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花門〔一〕

花門天驕子,飽肉氣勇决〔二〕。高秋馬肥健,挾矢射漢月〔三〕。自古以爲患,詩人厭薄伐〔四〕。修德使其來,羈縻固不絶〔五〕。胡爲傾國至,出入暗金闕〔六〕!中原有驅除,隱忍用此物〔七〕。公主歌黄鵠,君王指白日〔八〕。連雲屯左輔,百里見積雪〔九〕。長戟鳥休飛,哀笳曙幽咽〔一〇〕。田家最恐懼,麥倒桑枝折。沙苑臨清渭,泉香草豐潔〔一一〕。渡河不用船,千騎常撇烈〔一二〕。胡塵踰太行,雜種抵京室〔一三〕。花門既須留,原野轉蕭瑟〔一四〕!

〔一〕此詩乾元元年秋在華州作。花門:花門堡,在居延海北,地即今内蒙古自治區北花門山堡。天寶間曾爲回紇領地,回紇經常在此駐兵,因而唐人慣用“花門”作回紇的代稱。安、史亂起,肅宗借回紇兵收復失地,並約定收復土地歸唐朝,財物歸回紇。因此回紇兵所到之處,任意搶掠。兩京收復後,回紇太子葉護建議:讓回紇戰兵留在沙苑(今陝西省大荔縣南)。肅宗竟予同意。杜甫因作此詩,力言“花門”不可留。對肅宗辱國禍民的政策,表示了極大的憤慨和憂慮。

〔二〕天驕子:《漢書·匈奴傳》:“南有大漢,北有強胡。胡者,天之驕子也。”意思是天所驕寵,故極強盛。飽肉:指北方少數民族以食牛羊肉爲主。《漢書·匈奴傳》:“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

〔三〕射漢月:喻侵犯漢地。《漢書·匈奴傳》:“舉事,常隨月盛壯以攻戰,月虧則退。”故云。

〔四〕詩人:指周詩《六月》的作者。薄伐:征伐;薄,發語詞,無義。《詩·小雅·六月》:“薄伐玁狁,至於太原。”朱注:“至於太原言逐出之而已,不窮追也”,言古人亦不願和北方少數民族作戰。

〔五〕使其來:使之自行歸順。羈縻:聯絡而加以約束。羈,馬絡頭;縻,牛靷帶。《漢書·匈奴傳贊》:“其慕義而貢獻,則接之以禮讓,羈縻不絶。”

〔六〕傾國至:舉全國之兵而來。指回紇兵助唐收復兩京後,留駐沙苑不去,更續來大批兵馬,擁進洛陽城搜括府庫財物,搶掠三天,人民無奈,出上萬匹繒錦犒賞。暗金闕:形容回紇兵驕横,任意出入宫禁。

〔七〕有驅除:言有掃蕩叛亂之事。時史思明未滅,故云。隱忍:無奈而容忍。司馬遷《報任安書》:“所以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此物:貶詞,指回紇兵。

〔八〕公主句:用漢武帝以公主嫁烏孫王事,以喻肅宗以公主嫁回紇毘伽可汗。《漢書·西域傳》:“元封中,遣江都王建女細君爲公主,以妻焉。……烏孫昆莫以爲右夫人。……昆莫年老,語言不通。公主悲愁自爲作歌曰:‘……居常土思兮心内傷,願爲黄鵠兮,歸故鄉。’”據《舊唐書·回紇傳》記載,乾元元年七月,肅宗因結好回紇,以幼女寧國公主嫁回紇毘伽可汗,並親送至咸陽磁門驛,公主泣辭云:“國家事重,死且無恨。”肅宗灑淚而還。指白日:指天發誓。《詩·王風·大車》:“謂予不信,有如皦日。”肅宗指天發誓,向回紇求援。兩事均大損國體,詩人因此委婉指責。

〔九〕連雲:形容回紇兵之多。左輔:指沙苑。京城附近地區稱“輔”,沙苑在長安東面,故稱“左輔”。百里:沙苑東西八十里,南北三十里,百里,係舉其成數。積雪:回紇習俗,衣冠和旗幟都是白色,故以雪爲喻。

〔一〇〕長戟:兵器,狀似長矛。笳:北方民族樂器。庾信《奉報趙王出師在道賜詩》:“哀笳關塞曲,嘶馬别離聲。”兩句言回紇士兵的戟戈林立,鳥不敢飛,笳聲哀鳴,人不忍聞。

〔一一〕沙苑兩句:言臨渭河水草俱豐,宜於牧馬。

〔一二〕撇烈:一本作“撇捩”。摇擺跳躍貌。形容馬過河時的姿態。

〔一三〕胡:與下“雜種”均指史思明。史爲突厥雜種胡。京室:指洛陽。《舊唐書·史思明傳》:“乾元二年正月一日也,思明於魏州(今河北省大名縣)北設壇,僭稱爲大聖燕王,……以范陽爲燕京。九月,寇汴州,節度使許叔冀合於思明,思明益振,又陷洛陽。”史思明引兵自范陽南下犯汴州,須經過太行山東部終點井陘、獲鹿一帶而侵汴、洛,故云“踰太行”,“抵京室”。

〔一四〕蕭瑟:言人民受荼毒而國土轉蕭條也。兩句謂回紇不能平叛而反殃民。

新安吏〔一〕

客行新安道,喧呼聞點兵〔二〕。借問新安吏,“縣小更無丁〔三〕?”“府帖昨夜下,次選中男行〔四〕。”“中男絶短小,何以守王城〔五〕?”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六〕。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七〕!“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横〔八〕!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九〕!我軍取相州,日夕望其平〔一〇〕。豈意賊難料,歸軍星散營〔一一〕。就糧近故壘,練卒依舊京〔一二〕。掘壕不到水,牧馬役亦輕〔一三〕。况乃王師順,撫養甚分明〔一四〕。送行勿泣血,僕射如父兄〔一五〕。”

〔一〕乾元二年(七五九)三月作。原注:“收京後作,雖收兩京,賊猶充斥。”是年三月三日,郭子儀、李光弼、王思禮等九節度使所部圍安慶緖於鄴城,爲安慶緖所敗,步騎六十萬潰於鄴城之下,郭子儀退守河陽。《通鑑》卷二二一:“子儀以朔方軍斷河陽橋,保東京。戰馬萬匹唯存三千,甲仗十萬棄遺殆盡。……諸節度各潰歸本鎮。”爲了挽救危局,唐王朝到處抓兵服役,造成人民極大痛苦。杜甫從洛陽回華州,途中親見生民疾苦,乃作《新安吏》等六詩,即著名的“三吏”、“三别”。“三吏”敍事夾帶問答,“三别”純記送行者和出征者的言辭。新安:今河南省新安縣。吏:徵兵的差吏。

〔二〕客:杜甫自謂。點兵:按軍帖點名徵丁。

〔三〕更:豈、難道。杜甫《春日梓州登樓》:“戰場今始定,移柳更能存?”更無丁,猶豈無餘丁可遣?

〔四〕府帖:府裏的點軍名帖。唐朝實行府兵制,故稱:“府帖”。次選:挨次抽選。中男:未成丁的男子。《舊唐書·食貨志》:“天寶三年……制以十八爲中男,二十二爲丁。”

〔五〕中男二句:又作詩人問詞。王城:洛陽。《元和郡縣志》:“河南道河南府:周成王定鼎於郟鄏,使召公先相宅,乃卜澗水東瀍水西,是爲東都,今苑内故王城是也。”

〔六〕有母送:暗示已經無父。伶俜:孤獨貌。《孔雀東南飛》:“晝夜勤作息,伶俜縈苦辛。”暗示係孤兒。按《唐律疏議》卷十六《擅興》律“諸點揀衞士(原注:征人亦同。)取捨不平者,一人杖七十”條下,《疏議》曰:“揀點之法,財均者取強,力均者取富,財力皆均,先取多丁。”本篇中瘦男和短小的中男,依法均不當取。

〔七〕白水:指大河的水。《爾雅·釋水》:“河出崑崙虚,色白。”白水東流,青山猶哭,融情入景,有山河同悲之感。

〔八〕莫自二句:自此二句以下均詩人安慰被徵者和送行者之詞。

〔九〕眼枯兩句:即使把眼哭瞎,在上者亦不同情。天地:暗喻朝廷。

〔一〇〕相州:即鄴城。見前《洗兵行》注。平:克復。《通鑑》卷二二一:“郭子儀等九節度使圍鄴城,築壘再重,穿塹三重,壅漳水灌之,城中井泉皆溢,構棧而居,自冬涉春,安慶緖堅守以待史思明,食盡,一鼠直錢四千,淘墻及馬矢以食馬,人皆以爲克在朝夕。”即所謂“日夕望其平”。

〔一一〕賊難料:言叛軍詭詐不測。《通鑑》卷二二一:“思明乃自魏州引兵趣鄴,使諸將去城各五十里爲營,每營擊鼓三百面遥脅之。又每營選精騎五百,日於城下抄掠,官軍出即散歸其營。諸軍(指官軍)人馬牛車日有所失,樵採甚艱。……諸軍乏食,人思自潰。思明乃引大軍直抵城下,官軍與之刻日决戰。……未及布陳,大風忽起,吹沙拔木,天地晝晦,咫尺不相辨。兩軍大驚,官軍潰而南,賊潰而北,棄甲仗輜重委積於路。”但相州之敗,不僅因史思明用兵詭詐,更因肅宗用人不專。《舊唐書·郭子儀傳》:“帝以子儀、光弼俱是元勳,難相統屬,故不立元帥。……王師雖衆,軍無統帥,進退無所承稟,自冬徂春,竟未破賊。”杜甫歸咎爲“賊難料”,是籠統言之。星散營:官軍歸營如星散。《通鑑》卷二二一:“諸節度各潰歸本鎮。”

〔一二〕就糧句:收兵後就食於舊營地。練卒:操練士兵。舊京:即東都洛陽。兩句言就糧近在故壘,練兵靠着東京,入伍後不會遠行,蓋安慰出征者及送行者之詞。

〔一三〕壕:城下池。牧,一本作“看”,非。仇兆鰲云:“曰就糧,見有食也。曰練卒,非臨陣也。曰掘壕牧馬,見役無險也。”亦是詩人寬慰之詞。

〔一四〕王師順:官軍名正言順。撫養:體恤愛護。

〔一五〕泣血:語出《易·屯》“泣血漣如。”一本作“垂泣”,不如“泣血”二字更能表現送行者的悲痛心情。僕射(yè):官名,職位相當於宰相。指郭子儀。《舊唐書·郭子儀傳》:“(至德二載)四月,進位司空,充關内、河東副元帥。五月……與賊將安太清、安守忠戰,王師不利,其衆大潰。……子儀收合餘衆,保武功詣闕請罪,……乃降爲左僕射。”如父兄:言郭子儀愛護士兵如父兄。《淮南子·兵略訓》:“上視下如子,則下視上如父。上視下如弟,則下視上如兄。”

潼關吏〔一〕

士卒何草草〔二〕?築城潼關道。大城鐵不如,小城萬丈餘〔三〕。借問潼關吏,“修關還備胡〔四〕?”要我下馬行〔五〕,爲我指山隅:“連雲列戰格〔六〕,飛鳥不能踰。胡來但自守,豈復憂西都〔七〕?丈人視要處,窄狹容單車〔八〕。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九〕。”“哀哉桃林戰,百萬化爲魚〔一〇〕。請囑防關將,慎勿學哥舒〔一一〕。”

〔一〕潼關:《雍録》卷六:“潼關在華州華陰縣東北,……關西一里有潼水,因以名關。”即今陝西省潼關縣,關在縣東北三十九里,是洛陽通長安的咽喉。鄴城敗後,朝廷擔心洛陽失守,賊軍進攻長安,故在潼關加修防禦工事。詩的主旨爲不能仗地理之險,須守禦得人。

〔二〕草草:勞苦忙碌貌。《詩·小雅·巷伯》:“驕人好好,勞人草草。”

〔三〕鐵不如:猶金城湯池。《漢書·蒯通傳》:“皆如金城湯池,不可攻也。”萬丈餘:城在山上,故高萬丈。《讀史方輿紀要》卷五二:“杜佑曰:舊關在靈寶縣南,……今關即天授間所置,其地上躋高隅,俯視洪流,歷崤函而至潼津,……實爲天險。”大城即舊關,小城即新關。

〔四〕修關句:“還”字暗寓哥舒翰曾在此失敗一次。修關:一本作“築城”。

〔五〕要:同“邀”。

〔六〕戰格:即戰栅。作防禦障礙用。連雲:指戰栅之高。

〔七〕西都:長安。

〔八〕丈人:關吏稱杜甫。要處:險要之處。窄:一本作“穿”,非。

〔九〕艱難:言戰事緊急之時。一夫:張孟陽《劍閣銘》:“一夫荷戟,萬夫趦趄。”以上八句均潼關吏指點形勢時所言。

〔一〇〕桃林:潼關古名。《元和郡縣志》:“河南道陝州靈寶縣:桃林塞自縣以西至潼關,皆是也。”即今河南省靈寶縣以西到潼關一帶。桃林戰,指天寶十五載哥舒翰大敗事。《舊唐書·哥舒翰傳》:“六月四日,次於靈寶縣之西原,八日,與賊交戰,官軍南迫險峭,北臨黄河。崔乾祐以數千人先據險要,翰及良丘等浮舩中流以觀進退,謂乾祐兵少,輕之,遂促將士令進,爭路擁塞,無復隊伍。午後東風急,乾祐以草車數十乘縱火焚之,烟焰亘天。將士掩面開目不得,因爲兇徒所乘。王師自相排擠,墜入河,其後者見前軍陷敗,意潰,塡委於河,死者數萬人。”百萬:極言其多。化爲魚:指潰兵溺死黄河者無數。《後漢書·光武帝紀》:“故趙繆王子林說光武曰:赤眉今在河東,但决水灌之,百萬之衆,可使爲魚。”

〔一一〕哥舒:即哥舒翰。以上四句爲詩人巡視潼關後的感嘆。其實,桃林塞之敗,責任不全在哥舒翰;玄宗聽信楊國忠之議,派中使督促哥舒翰出戰,哥舒翰不得已出兵而致敗。故以哥舒翰爲戒,實亦評騭了玄宗和楊國忠。

石壕吏〔一〕

暮投石壕村〔二〕,有吏夜捉人。老翁踰牆走,老婦出看門〔三〕。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四〕!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五〕。一男附書至〔六〕,二男新戰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七〕!室中更無人,唯有乳下孫〔八〕。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九〕。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一〇〕。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一一〕。”夜久語聲絶,如聞泣幽咽〔一二〕。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别〔一三〕。

〔一〕石壕村:在今河南省陝縣東南隴海路英豪鎮車站附近。《困學紀聞》卷十八:“石壕吏,蓋陝州陝縣石壕鎮也。”仇兆鰲云:“詩云:三男戍,二男死,孫方乳,媳無裙,翁踰墻,婦夜往,一家之中,父子、兄弟、祖孫、姑媳慘酷至此!民不聊生極矣!”全詩直陳事實,不着一字評語,而人民痛苦自然流露。

〔二〕投:投宿。

〔三〕看門:猶應門,守門。一本作“出門看”。

〔四〕一何:何其,一,加重語氣之詞。《戰國策·燕策》:“此一何慶弔相隨之速也。”《古詩十九首》之五:“上有絃歌聲,音響一何悲!”怒:聲勢汹汹。化用昭明太子《請停吴興丁役疏》:“吏一呼門,動爲人蠹。”吏極怒、婦極苦,兩相對照。

〔五〕致詞:答話。鄴城戍:參與圍攻鄴城安慶緖叛軍之役。按:唐代府兵有“先取多丁”之法,原是循西魏府兵:“家有三丁者,選材力一人”(《玉海》卷一三八“兵制”引《鄴侯家傳》)之法而來。白居易《新豐折臂翁》:“無何天寶大徵兵,户有三丁點一丁。”亦可作佐證。詩中老婦三子,俱已應役,足見安史之亂時,府兵制已遭破壞了。

〔六〕附書:捎信。

〔七〕且偸生:意謂暫時尚生存,也朝不保夕。長已矣:語出《胡笳十八拍》:“死當埋骨兮長已矣。”

〔八〕乳下孫:正在吃奶的孫子。

〔九〕母未去:因有乳兒,母未改嫁。無完裙:言衣履不全。裙,泛指衣服。一本作“孫母未便出,見吏無完裙。”語意更順。

〔一〇〕老嫗兩句:言老婦自請充軍服役。

〔一一〕河陽:即舊孟津,在今河南省孟縣西,黄河北岸。郭子儀在鄴城敗後,退守於此。錢謙益云:“郭子儀兵既潰,用都虞侯張用濟策守河陽。”備晨炊:言夜間啓程,趕至河陽還來得及爲軍隊作早餐。

〔一二〕泣幽咽:低微斷續的哭聲。有淚無聲爲“泣”,哭聲梗塞爲“咽”。

〔一三〕獨與句:言獨與老翁告别。老翁於縣吏去後回來,老婦已被抓走,媳婦又因衣裙不完不能出,故云。

新婚别〔一〕

兔絲附蓬麻,引蔓故不長〔二〕。嫁女與征夫,不如棄路旁。結髮爲妻子,席不暖君牀〔三〕。暮婚晨告别,無乃太匆忙〔四〕!君行雖不遠,守邊赴河陽〔五〕。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六〕?父母養我時,日夜令我藏〔七〕。生女有所歸,鷄狗亦得將〔八〕。君今往死地,沈痛迫中腸〔九〕!誓欲隨君去,形勢反蒼黄〔一〇〕!勿爲新婚念,努力事戎行〔一一〕!婦人在軍中,兵氣恐不揚〔一二〕。自嗟貧家女,久致羅襦裳〔一三〕。羅襦不復施,對君洗紅妝〔一四〕!仰視百鳥飛,大小必雙翔。人事多錯迕,與君永相望〔一五〕!

〔一〕此詩託一方結婚即送夫出征的新婦口氣,反映兵役加給人民的痛苦。按照封建禮法,新婚男子,應免一年兵役。今新郎亦被徵,足見兵役的殘酷。

〔二〕兔絲:即菟絲子,蔓生草,多纏附在其他植物上生長。古人用以比喻女子之依附男子。《古詩十九首》:“與君爲新婚,兔絲附女蘿。”蓬、麻:均矮小植物。引:延長。蔓:草籐。兔絲纏附於蓬、麻,喻女子所嫁非有勢力地位之人,故易受摧折。黄生曰:“以下三題(指“三别”)相似,獨新婚之婦,起難設辭,故特用比興發端。”

〔三〕結髮:古代男子二十歲,女子十五歲,始用簪子結髮表示已經成年,可以結婚。《文選》載蘇武詩:“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妻子:一本作“君妻”。席不暖句:極言時間之短,分别之快。

〔四〕無乃:猶今語“不是……嗎”。

〔五〕河陽:見前《石壕吏》注。赴:一本作“戍”。

〔六〕妾身未分明:封建社會禮法,新婦於婚後三天,祭家廟,拜公婆,婚禮既畢,名份始定。今暮婚晨别,婚禮未明,故云。姑、嫜:即公婆。

〔七〕藏:封建禮法,女子須深居閨閣。傅玄《豫章行》:“長大逃深室,藏頭羞見人。”白居易《簡簡吟》:“不肯迷頭白地藏。”李商隱《無題》:“十四藏六親。”均寫少女深居閨閣事。

〔八〕歸:古稱女子出嫁爲“歸”。《詩·召南·江有汜》:“之子歸,不我以。”鷄狗句:用諺語。《埤雅》引語曰:“嫁鷄與之飛,嫁狗與之走。”得:一本作“相”,意更明。相將,猶言相與、相隨。

〔九〕死地:冒死之地。出征生死莫卜,故云。一本作“生死地”,又作“生往死地”。中腸:如言“五内”。謝靈運《廬陵王墓下作》:“沈痛切中腸。”

〔一〇〕蒼黄:見前《送鄭十八虔貶台州司户傷其臨老陷賊之故闕爲面别情見于詩》注。句意爲如隨丈夫參軍,則形勢反而匆遽緊張,令人不安。

〔一一〕戎行:軍隊。

〔一二〕婦人二句:言家屬隨軍,影響士氣。語出《漢書·李陵傳》:“陵曰:吾士氣少衰而鼓不起者,何也!軍中豈有女子乎?……陵搜得皆劍斬之。”這當然是古代歧視婦女的錯誤觀點。

〔一三〕致:籌辦。襦(rú):短衣。裳:下衣,即裙子。言家境貧困,歷時甚久方籌成嫁衣。

〔一四〕羅襦兩句:謂棄新衣紅妝不復打扮。係化用《詩·衞風·伯兮》“豈無膏沐,誰適爲容?”意。

〔一五〕錯迕:宋玉《風賦》:“迴穴錯迕。”李善注:“雜錯交迕也。”句意謂人生好事多磨。指乍婚即别。永相望:長久兩地相思。《胡笳十八拍》:“我與兒兮各一方,日東月西兮徒相望。”

垂老别〔一〕

四郊未寧靜,垂老不得安〔二〕。子孫陣亡盡,焉用身獨完〔三〕?投杖出門去,同行爲辛酸。幸有牙齒存,所悲骨髓乾。男兒既介胄,長揖别上官〔四〕。老妻卧路啼,歲暮衣裳單〔五〕。孰知是死别,且復傷其寒〔六〕!此去必不歸,還聞勸加餐〔七〕。土門壁甚堅,杏園度亦難〔八〕。勢異鄴城下,縱死時猶寬〔九〕。人生有離合,豈擇衰盛端〔一〇〕?憶昔少壯日,遲迴竟長嘆〔一一〕。萬國盡征戍,烽火被崗巒〔一二〕。積屍草木腥,流血川原丹〔一三〕。何鄉爲樂土,安敢尚盤桓〔一四〕?棄絶蓬室居,塌然摧肺肝〔一五〕。

〔一〕此詩託一老人被徵與妻子告别之詞,反映戰亂所加給人民的痛苦。

〔二〕四郊:城外爲郊。泛指四方。老:一本作“死”。

〔三〕身:自己。完:保全生命。兩句爲無可奈何的憤詞。

〔四〕男兒:老人自稱。介:鐵甲。胄:頭盔。長揖:深深拱手施禮。《史記·絳侯世家》:“亞夫持兵揖曰:介胄之士不拜。”

〔五〕卧路啼:横卧於路啼哭者,阻老人前去從軍也。歲暮句:用沈約《白馬篇》:“唯見恩義重,豈覺衣裳單”句,暗喻别恨勝過寒冷。

〔六〕孰知:分明知道。孰,同“熟”。死别:《古詩爲焦仲卿妻作》:“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論!”且復句:言且置死别於不論,暫關念妻子的寒冷。

〔七〕還聞句:言老人聞其妻叮囑之詞。《古詩十九首》:“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意。

〔八〕土門:地點不能確考,當離河陽不遠。《元和郡縣志》:“河北道恒州獲鹿縣:井陘口今名土門口,縣西南十里,即太行八陘之第五陘也。四面高,中央下,似井,故名之。”或即此處。壁:壁壘。杏園:鎮名,在今河南省汲縣東南。《大清一統志》:“河南衞輝府:杏園鎮在汲縣東南,舊爲黄河津濟處,設戍守。”逼近杏園有渡口,名杏園渡。度亦難,言敵亦不易渡河。以上兩地皆唐軍控制河北的要隘。《日知録》卷二七:“土門在井陘之東,杏園渡在衞州汲縣,臨河而守,以遏賊,使不得渡。”

〔九〕勢異句:言與鄴城之戰形勢不同。鄴城之戰是攻,土門、杏園渡是守,故云。時猶寬:尚可苟延時日。

〔一〇〕離合:或離或合。衰盛:老年與壯年。與“離合”對稱。一本作“衰老”,非。兩句謂人生離合無常,或老而遇之,或壯而遇之,豈能任人自擇?

〔一一〕遲迴:低徊,沉吟。鮑照《代放歌行》:“今君有何疾,臨路獨遲回。”兩句謂回憶少壯時代,不禁徘徊而長嘆。

〔一二〕萬國:見前《洗兵行》注。征戍:即戰爭。被崗巒:佈滿山崗。左思《蜀都賦》:“崗巒糺紛。”

〔一三〕川原丹:川原被染紅。張華《遊獵篇》:“流血丹中原。”命意正同。

〔一四〕樂土:語出《詩·魏風·碩鼠》:“逝將去女,適彼樂土。”盤桓:逗留,徘徊。曹植《洛神賦》:“悵盤桓而不能去。”上文“遲迴長嘆”,尚有沉吟不决意,至此“安敢盤桓”,則不敢再念身家了。

〔一五〕蓬室:茅屋,指家室。塌然:精神頽喪貌。摧肺肝:曹植《三良》詩:“哀哉傷肺肝。”

無家别〔一〕

寂寞天寶後〔二〕,園廬但蒿藜!我里百餘家,世亂各東西。存者無消息,死者爲塵泥〔三〕。賤子因陣敗,歸來尋舊蹊〔四〕。久行見空巷,日瘦氣慘悽〔五〕。但對狐與狸,豎毛怒我啼〔六〕!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宿鳥戀本枝〔七〕,安辭且窮棲?方春獨荷鋤,日暮還灌畦〔八〕。縣吏知我至,召令習鼓鼙〔九〕。雖從本州役,内顧無所攜〔一〇〕。近行止一身,遠去終轉迷〔一一〕。家鄉既盪盡,遠近理亦齊〔一二〕!永痛長病母,五年委溝谿〔一三〕。生我不得力,終身兩酸嘶〔一四〕。人生無家别,何以爲蒸黎〔一五〕?

〔一〕此詩託一鄴城敗潰回家又被徵服役的士兵的自述,反映天寶之後的喪亂景象。戰亂後,出征者已不存家屬,故名“無家别”。

〔二〕天寶後:指安、史之亂以後。

〔三〕爲塵泥:與塵土同腐。爲,一本作“委”。

〔四〕賤子:士兵自稱。陣敗:指九節度兵鄴城之敗。舊蹊:舊路,因園廬已爲蒿藜掩没,道路莫辨,故云“尋”。

〔五〕日瘦:日光黯淡。杜詩常有出人意表的尖新字眼,但因詩意渾厚,遂不見其雕琢。

〔六〕我啼:“啼我”的倒詞,對我號叫。

〔七〕本枝:本生的樹枝。比喻本土、家鄉。《古詩十九首》:“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八〕灌畦:即澆菜。顔延之《陶徵士誄序》:“灌畦鬻蔬,爲供魚菽之祭。”

〔九〕習鼓鼙:指再次被徵。鼓鼙,軍中用的戰鼓。

〔一〇〕本州役:在本州服役。盧諶《答魏子悌》:“豈謂鄉曲譽,謬充本州役。”内顧:回顧家里。左思《詠史》:“内顧無斗儲。”攜,攜貳,變心。兩句謂,已無家室可戀,故再被徵,心亦不至攜貳了。

〔一一〕近行兩句:言在近地服役,勝於遠行之不知何往爲好。

〔一二〕齊:同。兩句謂既已無家可歸,近行、遠去亦無二致。

〔一三〕五年:此詩作於乾元二年,上距天寶十四載安禄山作亂,整整五年。委溝谿:猶死亡。溝谿,同“溝壑”,野死之處。《孟子·萬章下》:“志士不忘在溝壑。”

〔一四〕酸嘶:失聲痛哭。嘶,失聲。句意謂:母子二人都飲恨終身。

〔一五〕蒸:蒸民。《詩·大雅·蕩》:“天生烝民。”黎:黎元、黎民。《詩·大雅·雲漢》:“周餘黎民。”黄生云:“詩言内顧,無妻也。言永痛,無母也。母亡妻去,曲盡無家之慘。”

贈衞八處士〔一〕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二〕。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三〕!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四〕!訪舊半爲鬼,驚呼熱中腸〔五〕。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六〕。昔别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怡然敬父執〔七〕,問我“來何方?”問答未及已,驅兒羅酒漿〔八〕。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黄粱〔九〕。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一〇〕。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一一〕。

〔一〕此詩當是乾元二年春由洛陽回華州路經蒲州(今山西永濟縣西)時作。衞八:名未詳,排行第八,或以爲是隱士衞大經的同族,或以爲是衞賓。但都無確證。玩詩意,應是杜甫青年時好友。處士:隱逸不仕者。

〔二〕動:動輒。參、商:見前《送高三十五書記》注。

〔三〕今夕句:古人常用“今夕何夕”表明難忘的夜晚。《詩·唐風·綢繆》:“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共此句:一本作“共宿此燈光”。

〔四〕能:估計數量之詞,往往和幾何、多少等詞語聯用。李商隱《夢澤》:“未知歌舞能多少?虚減宫廚爲細腰。”羅隱《鄴城》:“英雄已到分香處,能共常人較幾多?”蒼:灰白色。

〔五〕驚:一本作“鳴”。熱中腸:内心如焚,言悼舊友之死而悲痛。因出於意料,忍不住“驚呼”。

〔六〕君子:指衞八處士。兩句謂不意二十年後能重訪相遇。

〔七〕怡然:和悅貌。父執:父輩的友好。執,志同道合者。《禮記·曲禮上》:“見父之執。”鄭玄注:“敬父同志,如事父。”

〔八〕未及已:未及完畢。驅兒:一本作“兒女”。羅:羅列、擺設。酒漿:此作酒菜解。

〔九〕新炊:新煮的飯。間:攙和。一本作“聞”,非。作“聞”則一句五字皆平,且此句出《楚辭·招魂》:“稻粢穱麥,挐黄粱些。”注:“挐,糅也。謂飯用稻粢穱麥,糅以黄粱,和而益濡也。”間,即“挐”字之意(據錢謙益說)。

〔一〇〕故意長:念舊情深。

〔一一〕山岳:指華山。言明日即分别,各在山的一方。兩茫茫:時局及各人的命運,均未可逆料。

秦州雜詩二十首〔一〕(選四)

其一

滿目悲生事,因人作遠遊〔二〕。遲迴度隴怯,浩蕩及關愁〔三〕。水落魚龍夜,山空鳥鼠秋〔四〕。西征問烽火,心折此淹留〔五〕。

〔一〕杜甫于乾元二年秋由華州棄官移家秦州,詩爲至秦州後所作。秦州:《元和郡縣志》:“隴右道秦州:天寶元年改爲天水郡,乾元元年復爲秦州。”州治在今甘肅省天水縣,位於隴山之西,是唐代西北的邊防要地。“雜詩”爲魏、晉間詩人常用詩題。全篇二十章均抒發當時感觸,合之爲一組,分之可各自成篇。

〔二〕生事:猶言世事、人事。是年關輔大饑,滿目瘡痍,故云“悲”。因人:投靠人。浦起龍云:“因人之人,或即指侄佐。公之來此,以侄佐在東柯也。”

〔三〕遲迴:見前《垂老别》注。隴:指隴山,亦名隴阪。《太平御覽·地部》卷二一引辛氏《三秦記》:“隴西關,其坂九迴,不知高幾里,欲上者七日乃越。……又關中人上隴者,還望故鄉,悲思而歌,則有絶死者。”隴阪綿延於今陝西省寶鷄、隴縣和甘肅省清水、天水、秦安等縣。山勢險峻,度隴不免道路之苦,故云“怯”。浩蕩:廣闊遥遠貌。潘岳《河陽縣作》詩:“洪流何浩蕩,修芒鬱岧嶢。”關:指隴關,亦稱大震關,《元和郡縣志》:“關内道隴州汧源縣:大震關在州西六十一里。”即今陝西省隴縣西隴山下。秦州荒遠,故令人生愁。及,一本作“入”。

〔四〕魚龍:一名魚龍川,今名北河。《舊唐書·太宗本紀》:“貞觀四年冬十月壬辰,幸隴州。……十三日,校獵於魚龍川。”北河源出隴縣西北,南流至隴縣東,入於汧水。川中出五色魚,俗以爲龍,莫敢採捕,故名“魚龍”,見《水經注》。鳥鼠:山名。傳係渭水水源所出,以鳥鼠同穴得名。《元和郡縣志》:“隴右道渭州渭源縣:鳥鼠山今名青雀山,在縣西七十六里。”即在今甘肅省渭源縣。水落、山空:形容秋天淒涼景象。何義門云:“《尚書》春言日,秋言夜,夜亦秋也。變文屬對,見滿目無兵象。”

〔五〕西征:西行。秦州在長安西方,故云。問烽火:問前途有否邊警,指吐蕃擾亂。心折:即心驚肉跳之意。江淹《别賦》:“心折骨驚。”淹留:久留。兩句謂探知前有吐蕃騷擾,故心驚而不能不在秦州淹留。

其四

鼓角緣邊郡,川原欲夜時〔一〕。秋聽殷地發,風散入雲悲〔二〕。抱葉寒蟬靜,歸山獨鳥遲〔三〕。萬方聲一槪,吾道竟何之〔四〕!

〔一〕此章爲黄昏聞鼓角聲而作,宣抒對天下事和自身出處的憂慮。鼓角:鼓聲和號角聲。邊郡:指秦州。秦州接近西北邊境。川原,猶曠野;川,平地。邊郡聞鼓角聲,又當秋天欲夜之時,故極其凄楚。

〔二〕殷地發:鼓聲震地。殷:雷發聲。《詩·召南·殷其雷》:“殷其雷,在南山之陽。”入雲悲:凄涼之聲響徹雲霄。

〔三〕抱葉:日暮則蟬守葉不鳴。山:一本作“來”,非。“山”與“葉”相對。寒蟬抱葉,獨鳥歸山:承上“欲夜”而來。

〔四〕聲一槪:意爲處處鼓角聲。一槪:猶一律。《楚辭·九章·懷沙》:“同糅玉石兮,一槪而相量。”道:兼有理想及生活道路之意。《論語·里仁》:“吾道一以貫之。”杜甫來秦州,本爲避亂,但發現秦州亦不安寧,故有不知何往之嘆。之:往,適。

其七

莽莽萬重山,孤城山谷間〔一〕。無風雲出塞,不夜月臨關〔二〕。屬國歸何晚,樓蘭斬未還〔三〕。烟塵一長望,衰颯正摧顔〔四〕。

〔一〕此章遥望塞外,遐想漢朝國勢鼎盛時蘇武、傅介子立功異域事,黯然自傷衰老。莽莽:無涯際貌。山:指隴山。孤城:指秦州城。山谷,一本作“石谷”。

〔二〕關:指隴關。兩句謂:深山雲氣常無風而浮動;城垣高峻,夜未臨而月光先照。

〔三〕屬國:即典屬國,漢官名,指漢蘇武。《漢書·蘇武傳》:“蘇武使匈奴,二十年不降,還,迺爲典屬國(掌管藩屬國家事務的官)。”樓蘭:漢朝西域國名。《漢書·傅介子傳》:“介子與士卒俱齎金幣,揚言以賜外國爲名。至樓蘭,……(樓蘭)王貪漢物,來見使者。介子與坐飲,陳物示之,飲酒皆醉。介子謂王曰:天子使我私報王。王起隨介子入帳中屏語,壯士二人從後刺之,刃交胸,立死。其貴人左右皆散走。……遂持王首還。”兩句緬想蘇武、傅介子立功異域史事,感慨時無壯士,安輯邊境,防止吐蕃入侵。

〔四〕烟塵:指戰亂、戰火。《胡笳十八拍》:“烟塵蔽野兮胡虜盛。”一:一本作“獨”。長望:指西望塞外。衰颯:衰敗,衰落。張九齡《登古陽雲臺》詩:“庭樹日衰颯。”此處指年紀衰老。摧顔:言容貌已被摧損。摧,一本作“催”。

其二十

唐堯真自聖,野老復何知〔一〕!曬藥能無婦?應門亦有兒〔二〕!藏書聞禹穴,讀記憶仇池〔三〕。爲報鴛行舊,鷦鷯在一枝〔四〕。

〔一〕此章爲二十首詩的總結。感嘆未爲時用而羈旅異鄉。唐堯:見前《奉贈韋左丞丈》註。此處喻肅宗。聖:猶言英明。野老:詩人自稱。何知:化用《列子·仲尼》:“堯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治歟?不治歟?……問左右,左右不知。問外朝,外朝不知。問在野,在野不知。”

〔二〕曬藥:杜甫在長安時,曾賣藥謀生,晚年又多病,經常服藥,故常種藥、采藥、曬藥。能:猶“豈”。應門:看門。李密《陳情表》:“内無應門五尺之童。”兩句謂曬藥有婦,應門有兒,雖棄官遠行,家庭生活尚差強人意。

〔三〕禹穴:在浙江省紹興市會稽山。傳係大禹藏書處。《吴越春秋·越王無餘外傳》:“東顧謂禹曰:欲得我山神書者,齋於黄帝巖嶽之下三月。庚子,登山發石,金簡之書存矣。禹退,又齋三月。庚子,登宛委山,發金簡之書,案金簡玉字,得通水之理。”詩人係用禹穴陪襯秦州名勝仇池。楊倫云:“係陪說,取與仇池穴相類耳。”記:指《山水記》等類地理志。仇池:山名。辛氏《三秦記》:“本名仇維山,上有池,故曰仇池。山在滄、濟二谷之間,常爲水所衝激,故下石而上土,形似覆壺。”兩句謂若隱居於此,有名勝可供賞遊。

〔四〕鴛行:同鵷行。官員上朝的行列,引申爲同僚。集中《至日遣興奉寄北省舊閣老兩院故人》詩:“去歲兹辰捧御床,五更三點入鵷行。”鷦鷯:小鳥,常用茅葦等築巢於林間。一枝:語出《莊子·逍遥遊》:“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

月夜憶舍弟〔一〕

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二〕。露從今夜白〔三〕,月是故鄉明。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四〕。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五〕。

〔一〕此詩係乾元二年秋在秦州時作。舍弟:杜甫有二弟,一在濟州(今山東省茌平縣西南),一在陽翟(即今河南省禹縣)。乾元二年九月,史思明攻陷東京及齊、汝、鄭、滑四州,消息斷絶。

〔二〕戍鼓:庾信《陪駕幸終南山和宇文内史》:“戍樓鳴夕鼓,山寺響晨鐘。”此指秦州城樓上戍兵按更次擊鼓。斷(duǎn):截斷。邊秋:邊地之秋。一雁:庾信《奉報趙王出師在道賜詩》:“雨歇殘虹斷,雲歸一雁征。”寫秋景,亦暗喻聞雁而思兄弟之意。《禮記·王制》:“父子之齒隨行,兄弟之齒雁行。”

〔三〕露從句:是日爲白露節,故云。白露:二十四節氣之一。《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八月節……陰氣漸重,露凝而白也。”

〔四〕分散:一本作“羈旅”。無家:杜甫自天寶五載(七四六)離河南偃師陸渾莊故居後,老家無人。

〔五〕寄書兩句:言消息不通,况戰爭之時,倍增懷念。陸機《爲顧彦先贈婦二首》:“音息曠不達,離合非有常。”

遣興三首〔一〕(選一)

下馬古戰場,四顧但茫然〔二〕。風悲浮雲去,黄葉墜我前。朽骨穴螻蟻,又爲蔓草纏〔三〕。故老行嘆息:“今人尚開邊〔四〕!”漢虜互勝負,封疆不常全〔五〕。安得廉頗將,三軍同晏眠〔六〕。

〔一〕乾元二年秋在秦州作。遣興:猶遣懷。此詩譏玄宗之開邊黷武。此選其第一首。

〔二〕茫然:遼闊貌。《古詩十九首》:“四顧何茫茫,東風摇百草。”

〔三〕穴螻蟻:螻蟻巢於朽骨。穴,作動詞。蔓草纏:化用江淹《恨賦》:“蔓草縈骨,拱木斂魂。”

〔四〕今人句:指玄宗在天寶間發兵攻打吐蕃事。

〔五〕漢虜:猶敵我。虜,指吐蕃。互勝負:各有勝敗。封疆:疆域。《左傳·昭公元年》:“王伯之令也,引其封疆而樹之官。”

〔六〕廉頗:戰國時趙國名將。《史記·廉頗列傳》:“廉頗者,趙之良將也。”曾先後破齊、拒秦、並大敗燕軍,趙國賴以安存。頗,一本作“恥”,非。三軍:見前《瘦馬行》註。晏眠:即高枕無憂。言良將能安邊而不生事。

即事〔一〕

聞道花門破,和親事却非〔二〕。人憐漢公主,生得渡河歸〔三〕。秋思抛雲髻,腰肢賸寶衣〔四〕。羣凶猶索戰,回首意多違〔五〕。

〔一〕乾元二年作。即事:就眼前事吟詠以抒懷。此詩評肅宗對回紇和親政策之失計。

〔二〕花門:即回紇。見前《留花門》註。破:有二義,一是滏水兵敗,回紇同破;二是關係破裂。和親:指肅宗以寧國公主嫁毘伽可汗事。《舊唐書·回紇傳》:“詔以幼女封爲寧國公主,出降……毘伽可汗。”

〔三〕漢公主:以漢喻唐,指寧國公主。《舊唐書·回紇傳》:“毘伽闕可汗初死,其牙官都督等,欲以寧國公主狥(殉)葬。公主曰:我中國法,婿死即持喪,朝夕哭臨,三年行服。今回紇娶婦,須慕中國禮,若今依本國法,何須萬里結婚?然公主亦依回紇法,剺面大哭。竟以無子得歸。秋八月,寧國公主自回紇還,詔百官于明鳳門外,迎之。”剺面,即以刀割臉。爲野蠻的陋俗,公主行之,爲國家之恥。

〔四〕抛雲髻:蓬頭散髮。髻,一本作“鬢”。賸(shèng):剩餘。這裏作“寬大”解。賸寶衣,即腰肢瘦損而覺衣寬。兩句設想公主歸來時的慘狀。

〔五〕羣凶:指史思明等叛軍。索戰:求戰。朱鶴齡云:“是年九月,史思明分兵四道濟河,李光弼棄東都守河陽。羣凶句正指其事。”回首句:言與回紇結好,原爲借兵平服安、史之亂,今戰亂未平,回紇交斷,與原意兩相違背。

李白二首〔一〕

死别已吞聲,生别常惻惻〔二〕!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三〕。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四〕。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五〕?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六〕。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七〕。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顔色〔八〕。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九〕!

〔一〕乾元二年秋在秦州所作。李白因參加永王璘(玄宗第十六子)幕府,肅宗與永王有隙,璘敗,李白繫潯陽(九江)獄。乾元元年被判長流夜郎(今貴州省桐梓縣),至巫山,遇赦得釋。時杜甫在秦州,不知白已遇赦。終日懷念,積思成夢,因作此二章。

〔二〕已:猶止、只。吞聲:飲泣。惻惻:悲痛貌。潘岳《寡婦賦》:“庶浸遠而哀降兮,情惻惻而彌甚。”兩句言死别止於吞聲,生别却痛苦無窮。

〔三〕瘴癘地:南方濕熱蒸鬱、疾病流行地區。逐客:指李白。逐,流放。一本作“遠”,非。兩句化用孫萬壽《遠戍江南寄京邑親友詩》:“江南瘴癘地,從來多逐臣。”

〔四〕故人兩句:言故人入夢,可證我相憶之久。

〔五〕羅網:《說苑·敬慎》:“孔子謂弟子曰:君子慎所從,不得其人,則有羅網之患。”李白得罪流放,猶如鳥在羅網。何以句:本於《胡笳十八拍》:“焉得羽翼兮將汝歸?”言李白既失去自由,何以魂魄能展翅飛來?此兩句一本在“關塞黑”之下,今從黄生本改移於此,上下語氣更順。

〔六〕平生魂:生時之魂。擔憂李白可能死在貶謫途中,故云“恐非”。路遠:秦州去夜郎道遠。不可測:言莫測生死。

〔七〕楓林:江南一帶景物。喻李白所在。語本《楚辭·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關塞:指秦、隴邊地,自己居處。

〔八〕顔色:指李白的容貌。兩句言夢醒時月光滿樑,夢境中李白容顔,宛然在目。

〔九〕波浪、蛟龍:言道遠途險,默祝魂魄安然歸去;暗喻政治環境險惡,告誡李白須小心提防。

其二

浮雲終日行,遊子久不至〔一〕。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二〕。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三〕;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四〕!”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五〕。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六〕!孰云網恢恢?將老身反累〔七〕!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八〕!

〔一〕浮雲二句:本《古詩十九首》:“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釋古詩者均以浮雲蔽日,喻佞臣蔽君。此處喻李白由於人君不明,被貶夜郎。

〔二〕情親句:言頻來入夢,可見李白對自己情親意厚。

〔三〕局促:匆忙不安。不忍離去之意。苦道:極口稱道。

〔四〕多風波:一本作“秋多風”,非。兩句化用《漢書·賈誼傳》:“若夫經制不定,是猶度江河,亡維楫,中流而遇風波,舩必覆矣”意。

〔五〕搔首:狀心緖煩亂焦急。《詩·邶風·靜女》:“愛而不見,搔首踟蹰。”若負句:言李白之狀,如惋惜一生抱負未展。

〔六〕冠蓋:仕宦的冠服和車蓋,指代仕宦得意之人。《史記·平準書》:“使者分部護之,冠蓋相望。”京華:即京城。華,喻其壯麗,且爲文物薈萃之地。謝靈運《齋中讀書》:“昔余游京華,未嘗廢丘壑。”斯人:指李白。憔悴:困頓萎靡貌。《楚辭·漁父》:“顔色憔悴,形容枯槁。”

〔七〕網恢恢:《老子》:“天網恢恢,疏而不失。”恢恢,寬廣貌。言天道不平,實指當道者是非不分。將老:李白是年五十九歲,故云。身累:指身陷法網。

〔八〕千秋兩句:言李白即使名垂千秋萬歲,也是死後之事,無補于生前的困厄。語本阮籍《詠懷》:“千秋萬歲後,榮名安所之。”此詩憐李白,實亦自憐。

天末懷李白〔一〕

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二〕?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三〕。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四〕。應共寃魂語,投詩贈汨羅〔五〕。

〔一〕此詩與《夢李白二首》同爲流寓秦州時所作。天末:猶天邊。陸機《爲顧彦先贈婦二首》:“佳人渺天末,遊宦久不歸。”秦州爲唐代西北邊疆,故云。或以爲係指李白之流貶地夜郎。以感興之理言之,當係杜甫有感於自己所在地之秋風起,故念及李白。涼風爲北風,不應自李白所居之南方起。

〔二〕涼風:《爾雅·釋天》:“北風謂之涼風。”君子:指李白。

〔三〕鴻雁:古人有鴻雁傳書之說。《漢書·蘇武傳》記蘇武被匈奴繫留不遣,漢使要求歸還蘇武,匈奴假說蘇武已死。後漢使復去,告單于:“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繫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單于大驚,只得讓蘇武歸漢。後人遂以鴻雁象徵書信。秋水多:指風波險惡。

〔四〕文章句:與“詩窮而益工”之意相似。《新唐書·杜審言傳》:“初,審言病甚,宋之問、武平一等省候何如,答曰:‘甚爲造化小兒相苦,尚何言?然吾在,久壓公等,今且死,固大慰。但恨不見替人。’”此句暗用此典。魑(chī)魅(mèi):山澤的神怪。孫綽《游天台山賦》:“始經魑魅之塗,卒踐無人之境。”喜人過:山精水怪擇人而食,故喜有人經過。即《楚辭·招魂》“雄虺九首,往來儵忽,吞人以益其心些”之意。一憎、一喜,文人遂無置身之地。

〔五〕寃魂:指屈原。屈原投汨羅江而死,含寃莫白。李白參加永王璘幕府,被繫獄、放流,命運與屈原相近,故云。投詩:猶贈詩。汨羅:江名,在今湖南省湘陰縣東北。《水經·湘水注》:“湘水又北,汨水注之,水東出豫章艾縣桓山,西南逕吴昌縣北。……又西逕羅縣北,……亦謂之羅水。……汨水又西爲屈潭,即汨羅淵也。屈原懷沙自沈於此,故淵潭以屈爲名。”漢賈誼被貶長沙,路過汨羅,曾作文弔屈原。後代文人路過汨羅,也多作詩文弔屈原。杜甫設想李白和屈原同病相憐,貶夜郎經此時,也應有弔屈之詩。

佳人〔一〕

絶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二〕。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三〕。關中昔喪亂〔四〕,兄弟遭殺戮。官高何足論?不得收骨肉〔五〕。世情惡衰歇,萬事隨轉燭〔六〕。夫壻輕薄兒,新人美如玉〔七〕。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八〕。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九〕。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一〇〕。摘花不插髮,採柏動盈掬〔一一〕。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一二〕。

〔一〕此詩乾元二年秋在秦州作。寫一戰亂時棄婦的命運,並寄託自己的身世之感。楊倫云:“此固所見有感,亦帶自寓意。”

〔二〕絶代:冠絶當代。《漢書·孝武李夫人傳》:“北方有佳人,絶世而獨立。”詩人避太宗諱,改“世”爲“代”。幽居:隱居。《禮記·儒行》:“幽居而不淫。”

〔三〕零落:雕謝,脱落。《楚辭·離騷》:“惟草木之零落兮。”依草木:喻流落於村野之中。以上四句敍佳人之現狀,以下追敍往昔。

〔四〕關中:見前《洗兵行》註。昔喪亂:指天寶十五載六月,安禄山攻陷長安事。亂:一本作“敗”。

〔五〕官高:指此女出身於仕宦大家。收骨肉:拾掇兄弟的屍體。

〔六〕世情:世俗之情。陶淵明《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詩:“詩書敦夙好,林園無世情。”惡衰歇:言世態炎涼,嫌棄衰落失勢。轉燭:風中的燭光,飄摇不定。喻世事轉變的迅速。集中《寫懷》詩:“鄙夫到巫峽,三歲如轉燭。”

〔七〕輕薄:輕佻儇薄。美如玉:語出《古詩十九首》:“燕趙多佳人,美者顔如玉。”

〔八〕合昏:樹名,一名夜合,又名合歡。朝開夜合。故云“知時”。鴛鴦:雌雄永不分離,向以比情侣。江總《閨怨篇》:“池上鴛鴦不獨宿。”兩句以樹尚知時,鳥且有情,反襯丈夫的薄倖。

〔九〕泉水:佳人自喻。仇兆鰲云:“此謂守貞清,改節濁也。”

〔一〇〕侍婢兩句:極寫佳人生活艱苦,應上“零落”句。

〔一一〕柏:常綠不凋之木,以喻堅貞不移的性格。盈掬:滿把。摘花不插,言無心修飾;採柏盈掬,言貞心不改。

〔一二〕翠袖:泛指衣衫。修竹:修長的竹子。竹有節,亦用以喻女子的高尚節操。結句不發議論,只用寫景,但對佳人的同情和尊敬之心自然流露。

擣衣〔一〕

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二〕。已近苦寒月,況經長别心〔三〕。寧辭擣衣倦,一寄塞垣深〔四〕?用盡閨中力,君聽空外音〔五〕!

〔一〕此詩當是乾元二年所作。詩人聞砧聲而託戍卒妻子口吻,抒其思念征夫之情。擣衣:《丹鉛總録》卷二十:“《志林》云:直舂曰擣。古人擣衣,兩女子對立,執一杵,如舂米然。今易作卧杵,對坐擣之,取其便也。”王建《擣衣曲》:“月明庭中擣衣石,掩帷下堂來擣帛。婦姑相對神力生,雙揎白腕調杵聲。”則唐代擣衣仍是兩女子對立。

〔二〕砧:擣衣石。黄生云:“望歸而寄衣者,常情也,知不返而必寄衣者,至情也,亦苦情也。安此一句於首,便覺通篇字字是至情,字字是苦情。”

〔三〕苦寒月:嚴冬之月。苦:一本作“暮”。

〔四〕衣:一本作“熨”,兼洗熨兩事而言,亦可通。一:加重語氣之詞。塞垣:即長城。蔡邕《難夏育上言鮮卑仍犯諸郡》:“秦築長城,漢起塞垣,所以别外内,異殊俗也。”塞垣爲征夫戍守之地。深:遠。

〔五〕空外:響徹長空之表。兩句用庾信《夜聽擣衣》詩:“秋夜擣衣聲,飛度長門城。”句意。

空囊〔一〕

翠柏苦猶食,明霞高可餐〔二〕。世人共鹵莽;吾道屬艱難〔三〕!不爨井晨凍;無衣牀夜寒〔四〕。囊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五〕。

〔一〕乾元二年在秦州作。時杜甫生活艱苦,乃至拾橡栗充饑。詩於調侃之中,表現出頑強的生活意志。

〔二〕翠柏句:《列仙傳》:“赤松子好食柏實。”餐明霞:《楚辭·遠遊》:“漱正陽而餐朝霞。”兩句爲自我解嘲之詞。

〔三〕鹵莽:亦作“魯莽”。粗率,不鄭重。《莊子·則陽》:“君爲政焉勿鹵莽。”陸德明《釋文》引司馬彪曰:“鹵莽,猶麤粗也。”句意謂世人均以鹵莽而苟得富貴。王嗣奭云:“鹵莽二字,說盡世態;而共字更悲,乃知亂世情事,古今一律。”吾道:見《秦州雜詩》注。句意謂己直道而行,自宜艱難窮困相屬。屬(zhǔ),連接,附著。

〔四〕不爨:斷炊,不能舉火。不汲水做飯,故“井晨凍”。仇兆鰲云:“井晨凍,隔宿之冰,在井欄也。若井泉在地,雖嚴冬不凍。”王嗣奭云:“不爨,無衣,窮亦至矣。”

〔五〕羞澀:難爲情。看:看守。兩句用晉人阮孚故事。《韻府羣玉·陽韻》“一錢囊”、“阮孚持一皂囊,游會稽。客問:‘囊中何物?’曰:‘但有一錢看囊,恐其羞澀。’”詩人寓慨嘆於詼諧,豪氣固在也。

病馬〔一〕

乘爾亦已久,天寒關塞深。塵中老盡力,歲晚病傷心〔二〕。毛骨豈殊衆?馴良猶至今〔三〕。物微意不淺,感動一沉吟〔四〕。

〔一〕此詩當作於乾元二年在秦州時。

〔二〕塵中兩句:謂風塵之中,雖老猶爲我盡力;天寒患病,能不令我傷心。

〔三〕馴良:《淮南子·說林訓》:“馬先馴而後求良。”猶至今:言一貫馴良,至今不變。浦起龍云:“言此豈獨堪磨折,而竟能不改貞操。”

〔四〕沉吟:沉思吟味,有默默探索硏究之意。《後漢書·曹褒傳》:“晝夜硏精,沈吟專思。”兩句謂病馬對己情意深厚,不禁爲之感動而沉吟。

送遠〔一〕

帶甲滿天地〔二〕,胡爲君遠行?親朋盡一哭,鞍馬去孤城〔三〕。草木歲月晚,關河霜雪清〔四〕。别離已昨日,因見古人情〔五〕。

〔一〕乾元二年離秦州前作。浦起龍云:“不言所送,蓋自送也,知公已發秦州。”

〔二〕帶甲:士兵。《戰國策·齊策》:“昔者魏王擁土千里,帶甲三十六萬。”滿天地:言天下皆兵亂。

〔三〕去孤城:指離秦州。孤,一本作“邊”。《秦州雜詩》:“孤城山谷間。”

〔四〕草木兩句:言歲暮草木凋零,霜雪凝結在關河之上。

〔五〕昨日:往日。江淹《古别離》:“送君如昨日,簷前露已團。不惜蕙草晚,所悲道里寒。”所謂“古人情”,即言送别已成過去,但仍滿懷惜别之情。古,一本作“故”,意較淺。古人情,不獨寓聚散之悲,兼以古道反襯時人炎涼之態。

發秦州〔一〕

我衰更懶拙,生事不自謀〔二〕。無食向樂土,無衣思南州〔三〕。漢源十月交,天氣如涼秋〔四〕。草木未黄落,况聞山水幽〔五〕。栗亭名更嘉,下有良田疇〔六〕。充腸多薯蕷,崖蜜亦易求〔七〕。密竹復冬笋,清池可方舟〔八〕。雖傷旅寓遠〔九〕,庶遂平生遊。此邦俯要衝,實恐人事稠〔一〇〕。應接非本性,登臨未銷憂〔一一〕。谿谷無異石,塞田始微收〔一二〕。豈復慰老夫,惘然難久留〔一三〕。日色隱孤戍,烏啼滿城頭〔一四〕。中宵驅車去,飲馬寒塘流〔一五〕。磊落星月高〔一六〕,蒼茫雲霧浮。大哉乾坤内,吾道長悠悠〔一七〕。

〔一〕此詩原注:“乾元二年自秦州赴同谷(今甘肅省成縣)紀行”。杜甫是年七月到秦州,至十月初,因衣食困難,决定南赴同谷。途中作紀行詩十二首,此爲第一首。亦是十二首的綱領。

〔二〕生事:猶生計。王維《偶然作》詩:“生事不曾問,肯愧家中婦。”

〔三〕樂土:《詩·魏風·碩鼠》“逝將去女,適彼樂土。”同谷未曾殘破,故云。南州:指同谷。同谷在秦州之南。

〔四〕漢源:王嗣奭云:“漢源非縣,乃同谷别名,在今成縣,隋名漢陽郡,豈以是名漢源耶?”十月交:十月初。交:先後交替之際。《左傳·僖公五年》:“其九月、十月之交乎?”如涼:一本作“涼如”。

〔五〕草木句:言同谷地氣和暖。《禮記·月令》:“仲秋之月,草木黄落。”

〔六〕栗亭:鎮名。《大清一統志》:“甘肅秦州:栗亭鎮在徽縣(今甘肅省徽縣)西二十里,以近栗亭故城而名。”屬同谷縣。田疇:猶田地。穀田稱“田”,麻田稱“疇”。

〔七〕薯蕷:亦名山藥,肉質塊莖可供食用。崖密:一名“石蜜”,又名“巖蜜”。《重修政和證類本草》卷二〇:“《圖經》曰:‘石蜜,即崖蜜也。其蜂黑色似蝱,作房於巖崖高峻處,或石窟中,人不可到。但以長竿刺令蜜出,以物承之,多者至三四石。味醶色綠,入藥勝於他蜜。’”

〔八〕密竹:密生之竹。冬笋:竹類冬季在土中已肥大而可採掘的嫩莖、嫩芽。方舟:兩船並行。班固《西都賦》:“方舟並騖。”此泛指行舟。朱鶴齡云:“‘漢源’等句,言同谷風土之煖,利於無衣。‘栗亭’等句,言同谷物産之嘉,利於無食。”

〔九〕傷:一本作“云”。

〔一〇〕此邦:指秦州天水郡。俯:下臨。要衝:重要的關隘和通道。《後漢書·傅燮傳》:“今涼州天下要衝,國家藩衞。”稠:繁雜。

〔一一〕應接兩句:言在秦州應接煩忙,未能登山臨水以銷憂。

〔一二〕異石:猶奇石。始:即纔,纔猶僅。微:薄。

〔一三〕老夫:杜甫自謂。惘然:失意貌。潘岳《西征賦》:“惘輟駕而容與。”

〔一四〕孤戍:即孤城,指秦州。烏啼句:王筠《和衞尉新渝侯巡城口號》:“棲烏城上喧。”孤城日落,暮鴉飛集,寫臨發前夕夜景。

〔一五〕中宵:猶夜半。陸機《贈尚書郎顧彦先》:“迅雷中宵激,驚電光夜舒。”飲馬句:化用陳琳《飲馬長城窟行》“飲馬長城窟”句意。

〔一六〕磊落:錯落分明貌。古樂府《兩頭纖纖》詩:“兩頭纖纖月初生,磊磊落落向曙星。”

〔一七〕乾坤:天地。悠悠:漫長貌。《楚辭·九懷》:“彌遠路兮悠悠。”兩句語意雙關,既寫原野廣闊,道路漫長,又慨嘆前途茫茫,理想實現無期。王嗣奭云:“此詩結語難於下筆,‘大哉乾坤内,吾道長悠悠’,亦近亦遠,結得恰好。”

鐵堂峽〔一〕

山風吹遊子,縹緲乘險絶〔二〕。硤形藏堂隍,壁色立積鐵〔三〕。徑摩穹蒼蟠,石與厚地裂〔四〕。修纖無垠竹,嵌空太始雪〔五〕。威遲哀壑底,徒旅慘不悅〔六〕。水寒長冰横,我馬骨正折。生涯抵弧矢〔七〕,盜賊殊未滅。飄蓬踰三年,回首肝肺熱〔八〕!

〔一〕此詩亦爲乾元二年十月自秦州赴同谷的紀行詩之一。鐵堂峽:《大清一統志》:“甘肅秦州:鐵堂山在州西七十里。《方輿勝覽》:‘在天水縣東五里,有石筍青翠,長者至丈餘,小者可以爲礪。……山有鐵鑪坡,即鐵堂峽也。其峽四山環抱,中爲鐵堂莊。’”地在今甘肅省天水縣東五里。

〔二〕遊子:杜甫自謂。縹緲:衣裳飛揚貌。乘險絶:行走在險崖絶壁之間。

〔三〕硤:通“峽”,兩山夾水。堂隍:無牆壁之臺榭。《爾雅·釋宫》:“無室曰榭。”郭璞注:“榭即今堂堭。”猶今俗稱過廳。句意爲山如堂隍,峽藏於中間。積鐵:形容峽壁岩石呈黑色。積,一本作“精”。

〔四〕摩:迫近。穹蒼:見前《同諸公登慈恩寺塔》注。句意爲山徑蟠曲,上逼蒼天。地裂:郭璞《江賦》:“豃如地裂。”句意爲峽旁懸崖陡壁,劃然開裂,深入地底。

〔五〕修纖:細長。無垠:無邊無際。張華《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後園會》:“好樂無荒,化達無垠。”嵌空:玲瓏剔透貌。空,一本作“孔”。太始:猶“太古”。《列子·天瑞》:“太始者,形之始也。”兩句言修竹無邊,岩間長年積雪。

〔六〕威遲:一本作“威夷”,又作“倭遲”。即逶迤,迂遠曲折貌。形容道路曲折艱險。徒旅:隨從僕人。慘不悅:懾於道路艱險之故。此句一本作“徒懷松柏悅”。

〔七〕抵:猶當、逢。趙次公云:“抵,當也。”弧矢:即弓矢,喻戰爭。《易·繫辭》:“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句意言生逢戰亂。

〔八〕飄蓬:喻飄流無定。《商君書·禁使》:“夫飛蓬遇飄風而行千里,乘風之勢也。”三年:指自至德元載至乾元二年作此詩時。杜甫於天寶十五載五月,自奉先往白水;六月又自白水往鄜州;七月肅宗即位靈武,改元至德,甫於元載奔行在,陷長安賊中;至德二載夏,從長安逃出,謁肅宗於鳳翔,拜左拾遺,因疏救房琯,八月放還鄜州省家;十月肅宗回西京,杜甫亦回朝;乾元元年六月,出爲華州司功;冬,離官去東都;二年春,自東都回華州;七月棄官西去,客秦州;十月,往同谷。三年之間到處飄蕩,有似轉蓬。回首句:言回顧行蹤而不勝憂煩。

鹽井〔一〕

鹵中草木白,青者官鹽烟〔二〕。官作既有程〔三〕,煑鹽烟在川。汲井歲搰搰,出車日連連〔四〕。自公斗三百,轉致斛六千〔五〕。君子慎止足,小人苦喧闐〔六〕。我何良嘆嗟?物理固自然〔七〕!

〔一〕此詩亦乾元二年赴同谷紀行詩之一。鹽井:《元和郡縣志》:“山南道成州長道縣:鹽井在縣東三十里,水與岸齊,鹽極甘美,食之破氣。鹽官故城,在縣東三十里,在嶓冢西四十里,相承營煮,味與海鹽同。”地在今甘肅省禮縣東南地區。唐時共有官鹽井六百四十處,在成州者爲其一。詩旨揭露官商勾結,剥削人民。此種社會問題的題材,杜甫以前未嘗入詩,實是他對詩歌領域的新的開拓。

〔二〕鹵:鹽地。東方稱“斥”,西方稱“鹵”。草木白:鹽地鹵氣浸漬,草木凋枯而呈現白色。官鹽:唐初鹽井、鹽池都由地方節度使管理。自乾元元年開始,第五琦任鹽鐵使,變鹽法,改由中央政府直接經營。此句一本作“直者青鹽烟”。

〔三〕作:作坊,作業。程:期限與數量。

〔四〕汲井:從鹽井中汲取鹹水。搰(gǔ)搰:用力貌。《莊子·天地》:“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一本作“榾榾”,非。出車:用車往外運。連連:連續不絶貌。《莊子·駢拇》:“則仁義又奚連連如膠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間爲哉?”

〔五〕自公:即官定價。轉致:商販轉賣。斛:十斗爲一斛。蔡夢弼云:“官賣斗三百,商販石六千,倍其利也。據此,‘斛’字當作‘石’字用。”榷鹽是中唐時期朝廷財政命脈,《新唐書·食貨志》:“至大曆末,〔鹽利〕六百餘萬緡,天下之賦,鹽利居半;宫闈服御、軍饟、百官禄俸,皆仰給焉。”

〔六〕君子:指官家,當政者。止:古“趾”字。《漢書·刑法志》:“斬左止。”顔師古注:“止,足也。”慎止足,猶知足,知止。老子《道德經·立戒》:“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言不應與小民爭利。小人:指鹽商。喧闐:大聲嘈雜,此處指爭利。李肇《唐國史補》卷下:“本道奏報,郡邑爲之喧闐。”兩句即所謂“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之意。

〔七〕良:甚,深。物理:事物固有的法則。《淮南子·覽冥訓》:“耳目之察,不足以分物理。”固自:一本作“亦固”。兩句言君子止足,小人喧闐,均物理之自然,我何必爲此深嘆。蓋係憤慨之詞。

寒峽〔一〕

行邁日悄悄〔二〕,山谷勢多端。雲門轉絶岸,積阻霾天寒〔三〕。寒峽不可渡,我實衣裳單〔四〕;况當仲冬交,泝沿增波瀾〔五〕。野人尋烟語,行子傍水餐〔六〕。此生免荷殳,未敢辭路難〔七〕。

〔一〕此詩亦乾元二年赴同谷紀行詩之一。寒峽:秦州至同谷之間山峽之一。《宋書·氐胡傳》:“安西參軍魯尚期追楊難當出寒峽。”

〔二〕行邁:遠行爲邁。悄悄:憂慮貌,《詩·邶風·柏舟》:“憂心悄悄。”句意因道遠途險而終日憂慮。

〔三〕雲門:即峽口。絶岸:峭崖。積阻:即重山峻嶺。謝朓《和蕭中庶直石頭》:“九河亘積岨。”霾:吹起塵土的大風。兩句言轉出峽口,即遇峭崖絶岸,山谷間陰霾寒森。

〔四〕峽:一本作“硤”。實:一本作“貧”。

〔五〕仲冬交:農曆十一月初。交:見前《發秦州》注。泝(sù)沿:船隻逆流而上曰“泝”,順流而下曰“沿”。何遜《還渡五洲》:“我行朔與晦,泝水復沿流。”增波瀾:仲冬霾天,風勢勁急,峽水因風急而波瀾益興。

〔六〕野人兩句:言至有炊烟之處,方得有山野之人可與交談。旅人途行只得傍水而餐。極寫山中荒涼。

〔七〕殳(shū):兵器。《詩·衞風·伯兮》:“伯也執殳,爲王前驅。”免荷殳:免服兵役。杜甫曾任官,得免服兵役。參看前《自京赴奉先縣詠懷》注。兩句意爲較之出征者已覺幸運,何敢怨行道之難。

龍門鎮〔一〕

細泉兼輕冰,沮洳棧道濕〔二〕。不辭辛苦行,迫此短景急〔三〕。石門雲雪隘,古鎮峯巒集〔四〕。旌竿暮慘澹,風水白刃澀〔五〕。胡馬屯成皋,防虞此何及〔六〕?嗟爾遠戍人〔七〕,山寒夜中泣。

〔一〕此詩亦乾元二年赴同谷紀行詩之一。龍門鎮:在今甘肅省兩當縣和成縣之間。《大清一統志》:“甘肅秦州:又同谷縣有府城、西安二鎮。《元統志》:‘府城鎮,本龍門鎮,後改。’”

〔二〕輕冰:即薄冰。沮洳(jū rú):水浸濕之地。《詩·魏風·汾沮洳》:“彼汾沮洳。”孔穎達疏:“潤澤之處。”棧道:陡山間架木通人之路。兩句言棧道爲細泉薄冰浸濕,濘滑難行。

〔三〕短景:冬季日短,故云。景,同“影”。

〔四〕石門:即龍門。雲雪:一本作“雲雷”,又一本作“雪雲”。隘:險要狹窄之處。左思《蜀都賦》“阻以石門”注:“石門在漢中之西,褒中之北,此二處蜀之險隘於是在焉。”古鎮:即龍門鎮。集:環繞凑集。

〔五〕旌竿:軍旗竿。澀:武器銹鈍,此處兼有因天寒而抽動不靈意。兩句謂戍卒營中的軍旗因日暮益見慘淡,山間荒鎮,風寒水冷,白刃亦爲之澀。

〔六〕胡馬:指史思明叛兵。成臯:即今河南省滎陽縣西北汜水鎮,爲秦末楚、漢對峙處。乾元二年九月,史思明復陷東京及齊、汝、鄭、滑四州後,成臯爲胡兵所據。防虞:即防患。此:指龍門鎮。叛兵屯於洛陽,唐軍却戍守於此,遠不相及。故有“何及”之嘆。譏軍事部署之不當也。

〔七〕遠戍人:戍守龍門的士卒。

石龕〔一〕

熊羆咆我東,虎豹號我西〔二〕。我後鬼長嘯,我前狨又啼〔三〕。天寒昏無日,山遠道路迷。驅車石龕下,仲冬見虹霓〔四〕。“伐竹者誰子?悲歌上雲梯〔五〕。”“爲官採美箭,五歲供梁齊〔六〕。”苦云“直簳盡,無以應提攜〔七〕。”奈何漁陽騎,颯颯驚蒸黎〔八〕!

〔一〕此詩亦乾元二年赴同谷紀行詩之一。石龕(kān):鑿山壁而成,内塑仙佛形像的石窟。此處當指麥積山石窟。《大清一統志》:“甘肅秦州:麥積山在州東南八十里,……周大都督李允信,於南崖梯雲鑿道,造七佛龕。庾信爲銘。”庾信有《秦州天水郡麥積崖佛龕銘》。

〔二〕熊羆兩句:本於曹操《苦寒行》:“熊羆對我蹲,虎豹夾路啼。”形容山石險惡可怕。羆,熊的一種,體形較熊大。

〔三〕鬼:山鬼,山中的精怪。狨(róng):猿的一種,尾金黄色,俗稱金絲猴。《重修政和證類本草》卷十八:“五種陳藏器餘:狨……似猴而大,毛長,黄赤色,生山南山谷中,人將其皮作鞍褥。”兩句本於劉琨《扶風歌》:“麋鹿遊我前,猿猴戲我側。”形容山路陰森恐怖。

〔四〕見虹霓:仲冬本不應見虹霓,此言山區氣候異常。

〔五〕雲梯:爲攀高所設的梯架,或指直上高山的石級路。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别》:“脚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兩句爲詩人問詞。

〔六〕爲官:供官家之需。箭:可作箭桿的竹子。五歲:自天寶十四載安、史亂起,至乾元二年寫此詩時,前後約五年。梁、齊:指今河南、山東一帶。當時與叛軍作戰的主要地區。兩句爲伐竹者答話。

〔七〕苦云:極口稱說。簳(gǎn):一種適於做箭桿的小竹。一本作“笴”。仇兆鰲注引《大清一統志》言漢陰縣的箭簳山産箭竹。按:漢陰縣在漢中府,與作者所經的秦州甚遠,此當寫秦州箭簳谷。《大清一統志》:“甘肅秦州:箭簳谷在清水縣東南。《寰宇記》:‘縣有箭簳谷,去縣六十里,妯娌水出焉,下合白沙川入天河。’”應提攜:即應徵納。應,一本作“充”,義同。

〔八〕漁陽騎:指安、史叛軍。其部屬皆漁陽突騎。颯颯:風聲。形容叛亂帶來的騷擾。蒸黎:見前《無家别》注。

鳳凰臺〔一〕

亭亭鳳凰臺,北對西康州〔二〕。西伯今寂寞,鳳聲亦悠悠〔三〕。山峻路絶蹤,石林氣高浮〔四〕。安得萬丈梯,爲君上上頭?恐有無母雛,饑寒日啾啾〔五〕。我能剖心血,飲啄慰孤愁〔六〕。心以當竹實,炯然無外求〔七〕。血以當醴泉,豈徒比清流〔八〕?所重王者瑞,敢辭微命休〔九〕?坐看綵翮長,舉意八極周〔一〇〕。自天銜瑞圖,飛下十二樓〔一一〕。圖以奉至尊,鳳以垂鴻猷〔一二〕。再光中興業〔一三〕,一洗蒼生憂。深衷正爲此,羣盜何淹留〔一四〕?

〔一〕此詩亦乾元二年赴同谷紀行詩之一。鳳凰臺:山名,在同谷縣東南十里。《大清一統志》:“甘肅秦州:鳳凰山在成縣東南。《水經注》:‘廣業郡南鳳溪中,有二石雙高,其形若闕,漢世有鳳凰至,故謂之鳳凰臺。’”原注:“山峻,人不至高頂。”此詩與其言紀行,無寧爲抒發關懷國家命運的感懷之作。

〔二〕亭亭:高聳貌。曹丕《雜詩》:“西北有浮雲,亭亭如車蓋。”西康州:即同谷縣。武德初年置西康州,貞觀初年改西康州爲同谷縣,屬成州。鳳凰臺在同谷的東南,故云“北對”。

〔三〕西伯:即周文王。文王曾被商紂封爲西伯。寂寞:無聲。《淮南子·俶真訓》:“虚無寂寞。”此指死亡。悠悠:遥遠貌。傳說周文王時,有鳳鳴於岐山。鳳鳴被視爲國家祥瑞的象徵。浦起龍云:“西伯二句,爲一篇命脈。兹臺非岐山鳴處,公特因臺名想到鳳聲,因鳳聲想到西伯。先將注想太平之意,於此逗出。”文王亡、鳳聲渺,喻現實已非太平盛世。

〔四〕山峻二句:正寫“山峻,人不至高頂。”石林:陡峭的石峯林立。

〔五〕啾啾:鳥鳴聲。漢樂府《隴西行》:“鳳凰鳴啾啾,一母將九雛。”一本作啁啾。詩人想像山上有無母之鳳雛,因饑寒每日啼叫。

〔六〕能:猶“得”。李白《上李邕》詩:“宣父猶能畏後生。”言孔子還得畏後生。我能,猶我得,我應。飲啄:任其飲啄,指飲血啄心。孤愁:指無母雛之孤悽。

〔七〕竹實:即竹米。竹不常開花,尤難結實,所以珍貴。《莊子·秋水》:“夫鵷鶵(鳳類鳥)……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炯然:顯然。無外求:以心爲食,不需别求。

〔八〕醴泉:甘泉。《禮記·禮運》:“天降甘露,地出醴泉。”豈徒句:言更勝於清流。

〔九〕王者瑞:鳳凰現是王者的祥瑞。兩句謂因保護國家祥瑞,甘願捨棄生命。喻甘爲天下太平竭力。

〔一〇〕坐看:猶將見。韓愈《石鼓歌》:“觀經鴻都尚塡咽,坐見舉國來奔波。”彩翮:色彩美麗的羽翼。舉:一本作“縱”。舉意,猶放懷。八極:八方極遠之地。《淮南子·墜形訓》:“天地之間,九州八極。”八極周,即周遊四面八方。

〔一一〕瑞圖:傳說中的圖籙,即神仙的策命。《春秋元命苞》:“黄帝游玄扈、洛水之上,……鳳皇銜圖置帝前。帝再拜受圖。”十二樓:神仙所居。《十洲記》:“崑崙山三角,……其一角有積金爲天墉城,而方千里,城上安金臺五所,玉樓十二所。”

〔一二〕至尊:古代稱皇帝曰“至尊”。垂鴻猷(yóu):大功業垂於後世。

〔一三〕光:通“廣”,發揚之意。

〔一四〕深衷:猶深意。正:一本作“止”。羣盜:指安、史餘孽。淹留:久留。兩句謂甘願剖心血以爲鳳雛飲啄,深衷實在中興唐室,解民倒懸。今安、史之亂長期不能平定,其故何在?暗寓對朝廷及諸將的不滿。王嗣奭云:“公因鳳凰臺之名,無中生有,雖鳳雛無之,而所抒寫者實心血也。”

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一〕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頭亂髮垂過耳〔二〕。歲拾橡栗隨狙公,天寒日暮山谷裏〔三〕。中原無書歸不得,手脚凍皴皮肉死〔四〕。嗚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風爲我從天來〔五〕!

〔一〕此題七章,合爲一組,爲乾元二年十一月所作。是年杜甫攜眷由秦州至同谷縣寄居。《舊唐書》本傳:“時關輔亂離,穀食踊貴,甫寓居成州同谷縣,自負薪採梠,兒女餓殍者數人。”七章結構相同,敍事之後,末兩句感慨悲歌。體製頗似《胡笳十八拍》。

〔二〕有客:語出《詩·周頌·有客》:“有客有客,亦白其馬。”子美,杜甫的字。亂:一本作“短”。

〔三〕橡栗:見前《北征》注。古時歲饑,亦有人以橡栗爲食。《後漢書·李恂傳》:“時歲荒,……徙居新安關下,拾橡實以自資。”狙(jū)公:養猴人。狙,獼猴。《莊子·齊物論》:“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衆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衆狙皆悅。”芧,即橡子。

〔四〕中原:指洛陽故鄉。皴(cūn):皮膚因受凍而坼裂。死:言失去知覺。

〔五〕已哀:一本作“獨哀”。悲風句:言天地亦助人之愁。

其二

長鑱長鑱白木柄,我生託子以爲命〔一〕!黄獨無苗山雪盛,短衣數挽不掩脛〔二〕。此時與子空歸來,男呻女吟四壁靜〔三〕。嗚呼二歌兮歌始放,閭里爲我色惆悵〔四〕!

〔一〕長鑱(chán):鐵制的長柄農具。《農政全書》謂係踏田器,柄長三尺餘,後偃而曲,上有横木如拐,以兩手按之,用脚踏後跟,其鋒入土,乃捩柄以起。子:指長鑱。

〔二〕黄獨:野生芋類,根惟一顆而色黄,故名。一本作“黄精”,爲藥用植物。以救饑論,當以黄獨爲是。數(shuò):頻,屢。脛:膝以下至踝上之骨;此處指小腿。兩句言黄獨苗爲山雪所掩,倍覺難覓;雪中不得不頻挽衣裾,短衣遂不能掩蓋小腿。

〔三〕此時句:言無所獲而荷鑱空歸。四壁:《史記·司馬相如傳》:“家居徒四壁立。”

〔四〕放:放聲歌唱。閭里:鄉里。里,一本作“鄰”。

其三

有弟有弟在遠方,三人各瘦何人強〔一〕?生别展轉不相見,胡塵暗天道路長〔二〕。東飛鴐鵝後鶖鶬,安得送我置汝旁〔三〕!嗚呼三歌兮歌三發〔四〕,汝歸何處收兄骨?

〔一〕有弟:蔡夢弼云:“趙傁《詩史》云:公四弟,曰穎、曰觀、曰豐、曰占,各在他郡,惟占從公入蜀。公劍外有《占歸草堂》曰:久客應吾道,相隨獨爾來。”在遠方:《陳書·虞荔傳》:“時荔第二弟寄寓於閩中,依陳寶應,荔每言之輒流涕。文帝哀而謂曰:‘我亦有弟在遠,此情甚切,他人豈知?’”杜甫蓋化用此意。一本作“各一方”。何人強:言皆境遇不佳。

〔二〕展轉:漢樂府《飲馬長城窟行》:“他鄉各異縣,展轉不可見。”胡塵:指安禄山叛亂。道路長:《詩·秦風·蒹葭》:“道阻且長。”

〔三〕鴐(jiā)鵝:野鵝,似雁而大於雁。司馬相如《子虚賦》:“弋白鵠,連鴐鵝。”鶖(qiū):秃鶖。鶬(cāng):鶴類,毛蒼色。《楚辭·大招》:“鵾鴻羣晨,雜鶖鶬只。”

〔四〕三發:猶三唱。

其四

有妹有妹在鍾離,良人早殁諸孤癡〔一〕。長淮浪高蛟龍怒,十年不見來何時〔二〕?扁舟欲往箭滿眼,杳杳南國多旌旗〔三〕。嗚呼四歌兮歌四奏,林猿爲我啼清晝〔四〕!

〔一〕有妹:杜甫有妹嫁韋氏,早已喪夫寡居。其《元日寄韋氏妹》詩:“近聞韋氏妹,迎在漢鍾離。”鍾離:《元和郡縣志》:“河南道濠州:春秋時爲鍾離子之國。……秦并天下,屬九江郡,漢置鍾離縣,復隸九江郡,晉立爲鍾離郡。”故城在今安徽省鳳陽縣東北。即臨淮關。良人:指丈夫。《詩·唐風·綢繆》:“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孤:無父曰孤。癡:幼稚,不懂事。

〔二〕長淮:即淮水。鍾離在淮水南岸,故云。蛟龍怒:形容水路艱險。來何時:言晤面無期。時,一本作“遲”,非。

〔三〕箭滿眼:戰火滿目。杳杳:深遠貌。《楚辭·九章·懷沙》:“眴兮杳杳,孔靜幽默。”南國:南方。多旌旗:言戰爭不已。《通鑑》卷二二一,乾元二年:“八月乙巳,襄州將康楚元、張嘉延據州作亂,刺史王政奔荆州,楚元自稱南楚霸王。”又“九月甲午,張嘉延襲破荆州,荆南節度使杜鴻漸棄城走,澧、朗、郢、峽、歸等州官吏聞之,爭潛竄山谷。”兩句謂四方不寧,難以探望。

〔四〕林猿句:猿本夜啼,現竟白晝而啼,可見自己悲哀至極,連林猿亦爲之感動。

其五

四山多風溪水急,寒雨颯颯枯樹濕〔一〕。黄蒿古城雲不開,白狐跳梁黄狐立〔二〕。我生何爲在窮谷?中夜起坐萬感集〔三〕!嗚呼五歌兮歌正長,魂招不來歸故鄉〔四〕!

〔一〕雨:一本作“風”,非,風焉能使枯樹濕?颯颯:風吹雨聲。

〔二〕黄蒿:野生植物。多生長在原野和水邊,高三四尺。《胡笳十八拍》:“塞上黄蒿兮,枝枯葉乾。”古城:指同谷,古白馬之谷。雲不開:雲霧晦冥。白:一本作“玄”。跳梁:猶跳踉、跳躍。《莊子·逍遥遊》:“子獨不見夫狸狌乎?……東西跳梁,不辟高下。”古城蒿滿,狐狸無忌憚地跳躍,說明人烟稀少。

〔三〕窮谷:同谷縣在四山環抱之中,故云。中夜句:阮籍《詠懷》:“中夜不能寐,起坐彈鳴琴。”

〔四〕長:長歌當哭。魂招不來:《楚辭·招魂》:“魂兮歸來,反故居些。”此處反用其意,言欲招魂同歸故鄉,而魂已驚散,招之不來。

其六

南有龍兮在山湫,古木巃嵸枝相樛〔一〕。木葉黄落龍正蟄,蝮蛇東來水上游〔二〕。我行怪此安敢出?拔劍欲斬且復休〔三〕。嗚呼六歌兮歌思遲,溪壑爲我迴春姿〔四〕!

〔一〕湫(qiū):崖下水潭。上有懸瀑的稱龍湫、龍潭。此指萬丈潭。《大清一統志》:“甘肅階州:《方輿勝覽》:萬丈潭在縣(即同谷縣)東南七里,相傳曾有黑龍自潭飛出。”杜集中《萬丈潭》詩,有“清溪合冥寞,神物有顯晦。龍依積水蟠,窟壓萬丈内。”之句,即寫其神異景象。巃嵸(lóng sǒng):高峻貌。司馬相如《上林賦》:“崇山矗矗,巃嵸崔巍。”樛(jiū):交纏、糾結。《儀禮·喪服傳》:“不樛垂。”注曰:“不樛垂者,不絞其帶之垂者。”寫龍潭上面古樹高聳,枝幹互相糾結。

〔二〕龍正蟄:龍在潛屈。以暗喻唐王朝的萎頓。蝮蛇:響尾蛇科毒蛇。杜詩《有懷台州鄭十八司户》:“蝮虵長如樹。”東來:喻是年九月史思明自范陽引兵渡河,横行河南一帶。

〔三〕我行兩句:言驚怪蝮蛇游於湫的反常現象,已欲拔劍斬之又復躊躇而止,暗寓雖有濟世之心,但不在其位,力不從心。

〔四〕歌思:猶樂思、詩情。遲:婉轉舒緩。一本作“怨遲遲”。迴春姿:吴見思云:“前五歌意俱竭,此則不得不遲,遲則從容婉轉,谿壑亦若迴春,窮而必變,天之道也。”

其七

男兒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饑走荒山道〔一〕。長安卿相多少年,富貴應須致身早〔二〕。山中儒生舊相識,但話宿昔傷懷抱〔三〕。嗚呼七歌兮悄終曲,仰視皇天白日速〔四〕!

〔一〕身已老:杜甫是年四十八歲,爲苦難所磨,心境衰老。三年:見前《鐵堂峽》注。一本“十年”,非。饑走荒山道:指輾轉於秦州、同谷荒山窮谷之間,在饑餓中奔走。

〔二〕長安句:指肅宗朝宦官弄權,排斥老臣,援引新進。富貴句:言欲取得富貴,須及早以身營求。兩句蓋憤激之詞,感慨直道而行,不合時宜。

〔三〕舊相識:此山中儒生或以爲即李十一銜。杜甫晚年詩《長沙送李十一》:“與子避地西康州。”西康即同谷。宿昔:猶“夙昔”、“疇昔”,即生平。謝朓《和王主簿季哲怨情》:“生平一顧重,宿昔千金賤。”周弘正《學中早起聽講》:“平生愛山海,宿昔特精微。”庾信《和張侍中述懷》:“疇昔逢知己,生平荷恩渥。”“夙宿”、“宿昔”、“疇昔”與“平生”、“生平”均互文。傷懷抱:感慨傷懷。

〔四〕悄終曲:默默地停止吟唱。白日速:光陰流逝迅捷。首章和末章皆歸結到天,蓋無奈何而呼天之意。

水會渡〔一〕

山行有常程,中夜尚未安〔二〕。微月没已久,崖傾路何難〔三〕!大江動我前,洶若溟渤寬〔四〕。篙師暗理楫,歌笑輕波瀾〔五〕。霜濃木石滑,風急手足寒〔六〕。入舟已千憂,陟巘仍萬盤〔七〕。迴眺積水外,始知衆星乾〔八〕。遠遊令人瘦,衰疾慙加餐〔九〕。

〔一〕乾元二年十二月作。杜甫自同谷赴成都,沿途作紀行詩十二首,此爲其一。水會渡:嘉陵江上游渡口。浦起龍云:“《一統志》:嘉陵江過略陽,會東谷等水,恐即此處。”會:一本作“回”。

〔二〕常程:固定的里程。安:安頓。言山路難行,半夜尚未完成一日應走的里程。

〔三〕微月:新月。傅玄《雜詩三首》:“微月出西方。”崖傾:山崖傾斜。丘遲《旦發漁浦潭》:“崖傾嶼難傍。”兩句寫黑夜山行的艱險。

〔四〕大江:指嘉陵江。《水經·漾水注》:“漢水又南入嘉陵道,而爲嘉陵水。”動:一本作“當”。用“動”字,夜景才歷歷如見。洶:水湧貌。句意爲大江洶湧,寬若蒼海。

〔五〕篙師:船夫。理楫:使槳行舟。劉孝綽《太子洑落日望水》:“榜人夜理檝。”輕:輕視,不畏。

〔六〕急:一本作“烈”。

〔七〕陟巘(yǎn):登山。《詩·大雅·公劉》:“陟則在巘。”毛傳:“小山,别於大山也。”盤:通“蟠”,曲折。萬盤,猶千迴萬轉。兩句言舟行已飽受憂懼,登山仍須經歷艱辛。

〔八〕積水:積聚之水,指嘉陵江。王嗣奭云:“及陟巘而迴眺積水極於有星之處,始知其乾,若無衆星,竟不知水之所際矣。”此句上承“溟渤寬”意。

〔九〕慙加餐:本應努力加餐,但慚愧老病而未能。

劍門〔一〕

惟天有設險,劍門天下壯〔二〕。連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三〕。兩崖崇墉倚,刻畫城郭狀〔四〕。一夫怒臨關,百萬未可傍〔五〕。珠玉走中原,岷峨氣悽愴〔六〕。三皇五帝前,鷄犬各相放〔七〕。後王尚柔遠,職貢道已喪〔八〕。至今英雄人,高視見霸王〔九〕。并吞與割據〔一〇〕,極力不相讓。吾將罪真宰,意欲鏟疊嶂〔一一〕!恐此復偶然,臨風默惆悵〔一二〕。

〔一〕此詩亦自同谷去成都沿途所作的十二首紀行詩之一。意在勸戒朝廷慎選治蜀之人,免生事端。朱鶴齡云:“蜀爲財賦所出,自明皇臨幸,供給不貲,民力盡而寇盜乘之,晉李特流人之禍可爲明鑒。此詩故有岷、峨悽愴與英雄割據之慮也。”亦即“西蜀地形天下險,安危須仗出羣才。”(《諸將》)與李白《蜀道難》:“所守或非人,化爲狼與豺。”之意。劍門:一名劍閣,山名。在今四川省劍閣縣北大劍山、小劍山之間。《大清一統志》:“四川保寧府:大劍山在劍州北二十五里。其山削壁中斷,兩崖相嵌,如門之闢,如劍之植,故又名劍門山。”

〔二〕惟:發語詞。天有設險:天造地設的險要。門:一本作“閣”。

〔三〕連山:指小劍山和大劍山相連。抱:環繞。蜀地在全國與京城長安言,均位於西南。故云“抱西南”。石角句:言險峻之處北向,可據而頑抗京師。

〔四〕崇墉:高峻的城墻。刻畫:猶言生就之形勢。《水經·漾水注》:“連山絶險,飛閣通衢。”可以想見形勢的險要。

〔五〕臨關:當關、守關。傍:靠近。張載《劍閣銘》:“一夫荷戟,萬夫趦趄。”李白《蜀道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六〕珠玉:一本作“玉帛”。中原:古稱黄河流域中下游曰“中原”。此處指劍門以北唐王朝心臟地區。句意言唐王朝對蜀民的剥削。《韓詩外傳》卷六:“夫珠出於江海,玉出於崐山,無足而至者,猶(同由)主君之好也。”此句用一“走”字,正化用《韓詩外傳》語意。岷峨:岷山、峨眉山,均在蜀境。句意謂蜀民被剥削之慘,岷峨亦爲之悽愴。

〔七〕三皇五帝:古代傳說中的帝王。三皇,指燧人、伏羲、神農。五帝,指黄帝、顓頊、帝嚳、堯、舜。各相放:相,一本作“自”。放,畜養。言民無驚擾,各得安居。仇兆鰲以爲係指上古時蜀與中國不通,猶《老子·獨立》所云“鄰國相望,鷄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意。

〔八〕後王:指夏、商、周三代的君王。柔遠:對遠方實行懷柔政策。職貢:賦税和貢品。《周禮·夏官·大司馬》:“施貢分職。”兩句謂後王雖對遠地懷柔,但其設官受貢,已失柔遠本意,且開後世苛捐猛徵之漸。蓋暗諷唐王朝剥削之烈。

〔九〕今:一本作“令”。英雄人:指地方割據勢力。高視句:言高視闊步,稱王稱霸。

〔一〇〕并吞:指王。統一天下曰“王”。賈誼《過秦論》:“并吞八荒之心。”割據:指霸,逞強於一隅曰“霸”。陸機《辯亡論上》:“遂割據山川,跨制荆吴,而與天下爭衡矣。”

〔一一〕罪真宰:歸罪於天。古人以天主宰萬物,故稱天曰“真宰”。鏟疊嶂:削平重疊的山巒。

〔一二〕復偶然:言憑險割據之事,復將偶然而有。默:一本作“黯”。

成都府〔一〕

翳翳桑楡日,照我征衣裳〔二〕。我行山川異,忽在天一方。但逢新人民,未卜見故鄉〔三〕。大江東流去,遊子日月長〔四〕。曾城填華屋,季冬樹木蒼〔五〕。喧然名都會,吹簫間笙簧〔六〕。信美無與適,側身望川梁〔七〕。鳥雀夜各歸,中原杳茫茫〔八〕。初月出不高,衆星尚爭光〔九〕。自古有羇旅,我何苦哀傷〔一〇〕!

〔一〕此詩爲乾元二年十二月末初自同谷抵達成都時作。亦即此行十二首紀行詩之末章。成都府:《元和郡縣志》:“劍南道成都府:天寶元年,改蜀郡大都督府。十五年,玄宗幸蜀,改爲成都府。”即今四川省成都市。

〔二〕翳翳:光影矇矓貌。陶淵明《歸去來辭》:“景翳翳以將入。”桑楡:《後漢書·馮異傳》:“可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楡。”東隅指日出處,桑楡指日落處。兩句化用阮籍《詠懷》“灼灼西隤日,餘光照我衣”。

〔三〕新人民:新地初睹之人。未卜句:言故鄉洛陽戰亂未平,何時能歸,未可預料。蓋詩人初至一地,不免懷鄉,故觸景而及也。

〔四〕大江:即岷江。岷江繞府城西北,轉而東南流,故云“東流”。謝朓《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大江流日夜。”日月長:言漂泊之久。一本作“去日長”。

〔五〕曾(céng)城:即重城。陸機《前緩聲歌》:“高會層城阿。”成都有大城、少城,故云。填:佈滿。季冬:十二月。十二月樹木猶青,足見成都氣候温暖。

〔六〕喧然:喧嘩熱鬧。左思《蜀都賦》:“金城石郭,兼帀中區,既麗且崇,實號成都。”即寫成都繁榮的盛况。間(jiàn):夾雜。笙:古樂器名,有十三管。簧:樂器中發音的薄葉。《詩·小雅·鹿鳴》:“吹笙鼓簧。”此化用其意。

〔七〕信:誠,確。此處有“雖”字義。無與適:無處可稱心。用王粲《登樓賦》“雖信美而非吾土兮”之意,言異鄉雖好,總不如鄉關之稱心。川梁:河橋。可能指成都城南的萬里橋。暗示希望乘舟東出返歸中原之意。

〔八〕鳥雀兩句:以鳥雀猶知歸巢,因興中原遼遠之歸思。張遠云:“公初至成都,而輒動鄉關之思,所謂‘成都萬事好,不如歸吾廬’也。”

〔九〕初月兩句:暗寓“肅宗初立,盜賊未息也。”(見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十八)。

〔一〇〕羇旅:客居、寄寓。兩句謂客居異鄉者自古而有,我何必無休止地悲傷如此?反用阮籍《詠懷》詩“羇旅無儔匹,俛仰懷哀傷”句,作自我寬慰之詞。朱鶴齡云:“此詩語意,多本阮公《詠懷》。公云‘熟精文選理’,於此益信。”

憑何十一少府邕覓榿木栽〔一〕

草堂塹西無樹林,非子誰復見幽心〔二〕?飽聞榿木三年大,與致溪邊十畝陰〔三〕。

〔一〕此詩爲上元元年(七六〇)春所作。杜甫乾元二年歲末至成都,初暫住城西浣花溪寺。另於浣花溪畔覓隙地營建草堂,以詩代柬向各處尋求樹秧。憑:藉,託。何十一:即何邕。他曾任利州綿谷縣(今四川省廣元縣)尉。少府:見前《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注。榿(qī):蜀地生長的一種樹木。蔡夢弼云:“《蜀中記》:玉壘以東多榿木。易成而可薪,美陰而不害。”

〔二〕塹(qiàn):護城河,指草堂側的浣花溪。非子句:謂惟何邕能解幽居渴需樹木之心。

〔三〕飽聞:熟聞、早聞。杜甫《龍門閣》:“飽聞經瞿塘,足見度大庾。”三年大:《益部方物略記》:“(榿木)蜀所宜,民家蒔之,不三年,材可倍常,薪之。疾種亟取,里人以爲利。”與致:爲我覓取。

憑韋少府班覓松樹子栽〔一〕

落落出羣非櫸柳,青青不朽豈楊梅〔二〕?欲存老蓋千年意,爲覓霜根數寸栽〔三〕!

〔一〕此詩亦上元元年春經營草堂時所作。韋班:時爲涪江縣尉,故稱“少府”。杜集有《涪江泛舟送韋班》詩。

〔二〕落落:稀疏貌。孫綽《游天台山賦》:“蔭落落之長松。”櫸(jū)柳:即柜柳,高如松樹,但易凋謝。青青:指顔色。《古詩十九首》:“青青陵上柏。”楊梅:常綠樹,雖如松樹之經冬不凋,但枝幹低矮。

〔三〕老蓋:段成式《酉陽雜俎》謂松樹千年始平頂偃蓋,故稱“老蓋”。句意謂松苗雖小,亦能令人作老蓋千年之想。霜根:松苗。王僧達《和琅琊王依古》:“仲秋邊風起,孤蓬卷霜根。”數寸:吴均《贈王桂陽》:“松生數寸時,遂爲草所没。未見籠雲心,誰知負霜骨。”此詩通篇不露“松”字,但句句皆寫松。

堂成〔一〕

背郭堂成蔭白茅,緣江路熟俯青郊〔二〕。榿林礙日吟風葉,籠竹和烟滴露梢〔三〕。暫止飛鳥將數子,頻來語燕定新巢〔四〕。旁人錯比揚雄宅,懶惰無心作解嘲〔五〕。

〔一〕此詩上元元年暮春草堂初建成時所作。抒發久經播遷後,暫得安身之所的欣喜心情。

〔二〕背郭:猶“負郭”。《史記·陳丞相世家》:“家乃負郭窮巷。”草堂在成都近郊七里,故云。蔭白茅:白茅覆蓋屋頂,猶白屋。《漢書·吾丘壽王傳》:“三公有司,或由窮巷,起白屋,裂地而封。”顔師古注:“白屋,以白茅覆屋也。”江:指錦江。草堂臨近流經成都西南的錦江。俯青郊:草堂地勢較高,下臨郊原。

〔三〕榿:見前《憑何十一少府邕覓榿木栽》注。礙日:蔽日。庾肩吾《蔬圃堂》:“疏林不礙日,涸浦暫通潮。”吟風葉:“葉吟風”的倒詞,王勃《秋日仙遊觀贈道士》:“野花常捧露,山葉自吟風。”籠竹:朱鶴齡云:“竹有數種,節間容八九寸者,曰籠竹;一尺者,曰苦竹;弱梢垂地者,曰釣絲竹。”滴露梢:“梢滴露”的倒詞。

〔四〕止:棲息。《詩·小雅·綿蠻》:“綿蠻黄鳥,止于丘隅。”將:攜。數子:指雛鳥。語燕:喃呢啼囀的紫燕。詩人以飛鳥、語燕暗寓攜妻子卜居草堂之樂。

〔五〕揚雄:見前《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注。揚雄宅:《大清一統志》:“四川成都府:揚雄宅……在成都少城西南角,一名草元堂。”揚雄曾在此著《太玄經》,故名。惰:一本作“慢”。解嘲:用揚雄故事。《漢書·揚雄傳》:“哀帝時,丁傅、董賢用事,諸附離之者,或起家至二千石。時雄方草《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或嘲雄以玄尚白,而雄解之,號曰《解嘲》。”揚雄居於成都,故以自况。言自己雖不爲人理解,但懶於像揚雄那樣作文以表明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