向傳經心事違〔三〕。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四〕。
〔一〕山郭:山城,即夔府。翠微:淡青的山色。左思《蜀都賦》:“鬱葐蒀以翠微。”
〔二〕信宿:隔夜,再宿曰“信”。汎汎:汎行無阻貌。《易林》:“汎汎柏舟,流行不休。”此言仍在捕魚。故:仍,猶。
〔三〕匡衡:見《同元使君舂陵行》注。杜甫自謂亦如匡衡之據義諫諍,而無匡衡之顯達。指任左拾遺時,曾上疏救房琯,反遭貶斥事。劉向:《漢書》本傳:“向字子政,本名更生,年十二以父德任爲輦郎。……會初立《穀梁春秋》,徵更生受《穀梁》,講論五經于石渠。復拜爲郎中,給事黄門,遷散騎諫大夫,給事中。……成帝即位……詔向領校中五經秘書。”杜甫世習儒業,未能如劉向之講論經學,故云“心事違”。
〔四〕多不賤:即《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中“長安卿相多少年”之意。五陵:漢代長安、咸陽之間的五座帝王陵墓,即長陵、安陵、陽陵、茂陵、平陵。五陵爲豪門貴家集居之地。衣馬:即“裘馬”。見前《壯游》注。兩句言同學少年置身通顯,不過志在裘馬輕肥,不足爲道。
其四
聞道長安似弈棋〔一〕,百年世事不勝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二〕。直北關山金鼓振,征西車馬羽書馳〔三〕。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四〕。
〔一〕似弈棋:喻政局多變。百年:自唐初貞觀之治至此,已一百四十年,百年係舉其成數。
〔二〕王侯句:《封氏聞見記》卷五《第宅》:“則天以後,王侯妃主京城宅第日加崇麗。至天寶中御史大夫王鉷有罪賜死,縣官簿録太平坊宅,數日不能遍。……安禄山初承寵遇,勑營甲第,瓌材之美,爲京城第一。太真妃諸姊妹宅第,競爲壯麗。曾不十年,皆相次覆滅。”文武句:記非如盛世時之重用正人。玄宗晚年已寵任李林甫、楊國忠等佞臣。肅宗、代宗更寵信宦官。寶應元年,“以李輔國爲司空兼中書令”,宦官而竟拜相;廣德元年,“以魚朝恩爲天下觀軍容宣慰處置使”(以上見《通鑑》卷二二二、二二三),是宦官爲帥;代宗又以魚朝恩“加判國子監事”(見《舊唐書·魚朝恩傳》),是宦官又溷跡儒林。又如裴冕、郭英、白志貞等,均爲不知書的武夫,亦爲集賢待詔。當政非人,故國事日非。
〔三〕直北:長安之正北方。指隴右、關輔地區。金鼓振:喻戰亂。金鼓,軍中助戰之器。《吕氏春秋·不二》:“有金鼓,所以一耳。”高誘注:“金,鐘也。擊金則退,擊鼓則進。”振:一本作“震”。征西:指西方征討吐蕃。羽書馳:言軍書頻繁。羽書,古時軍中文書,上插鳥羽表示緊急。馳:一本作“遲”,非。
〔四〕魚龍寂寞:喻秋蟄。《西溪叢語》:“陸農師引《水經》:魚龍以秋日爲夜。按:龍秋分而降則蟄寢于淵。龍以秋日爲夜,豈謂是乎?”故國:指長安。平居:平昔,引申爲“往事”。言長安喪亂,往事歷歷。與上“百年世事”句呼應。
其五
蓬萊高闕對南山,承露金莖霄漢間〔一〕。西望瑶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二〕。雲移雉尾開宫扇,日繞龍鱗識聖顔〔三〕。一卧滄江驚歲晚,幾回青瑣點朝班〔四〕?
〔一〕蓬萊:漢宫殿名。唐大明宫,亦稱“蓬萊宫”。《唐會要》卷三十:“龍朔二年,……乃修舊大明宫,改名蓬萊宫。北據高原,南望爽塏。”南山:終南山。高,一本作“宫”,與下文“宫扇”重,非。承露:指仙人承露盤。金莖:承露盤下的銅柱。張衡《西京賦》:“立修莖之仙掌,承雲表之清露。”李善注引《三輔故事》:“武帝作銅露盤,承天露和玉屑飲之,欲以求仙”。唐代無承露盤,此泛以漢宫喻唐宫。
〔二〕瑶池:傳說中西王母居住之處。《北堂書鈔》卷一五五“歲時部”引《漢武故事》:“七月七日,忽然有青鳥從西而來集殿前。上問東方朔,朔曰:此王母欲來也。有頃,王母至,有二青鳥夾侍王母之傍。”東來紫氣:用老子的故事。《關令内傳》:“關令登樓四望,見東極有紫氣西邁,喜曰:……應有聖人經過京邑,至期乃齋戒,其日果見老子。”函關:即函谷關。老子自洛陽入函谷,故云“東來”。兩句寫長安宫闕之宏偉。
〔三〕雉尾:即雉尾扇。帝王儀仗之一種。緝雉尾制成,又稱障扇。《唐會要》卷二十四:“開元中,蕭嵩奏:每月朔望,皇帝受朝于宣政殿,……臣以爲宸儀肅穆,升降俯仰,衆人不合得而見之,乃請備羽扇于殿兩廂。上將出,所司承旨索扇,扇合。上座定,乃去扇。”雲移:形容宫扇張開如雲之移動。龍鱗:指皇帝袞袍上之錦綉龍紋。聖顔:指皇帝容貌。古時拂曉時早朝,待日出照射至袞衣上,始能看清皇帝容貌。此處亦以“雲”、“日”比喻玄宗的神聖,用《史記·五帝本紀》:“就之如日,望之如雲”之意。杜甫感激玄宗賞識其所獻之賦,故詩中每有美詞。錢謙益云:“識聖顔者,公以布衣朝見,所謂‘往時文彩動人主’也。”
〔四〕滄江:江水呈青蒼色,故稱。此指夔州。歲晚:言年已遲暮。青瑣:漢代未央宫中宫門名,門窗雕刻作連環花紋,用青色塗飾,故稱。此泛指宫門。點:傳點。傳呼點名,順序入朝。朝班:上朝時依官職排列班次。杜甫任左拾遺時,曾參與班列,入宫朝見;此言“幾回”,嘆立朝不多。今卧病滄江,仍有工部員外郎虚銜,北望長安,不勝想望。
其六
瞿塘峽口曲江頭,萬里風烟接素秋〔一〕。花蕚夾城通御氣,芙蓉小苑入邊愁〔二〕。珠簾綉柱圍黄鵠,錦纜牙檣起白鷗〔三〕。迴首可憐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四〕。
〔一〕瞿塘峽:見前《最能行》注。曲江:見前《樂遊園歌》注。風烟:同風雲。素秋:古以四季應四方,秋當西方,屬白色,故云。瞿塘與曲江雖相距萬里,因見瞿塘秋色而想望長安。
〔二〕花蕚:即花蕚相輝之樓,簡稱“花蕚樓”。在長安南内興慶宫西南隅。夾城:即興慶宫至曲江芙蓉園的複道,見前《樂游園歌》注。御氣:猶“王氣”。玄宗常自花蕚樓循夾城游曲江,故云“通御氣”。芙蓉小苑:即芙蓉園,見前《樂游園歌》注。邊愁:指安禄山在邊疆倡亂。錢謙益云:“禄山反報至,帝欲遷幸,登興慶宫花蕚樓置酒,四顧悽愴,此所謂‘入邊愁’也。”
〔三〕珠簾綉柱:指曲江行宫别院之樓亭建築。黄鵠(hú):傳說中仙人所乘大鳥。《漢書·昭帝紀》:“始元元年春二月,黄鵠下建章宫太液池中。”鵠,一本作“鶴”。錦纜牙檣:指曲江中之貴族游船。兩句言宫殿林立,黄鵠入園;舟楫衆多,白鷗驚起。極寫當時盛况。一說係詠曲江昔盛今衰,昔日珠簾綉柱之間,今日空寂無人,惟有黄鵠飛翔;昔日錦纜牙檣之地,今惟有白鷗飛起。二說均可通。
〔四〕歌舞地:指曲江。即《樂遊園歌》:“拂水低回舞袖翻,緣雲清切歌聲上”的情景。秦中:即關中。兩句嘆自古帝王建都之地,今遭戎馬踐踏,豈不可悲!
其七
昆明池水漢時功,武帝旌旗在眼中〔一〕。織女機絲虚夜月,石鯨鱗甲動秋風〔二〕。波漂菰米沉雲黑,露冷蓮房墜粉紅〔三〕。關塞極天唯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四〕。
〔一〕昆明池:在長安西南二十里。《漢書·武帝紀》:“(元狩三年),發謫吏穿昆明池。”注引傅瓚曰:“《西南夷傳》有越嶲、昆明國,有滇池,方三百里,漢使求身毒國,而爲昆明所閉,今欲伐之,故作昆明池象之,以習水戰。”池周圍四十里,亦爲唐朝帝王游樂之處。武帝旌旗:漢武帝鑿此池,原爲練水兵用,故云。此處武帝亦喻玄宗。玄宗尊號爲“神武皇帝”。集中《寄賈嚴兩閣老五十韻》:“無復雲臺仗,虚修水戰船”,可知玄宗曾置戰船于昆明池,練兵攻南詔。
〔二〕織女:指昆明池織女石像。《三輔黄圖》卷四引關輔古語曰:“昆明池中有二石人,立牽牛、織女于池之東西,以象天河。”名爲織女,却不能趁月紡織,故云“虚夜月”。石鯨:指昆明池中玉石刻的鯨魚。《西京雜記》卷一:“昆明池刻玉石爲魚,每至雷雨,魚常鳴吼,鬐尾皆動。”石鯨造型生動,鱗甲逼真,故云“動秋風”。一說兩句係寫經亂後昆明池荒涼冷落景象。
〔三〕菰(gū)米:禾本科植物,生淺水中,梗高五、六尺,嫩芽如筍,即茭白。結實如米,即菰米,又稱“雕胡米”,可作飯。句意謂菰米叢密,波中望之,黯黯似沉雲。蓮房:即蓮蓬。句意謂秋後蓮花結蓬,紅花即隕墜。
〔四〕關塞句:言從夔州遠望秦中,但見關塞連天,僅一綫鳥道可通。江湖句:自嘆漂泊於江湖之上,故宫可想不可即。
其八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閣峯陰入渼陂〔一〕。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二〕。佳人拾翠春相問,仙侣同舟晚更移〔三〕。綵筆昔曾干氣象,白頭吟望苦低垂〔四〕。
〔一〕昆吾、御宿:均漢武帝時建築。《漢書·揚雄傳》:“武帝廣開上林,南至宜春、鼎湖、御宿、昆吾。”《大清一統志》:“陝西西安府:昆吾亭在藍田縣東,御宿川在咸寧縣南。”皆自長安去渼陂必經之地。逶迤:道路曲折貌。紫閣峯:終南山山峯。《大清一統志》:“陝西西安府:紫閣峯在鄠縣東南。張禮《遊城南記》:在終南山祠之西,其陰即渼陂。”在今陝西省户縣東南。言紫閣峯北面倒影投入渼陂。渼陂:見前《渼陂行》注。該詩“半陂以南純浸山,動影裊窕冲融間。”即寫此景象。
〔二〕香稻、碧梧:香稻爲鸚鵡所食,故稱“鸚鵡粒”;碧梧爲鳳凰所棲,故稱“鳳凰枝”。餘,一本作“殘”。香稻:一本作“紅豆”。兩句寫香稻、梧枝之美,以見昆吾、御宿至渼陂東西百餘里間物産之豐美。
〔三〕拾翠:採拾花草。語本曹植《洛神賦》:“或采明珠,或拾翠羽。”春相問:遊春時採拾花草互相贈送。問,慰問、贈送。仙侣:遊伴。晚更移:天晚仍移棹他游,形容樂而忘返。兩句寫士女遊觀之樂。
〔四〕綵筆:五彩筆,指卓越的文筆。語出《南史·江淹傳》:“(淹)夢一丈夫自稱郭璞,謂淹曰:‘吾有筆在卿處多年,可以見還。’淹乃探懷中得五色筆一以授之,爾後爲詩,絶無美句。”曾:一本作“遊”。干氣象:張綖注云係“氣凌山水”之意,錢謙益注以爲指獻詩賦與玄宗之意,則“氣象”指朝廷言,兩說似均可通。吟望句:吟,一作“今”。“今”與上“昔”相對,似較勝。言今日頭白低垂,想望過去長安繁盛生活,有不堪回首之感。兩句爲此章總結,亦係一組八首的總結。
詠懷古跡五首〔一〕
支離東北風塵際,漂泊西南天地間〔二〕。三峽樓臺淹日月,五溪衣服共雲山〔三〕。羯胡事主終無賴,詞客哀時且未還〔四〕。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五〕。
〔一〕此組詩五章,與《秋興八首》作於同時。詠古迹以抒懷。每章詠一歷史人物遺跡,各自成篇。
〔二〕支離:分散流離。東北風塵際:指安禄山叛亂之時。其時杜甫自長安逃鄜州,隻身奔赴行在,中途被俘回長安。又自長安逃歸鳳翔,復因疏救房琯獲譴,至鄜州探家,又貶官華州。旋即棄官至秦州,客同谷,然後入蜀。西南天地間:指蜀地。杜甫入蜀後,居無定所,先後漂泊于成都、梓州、閬州、雲安及夔州等地。
〔三〕三峽:見前《夔州歌十絶句》注。指夔州。樓臺:杜甫在夔州三次遷居,皆名“高齋”,故云。淹:久留。五溪:《水經·沅水注》:“辰水又右會沅水,名之爲辰溪口。武陵有五溪,謂雄溪、樠溪、潕溪、酉溪、辰溪其一焉。夾溪悉是蠻左所居,故謂此蠻爲五溪蠻也。”五溪衣服:指五溪人。《後漢書·南蠻傳》載:五溪蠻“好五色衣服,制裁皆有尾形。”共雲山:五溪在今湖南、貴州兩省交界處,與夔州共屬西南僻地。當時夔州一帶可能亦有五溪人居住,故《閣夜》有“夷歌處處起漁樵”之句。
〔四〕羯胡:見前《彭衙行》注。指南朝梁侯景。侯景叛梁事,見《南齊書》。此暗喻安禄山。安禄山,亦胡人,受恩而反作亂,故斥之爲“無賴”。詞客:指庾信,又暗喻自己。庾信困於北周,不得返建康,作《哀江南賦》;杜甫亦淹留蜀地,不能回長安。
〔五〕庾信:見前《春日憶李白》注。庾信于梁亡後,留居北朝達二十七年之久,心境蕭瑟。暮年詩賦:指庾信晚年作品,如《哀江南賦》等。動江關:猶“驚海内”。庾信仕梁時,詩文追求綺麗。入北周後,常有鄉關之思,風格轉爲悲壯蒼涼,傾動當世。《哀江南賦序》:“信年始二毛,即逢喪亂,藐是流離,至于暮齒。……將軍一去,大樹飄零;壯士不還,寒風蕭瑟。”爲兩句所本。杜甫晚年漂泊異鄉,詩風沉郁悲涼,與庾信處境頗相似,故引以詠懷。
其二
摇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一〕。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二〕。江山故宅空文藻,雲雨荒臺豈夢思〔三〕?最是楚宫俱泯滅,舟人指點到今疑〔四〕。
〔一〕摇落: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爲氣也!蕭瑟兮草木摇落而變衰。”宋玉:戰國時楚頃襄王侍臣,爲屈原之後傑出的辭賦家。杜甫言“深知宋玉”者,因其時蕭瑟摇落之感相同。故下文有“異代不同時”句。風流儒雅:語出庾信《枯樹賦》:“殷仲文風流儒雅,海内知名。”
〔二〕千秋:宋玉生于戰國末年,約公元前二五〇年左右,至杜甫時已有千年。兩句意謂與宋玉雖爲異代之人,但其坎坷不遇(蕭條)則同。
〔三〕故宅:指宋玉舊居。宋玉故宅相傳有兩處,一在歸州(今湖北省秭歸縣),一在荆州(今湖北省江陵縣)。此指歸州故宅。歸州在三峽間,故云“江山故宅”。空文藻:言宅廢人亡,惟有文采留傳。雲雨:宋玉《高唐賦》:“昔者先王(懷王)嘗遊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王因幸之,去而辭曰:‘妾在巫山之陽,高邱之阻,旦爲朝雲,暮爲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荒臺,指陽臺,在今四川省巫山上。又今湖北省漢川縣南,亦有陽臺山。豈夢思:言宋玉蓋以辭賦諷諫楚王,豈僅夢思而已。
〔四〕最是兩句:言楚宫及高唐臺觀等俱已毁滅,陳迹全無,雖經舟人指點,但無可憑信。此章謂宋玉雖死,文采足存千古,可嘆者今人或不解其辭賦之意。所謂“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杜甫深有此憾焉。
其三
羣山萬壑赴荆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一〕。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黄昏〔二〕。畫圖省識春風面,環珮空歸月夜魂〔三〕。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四〕。
〔一〕荆門:山名,在今湖北省宜都縣西北。三峽山勢蜿蜒,連亘東向,有若奔赴之勢。明妃:即漢王昭君,名嬙,今湖北省興山縣人。晉代避司馬昭諱,改稱“明君”,故稱明妃。村:指昭君村,見前《負薪行》注。言王昭君所生長之村莊,至今尚在。
〔二〕紫臺:即紫宫,漢代宫名。朔漠:北方沙漠,匈奴所居。王昭君遠嫁之地。《漢書·匈奴傳》:“竟寧元年,單于復入朝,……自言願壻漢氏以自親。元帝以後宫良家子王嬙字昭君賜單于。”青塚:王昭君墓。在今内蒙古自治區呼和浩特市南。《歸州圖經》:“胡中多白草,王昭君冢獨青,號青冢。”江淹《恨賦》:“若夫明妃去時,仰天太息。紫臺稍遠,關山無極。”爲兩句所本。
〔三〕畫圖句:謂僅憑圖像,豈能辨識美人乎?《西京雜記》卷二:“元帝後宫既多,不得常見,乃使畫工圖形,案圖召幸之。諸宫人皆賂畫工,多者十萬,少者亦不減五萬。獨王嬙不肯,遂不得見。匈奴入朝求美人爲閼氏,于是上案圖以昭君行。及去,召見,貌爲後宫第一,善應對,舉止閑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帝重信于外國,故不復更人。乃窮案其事,畫工皆棄市。籍其家資,皆巨萬。”環珮:古時婦女佩帶之玉飾,代指昭君。言元帝先未知昭君之美,遣其遠嫁,死在匈奴,故空有魂魄月夜歸來。
〔四〕琵琶:石崇《明君詞》序:“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後世畫《昭君出塞圖》,亦作戎裝騎馬,手抱琵琶之像。《琴操》:“昭君至單于,心思不樂,乃作《怨曠思惟歌》。”言昭君既嫁胡人,其琵琶亦奏胡音矣。曲中論:在樂曲中寄託情懷。此章嘆美人淪落,暗喻自己未被當道者賞識而沉屈。
其四
蜀主窺吴幸三峽,崩年亦在永安宫〔一〕。翠華想像空山裏,玉殿虚無野寺中〔二〕。古廟杉松巢水鶴,歲時伏臘走村翁〔三〕。武侯祠屋長鄰近,一體君臣祭祀同〔四〕。
〔一〕蜀主:指劉備。窺吴:《三國志·蜀書·先主傳》:“(章武元年)先主忿孫權之襲關羽,將東征。秋七月,遂帥諸軍伐吴。……(二年)二月,先主自秭歸率諸將進軍,緣山截嶺,於夷道猇亭駐營。”永安宫:在夔州。即漢魚復縣。《蜀書·先主傳》:“陸遜大破先主軍於猇亭,先主還秭歸,收合離散兵,遂棄船舫,由步道還魚腹,改魚腹縣曰永安縣。……(三年)夏四月癸巳,先主殂於永安宫。”
〔二〕翠華:以翠羽爲飾的帝王旗幟。空山:指夔州。夔州城在山上。空,一本作“寒”。言先主翠羽,今惟想像可得。玉殿:原注:“殿今爲卧龍寺,廟在宫東。”野寺:即指卧龍寺。
〔三〕巢水鶴:水鶴在杉、松上築巢而棲。《抱朴子·對俗》:“千歲之鶴,隨時而鳴,能登於木,其未千載者,終不集於樹上也。”言廟之古老。伏臘:古代祭祀之日。伏在夏六月,臘在冬十二月。言寺廟雖古,但至今村翁仍祭祀不衰。
〔四〕武侯:見前《古柏行》注。長鄰近:武侯祠在先主廟之西,一體:同心同德。語出王褒《四子講德論》:“君爲元首,臣爲股肱,明其一體,相待而成。”此章詠先主廟,深羨古人君臣相得。
其五
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一〕。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雲霄一羽毛〔二〕。伯仲之間見伊吕,指揮若定失蕭曹〔三〕。運移漢祚終難復,志决身殲軍務勞〔四〕。
〔一〕宗臣:重臣,爲人所仰望的大臣。《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裴注引張儼《默記》:“亦一國之宗臣,霸王之賢佐也。”肅:儼然、巍然。
〔二〕紆籌策:曲爲規劃策略。諸葛亮《隆中對》,已爲劉備定計,後果實現三分局面。萬古句:言諸葛亮才略、品德出衆,如鸞鳳高翔,獨步雲霄。羽毛,喻珍禽。
〔三〕伯仲:兄弟,引申爲評論人物之等第,猶言“不相上下”。見:猶“有”。伊吕:伊尹及吕尚。伊尹輔佐商湯建立王業,吕尚輔佐周文王、周武王治理天下。言諸葛亮與伊尹、吕尚相伯仲。語本《三國志·蜀書·彭羕傳》載彭羕《與諸葛亮書》:“足下當世伊、吕也。”指揮若定:策劃指揮軍國大事,胸有成竹,從容不迫。失:猶“無”。蕭曹:指蕭何、曹參。均爲輔佐劉邦建立漢朝的謀臣。此句言諸葛亮的指揮才能,非蕭、曹可比。
〔四〕運:一本作“福”。祚:帝位。運移漢祚:言漢運已終,帝祚將歸他姓。志决:猶“矢志”。身殲:以身殉職。即“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之意。軍務勞:《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裴注引《魏氏春秋》:“諸葛公夙興夜寐,罰二十以上皆親覽焉。所噉食不至數升。宣王曰:‘亮將死矣。’”此章稱頌諸葛亮大材,惜生不逢時,所謂“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也。
存殁口號二首〔一〕(選一)
鄭公粉繪隨長夜,曹霸丹青已白頭〔二〕。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間不解重驊騮〔三〕!
〔一〕大曆元年作。口號(háo):信口吟詠。詩中所詠人物,一生一死,故題爲“存殁”。此爲其二。
〔二〕原注:“高士滎陽鄭虔善畫山水,曹霸善畫馬。”鄭公:即鄭虔。廣德二年(七六四)死于台州。粉繪:指繪畫。長夜:喻死。人既死,畫亦成絶筆,故云“粉繪隨長夜”。曹霸:見前《丹青引》注。當時年已老,故云“已白頭”。
〔三〕天下句:言鄭虔既死,天下遂無人能臻其畫山水之造詣。人間句:言曹霸雖生,但無識者能重視其所繪驊騮之作,與世無伯樂之慨相同。
偶題〔一〕
文章千古事〔二〕,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聲豈浪垂〔三〕!騷人嗟不見,漢道盛于斯〔四〕。前輩飛騰入,餘波綺麗爲〔五〕。後賢兼舊制,歷代各清規〔六〕。法自儒家有,心從弱歲疲〔七〕。永懷江左逸,多謝鄴中奇〔八〕。騄驥皆良馬,騏驎帶好兒〔九〕。車輪徒已斲,堂構惜仍虧〔一〇〕。漫作《潛夫論》,虚傳幼婦碑〔一一〕。緣情慰漂蕩〔一二〕,抱疾屢遷移。經濟慚長策,飛棲假一枝〔一三〕。塵沙傍蜂蠆,江峽繞蛟螭〔一四〕。蕭瑟唐虞遠,聯翩楚漢危〔一五〕。聖朝兼盜賊,異俗更喧卑〔一六〕。鬱鬱星辰劍,蒼蒼雲雨池〔一七〕。兩都開幕府,萬㝢插軍麾〔一八〕。南海殘銅柱,東風避月支〔一九〕。音書恨烏鵲,號怒怪熊羆〔二〇〕。稼穡分詩興,柴荆學土宜〔二一〕。故山迷白閣,秋水隱皇陂〔二二〕。不敢要佳句,愁來賦别離〔二三〕。
〔一〕大曆元年秋在夔州作。詩係針對當時人對其詩歌的批評而發,自敍其對詩歌之見解及平生境遇。
〔二〕文章句:曹丕《典論論文》:“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
〔三〕殊列:言各有其獨到之處,方能存世。浪垂:輕易流傳。
〔四〕騷人:騷體詩作者。漢道:漢代的詩道。指五言詩。言古代騷人絶響,乃有盛于漢代的五言詩。
〔五〕前輩:指漢末魏初建安、黄初詩人。飛騰入:飛躍而入文苑。餘波句:言六朝如齊梁詩人,汲漢魏餘波而作,崇尚綺麗,詩風又爲之一變。即陳子昂所謂“齊梁間詩,采麗競繁而興寄都絶”,李白所謂“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之意。
〔六〕兼舊制:兼有前代詩歌的體制。制,一本作“例”。清規:新風貌。規,規制,風裁。兩句言後代作者繼承前代詩歌體制,而各具時代風格。
〔七〕法:指作詩的法度。儒家作詩之法,指《毛詩序》所論述的風、雅、頌、賦、比、興“六義”。弱歲:即“弱冠”,此處指成年以前。句意謂早年即爲此耗疲心力。杜甫七歲即用心作詩,所謂“學詩猶孺子”(《贈鮮于京兆》),“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壯遊》);至老而不懈,所謂“他鄉閲遲暮,不敢廢詩篇”(《歸》)。
〔八〕江左:江東,指長江下游,今江蘇省江南地區,因建業(今南京市)爲東晉都城。江左逸,指晉以後飄逸之風。《宋書·謝靈運傳論》:“降及元康,潘(岳、尼)陸(機、雲)特秀。……遺風餘烈,事極江左。……自建武暨乎義熙,歷載將百。……仲文始革孫、許之風,叔源大變太元之氣。爰逮宋氏,顔、謝騰聲。”鄴:在今河北省臨漳縣西,三國時曹魏初封於此。鄴中奇:指建安七子瑰奇磊落的詩風。曹丕《典論論文》:“今之文人,魯國孔融文舉,廣陵陳琳孔璋,山陽王粲仲宣,北海徐幹偉長,陳留阮瑀元瑜,汝南應瑒德璉,東平劉禎公幹。斯七子者,於學無所遺,於辭無所假,咸以自騁驥騄於千里,仰齊足而並馳。”謝,一本作“病”。多謝:猶多愧,差等。言仰慕江左詩人之飄逸,自愧不如建安詩人之瑰奇。
〔九〕騄(lù)驥、騏驎:千里馬。騏驎,一本作“麒麟”。以喻鄴中詩人。帶好兒:化用《詩·周南·麟之趾》:“麟之趾,振振公子”句,喻曹操之有曹丕、曹植,猶如騏驎之帶好兒。
〔一〇〕斲(zhuó):刀斧砍削。此句言作詩雖已有豐富經驗及卓越技巧。斲輪,典出《莊子·天道》輪扁對齊桓公語:“斲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應于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于其間。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輪。”堂構:築室,以喻子承父業。《尚書·大誥》:“若考作室,既底法,厥子乃弗肯堂,况肯構?”惜:一本作“肯”。兩句慨嘆自己作詩儘管得心應手,而兒懶失學,不能如曹氏父子之承繼家學淵源。
〔一一〕潛夫論:書名。東漢王符所著。《後漢書·王符傳》:“王符,字節信,安定臨涇人也。……自和安之後,世務游宦,當塗者更相薦引,而符獨耿介不同于俗,以此遂不得升進。志意藴憤,乃隱居著書三十餘篇,以譏當時失得,不欲章顯其名,故號曰《潛夫論》。其指訐時短,討譴物情,足以觀見當時風政。”杜甫自比王符,政治上不得意,便作詩以譏刺時政。言“漫作”係謙詞。幼婦碑:即曹娥碑,邯鄲淳所作。漢代少女曹娥投江尋找父屍,當時人于其死處立碑紀念,見《後漢書·曹娥傳》。幼婦:蔡邕評價碑文的隱語。據《後漢書·曹娥傳》李賢注引《會稽典録》:蔡邕曾用八字隱語評價碑文。《世說新語·捷悟》亦載:“魏武嘗過曹娥碑下,楊脩從。碑背上見題作‘黄絹幼婦外孫齏臼’八字。魏武謂脩曰:‘解不?’……脩曰:‘黄絹,色絲也,于字爲絶;幼婦,少女也,于字爲妙;外孫,女子也,于字爲好;齏臼,受辛也,于字爲辭。所謂“絶妙好辭”也。後世遂以此八字隱語及四字釋文作爲稱贊文詞美妙之語。虚傳:杜甫自謙之詞,意爲外人傳我之詩,讚爲絶妙,實則虚譽也。
〔一二〕緣情:意同“抒情”,即循情之所至而作詩。陸機《文賦》:“詩緣情而綺靡。”慰漂蕩:作詩以自慰漂蕩之苦。
〔一三〕經濟:經邦濟世。慚長策:愧無優長的策略。實係對其政治主張不被采納的憤慨之語。假一枝:見前《秦州雜詩二十首》注。指流寓夔州。
〔一四〕塵沙、江峽:均喻眼前所寓的夔州。蠆:見前《除草》注。螭:蛟龍類動物。兩句言其所居環境險惡。
〔一五〕蕭瑟:此處解作遥遠貌。唐虞:喻太平盛世。聯翩:接連不斷。楚漢:秦末楚、漢相爭時期,喻兵革擾攘之世。
〔一六〕兼盜賊:盜賊相兼而來。遠指全國兵亂,近指蜀中軍閥崔旰之亂。異俗句:言夔州荒僻,風俗特異,居民喧卑而不知禮。
〔一七〕星辰劍:文采如星辰的寶劍。《初學記》卷二十二“武部”引《吴越春秋》載,薛燭贊美越王之純鈎劍云:“觀其文如列星之行,觀其光如水溢于塘。”(今本《吴越春秋》不載。)雲雨池:藏有蛟龍之池。語本《三國志·吴書·周瑜傳》載周瑜語:“蛟龍得雲雨,終非池中物也。”兩句言寶劍深埋地下,文采不顯;蛟龍潛藏池中,不能飛騰。此杜甫自喻。
〔一八〕兩都:指東川及西川。幕府:見前《宿府》注。此句喻武人當政。萬㝢:即萬方。㝢,同“宇”。軍麾:軍旗。天下遍插軍旗,喻四方戰亂不息。
〔一九〕南海:指今廣東省及廣西省地區。此處泛指南方邊地。銅柱:見前《諸將五首》注。時嶺南有亂事,又南詔亦不寧靖。故謂“銅柱殘”。東風:喻唐朝。月支:古西域國名,故地在今甘肅省西部及青海省一帶。此喻吐蕃在西陲侵擾。
〔二〇〕烏鵲:此處指喜鵲。《開元天寶遺事》:“時人之家,聞鵲聲皆爲喜兆,故謂靈鵲報喜。”烏鵲空啼,而家鄉弟妹音書不至,故云“恨”。怪熊羆:厭聞蜀中猛獸號叫。熊羆:見前《石龕》注。
〔二一〕稼穡句:言農作事煩,遂少閑暇作詩。杜甫在夔州寓居時期,曾經營種植。柴荆:一說指所居之房舍,一說指砍柴植樹。土宜:原意爲因土性不同,其生殖物産各有所宜,此處猶言“當地風習”。
〔二二〕白閣:白峯閣,在終南山上。皇陂:即渼陂。見前《渼陂行》注。皇:一本作“黄”,非。兩句意謂望故山白閣,迷不可見;憶渼陂秋水,舊迹難尋。極寫故鄉之思。隱:一本作“憶”。
〔二三〕要(yāo):期望。兩句言漂蕩之中作詩不望能得佳句,但賦别離以寄托愁思而已。王嗣奭云:“此公一生精力用之文章,始成一部杜詩,而此篇乃其自序也。”
李潮八分小篆歌〔一〕
蒼頡鳥跡既茫昧,字體變化如浮雲〔二〕。陳倉石鼓又已訛,大小二篆生八分〔三〕。秦有李斯漢蔡邕,中間作者絶不聞〔四〕。嶧山之碑野火焚,棗木傳刻肥失真〔五〕。苦縣光和尚骨立,書貴瘦硬方通神〔六〕。惜哉李蔡不復得,吾甥李潮下筆親〔七〕。尚書韓擇木,騎曹蔡有鄰〔八〕。開元已來數八分,潮也奄有二子成三人〔九〕。况潮小篆逼秦相,快劍長戟森相向〔一〇〕。八分一字直百金,蛟龍盤拏肉屈強〔一一〕。吴郡張顛誇草書,草書非古空雄壯〔一二〕。豈如吾甥不流宕,丞相中郎丈人行〔一三〕。巴東逢李潮,逾月求我歌〔一四〕。我今衰老才力薄,潮乎潮乎奈汝何〔一五〕!
〔一〕大曆元年在夔州作。李潮係杜甫外甥,周越《書苑》:“李潮善小篆,師李斯《嶧山碑》。”又趙明誠《金石録》卷八:“唐慧義寺《彌勒像碑》,韓俶撰,李潮八分書。”此時李潮亦在夔州。其書法或不見重於當世,故杜甫爲之作詩推薦。
〔二〕蒼頡:黄帝史臣,傳說爲文字之創造者。許慎《說文解字序》:“黄帝之史蒼頡,見鳥獸迒蹏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别異也,初造書契。”茫昧:幽遠不可知。浮雲:喻輕快。《晉書·王羲之傳》:“尤善隸書,……論者稱其筆勢,以爲飄若浮雲。”
〔三〕陳倉:古陳倉縣,在今陝西省寶鷄縣東。石鼓:即石鼓文。刊製時代歷來衆說紛紜。近代學者硏治結果,斷定爲秦代之物。今尚有存物。但唐人均信爲周宣王時史籀所書。《元和郡縣志》:“鳳翔府天興縣:石鼓文在縣南二十許里,石形如鼓,其數有十。蓋紀周宣王田獵之事,其文即史籀之跡也。”又已訛:言石鼓所刻大篆與倉頡鳥篆(古文)又有變化。又:一本作“文”。大小二篆:大篆,指史籀的籀文;小篆,指秦朝李斯等根據大篆加以簡化的一種文字。衞恒《四體書勢》:“昔周宣王時史籀始著大篆十五篇,或與古同,或與古異,世謂之籀書者也。……(李)斯作《倉頡篇》,中車府令趙高作《爰歷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學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八分:傳爲秦羽士王次仲所創造。關于“八分”的解釋,張懷瓘《書斷》:“若八字分散,……名之爲八分。”周越《書苑》引《蔡文姬别傳》:“臣父邕言:割程邈隸字,八分取二,割李斯小篆,二分取八,故名八分。”此句意爲大篆、小篆後,又衍生八分。
〔四〕李斯:秦丞相。《史記》本傳:“李斯者,楚上蔡人也。……秦王拜斯爲客卿。……官至廷尉。二十餘年,竟并天下,尊主爲皇帝,以斯爲丞相。”李斯改籀文爲小篆以統一全國文字。蔡邕:東漢人。《後漢書》本傳:“蔡邕,字伯喈,陳留圉人也。……少博學,師事太傅胡廣。好辭章、數術、天文,妙操音律。”蔡邕擅長八分書法,曾爲漢石經書丹。後因涉入董卓事下獄,死于獄中。中間:指秦、漢之間。絶不聞:言秦漢兩代未有善書如李斯、蔡邕者。
〔五〕嶧(yì)山之碑:相傳爲李斯以小篆所書。《史記·秦始皇本紀》:“二十八年,始皇東行郡縣,上鄒嶧山。立石,與魯諸儒生議,刻石頌秦德,議封禪望祭山川之事。”但未言係李斯篆書。歐陽修《集古録·秦泰山刻石》:“今俗所謂《嶧山碑》者,《史記》不載。又其字體差大,不類泰山存者。”嶧山:即鄒嶧山,又名邾嶧山,在今山東省棗莊市。野火焚:爲野火燒毁。《封氏聞見記》卷八:嶧山:“始皇刻石紀功,其文字李斯小篆。後魏太武帝登山,使人排倒之,然而歷代摹拓以爲楷則。邑人疲于供命,聚薪其下,因野火焚之。由是殘缺,不堪摹寫,然猶上官求請,行李登涉,人吏轉益勞弊。有縣宰取舊文勒于石碑之上,凡成數片,置之縣廨,須則拓取。……今間有嶧山碑,皆新刻之碑也。”棗木傳刻:刻于棗木之上流傳于世。封氏說“取舊文勒于石”,與杜甫“棗木傳刻”之說不合,可能關于嶧山碑有不同傳說,杜甫取其一說。肥失真:字體肥胖無筋骨,已失其本來面目。此慨嘆李斯《嶧山碑》之失傳。
〔六〕苦縣:古縣名,故城在今河南省鹿邑縣東。此指苦縣老子碑。趙明誠《金石録》卷十五:“漢老子銘,舊傳蔡邕文并書。”光和:東漢靈帝年號(一七八—一八四)。傳苦縣老子碑立于光和年間。骨立:立,一本作“力”。骨格錚棱,此形容字體之瘦挺。句意謂老子碑字體遒勁,至今尚存。瘦硬:言字勢疏瘦,剛勁有力。方通神:方可達到神品。以上敍書法源流。
〔七〕親:近。兩句謂李斯、蔡邕書法不可復得,唯李潮下筆能與之相近。
〔八〕韓擇木:唐朝昌黎人。《舊唐書·肅宗本紀》:“上元元年四月……以右散騎常侍韓擇木爲禮部尚書。”《宣和書譜》卷二:“韓擇木,……工隸,兼作八分字。隸學之妙,唯蔡邕一人而已。擇木乃能追其遺法,風流閑媚,世謂蔡中興焉。”蔡有鄰:蔡邕的後代。陶宗儀《書史會要》卷五:“蔡有鄰,……漢左中郎將邕十八代孫,官至右衞率府兵曹參軍。工八分書,……書法勁險,驅使筆墨盡得如意,當與鴻都石經相繼也。”二人皆以八分書聞名于唐。
〔九〕開元句:言韓、蔡兩人之八分書爲開元以來屈指可數者。奄有:全有。此句言李潮兼有韓、蔡二人八分書的長處,和韓、蔡鼎足而三。
〔一〇〕逼:近。秦相:指李斯。森相向:肅然相對。形容李潮小篆筆勢森森然如劍戟矗立。
〔一一〕直:同值。百:一本作“千”。蛟龍盤拏(ná):蛟龍盤屈逶迤。拏:牽引。肉屈強:喻筆力遒勁。屈強,同“倔強”。此句與前“快劍長戟森相向”皆形容李潮書法之瘦硬。
〔一二〕張顛:即張旭,以擅長草書名重當世。見前《飲中八仙歌》注。誇草書:以草書自負。草書句:言草書空有雄壯的筆勢,但不合古法。
〔一三〕如:一本作“知”。流宕:流動蕩漾。指草書之筆勢。雄壯、流宕,皆與八分書之瘦硬相對立。丞相:指李斯。中郎:指蔡邕。丈人:前輩長者。行:輩分。言李潮書法謹嚴,追隨于李斯、蔡邕等長者的行輩之間。
〔一四〕巴東:指夔州。夔州古屬巴東郡。逾月:一月後。言與李潮在夔州相處月餘。
〔一五〕奈汝何:意謂對爾書法之妙,實無能加以表達。王嗣奭云:“字體變化如浮雲,一語便括全篇。鳥跡變而大小篆,又變而八分,至變而草書,極矣。大小篆與八分猶未失古意,若草書則非古矣。雄壯何足取!快劍長戟,蛟龍屈強,俱形容瘦硬,而書已通神矣,宜其字直百金也。瘦硬之書,未易形容,故自恨才力之薄。‘瘦硬’兼分、篆言之。”
閣夜〔一〕
歲暮陰陽催短景,天涯霜雪霽寒宵〔二〕。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摇〔三〕。野哭千家聞戰伐,夷歌幾處起漁樵〔四〕。卧龍躍馬終黄土,人事音書漫寂寥〔五〕。
〔一〕大曆元年冬,寓居夔州西閣時所作。
〔二〕陰陽:日月。景:同“影”。冬季日短,倍感日月相催,光陰消逝迅速。集中《向夕》:“深山催短景。”亦寫冬季景色。霽:天晴,此謂雪光照亮。宵:一本作“霄”。
〔三〕鼓角:見前《秦州雜詩二十首》注。《通典》卷一四九“兵二”:“軍城及野營行軍在外,日出日没時撾鼓千搥。三百三十三搥爲一通。鼓音止,角音動,吹十二聲爲一叠。角音止,鼓音動。如此三角三鼓,而昏明畢之。”星河:天河。兩句言鼓角之聲,當更盡而悲壯;星河之影,映峽水而動摇。
〔四〕千:一本作“幾”。戰伐:指蜀中自永泰元年開始的崔旰、郭英、楊子琳等的混戰。夷歌:指當地少數民族歌曲。幾:一本作“是”。起漁樵:起于漁人樵夫之中。野哭千家,言死者之多;夷歌幾處,言生人之少。
〔五〕卧龍:指諸葛亮。《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載徐庶曰:“諸葛孔明,卧龍也。”躍馬:指公孫述。左思《蜀都賦》:“公孫躍馬而稱帝。”黄土:喻死亡。諸葛亮命世英材;公孫述割據稱雄,同歸黄土。言宇宙無窮,人命短暫。因夔州有諸葛及公孫祠,故及之。人事:指平生遇合及眼前生涯。漫寂寥:言聽任其寂寥。漫,一本作“久”。句意謂思及千古愚忠同歸一死,則目前生涯,遠地音信,亦漫付之寂寥可矣。
縛鷄行〔一〕
小奴縛鷄向市賣,鷄被縛急相喧爭。家中厭鷄食蟲蟻,不知鷄賣還遭烹。蟲鷄于人何厚薄〔二〕?吾叱奴人解其縛。鷄蟲得失無了時,注目寒江倚山閣〔三〕。
〔一〕大曆元年冬在夔州西閣所作。
〔二〕厚薄:厚此薄彼。《莊子·列禦寇》:“在上爲烏鳶食,在下爲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此化用其意。言何以厚蟲而薄鷄?
〔三〕鷄蟲兩句:喻世間爭紛無窮。王嗣奭云:“鷄得則蟲失,蟲得則鷄失,世間類此者甚多,故云‘無了時’。計無所出,只得注目寒江倚山閣而已!”
立春〔一〕
春日春盤細生菜,忽憶兩京全盛時〔二〕。盤出高門行白玉,菜傳纖手送青絲〔三〕。巫峽寒江那對眼〔四〕,杜陵遠客不勝悲。此身未知歸定處〔五〕,呼兒覓紙一題詩。
〔一〕大曆二年(七六七)春在夔州作。立春:二十四節氣之一,在陽曆二月四日或五日。
〔二〕春日:指立春節。春盤:馮應京《月令廣義》卷五:“唐人立春日,食春餅生菜,號春盤。”唐人于立春日吃春餅生菜是一種習俗。生菜:即韭黄。歐陽修《歸田録》:“楊文公(楊億)常戒其門人爲文宜避俗語,既而公因作表云:‘伏惟陛下德邁九皇。’門人鄭戩遽請于公曰:‘未審何時得賣生菜?’于是公爲之大笑而易之。”“九皇”,諧音“韭黄”。白居易《簡簡吟》:“玲瓏雲髻生菜樣。”是形容簡簡的頭髮束如韭黄之細絲。兩京:杜甫家在洛陽附近的陸渾莊,又曾寓居長安杜陵。故兩京的春餅、生菜皆所嘗食。
〔三〕高門:貴家。行:傳送。白玉:比喻盤。傳:經過。纖手:喻手之潔白纖柔。《古詩十九首》:“纖纖出素手。”青絲:喻生菜之纖細。
〔四〕那:猶“奈”,唐人習用語。對眼:面對。言那堪面對巫峽寒江。
〔五〕歸定處:歸宿安身之地。
愁〔一〕
江草日日唤愁生,巫峽泠泠非世情〔二〕。盤渦鷺浴底心性?獨樹花發自分明〔三〕。十年戎馬暗萬國,異域賓客老孤城〔四〕。渭水秦山得見否?人今罷病虎縱横〔五〕。
〔一〕大曆二年春在夔州作。原注:“強戲爲吴體。”強:勉強。吴體:樂府吴聲歌曲的體裁。杜甫此類詩大抵採用吴地民間歌謡聲調,聲律不嚴,故稱“拗體詩”。集中《夜宴左氏莊》:“詩罷聞吴詠,扁舟意不忘。”所謂“吴詠”即蘇浙地區的民謡。劉禹錫《竹枝詞》自序中云:“余來建平(四川省巫山縣),里中見聯歌竹枝,……聆其音,中黄鍾之羽,其卒章激訐如吴聲;雖傖儜不可分,而含思宛轉,有湛濮之豔音。”杜甫當是取吴聲的“激訐”以爲基調。王嗣奭云:“胸有抑鬱不平之氣,而以拗體發之。”良是。
〔二〕泠(líng)泠:流水聲。陸機《文賦》:“音泠泠而盈耳。”非世情:不近人情。言峽水泠泠流去,毫無情意。
〔三〕盤渦:即“漩渦”。鷺:水鳥,似鶴而小,純白色,捕魚爲食。底:何、甚。兩句謂鷺因何浴盤渦,令人不解;獨樹爲何發花,亦僅樹自知。意即恨鷺、樹無情,不與人互通聲氣。蓋觸物皆生恨耳。
〔四〕戎馬:喻戰亂。暗萬國:使全國昏暗。萬:一本作“南”。異域:指夔州。賓客:杜甫自謂。
〔五〕渭水秦山:指長安。罷(pí)病:指人民財殫力竭,兼指自己年老多病。罷,同“疲”。虎縱横:用《禮記·檀弓下》:“苛政猛于虎”意,喻驕兵悍將騷擾作亂,暴吏貪官強行徵斂。張璁云:“時京兆用第五琦十一税法,民多流亡,是即虎也。”
晝夢〔一〕
二月饒睡昏昏然,不獨夜短晝分眠〔二〕。桃花氣暖眼自醉,春渚日落夢相牽〔三〕。故鄉門巷荆棘底,中原君臣豺虎邊〔四〕。安得務農息戰鬥,普天無吏横索錢〔五〕!
〔一〕大曆二年春在夔州作。
〔二〕饒睡:多睡、貪睡。昏昏然:糊塗貌。《孟子·盡心下》:“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晝分:晝之分,即中午。句意爲晝寢非僅因夜短缺眠之故。
〔三〕醉:喻睏倦。渚:水中洲,此指江濱。日落夢相牽:日落時夢尚未醒。
〔四〕故鄉:指洛陽。荆棘底:堙没于荆棘之中。中原:見前《劍門》注。豺虎:指外族入侵及藩鎮割據。時内亂外患紛至沓來,朝廷處境危殆。
〔五〕務農:以農業生産爲急務。横索:横加勒索。張綖云:“務農息兵,吏無横斂,則中原清而故鄉可歸矣。”
暮春題瀼西新賃草屋五首〔一〕(選二)
綵雲陰復白,錦樹曉來青〔二〕。身世雙蓬鬢,乾坤一草亭〔三〕。哀歌時自惜,醉舞爲誰醒〔四〕?細雨荷鋤立,江猿吟翠屏〔五〕。
〔一〕大曆二年三月由夔州赤甲遷居瀼西時所作。瀼西:在今四川省奉節縣。縣有大瀼水,一名西瀼水。杜甫至夔州後已三次遷居,初居西閣,繼遷赤甲,再遷瀼西,所居皆名高閣。賃:租。詩共五首,現選其第三第五兩首。
〔二〕綵雲:朝霞。陰復白:天空呈灰白色,雨中之象。錦樹:春花繁茂之樹。
〔三〕雙蓬鬢:雙鬢如蓬草,喻年老。一草亭:指新賃草屋,兩句言一生無所成,惟剩雙蓬鬢;天地之大,而爲我所有者僅所賃得的草屋而已。
〔四〕自惜:自憐。暗喻無人了解。惜,一本作“短”。醉舞句:言醒而無知音,不如沉緬于醉舞之中。
〔五〕荷鋤:扛鋤。翠屏:指山。山色青翠如畫屏矗立。
欲陳濟世策,已老尚書郎〔一〕。不息豺狼鬥,空慚鴛鷺行〔二〕。時危人事急,風逆羽毛傷〔三〕。落日悲江漢,中宵淚滿床〔四〕。
〔一〕陳:陳獻。濟世策:治國之方。尚書郎:見前《憶昔》注。
〔二〕豺狼:見前《晝夢》注。鴛鷺行:鴛,同“鵷”。鵷及鷺飛行有序,以喻百官入朝時行列整齊。《隋書·音樂志中》:“懷黄綰白,鵷鷺成行。”兩句言自慚名列朝臣,未能盡職以平息戰亂。
〔三〕時危句:言世事危殆,亟須人材挽救。急,一本作“惡”。風逆句:言自己遭遇惡劣,奔波衰病。逆,一本作“急”。
〔四〕江漢:指夔州。夔州地臨長江及西漢水(嘉陵江),故稱。中宵:猶“半夜”。
承聞河北諸道節度入朝歡喜口號絶句十二首〔一〕(選二)
禄山作逆降天誅,更有思明亦已無〔二〕。洶洶人寰猶不定,時時戰鬥欲何須〔三〕?
〔一〕此十二首組詩爲大曆二年在夔州時作。河北諸道節度:原爲安禄山部將,降唐後被任爲當地節度使,此輩名雖歸順,實則割據自雄。大曆元年十月,代宗生日,諸道節度使曾獻金帛爲壽。大曆二年,淮南李忠臣、汴宋田神功、鳳翔李抱玉諸節度使曾先後入朝,但河北諸道節度從未朝覲。杜甫僻居夔州,當係以誤傳認爲河北諸道節度亦曾入朝。現選其第一、第三兩章。
〔二〕作逆:叛亂。降天誅:至德二載(七五七)正月,安禄山爲其子安慶緒所殺。上元二年(七六一)三月,史思明爲其子史朝義所殺。亦已無:亦已死去。
〔三〕洶(xiōng)洶:喧擾貌。洶,同“汹”。《三國志·魏書·曹爽傳》:“天下汹汹,人懷危懼。”人寰:即人間。欲何須:意猶今語“有什麽好下場”。言外之意爲戰鬥不已,則亦將如安、史之降天誅。
喧喧道路多歌謡,河北將軍盡入朝〔一〕。自是乾坤王室正,却教江漢客魂銷〔二〕。
〔一〕喧喧:衆語紛紛貌。多歌謡:猶言紛紛歡頌。一本作“好童謡”。指所傳河北諸將盡入朝事。
〔二〕自是:從此。自,一本作“始”。乾坤王室正:乾坤反正,王朝鞏固。江漢:見前《暮春題瀼西新賃草屋》注。魂銷:猶“銷魂”。形容感情激動,喜不可支。
暇日小園散病,將種秋菜,督勒耕牛,兼書觸目〔一〕
不愛入州府,畏人嫌我真〔二〕。及乎歸茅宇,旁舍未曾嗔〔三〕。老病忌拘束,應接喪精神。江村意自放,林木心所欣〔四〕。秋耕屬地濕〔五〕,山雨近甚匀。冬菁飯之半,牛力曉來新〔六〕。深耕種數畝,未甚後四鄰〔七〕。嘉蔬既不一,名數頗具陳〔八〕。荆巫非苦寒,采擷接青春〔九〕。飛來兩白鶴,暮啄泥中芹〔一〇〕。雄者左翮垂〔一一〕,損傷已露筋。一步再流血,尚驚矰繳勤〔一二〕。三步六號叫,志屈悲哀頻〔一三〕。鸞凰不相待,側頸訴高旻〔一四〕。杖藜俯沙渚,爲汝鼻酸辛!
〔一〕大曆二年秋在夔州作。小園:指瀼西園圃。散病:病中稍事活動以利于恢復。勒:一本作“勤”。全詩即景抒懷,有如生活散記。
〔二〕不愛兩句:言恐官府嫌我之真摯、直率,實則自憎官府中人之虚僞、欺詐。
〔三〕歸茅宇:指棄官回家。旁舍:鄰居。嗔:怪怒。兩句言鄉民淳厚真率,反襯上文。
〔四〕江村:指瀼西茅屋。自放:愉快舒暢。林木句:猶陶潛《歸園田居》“性本愛丘山”意。
〔五〕屬(zhǔ):正值。
〔六〕冬菁:即蕪菁,因冬熟,故稱。《重修政和證類本草》卷二七:“蕪菁,北人又名蔓菁。……三蜀之人今呼蔓菁爲諸葛菜。”飯之半:所種蔓菁可佐飯食之一半。曉來新:早上力壯。曉,一本作“晚”。
〔七〕後:後於,遲於。
〔八〕名數:名目。指蔬菜種類。具陳:齊備。
〔九〕荆巫:指夔州。采擷:採摘。《詩·周南·芣苢》:“薄言采之。”“薄言擷之。”句意言秋菜可食用至來春。
〔一〇〕兩:一本作“雙”。芹:又名“楚葵”,生于澤田濕地。
〔一一〕翮:翅莖,此指翼毛。
〔一二〕再流血:流血不止。再,兩次。矰繳(zēng zhuó):射具。矰,用繩索所拴之短箭。繳,拴箭之繩。《淮南子·說山訓》:“好弋者先具繳與矰。”
〔一三〕志屈:猶“喪氣”。張華《鷦鷯賦》:“屈猛志以服養。”
〔一四〕鸞:傳說爲鳳類佳鳥。待:接待,顧惜。高旻(wén):高空。言鶴向空哀鳴。古樂府《豔歌何嘗行》:“飛來雙白鵠,乃從西北來。十十五五,羅列成行。妻卒被病,行不能相隨。五里一反顧,六里一徘徊。吾欲銜汝去,口噤不能開。吾欲負汝去,毛羽何摧頽。樂哉新相知,憂來生别離。躇躊顧羣侣,淚下不自知。”以上敍鶴一段,係化用此古樂府意。暗寄自己潦倒江村,無人援引之慨。
解悶十二首〔一〕(選五)
其一
草閣柴扉星散居,浪翻江黑雨飛初〔二〕。山禽引子哺紅果,溪女得錢留白魚〔三〕。
〔一〕大曆二年在夔州作。王嗣奭云:“隨意所至,吟爲短章,以自消遣耳。”故雖係組詩,實各章獨立。
〔二〕草閣:當即江邊閣。見前《宿江邊閣》注。星散居:語出庾信《寒園即目》:“寒園星散居。”形容居處離人烟稠密之地甚遠。浪翻句:言山雨初來,烏雲下黑浪翻騰。
〔三〕引子:帶着小鳥。哺:喂飼。溪女:溪邊的婦女。杜甫在夔州詩寫溪女者不少,如《雲安詩》:“負鹽出井此溪女。”《負薪行》:“應當門户女出入,……賣薪得錢應供給。”寫溪女賣魚、賣柴、販鹽,以勞力支持門户。女:一本作“友”,非。留白魚:賣魚已得錢,白魚自己留用。此寫夔州風物。
其二
商胡離别下揚州,憶上西陵故驛樓〔一〕。爲問淮南米貴賤,老夫乘興欲東遊〔二〕。
〔一〕商胡:胡人經商者。唐代胡商,以揚州爲基地,在長江上下運販。《新唐書·田神功傳》:“(上元元年)神功入揚州,遂大掠居人貲産,發屋剔窌,殺商胡波斯數千人。”可見當時揚州胡商之多。西陵:渡名,舊爲驛,有驛樓。白居易《答元稹泊西陵驛見寄詩》:“烟波盡處一點白,應是西陵古驛臺。”其地五代吴越時改名西興,相沿至今。在今浙江省杭州市錢塘江對岸,屬蕭山縣。杜甫于開元十九年(七三一)至開元二十二年(七三四)游吴越時,曾至此,因而憶及。
〔二〕淮南:揚州唐時爲淮南道治所。此寫渴望乘舟東下。
其七
陶冶性靈存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一〕。孰知二謝將能事,頗學陰何苦用心〔二〕。
〔一〕陶冶:制瓦器謂陶,鑄金謂冶。喻修養鍛煉。性靈:此處作“情操”、“情感”解。《南史·文學傳敍》:“自漢以來,詞人代有,大則憲章典誥,小則申舒性靈。”《顔氏家訓·文章篇》:“陶冶性靈,從容諷諫,入其滋味,亦樂事也。”存底物:憑何物。
〔二〕孰知:熟知,久知,有“久慕”意。孰,同“熟”,一本逕作“熟”。二謝:指南朝著名詩人謝靈運、謝朓。將:近,庶幾。能事:精於此道。前選《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跡。”又集中《奉寄章十侍御》:“指揮能事迴天地,訓練強兵動鬼神。”“能事”意均同此。學:一本作“覺”,非。陰何:指南北朝時著名詩人陰鏗、何遜。苦用心:作詩時字斟句酌,苦心推敲。此自敍作詩經驗。
其九
先帝貴妃今寂寞,荔枝還復入長安〔一〕。炎方每續朱櫻獻,玉座應悲白露團〔二〕。
〔一〕先帝:指玄宗。今寂寞:已死去。今,一本作“俱”。楊貴妃喜食荔枝,玄宗責令地方供應,飛馳進獻。兩句謂兩人已死,而陋習仍存。
〔二〕炎方:南方,這裏指蜀地。朱櫻獻:用櫻桃薦廟。朱櫻,櫻桃。此句言宫中以櫻桃薦廟後,又續以四川所進荔枝。玉座:御座,指玄宗。白露團:形容荔枝去壳後晶瑩圓潤之狀。句意謂玄宗死若有靈,見荔枝時必然悲傷。此婉諷弊政不改。
其十二
側生野岸及江浦,不熟丹宫滿玉壺〔一〕。雲壑布衣鮐背死,勞人害馬翠眉須〔二〕。
〔一〕側生:左思《蜀都賦》:“側生荔枝。”江浦:江邊。浦,一本作“蒲”。丹宫:朱漆宫殿,指皇宫。玉壺:泛指玉制器皿,因押韻而用“壺”字。兩句言荔枝生長於江邊野岸,不成熟于宫中,却盛滿於宫中玉壺,明係徵斂而得。
〔二〕雲壑布衣:即山野居民,種植荔枝者。鮐(tái)背死:辛勤而死。鮐,河䐁。老年人背皮粗黑如鮐皮,故云。勞人害馬:《新唐書·楊貴妃傳》:“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騎傳送,走數千里,味未變已至京師。”常使人勞馬斃。人,一本作“生”。翠眉須:滿足楊貴妃需要。翠眉:美人眉,指楊貴妃。此追憶玄宗弊政,結出天寶之亂的根源。
復愁十二首〔一〕(選六)
其三
萬國尚戎馬,故園今若何〔二〕?昔歸相識少,早已戰場多〔三〕!
〔一〕大曆二年秋在夔州瀼西作。前愁未了,新愁又生,故題爲“復愁”。
〔二〕尚戎馬:當時吐蕃入侵邠州(今陝西省彬縣)、靈州(今寧夏回族自治區靈武縣),京師戒嚴。故園:指洛陽舊居。
〔三〕昔歸:指乾元元年(七五八)冬,由華州回洛陽。兩句謂十年前故鄉已少熟人,今則更多死於戰火矣。
其六
胡虜何曾盛?干戈不肯休〔一〕!閭閻聽小子,談笑覓封侯〔二〕。
〔一〕胡虜:指安、史及擾邊之少數民族。時安史之亂已平,邊寇亦非心腹之患。兩句言干戈不息,正因藩鎮擁兵割據爭雄。
〔二〕閭閻:鄉里。小子:年輕人。覓封侯:希望乘戰亂之世,拜將封侯。表明兵亂以來,武將擅權,自作威福,給社會造成不良影響,人人皆思鋌而走險。
其七
貞觀銅牙弩,開元錦獸張〔一〕。花門小箭好,此物棄沙場〔二〕。
〔一〕銅牙弩:銅牙弩弓。弩係用機械力量發箭的弓;牙爲弩上發矢之機。錦獸:錦製射侯。射侯即箭靶,上繪熊羆等獸,故云。張:張設。言貞觀、開元之際常以良弓利箭習武。
〔二〕花門:見前《留花門》注。此物:指牙弩、錦獸。兩句慨嘆國家不修武備,但仗借兵回紇平息戰亂。
其八
今日翔麟馬,先宜駕鼓車〔一〕。無勞問河北,諸將角榮華〔二〕。
〔一〕翔麟馬:即翔麟紫,唐太宗所乘良馬,係骨利幹大酋長所獻。《新唐書·回鶻傳》:“其大酋俟斤因使者獻馬。帝取其異者號十驥,皆爲美名,曰騰霜白,曰皎雪驄,曰凝露驄,曰縣光驄,曰决波騟,曰飛霞驃,曰發電赤,曰流金,曰翔麟紫,曰奔虹赤。”鼓車:帝王出行時載樂隊的車。翔麟馬不用于戰陣而駕鼓車,喻良將如郭子儀不用以將兵,而置於閑散之地。
〔二〕無勞問:不須問罪。河北:指河北割據之藩鎮。角榮華:角逐權勢。兩句謂河北諸鎮跋扈,如興兵問罪,統兵將領必乘機角逐榮華。一說謂河北藩鎮諸將競逐榮華,誰起而問之?亦可通。
其九
任轉江淮粟,休添苑囿兵〔一〕,由來貔虎士,不滿鳳凰城〔二〕。
〔一〕轉:漕運。江淮:長江、淮河流域。苑囿兵:禁兵。兩句謂任憑朝廷從江淮轉運多少糧食,亦不應用以增添禁兵。按,禁兵由宦官統領,增禁兵即擴大宦官權勢。時代宗以宦官魚朝恩爲天下觀軍容宣慰處置使,總禁兵。禁軍膨脹,大耗糧食。《通鑑》卷二二三:“廣德二年,時兵火之後,中外艱食,關中米斗二千,百姓挼穗以供禁軍。”
〔二〕貔(pí)虎士:見前《後出塞五首》注。鳳凰城:喻京都長安。據《列仙傳》載:秦穆公女弄玉吹簫,有鳳凰降落城上,故名丹鳳城。兩句謂兵士應以守邊爲主,不應麕集京師。即古所謂“天子有道,守在四夷”意。
其十二
病減詩仍拙,吟多意有餘〔一〕。莫看江總老,猶被賞時魚〔二〕。
〔一〕意有餘:愁緒猶有未盡。
〔二〕江總:南北朝陳朝尚書令,陳亡入隋,歸老江南。杜甫自比。被:佩帶。賞時魚:皇帝當時賞賜的魚袋。魚,即魚袋。内盛魚符,刻官職姓名,作爲證明身份的符契。《唐會要》三十一:“(開元九年)中書令張嘉貞奏曰:致仕官及内外官五品已上檢校試判,……聽准正員例,許終身佩魚,以爲榮寵。以理去任,亦許佩魚。自後恩制賞緋紫,例兼魚袋,謂之章服。”杜甫被嚴武表薦爲檢校工部員外郎,曾蒙賜緋魚袋。意謂己雖年老,但曾膺官職,豈能不憂國事而形諸歌詠?
歷歷〔一〕
歷歷開元事〔二〕,分明在眼前。無端盜賊起〔三〕,忽已歲時遷。巫峽西江外,秦城北斗邊〔四〕。爲郎從白首〔五〕,卧病數秋天。
〔一〕大曆二年在夔州作。用首二字爲題。
〔二〕歷歷:分明貌。《搜神記》卷六:“前世之事,歷歷可聞。”開元事:開元極盛時期情形。
〔三〕盜賊起:指安史之亂。
〔四〕巫峽:見前《古柏行》注。指夔州。西江:夔州在長江上游(西段),故云。秦城:指長安。北斗:星名。見前《秋興八首》注。兩句喻漂泊之遠與回京之難。
〔五〕爲郎句:言任檢校工部員外郎時已年老。杜甫爲郎時,已五十三歲。荀悅《前漢紀》卷八:“馮唐白首,屈於郎署,豈不惜哉!”此化用其意。
提封〔一〕
提封漢天下,萬國尚同心〔二〕。借問懸車守,何如儉德臨〔三〕?時徵俊入,莫慮犬羊侵〔四〕。願戒兵猶火,恩加四海深〔五〕。
〔一〕大曆二年在夔州作。以首二字作題。提封:指全國領土而言。《漢書·刑法志》注引李奇說:“提,舉也,舉四封之内也。”又《漢書·地理志》:“提封田一萬四千五百一十三萬六千四百五頃。”所云漢代可耕地面積,即就全國范圍而言。
〔二〕提封句:言漢王朝天下一統,四海之内同心同德。此以漢借喻唐開元前盛世。
〔三〕懸車守:防守險要地區。懸車:喻極險要處。《史記·齊太公世家》:“(桓公)束馬懸車登太行,至卑耳山而還。”車,一本作“軍”。儉德臨:以節儉治國。臨:監臨。兩句言據險固守不如躬行節儉,暗諷玄宗好邊功尚奢侈,導致天下大亂。
〔四〕俊(ài):俊傑之士。犬羊:喻異族入侵者。兩句暗諷玄宗因不能重用賢才、采納忠言,遂招致安禄山之亂。
〔五〕戒:警惕,慎用。兵猶火:用兵如玩火。《左傳·隱公》四年:“兵,猶火也。不戢,將自焚也。”言不應窮兵黷武,而應以恩德統御天下。
麂〔一〕
永與清溪别,蒙將玉饌俱〔二〕。無才逐仙隱,不敢恨庖廚〔三〕。亂世輕全物,微聲及禍樞〔四〕。衣冠兼盜賊,饕餮用斯須〔五〕!
〔一〕大曆二年在夔州作。麂(jǐ):鹿類獸,雄者有短角,脚短力勁,善跳躍,居於深山僻地。此詩代麂立言,揭露上層階級之貪婪、殘暴。
〔二〕清溪:關名,在今四川省漢源縣南。其地連山帶谷,夾澗臨溪,倚險結關。此指麂生活游息之地。麂被獵捕,故永别清溪。將:與。玉饌:美味菜肴。言蒙受抬舉,與其他珍肴美饌并薦宴席。
〔三〕逐仙隱:傳說中的仙人多騎鹿或乘鹿車。此麂自嘆才不及鹿,故不能隨仙隱遁。不敢句:言屠殺煎煮雖經庖廚之手,但彼係聽食用者之命,故不敢恨。此句與下“衣冠”兩句呼應。
〔四〕全物:保全生命。言亂世重殺物而輕保全。微聲:微小的名聲。指其肉以味美著稱。及禍樞:遭禍患。禍樞:猶禍機。此暗喻文人才士,多因微名而蒙禍被害。
〔五〕衣冠:喻達官貴人。饕餮(tāo tiè):傳說中的惡怪,性貪嗜食。《神異經》:“西南方有人焉,身多毛,頭上戴豕,貪如狼惡,好自積財,而不食人穀。強者奪老弱者,畏羣而擊單,名曰饕餮。”又《左傳·文公十八年》注:“貪財爲饕,貪食爲餮。”此處作“狼吞虎咽”解。斯須;刹那間。
登高〔一〕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迴〔二〕。無邊落木蕭蕭下〔三〕,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四〕。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五〕。
〔一〕大曆二年秋在夔州作。登高:舊時風俗,重陽節有登高之舉。《續齊諧記》:“汝南桓景隨費長房遊學累年,長房謂曰:九月九日汝家中當有災,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絳囊盛茱萸以繫臂,登高飲菊花酒,此禍可除。……今世人九日登高飲酒,婦人帶茱萸囊,蓋始于此。”
〔二〕渚:水上沙洲。在巫峽登高,故聞猿嘯;下臨長江,故渚清沙白。
〔三〕蕭蕭:風吹樹葉聲。《楚辭·九歌》:“風颯颯兮木蕭蕭。”
〔四〕萬里:指夔州距京城遥遠,回京無望。悲秋:秋氣蕭森,令人生悲。《楚辭·九辯》:“悲哉!秋之爲氣也。”百年:一生、終身。
〔五〕苦恨:極恨。繁霜鬢:形容白髮之多,如鬢著繁霜。潦倒:失意頽喪貌。新停濁酒杯:停,一本作“亭”。舊解以爲杜甫患病,故停杯,非。是年《九日五首》即有“重陽獨酌杯中酒”之句,可知“新停”者,“方飲罷”之意。
九日五首〔一〕(選一)
重陽獨酌杯中酒〔二〕,抱病起登江上臺。竹葉于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三〕!殊方日落玄猿哭,舊國霜前白雁來〔四〕。弟妹蕭條各何在?干戈衰謝兩相催〔五〕!
〔一〕這組詩是大曆二年秋在夔州所作。九日:指重陽節。詩題“五首”,實僅四首。一般認爲包括前一首《登高》在内,故得五首。此爲其第一首。詩中懷念弟妹,亦王維“每逢佳節倍思親”意。
〔二〕重陽:古人以“九”爲陽數,二“九”相重,故稱“重陽”。言獨酌無味,因而扶病登臺。
〔三〕竹葉:酒名。無分:無緣分,言獨酌亦不能引起興致。不須開,慨無人同賞菊花之恨詞。
〔四〕殊方:指夔州。玄猿:語出《三國志·蜀書·秦宓傳》秦宓《答王商書》:“聽玄猿之悲吟。”玄,赤黑色。舊國:故鄉。白雁:《夢溪筆談》卷二四:“北方有白雁,似雁而小,色白,秋深則來,白雁至則霜降,河北人謂之霜信。”兩句言殊方猿哭,聞而生悲;故鄉雁來,更勾起對弟妹之思。
〔五〕蕭條:言無音信。干戈:指戰亂,兼有憂慮時世意。衰謝:言老病。句意謂干戈不息,死亡將臨,恐將再無與弟妹相見之期。
又呈吴郎〔一〕
堂前扑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二〕。不爲困窮寧有此,祇緣恐懼轉須親〔三〕。即防遠客雖多事,便插疏籬却甚真〔四〕。已訴徵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盈巾〔五〕。
〔一〕大曆二年秋作。是時杜甫由夔州的瀼西遷居東屯。東屯距白帝城約四、五里,杜甫農莊所在。因時近秋收,爲便于督理,乃遷居東屯,原瀼西草屋借與剛來自忠州之吴南卿居住。吴爲杜甫表親,任忠州司法參軍。吴南卿遷來後即在堂前築籬,以防人打棗。杜甫遂以此詩代簡。因前此已有《簡吴郎司法》一詩,故題作“又呈”。
〔二〕扑棗:打棗。任:聽憑。杜甫《秋野五首》曾云:“棗熟從人打。”此言西鄰老婦無食無兒,任其打棗充饑。
〔三〕寧:怎。轉須親:言老婦心懷恐懼,反應更加和藹。
〔四〕防:一本作“知”。遠客:指吴郎。多事:多餘的顧慮。兩句言婦人見新居者係遠來之客,心懷戒懼,未免過慮。便插句:言吴郎立即插上籬笆,鄰婦即以爲不許其打棗。甚:一本作“任”。此係對吴郎委婉的批評。
〔五〕已訴兩句:述婦人平日相訴之詞。徵求:横徵暴歛,百計誅求。貧到骨:極言窮困。戎馬:喻兵亂。巾:同“襟”。
虎牙行〔一〕
秋風歘吸吹南國,天地慘慘無顔色〔二〕。洞庭揚波江漢迴,虎牙銅柱皆傾側〔三〕。巫峽陰岑朔漠氣,峯巒窈窕谿谷黑〔四〕。杜鵑不來猿狖寒,山鬼幽陰霜雪逼〔五〕。楚老長嗟憶炎瘴,三尺角弓兩斛力〔六〕。壁立石城横塞起,金錯旌竿滿雲直〔七〕。漁陽突騎獵青丘,犬戎鎖甲圍丹極〔八〕。八荒十年防盜賊〔九〕,征戍誅求寡妻哭,遠客中宵淚霑臆〔一〇〕。
〔一〕大曆二年在夔州作。虎牙:山名,在今湖北省宜昌市東南三十里長江北岸,與南岸荆門山相對。《水經·江水注》:“荆門在南,上合,下開,闇徹山南。有門像虎牙,在北。石壁色紅,間有白文,類牙形,並以物像受名。”此詩題名“虎牙”,實非詠虎牙山。因詩中有“虎牙”二字,取以爲題。
〔二〕秋:一本作“北”。歘(xū)吸:呼吸之間,形容疾速。謝朓《高松賦》:“卷風飈之歘吸。”南國:南方。慘慘:暗淡無光貌。庾信《傷心賦》:“天慘慘而無色,雲蒼蒼而正寒。”
〔三〕洞庭:湖名,在今湖南省北部。銅柱:即銅柱灘,在四川省重慶市附近,涪陵江口。《水經·江水注》:“江水又東逕漢平縣二百餘里,左自涪陵東出百餘里,而届于黄石東,爲銅柱灘。”此極寫風勢之大,足使洞庭波涌,長江、漢水倒流,虎牙山、銅柱灘傾斜。
〔四〕陰岑:背陽的山。朔漠氣:北方沙漠的寒氣。窈窕:深遠貌。
〔五〕杜鵑:鳥名,一名“子規”,又稱“杜宇”。猿狖(yóu):猿猴的一種。寒:一本作“啼”。山鬼:即山魈,傳係山中木石之怪,一說即狒狒。杜鵑、猿狖、山鬼,爲巫峽所有。兩句意爲因氣候嚴寒,皆銷聲匿迹。
〔六〕楚老:楚地老人。楚:古楚地爲今湖南、湖北省一帶。言老人衣單畏寒,反思念夏季之瘴熱。角弓:以獸角爲飾的良弓。斛(hū):古人張弓所需氣力的計算單位。拉三尺之弓,須用兩斛力,形容天寒弓硬絃緊。
〔七〕石城:即白帝城。城在山上,故云“横塞起”。金錯:用金塗飾。旌竿:軍旗。滿雲直:直立如雲。此寫危城屯兵景象。
〔八〕漁陽:見前《後出塞五首》注。漁陽突騎:指安、史叛軍。青丘:見前《壯遊》注。犬戎:見前《釋悶》注。指吐蕃。鎖甲:即鎖子甲,古代武士臨陣的一種鎧甲。《正字通·金部》:“鎖子甲,五環相互,一環受鏃,諸環拱護,故箭不能入。”丹極:帝王宫殿。圍丹極,指吐蕃陷長安。圍:一本作“聞”。
〔九〕八荒:見前《秋雨嘆三首》注。十年:指安、史之亂以來的十年。
〔一〇〕遠客:杜甫自謂。中宵:半夜。臆:猶“胸”。
寫懷二首〔一〕(選一)
勞生共乾坤,何處異風俗〔二〕?冉冉自趨競,行行見覊束〔三〕。無貴賤不悲,無富貧亦足〔四〕。萬古一骸骨,鄰家遞歌哭〔五〕。鄙夫到巫峽,三歲如轉燭〔六〕。全命甘留滯,忘情任榮辱〔七〕。朝班及暮齒,日給還脱粟〔八〕。編蓬石城東,采藥山北谷〔九〕。用心霜雪間,不必條蔓綠〔一〇〕。非關故安排,曾是順幽獨〔一一〕。達士如絃直,小人似鈎曲〔一二〕。曲直吾不知,負暄候樵牧〔一三〕。
〔一〕大曆二年冬在夔州作。此選其第一首。
〔二〕勞生:勞苦之人生。語出《莊子·大宗師》:“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此處泛指人羣。兩句言普天之下,人情相似。
〔三〕冉冉:緩行貌。趨競:爲求富貴而奔走競爭。行行:猶處處,動輒。兩句謂人人爲名繮利索所牽。
〔四〕無貴二句:語本阮籍《大人先生傳》:“無貴則賤者不怨,無富則貧者不爭。”
〔五〕遞:接續。兩句言凡人皆有死,自古皆然,悼死之聲絡繹不絶。
〔六〕鄙夫:杜甫自稱。三歲:杜甫自永泰元年(七六五)至夔州,至此已三年。轉燭:見前《佳人》注。此處喻遷徙無定。
〔七〕全命:苟全性命。甘留滯:甘心滯留於異鄉。忘情句:言忘情榮辱,委時隨命。
〔八〕朝班:見前《秋興八首》注。暮齒:年老。杜甫是年已五十六歲。日給:每日食用所需。脱粟:脱壳的粟,指粗米飯。兩句言昔爲朝廷官員,今則食粗糲以爲活。
〔九〕編蓬:結茅而居。石城:見前《虎牙行》注。杜甫在瀼西、東屯都有茅屋,兩地皆在夔州城東,故云“石城東”。北:一本作“林”。
〔一〇〕用心兩句:指采藥生涯。但求霜雪間藥草之蒼老者,不用枝蔓青綠之嫩草。
〔一一〕故安排:有意如此營生。順幽獨:應順僻靜孤獨之性。
〔一二〕達士:情操高尚、性格曠達之人。如絃直、似鈎曲:《後漢書·順帝紀》載東漢順帝時童謡:“直如絃,死道邊;曲如鈎,反封侯。”兩句化用其意。
〔一三〕曲直句,言不與人計較是非,猶上“忘情任榮辱”意。負暄:晒太陽。《列子·楊朱》:“昔者宋國有田夫,常衣緼黂,僅以過冬。及春東作,自曝于日,不知天下之有廣廈隩室、綿纊狐狢。顧謂其妻曰:負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獻吾君,將有重賞。”此喻生活貧困而自得其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