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静安
一、“境界”说我见
诗之体裁有二重性格:一为文字表现,不限写在纸上者,口语、歌谣并算文字;一为音声表现。上古两者相合,汉以后有“徒诗”。徒,但也,但为“诗言志”而不能“歌永言”(《尚书·尧典》)。“徒诗”之外,尚有乐府,不在吾人讨论之列。今所谓诗未尝不包括乐府,而究以徒诗为主。李太白《远别离》等篇皆乐府题,而实亦徒诗。唐以后诗分二种:一为古体诗,五七言或杂言;一为近体诗(成立于唐),只限于五七言,又分律、绝。一本万殊,六朝、唐宋之诗体各不同。近人作旧诗多受唐宋影响,前不能及六朝、汉魏,近不能以新诗入旧体裁。诗以唐为盛。
于诗,论之者约可分为三种:
一兴趣;二神韵;三境界
兴趣:严羽《沧浪诗话》;神韵:王士禛《渔洋诗话》;境界:王国维(静安)《人间词话》。静安先生论词可包括一切文学创作,余谓“境界”二字高于“兴趣”、“神韵”二名。
(一)认识“境界”
严羽所谓“兴趣”:一是“无迹可求”;二是“言有尽而意无穷”。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论语·泰伯》)
或谓孔子为愚民政策。不然,不然。孔子意盖亦“日用而不知”之意。如中国之用“箸”取食,紧、狠、稳、准,正对夹菜之难——碎、硬、滑。诗虽要讲,而妙在“日用而不知”。讲是低能,而不得不尔。
诗本身即带有一点“玄”,微妙,神秘。死人什么都不缺,只是无生命、灵魂。而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灵魂?六朝人以为“玄”乃刀之刃,然而尚病其非天然而有,仍为具体而非“玄”。“玄”乃先天聪明、后天智慧达不到的,文字、语言说不出的,然而的确是有。老子曰“恍兮惚兮,其中有物”(《道德经》廿一章),释迦曰“有”(不无)、曰“一”(无二)、曰“如”(般若波罗蜜),不可译。“一”、“有”,日用为“常”,此“常”与“玄”并无二意。
诗原是“常”,惟吾人不体耳。“日用而不知”里有体认即——“玄”,如车夫休息时将“尘劳”一旦放下即诗。然如此,则诗为享乐;而彼吟弄风月者绝非诗人,不合乎人生的意义。古圣贤教训,没有许人白吃饭的,然工作完了之后亦须有一种休息享乐的心情,这样生活才算完成,更丰富,更有意义、有力量。诗之存在,即以此故。
有“玄”而无“常”,是精灵、鬼怪;有“常”而无“玄”,是苦人、罪人。此乃以诗法与世法混合言之,然就“无迹可求”及“言有尽而意无穷”言之,非兴趣。如:
古人端未远,一笑会吾心。(陆游《秋阴》)
此虽无甚了不得,而是诗。“端”,端的,到底。“一笑会吾心”,是顿悟气象,与古人混合而并存,即水乳交融,即严羽所谓“无迹可求”、“言有尽而意无穷”。
然余以为兴趣乃诗之动机,但有兴趣尚不能使诗成为“无迹可求”或“言有尽而意无穷”。兴趣(动机)在诗本体之前,而非诗。若兴趣为米,诗则为饭,是二非一,不过有关系。
王渔洋所谓神韵与严同意,亦玄。兴趣、神韵,名异而实同。宋人诗皆是有迹可求,言尽意穷,意止于言。其无迹可求者犹推唐人,如孟浩然之“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可懂不可讲,而是好,此即“无迹可求”、“言有尽而意无穷”。兴趣、神韵,是“无迹可求”、“言有尽而意无穷”,然非虚无境界,而是真实。神韵虽是,而不便以之为口号,功到自然成。然神韵亦非诗,神韵由诗生。饭有饭香而饭香非饭。
“兴趣”、“神韵”、“境界”,三者总名之为“诗心”。严之兴趣,乃诗之成因,在诗前;王渔洋之神韵,乃诗之结果,在诗后,皆非诗之本体。王静安之境界非前非后,是诗的本体。诗之本体当以静安所说为是。且沧浪之所谓兴趣,渔洋之所谓神韵,皆重在“言有尽而意无穷”、在“无迹可求”,故还是在有诗之后,二者所说一也。吾辈学人欲求入门,还当以境界为先。
静安所谓境界者,边境、界限也。(境者,如言竟也、止也;界者,疆也、限也。)过则非是,然不可说。“境界”二字最恰当,而等于没说。诗有境界,即有范围。其范围所有之“合”(content,包藏、含蓄)谓之境界,如山东境界内有山、有水、有人……合言之为山东。平常所谓境界有迹,而诗之境界无迹,大无不包,细无不举。静安先生说:
境非独谓景物也。
凡身所涉者皆景物,花之开、云之变皆是,且景物亦即诗。大诗人所写亦不过景物,不能离物。静安先生又说:
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
内心之喜怒哀乐等情感(此与感情不同,情感应有思想感觉)亦谓之境界。大诗人所写亦不过此二境界。如此言之,则人人皆可成诗人。静安先生又说: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
境界是“常”,即“常”即“玄”。只要有境界,则所谓兴趣及神韵皆被包在内。且兴趣、神韵二字,“玄”而不“常”,境界二字则“常”而且“玄”,浅言之则“常”,深言之则“玄”,能令人抓住,可作为学诗之阶石、入门。
体,体认。读文学作品或创作应先心有戥秤,然此仍为第一步功夫。体认是感觉上的问题,第二步为体会,会是以心会。会,除“了解”及“能”二义之外,尚作“会合”解。第三步要体验,必须亲自经验,非人云亦云。体认是识,体会是学,体验是行。所谓学问、道理、生活皆须用此三功夫始不空虚。三者实在是一个(壹)。常之转为玄,玄之转为常,即看吾人用体之三者如何矣,须能掌其权。以体认、体会、体验为工具,以境界为对象(先不必管兴趣、神韵),以工具治对象,功行圆满,兴趣、神韵自来。
认识一个人必须熟悉后认识其性格,非表面认识。认识诗亦然。因取二王及严氏之说,而抓住静安“境界”二字,以其能同于兴趣,通于神韵,而又较兴趣、神韵为具体;且于静安先生所说不完满处加以补充。
(二)说“因”与“缘”
境界是诗的内容,境界以外的不是诗。虽如此说,而诗并非孤立的,与境界以外的不能脱离关系。
西洋有所谓自我(唯我)主义,egoism(ego,我),“摆脱万缘”,绝非可能。我们可以吸收外界的知识,接受他人的教训,而形成吾人自己的思想与精神,但绝不能脱离“万缘”,否则便没有诗存在,人便不能生存。
人言“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王之涣《登鹳雀楼》),然欲至楼顶必先求楼门。王静安所谓境界即方便之门,馀可以“因”、“缘”二字来说。
因:是种子(谷粒是米的种子),是内心;
缘:是扶助(下谷粒于土未必长稻,必假之雨露、人的耕种、土地的滋养,方能发生滋长。凡此土地、人力、雨露皆“缘”也),是外物。
“因”是内在的,“缘”是外在的。只有外在的“缘”,是不能发生的;只有内在的“因”而无外在的“缘”,也不能发生滋长。诗人之自命风雅者,其“因”既不深,“缘”亦甚狭,故其发生滋长亦不会茂盛。往古来今之大诗人,盖其“因”甚深,其“缘”甚广,其根基深,故能成就大。试观老杜,凡世界万物万事无不可入诗。一般诗人既轻且单,轻则贱,单则弱,其何能成为诗?古称“骨重神寒”,人要凝重、博大,诗亦如此。一般所谓风雅,大都是单弱,犹之盆景,甚雅致而单弱,不如山中枫林、松林之伟大也。
诗之境界不但不能摆脱外缘,恐怕一切有缘。然而有缘无因则不可。“因”是什么?就是“诗心”。
人人有诗心,在智不增,在愚不减。凡身心健康,除白痴、疯癫之外,俱有诗心。吾人日常喝不为解渴的茶,吃不为充饥的糖果,凡此多馀的、不必需的东西便是诗心。人生到只有必需没有多馀,则距禽兽不远矣,其可怜已极矣。禽兽日谋食而归栖,人亦如此,其不为禽兽也几希?其为万物之灵者安在?人要在必需之外有“敷馀”、“富裕”,才有诗;到了无“敷馀”、“富裕”的地步,吾辈凡人恐怕百分之百是没有诗了。否则除非圣人或非人。孔子说:
行有馀力,则以学文。(《论语·学而》)
吾人衣食除保护饥寒之外,尚求色味之美,美便是诗。吾辈俱是凡夫,生活中皆有诗,在必需条件之外的便是诗心。所谓“在智不增,在愚不减”,并非夸大之词。便是此诗心(种子),尚要雨露、土地之缘使之发生滋长;若平常洒落土地,摧残之,闭锢之,则不能滋长。
因是本有,不能再说。诗心是本有,本有不借缘,不能发生。如眼是因,能见而无象(缘),则不能显。无缘则不显因,诗心本有而要假之万缘。如此,则境界之由来:
因,本,种子;缘,扶助。若没有“因”、“缘”,境界根本不能成立。
静安先生自己解释:“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所谓境界,包括外物、内心二者。静安先生语是,而少一“转语”。王先生似以外物、内心二者对举(如甜苦、长短),既曰对举,则非一而二。今下二转语:其一,心为主而物为辅,不是对举。《论语·为政》云:
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北辰为主(内心),是“因”;众星为辅(外物),是“缘”。所谓内心即诗心,简称曰心。若此心健全、洁净且旺盛之时,则“譬如北辰”,众星自来“共之”。俗语说:“太平天子当中坐,清慎官员四海分。”既曰“主”、曰“辅”,自有轻重之分,而非对举。本因愈强,则外缘愈富(盛)。老杜诗“缘”富即以其“因”强。天地间万物加以本心哀乐,无一非诗。别人诗比老杜总显贫弱,即以其对外物有“是诗”、“非诗”之主见,故范围狭;老杜则无不可入诗,即以其本因(心)强。
余先由因说到缘。曰“本”、曰“本有”,根本、为主之意;一则本来之意,人人可有。《大乘起信论》曰:
是心从本以来,自性清净而有无明,为无明所染,有其染心。
《大乘起信论》乃马鸣菩萨所作,今借其言以论诗。佛经真见得明白,故说得透彻。小儿诗心多,即因性清净,兴趣多;年岁长为物质牵扯则有染心,不是自性清净之心。小儿心常在活动(activity),是由兴趣所发,不是由计较、打算而发。由计较生出之活动是染心。计较之对象即无明(不智慧),而人人自性清净即有无明,为无明所染,有其染心,则本心、清净之心丧。
无明及染心由物来,如此岂非应抹杀外物、专要内心?岂非但有因即可,何必缘?然而不然,吾人既承认心与物为主及辅,则内心与外物不能隔离。诗与外物有密切关系,仅有诗心尚不是诗;正如米之非饭,而稻之非米。欲使米成饭,使诗心成诗,即须借外缘。不有外缘,何显心?借外物表现内心。盖须本心有主,必为“北辰”,然后“众星共”。只要内心旺盛,外物不但不能减损之,且能增加之。
《道德经》第一章云:“名可名,非常名。”诗心本有,盖非言大而夸。不懂诗但听讲,亦不能明白;能明白,则诗心本有。天地间非心即物,“法尔如然”(《阿弥陀经》),并非诡辩。若曰物,则何者非物?喜、怒、哀、乐亦物。物亦假名,含义甚广。若有心,除非不是诗;若是诗,则凡物皆心。心若不能转物,物绝不会入诗。心的喜、怒、哀、乐是本分上事,心若不能转物,不但物不能入诗,喜、怒、哀、乐亦不能入诗。
(三)诗之“体”与“真”
“在智不增,在愚不减”,诗本身每人皆有,惟在表现如何耳。理学家所谓“道”,禅家所谓“法”,皆如此,讲诗亦然。禅门白槌言:
法筵龙象众,当观第一义。
“龙象”指学法者,龙能变化,象能负担,如龙始能思想,如象始能读书。“第一义”是无上,没对。下座时说:
谛观法王法,法王法如是。
“谛观”,细观;“法王”,指佛。佛所说甚深之稀有之法,乃别人看不到、懂不到之法。诗“如中原之有菽”(陆机《文赋》),此四句即诗。
字句乃集合而成,集字成句,集句成篇,是世俗所谓诗法。今超过此一层研究之。无字无句,照样有诗,月自圆,花自开,可见字句乃假诗,非诗法第一义。抓住此义,始可读古人诗,始可写自己诗;否则读时无深的体认、体会,写时无真的体验。我们不要找世俗,要找稀有。
沧浪所谓“兴趣”,渔洋所谓“神韵”,静安所谓“境界”,皆余所谓“体”,名异而实一。沧浪以为可自兴趣得诗法(兴趣即诗之本体),二王亦然,而三说有深浅高下之分,然仍为三而一、一而三者也。所谓“一”即诗法,即“体”。
追诗之本体即追其“一”。所谓本体,即严、二王所谓兴趣、神韵、境界。诗教、诗学、诗法皆非诗本体。
一切法皆是佛法。(《金刚经》)
所言一切法者即非一切法。(《金刚经》)
一切法皆是佛法,一切法皆是诗法。吾根据若干年之体会、体验,可如此肯定。(吾所说若对,是佛说;若非,是波旬说。波旬者,魔也。)
诗法可以一字包之——即“体”。此“体”非体认、体会、体验之体,彼为动词,此为名词;然又非形体之体,盖形体以肉眼看,此体则须以诗眼体认,以诗心体会。此所谓“体”乃本体之体,非形体之体,形体是外观的,本体是内在的;又可谓为体性之体,甚似宋理学家所谓道、佛所谓法。各物形不同而有相同处——即“一”,所谓“一”即佛说之“无常”。“无常”者,有坏也,所谓有坏即和合。盖物皆为物质之集合——即和合,凡天地间集合而成之物皆有坏,都不是一。科学所谓原子、电子,都是“一”,是不能分的,无坏。
人世间是一个矛盾,吾人欲将此矛盾转为调和;人世间是一个虚伪,吾人欲将此虚伪转成真实;人世间是一个无常,吾人欲将此无常转成不灭,天地间一切学问皆是此三意,总言之即求真。既曰真,无不调和,无不真实,无不不灭,诗所求亦真。一切法皆佛法,一切法皆诗法。若心有不快必有抵触,不是调和。所谓调和是“无入而不自得”(《中庸》十四章),是最大调和,如家人父子之间毫无成见,是无入而不自得。
调和一切皆是,矛盾一切皆非。苦即从矛盾、虚伪、无常而出,而把苦写成诗时,则不是矛盾、虚伪、无常了。至少心里是调和,才能写出诗;心里矛盾时,不能写。心,方寸之间,顷刻万变。写矛盾时内心亦须调和,心能调和写矛盾也得,不写矛盾也得。内心调和,则字句自然调和,转虚伪为真实。
境由心造,万法唯心。(《华严经》)
既曰“境由心造,万法唯心”,就不是真实。尤其诗人笔下之景物,更是“由心造”,读诗时很受感动,真看来未必受感动,故俗曰“看景不如听景”。看牡丹花不如读李太白《清平调》,诗中其实才是真正真实,花之实物若不入诗不能为真正真实。真实有二义:一为世俗之真实,一为诗上之真实。且平常所谓真实,多为由“见”而来,见亦由肉眼,所见非真正真实,是浮浅的见,如黑板上字,一擦即去。只有诗人所见,是真正真实,如“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在诗法上、文学上是真的真实,转无常成不灭。世上都是无常,都是灭,而诗是不灭,能与天地造化争一日之短长。万物皆有坏,而诗是不坏,俗曰“真花暂落,画树长春”。然画仍有坏,诗写在上面不坏。太白已死,其诗亦非手写,集亦非唐本,而诗仍在,即是不灭,是常。纵无文字而其诗意仍在人心,“在智不增,在愚不减”。
释家主“直指本心,不立文字”、“即心即佛”(《坛经》),然尚有心。
矛盾——调和
丑恶——美丽
虚伪——真实
无常——不灭
佛家之《金刚经》可等于儒家之《论语》(可代表孔子整个思想)。(佛经只对“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一名词未说,译为中文乃“无上正遍知”。)“所言一切法者即非一切法”(《金刚经》),我可说什么不是什么,而绝不能说诗不是诗。不要以为矛盾外另有调和,丑恶外另有美丽,虚伪外另有真实,无常外另有不灭。所谓矛盾即调和,丑恶即美丽,虚伪即真实,无常即不灭,一而二,二而一。在人世间何处可求调和、美丽、真实、不灭?而调和、美丽、真实、不灭即在矛盾、丑恶、虚伪、无常之中。唐以后诗人常以为诗有不可言。此非“无上正遍知”。所谓风花雪月、才子佳人的诗人,所写太狭窄,不是真的诗。彼亦知调和、美丽、真实、不灭之好,而不知调和、美丽、真实、不灭即出于矛盾、丑恶、虚伪、无常。“诗三百”、“十九首”、魏武帝、陶渊明、杜工部,古往今来只此数人为真诗人。陶有《乞食》诗,而吾人读之只觉其美不觉其丑。
凡天地间所有景物皆可融入诗之境界。鲁迅先生说,读阿尔志跋绥夫(Artsybashev)作品《幸福》,“这一篇,写雪地上沦落的妓女和色情狂的仆人,几乎美丑泯绝,如看罗丹(Rodin)的雕刻”(《现代小说译丛·幸福》译者附记)。此乃最大的调和、最上的美丽、最真的真实、永久的不灭。
(四)“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
静安先生说: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静安先生云“有我之境”、“无我之境”,此语余不赞成。若认为“假名”尚无不可,若执为“实有”则大错。心是自我而非外在,自为有我之境,而无我之境如何能成立?盖必心转物始成诗,心转物则有我矣。
王先生讲无我之境,举陶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二十首》其五)。不然。采谁采?见谁见?曰“采”、曰“见”,则有我矣。又举元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颍亭留别》),此二句似较前二句无我,然尚不能谓无我,“寒波”、“白鸟”,谁写?诗人写,诗人写则经心转矣,不然何以他人不写成诗?既曰无我,而谁见?既见则有我,无我则无诗。而若为“假名”则允许。
王先生之立此二名义者,以其觉得境界确分为心、物二者,故其所谓有我乃主观,无我即客观,故王先生讲无我,说:
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然此语矛盾。禅宗好说“败阙”,静安先生此处是大大的败阙。既曰“不知何者为我”,可见仍有我,惟不“知”而已。有而不知,非无也。自己矛盾。充其量言之不过客观而已,而纯粹客观绝不成立,亦“假名”,盖“无我”何来“客”?王先生好学深思,法尔如然,是学者,惟此语不圆满。以物观物,绝非客观。盖客观虽非个体,而根本不在全体中。客观但观察,而诗人应观察后还须下场进入其中,不可立于其外。客观亦非无我,无我何观?王先生所说“无我”绝非客观之意,乃庄子“忘我”、“丧我”之意。(忘形、忘情、忘我,并非无形、无情、无我。忘我——意志、精神集中便是忘我,不是把我没有了,是把我都拿来。)
《庄子·齐物论》有几句比《逍遥游》好得多:
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庄子·逍遥游》是一篇绪论,不能知,不能行。佛、孔、耶、老,皆尚有得其一点的,而吾人能得庄,知尚可,绝不能行。夫子其“不知而不以为知”(《论语·为政》),道不可离,可离非道,故道必不难知。庄子之道则难知。道必求真、一,“馀二则非真”(《法华经》)。庄子亦抓真、一,而庄子之道难知,难言玄言,善名理者亦不能通。
“枢”、“始”,或谓始亦枢。枢,中也,不偏。始,是一,先天,故始亦可为名词。“枢始得其环中”是心,“无穷”是物,得中执一,以应无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之意。“应”是呼应、应合,是“固然”,绝不矛盾。如此,则无我可通,乃物我混一,与其说不知,不如说不分。“以应无穷”者,即“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秋毫”、“太山”二句,即众相、非相之意,凡一切相皆是虚妄。所谓诗心,即“枢始得其环中”以为吾心,即“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如: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韦应物《寄全椒山中道士》)
不说心,心在其中;无哀乐,而哀乐在其中。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有我无我,皆不能成立,只可以万物与我为一解之。又如“有我”者:
秋气集南涧,独游亭午时。
回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柳宗元《南涧中题》)
韦应物“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二句可以“无我”为假名,此则有我。柳乃聪明且热衷的人,凡此种人必多抵触,即今所谓矛盾,即佛法所谓“我执”。此种人我执最深。既曰我执,则必有对人、有对物,而与人、物又多有抵触。少年时碰钉子,我执的人最受不了,而其诗文以贬官后所作为佳,有点见道。柳子厚之游山水非闲情逸致,乃穷极无聊,如此则有我,而写得真好,只美不足以尽之,真是微妙。此时则我执化去。“独游”时尚有我执,至“回风”则将我执化去,此有我的诗而无我了。
王静安先生“有我之境”、“无我之境”不能成立,故不能自圆其说。盖王先生总以为心是心,物是物,故有“有我”,有“无我”。余则以为是心即物,是物即心,即心即物,即物即心,亦即非心非物,非物非心,必将心与物混合为一,非单一之物与心。余颇不以其无我之境为然,亦犹余之对新文学反对所谓“客观”者。文学上客观的描写是不可能的,终有“我”在。无我之境不能成立,无我,谁写出的作品?
然“无我”二字亦可用,惟很难。
im-personality 非我的
non-personality 无我的
诗人所写必与自己思想感情有关,何能无我?惟所写时,“非我”耳,不是我而非“无我”。老子“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老子》十三章)——此为反面。庄子“吾丧我”(《庄子·齐物论》)——此为正面。如此讲,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虽是有我,而真是无我境界,是“非我”,我与大自然合而为一,我成为大自然的一分子。如中国山水画中之人,是“非我”,不画眉目,画人物确须与画山画水同,将人物自然化了。“无个性”,即是“无我”。孟浩然诗即“非我”,李白对孟真佩服,李白不成,一写“我”便出来了。“李白乘舟将欲行”,“我”的意识甚强。王维亦有“我”,而此“我”与自然同化。
《醉菩提》,传奇名,即《济公传》,讲道济和尚借色身而度世、仗痴癫而说法。诗人应不畏困苦艰难,非必花朝月夕始有诗,故曰“心转物则圣”。物,things,含义甚广,“物物而不物于物”(《庄子·山木》),支配物而不为物所支配。故济公拿华山龙说,上淋下□[1]比在床上躺着有意思。后之小诗人境界狭小,即因其为物所限,故不免狭小空虚。吟风弄月是诗,而诗不仅是吟风弄月。
零件之对全体,皆是相反而又相成。余之不赞成静安先生“无我”之说,非反对之,乃加补充、注解,恐学人不明白、有误会也。实则诗中似乎真有无我之境,如陶诗即近无我,老杜则“我执”太强,心与物摩擦愈甚,我执愈强。
十八世纪后期文人多写变态心理,人谓之“世纪末”,可译为“日暮途穷”、“倒行逆施”,世纪末乃法文fin de siècle。自文艺复兴而后至十八世纪末成世纪末现象,人谓为文人之病态,曾有人作《近代文人之病态》;又有人以为乃健康,作《近代文人之健康》。此病态之发生,即因物心摩擦过甚。若十指皆全无所谓,若忽然丢一个必留意之,因受伤而有指头之观念愈盛,丢失后然后知物之存在。庄子谓鱼在陆地“相濡以沫”,此时期之互助精神固可佩服,而实在太苦;“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大宗师》),江湖中无所缺,自无须帮助。
西洋似乎不太留意无我,自我中心。中国曰心转物亦自我中心,而与西洋世纪末之自我中心不同。彼为矛盾,此为调和;彼为分离的,此为浑融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五)二句,曰“采”曰“见”,而物我混一。“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金刚经》),对。可讲之名词,不可认定其相,应看作“诸相非相”,不可死于句下。
(五)境界之由来
静安先生解释“无我”、“有我”二境界之何由来:
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人间词话》)
王氏确为学人,善体会,善思想,以除此之外更无别法,故曰“唯”!
所谓静,静始能“会”,静绝非死。说为佛法,绝非佛法。文学所谓静与佛所谓“如”、“真如”、“如如”、“如不动”同。而“如不动”,非死,极静之中有个动在。王先生见得明、说得切,而学者不可死守“静”字。所有一切名词皆是比较言之,凡对的名词皆如此。不可抓住“静”字不撒手。
王先生讲“有我之境”,讲得真好。一个诗人必写真的喜怒哀乐,而所写已非真的喜怒哀乐。盖常人皆为喜怒所支配,一成诗则经心转,一“观”、一“会”便非真的感情了。喜怒时“有我”,写诗时“无我”,乃“由动之静”。如柳宗元游南涧诗《南涧中题》,诗即“由动之静时得之”,游时偶感是动,而写时已趋于静。
“有我”曰“由动之静”,难道“无我”便不可说“静中之动”吗?静中有东西。如王摩诘诗云:
高馆落疏桐。(《奉寄韦太守陟》)
此可谓为无我之境,高馆是高馆,疏桐是疏桐,而用一“落”字连得好。此是静的境界而非死;若死,则根本无此五字诗矣,此静即静中之动。据说某人咏月自初一至三十,每日一首,共三十首,末二句:“却于无处分明有,恰似先天太极图。”诗并不好,而可断章取义即——“却于静中分明动,却于动中分明静”。
渔洋之“神韵”,沧浪之“兴趣”,有义而不具条目。静安先生所谓“境界”,则细目甚多:
一是内心(喜怒哀乐……);
二是外物(花月风雪……);
三是有我(以我观物);
四是无我(以物观物)。
“有我”不是无物,“无我”亦非纯物无我,故曰“观”。“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惟此一法别无他途。无我之“以物观物”,解释不通,非王先生观察、见解不透彻,即解释不切。王先生说无我之境于静中得之,所谓“静”,由静生“无我”。若于静中得静固然,而做学问不可如此。何以静?如日光七色一归于白,白是单纯,而有七色则非单纯。若但认为单纯的静不对,乃诸事物(连我亦在其中)之总合成为静。静是总名,境物中之一切事物为个体,欣赏静之我是否亦静中之个体?用世谛讲,以肉眼看,我亦为静之个体,但在诗学上或本着哲学来看则非。一切花鸟、建筑是静的个体,而我非静的个体。
佛说:
若有情若无情,若有生若无生。
佛以有情、无情对举,有意。人若亦为静之个体,则人与花草土木何异?人之为人者何在?何得有诗?人可以写“高馆落疏桐”,而“高馆”“疏桐”绝不会说出此诗句。孟浩然之“微云淡河汉”亦然,乃“我”写出来的。盖我为有情,“高馆”、“疏桐”、“微云”、“河汉”为静之个体,可助成静,其能仅止助成而已,是无情。人则不然,人是有情,与高馆疏桐不同,不能列为静的个体之一。耳目五官助成脸面,而但认个体则无总和。人是静的总和,而非个体,故人列为“三才”之一,与天地并列;分,助成天地之个体,故说人是小天地;人与天地是合的,并非人之外另有天地,天地之外另有人,三者合一。
近代哲学树立下二名词(名义),一为宇宙观,一为人生观。宇宙观偏于静,人生观偏于动。实则中国之宇宙观即人生观,人生观即宇宙观,二者打成一片。故孟子曰:
万物皆备于我。(《孟子·尽心上》)
曰“皆备”,岂非万物与我合成一片?庄子之“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亦然。人处此万物之中,若不能领略欣赏,则根本无诗,此即庄子所谓“蓬心”(《逍遥游》)。有“蓬心”之人处世中,但觉麻乱,根本无诗,更不会写“高馆落疏桐”之句。
人有时损坏天地,有时亦帮助天地。庭院中有花始有生气。人之与宇宙即如家庭中之有儿童,园中之有花。无建筑花草,在野外星垂平野亦可成“静”,而无人则不成“静”。静中有生机,故不是死,死是无生机的。静中有动,非静中不得见高馆疏桐、微云河汉,然必须静中有动,始能写成诗。(而动与世俗之乱动不同。)如此释静始可补足王先生的话,如此则“无我”可成立。惟“无我”之“无”字易引起人误会,反是庄子之“丧我”较恰,丧非无。“楚人遗弓,楚人得之”(《说苑·至公》),我虽失弓,而弓自在。然“丧我”之“丧”字仍太重,太着痕迹,不如庄子又说之“忘我”较圆满,忘亦非无。(事做过忘了,而的确做过。)与其用“无我”,不如说“忘我”。我与万物为一,与天地一体,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曰“采”曰“见”而归入无我,实为忘我。必须恬静宽裕始能成为大诗人,小诗人是真诗人而绝不能大。小器非不成器,如《论语》曰:“管仲之器小哉!”(《八佾》)大诗人上下与天地同体,而万物皆备于我,诗人之心无不覆、无不载,岂非宇宙观与人生观混而为一?故人是静的全部,而非助成静的个体。
(六)“动”与“静”
诗法虽非出世法(佛法),然亦非世法。佛于肉眼外有慧眼、佛眼、天眼、法眼,共五眼。吾人读诗亦须有诗眼、具诗心。
静安先生言:“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王先生建立此二名义必有含义。其实,名义之定立甚难,多为比较的,而非绝对的。
佛说:
于法不说断灭相。(《金刚经》)
佛教自称为正教、大教,称婆罗门为外道,婆罗门中亦出过圣贤,而说法有时有断灭相。佛所谓空乃实有,静乃真如,真如是生而非死。王先生所谓“无我之境于静中得之”,近于禅家所谓空。禅家所谓空非顽空,王先生所谓静非死静,即静中有动之静。以图示则:
魏文帝《与吴质书》“乐往哀来,怆然伤怀”即静中之动,鲁迅先生说“听到静的声音”亦静中之动。非静不能写出“微云河汉”、“高馆梧桐”之句,然静中无动亦不能写成诗。如“熏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柳公权《夏日联句》),亦此境界。
所谓动、静,非世俗之动、静,动中有静,静中有动,非绝对的动、静。静:酝酿,长养。长使其生,养使其大。酝酿是发酵之意。如发面,亦酝酿,静中之动。本动、静归到王静安先生有我、无我境界。如杜工部之“暗飞萤自照”(《倦夜》),即静中之动,曰“飞”曰“照”,不言寂寞而寂寞自见,因动益见其静。如冬夜之闻梆声自远而近,自近而远,是动,而愈显其静。鲁迅先生小说《示众》(收入《彷徨》)写夏天之正午,简直是诗的描写:
火焰焰的太阳虽然还未直照,但路上的沙土仿佛已是闪烁地生光;酷热满和在空气里面,到处发挥着盛夏的威力。……但是,自然也有例外的。远处隐隐有两个铜盏相击的声音,使人忆起酸梅汤,依稀感到凉意,可是那懒懒的单调的金属音的间作,却使那寂静更其深远了。
其写夏午阳光能转烦恼成菩提,与“熏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不同,此诗虽好,然非就夏写热,乃写凉;鲁迅先生《示众》乃就夏写热,热中有凉。铜盏声响是诗。城市中是动,鲁迅先生把它写成静,静中又有动,因动益显其静。
王先生谓“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动趋于静时而成诗,静中益显其动。以图示则:
心若慌乱,绝不能作诗,即作亦绝不深厚,绝不动人。如黄仲则其《两当轩集》有诗云:
寒甚更无修竹倚,愁多思买白杨栽。
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都门秋思》)
结束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
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绮怀十六首》其十六)
此二诗前首“寒甚更无修竹倚”句,用杜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佳人》);“愁多思买白杨栽”句,用《宋书·萧惠开传》;后二句用《诗经·豳风·七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用典应如此,虽不知典而亦知其好。黄之处境甚可怜,而写出如此之诗。单就这四句与放翁“箧有吴笺三百个,拟将细字写春愁”(《无题》)二句比,黄比陆高。“因”是一个,都是愁;而“缘”不同,陆之缘小、狭,黄则缘比陆广。事实上“无修竹”,而诗中明明“有”;“白杨”亦“无”,而“思买白杨”白杨就“来”了,这就是诗与事实之不同处。这点是诗人与上帝争权的地方。而“寒甚更无修竹倚,愁多思买白杨栽”与放翁二句都寒酸;“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更寒酸。次首末句用古代神话羲和驾六龙以御日之典。欲了解黄诗必知此,此静安先生所谓“隔”。
二诗前两句是象征。诗归于一本,此本即孔子所谓“兴”,近世所谓“象征”,即此物非此物。如“┼”有神圣之意,“卍”有佛之意(善、德、全)。此即为象征,其意甚深且多,包罗万有,一言难尽。看诗应如此看。黄非大诗人,而有诗之天才,其“修竹”、“白杨”皆象征,此即非以世眼看,非世法;次首之“铅华”、“丝竹”亦象征,乃去兴奋而入平静。初读诗之人易受此种诗传染、感动,即因其静的功夫不够。不必举王、孟之“高馆”、“微云”,即老杜之:
竹凉侵卧内,野月满庭隅。
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
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
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倦夜》)
较之如何?稍具眼者,高下立分。此诗不隔,令人一读如见老杜之生活,每每颠沛而此夜暂停,寂寞恨更长,字句上稳且厚。味固重鲜,而鲜味最不持久,如梨与苹果。梨,到口痛快,而苹果味长。老杜最偏于动,而此首极稳,即静中之动达于极点。吾人从此看出老杜功夫,非以毛躁心情写出。黄则以伤感心情写出。勉强并论,可见其静、动功夫。老杜乃静中之静,细中之细;黄则细中之粗。曰“细”、曰“静”,而此中有酝酿、发酵,非绝对静。诗之所以推盛唐,亦因太平时代人容易用静的功夫,故质量俱优。英国则维多利亚朝(Victorian Age),诗人最多,且各有各的好处,即因此朝乃英国政治最昌明、最太平时期。而老杜身经天宝之乱,非静,而乱后写出的诗仍是静。如前诗《倦夜》虽在乱中写,而有“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二句,其静乃是动中之静。老杜之生活在乱中能保持静,在静中又能生动而成诗。(人说老杜没情操,即因其有时有情操,而不能保持。)在“万事干戈里,空悲清夜徂”的境遇里不能写出诗来。“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真好,眼之所见即耳之所闻,好像天地之间只有“萤”和“鸟”,但一切痛苦皆在其中。
动中之静,是诗的功夫;静中有动,是诗的成因。陶诗如: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乞食》)
此既动中有静而静之中又有动。虽乞食中心不乱,所谓动中静也;写出诗,可为静中动也。如大将出征,心不可乱,然后攻守始能得法,始可言战。人之生活是苦,而我们要能担荷,或者解脱。
静安先生又谓:无我之境优美,有我之境宏壮。有我之境既曰宏壮,故其气象海立云垂。李、杜之异于上古,即因其宏壮(动),海立云垂,龙跳虎卧。李、杜皆如此,故老杜能了解太白之诗,曾赠以诗曰:“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赠李白》)。曰“飞扬跋扈”岂非动?然此动的诗亦须有静的观察,静中功夫。
理学家所谓静中功夫,学诗亦为必须。向外为观察,向内为体会,然后再发挥,至发挥则非静矣。因此:
静,不是动,而静中有动
动,不是静,而动中有静
狂喜极悲时无诗,情感灭绝时无诗,写诗必在心潮渐落时。盖心潮最高时则淹没诗心,无诗;必在心潮降落时,对此悲喜加以观察、体会,然后才能写出诗。
动、静是一而二、二而一,如白乐天之《琵琶行》,自“转轴拨弦三两声”至“四弦一声如裂帛”一段,写弹琵琶声,弹是动,故其所写,亦有宏壮处,如“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二句。中国画画印象(写生画画实物),出而观,归而画,静中有动,动中有静。
故有我、无我不能分;然则动、静根本不能成立。
注释
[1]原笔记“下”字下缺一字。
二、说静安词
(一)从静安词《浣溪沙》(天末同云)说起
静安先生词不敢说首首,至少有一两首、至少有一两句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此非超越众人,每个人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因任何人都是不可无一、不可有二。静安先生词的长处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有二意义:一说其词与古今皆不同,一说其词之长处为古今词人所无。
天末同云暗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
陌上金丸看落羽,闺中素手试调醯。今宵欢宴胜平时。
(《浣溪沙》)
余廿年前读此词,觉与别人不同而不能言其故,今日始知静安先生乃以作诗法作词,且以作古诗法作词。
宋以后之人写诗似词,故不佳。少游词没力气,诗尤甚。如“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春日五首》其二)二句,直似《鹧鸪天》。
诗要诗格,如人有身份品格。人的身份品格与身心似而还高。人的身心在外表是身份,在精神上说便是品格。
就广义言,词、曲皆诗;就狭义言,诗有诗格。如此则词、曲亦有格,不敢分高低,惟可言词曲格比诗更平民一点,不古典一点。(曲兼诗词之长处,而曲之长处为诗词所没有。)
余所谓之“古典”,指唐宋而后。盖后世之诗,并未继承“三百篇”、“十九首”、乐府,至早继承六朝。作者纵非有意,但无论如何总在继承。中国诗自六朝而后,渐渐变为古典的,非平民的。
秦观诗以六朝诗格论之,不够格,太小器。不但此也,即如老杜之“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曲江二首》其二),亦不免小器,有时真觉得老杜失身份,像老杜这样人不该有,在初盛唐诗中亦不当有。这两句怎么如此“瘦”?“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望》)是一大片,“穿花蛱蝶”两句是一条条。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登楼》)老杜作品该如此。唐人许浑有句云:“山雨欲来风满楼”(《咸阳城西楼晚眺》),大雨下了也许没什么,而雨前倏来一阵风,可怕。最可代表老杜诗格者,“山雨欲来风满楼”七字,可矣。霶飙,storm(风暴),老杜总带霶飙之气。“深深”、“款款”尚可,怎么说“穿花”、“点水”,如须生反串青衣。
余总觉老杜该写“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五)之类的句子,不该写“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水槛遣心二首》其一)、“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为农》)等句,太小巧,不像老杜的诗。
静安先生词之所以超越古今,便因词本较接近平民,王先生虽生于清末民初,为晚出词人,但他反把词之地位抬高到诗那样古典贵族,非平民,不但像近体诗,甚至像古体诗那样贵族古典。前所举杜甫“穿花蛱蝶”、“细雨”、“圆荷”诸句,是老杜近体,其古体不然。可见古体诗更古典贵族。
“天末同云暗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词中无论晏、欧、苏、辛,无此种作品,因他们不曾意识到这一点,而静安先生意识到此,故意要把词作成这样。由此可知,可入词之句不见得可入诗,而可把诗之意境装入词中,并不毁坏词之形式。
一切治文学的伟大创作家往往易成为曲高和寡,得不到一般人欣赏,虽成功等于失败。那么,我们是降低身份俯就一般人呢,还是把一般人提高到作者境界来呢?后者在势有所不能,一作家之天才、功夫、修养如何能使一般人都有?则此为不可。然前者之俯就又为作者所万万不肯作。这一点可苦了。
“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淮南子·说山训》)。此可送给每个天才作家,即使无人欣赏,它照样香它那香。静安先生亦有其自己之悲哀:“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王静安《虞美人》),这真是静安先生的悲痛。像静安先生那样古板厚重,能写出这样美的句子,“自簪花”而且“坐赏”,此便是“不为莫服而不芳”。有人看是为人,没人看反而更要好。真美。
静安先生不但美且太孤高了。一般人不肯走的路他走,不肯做的事他做,虽明知这条路是冷清的,且总这么悲哀。无论在家庭、社会、国家,不当这样孤僻冷淡地生活。因此静安词亦为寂寞的境界。
现代青年人心中有苦不说。心中未尝没有,虽不见得欢迎,但不怕。精力饱满、前途光明,有苦也不怕,有也能打破。觉得寂寞压迫最甚者,一个是小孩子,如失掉父母的孤儿。小孩子该是活泼泼的,无论其做事、淘气、讨厌,红脸上没寂寞痕迹。没父母的孩子做事安详、有分寸、斟酌,真寂寞。还有老人不能忍受,而且他的寂寞是最深的寂寞。老友亲故都不在了,不寂寞要有伴侣,而他的原有伴侣凋零了,新的接不上。此种寂寞欲打破之有三条路,一是成仙成佛;二是如木如石。两路都不可能,人总是人,总是生物,有感情的。还有一条路,应该变成铁的神经,算不了什么,认了。不见得没人能做到,但很少人能做到。这不是叫你干枯、麻木,而是神经坚强,活得有力,打破寂寞。
静安先生于“一”未尝想、于“二”也不肯,所以五十几岁自杀了。如锻炼成铁的神经便不会自杀。他未尝不想锻炼,他的思考力同创作力同样高,而晚年走入考校之路未始无因。
说到文人、文学家、创作家是要俯就别人还是提高别人,这一点非常难解决,而又不能不解决。这其中多少要讲点方法。
中国向来不讲方法,总是主自然,行所行,止所止,瓜熟蒂落。治文学倘有此境界是最快乐的境界,如佛家涅槃,道家忘我。这是最成熟(先不要说伟大)的境界。然此加一丝一毫勉强不得,即俗所谓火候是也。火候不到,不是不熟,而味道总不圆满。然我今日说此亦是画饼充饥,望梅止渴。纵非画饼,亦是望梅。如此亦只好尽人力听天命。即曰人事,便要讲意识、讲方法。
现在科学时代要讲方法,作文亦然。不得纯任自然。我们不能降低我们天才功夫俯就人,最好引一般人到我们境界来。先要有此意识,然后讲方法,达到此目的。就是利用人们所能接受之文体,来装进我们自己的意境。就仿佛小孩有病不肯吃药,我们放上糖一样。这样使接受者不感困苦而无形中就接受而且了解我们这意境了。
接受与熟悉有关,不熟不行。了解对欣赏是重要的,欣赏以了解为基础。在未了解前至少要熟悉,否则一切都谈不到。大天才所写,常人连接近都做不到,更无论了解、欣赏。所以要用与大众接近的文体。各种文体都可以拿来用,而意境是我们的。然此亦需天才修养,否则意境不足不能引人。
(二)孤高·深刻·伤感
文学之演变是无意识的,往好说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中国文学史上有演进,无革命,有之则如韩退之之在唐,胡适之之在民初,二者皆为有意识的,与诗之变为词、词之变为曲之变不同。
evolution,演变,无意识。
innovation,革命,有意识。
冯正中、大晏、六一的作品皆是个性流露,自与古人不同。不用说不学古人,就是学了也淹没不了自己本来面目,此即因个性太强。学古人而失去自己本来面目的,他自己根本没有本来面目。大令字不似右军,非不“知”学、不“能”学、不“肯”学,乃大令个性太强而自然不似。在文学史上,这种情形现象必发生于一种文体最盛时期,如盛唐诸公之诗个个不同,词在北宋,曲在元初,亦然。及其既衰,或者学而不能似;或者得其一二,而不出古人范围;或者于模仿学习之外,参入自己个性。
学古人有三种境界:一是不能学;二是能学,无生发;三是能学,有生发。
静安先生早年治文学、哲学,颇受西洋文学影响、叔本华(Schopenhauer)悲观哲学影响;生于北宋千百年后而能学,不但能学而且有生发。惟王氏之学与生发皆是有意识的。樊志厚《〈人间词乙稿〉序》论静安词:
静安之为词,真能以意境胜。夫古人词之以意胜者莫若欧阳公,境胜者莫若秦少游,至意境两浑,则惟太白、后主、正中数人足以当之。静安之词,大抵意深于欧,而境次于秦。至其合作,如甲稿《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恋花》之“昨夜梦中”,乙稿《蝶恋花》之“百尺朱楼”等阕,皆意境两忘,物我一体,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间,骎骎乎两汉之疆域广于三代,贞观之政治隆于武德矣。
静安《人间词话》独标境界,与渔洋之神韵说对抗。“神韵”是两个空洞的字、一个空洞的名词,“境界”又何尝不也是如此?
境界,又或谓之意境,“意”、“境”又可分开来讲。
意就是思想,思想与回想不同,思想是前进的,是理想。如韦庄《思帝乡》之“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冯延巳《菩萨蛮》之“和泪试严妆”,大晏《浣溪沙》之“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即个人之思想、理想。再如欧阳修《玉楼春》之“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虽纯是抒情,而都是用过一番思想的。
《人间词话》云“境非独谓景物也”,而其中究有景物。少游写景之作如“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满庭芳》),“虽不识字,亦知是天生好言语”(魏庆之《诗人玉屑》引晁无咎语)。欧阳永叔“一点沧洲白鹭飞”(《采桑子》),写得大,自在。少游此词清冷荒凉,可代表秋天凄凉的一面。“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人间词话》)“欲见回肠,断尽重炉小篆香”(秦观《减字木兰花》),若说柔肠寸断则只是说明,不是表现,不成文学。
若说静安词“意深于欧”、“境次于秦”,不然。静安词有时境比少游还好。静安先生受西洋文学影响,词意思深刻,有的人以为不似词了。如其《鹊桥仙》:
沉沉戍鼓,萧萧厩马,起视霜华满地。猛然记得别伊时,正今夕、邮亭天气。 北征车辙,南征归梦,知是调停无计。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两字。
“意深于欧”而不见得“境次于秦”。当时虽然离别,眼中尚有伊在;今日则回想当时,眼中已无伊在,此情此景,何以为情?静安词《鹧鸪天》(阁道风飘)结篇二句曰:
人间总是堪疑处,惟有兹疑不可疑。
此二句不如《鹊桥仙》词结篇二句“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两字”好,盖音节关系。《鹊桥仙》词境不次于秦。
静安先生论词喜五代北宋之作,于有清一代,独推纳兰《饮水词》,谓: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人间词话》)
然而,小孩子毕竟要长大。“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孟子·离娄下》);“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人间词话》)。但只有赤子之心还不成,还要加上成人的思想,“不失”只是消极一面。纳兰词只是“不失其赤子之心”,此外更无什么东西。[1]
纳兰《菩萨蛮》词云:“深巷卖樱桃,雨馀红更娇。”最容易引起人爱的是鲜,而最不耐久的也是鲜。果藕、鲜菱,实在没什么可吃,没有回甘。作品要耐咀嚼,非有成人思想不可。
静安先生能欣赏纳兰词,而他自己是富于成人思想的。这也许正是静安先生伟大处。一个常人爱忽略或抹煞别人长处,常人就如此浮浅、可怜、没出息。静安先生有自己短处,而对别人长处反而赞美,君子人也。
纳兰词除去伤感外,没有一点什么;除去鲜,没有一点回甘。新鲜是好,同时我们还要晓得苍秀。如静安词:
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罄定行云。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浣溪沙》)
静安先生词五、七言句好,因其深于诗,尤其七言。静安先生不仅有修辞功夫(只有此点已能成两宋一大词人),而又加以近代思想,故更成为一大词人。“试上高峰窥皓月”,一字比一字向上;“偶开天眼觑红尘”,一字比一字向下。有此思想者不知填词,会填词者无此思想,有此思想能填词者,无此修辞功夫。天之生“才”不易,一个天才应自己成全自己。我们平常理想太高,而无法实现此理想,眼高手低。一般人可怜,自己又何尝不可怜?一般人没出息,自己又何尝有出息?分析一下,自己和别人一样——“可怜身是眼中人”!别人的词何尝有此悲哀,有此伤感!
天末同云暗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
陌上挟丸公子笑,座中调醯丽人嬉。今宵欢宴胜平时。
(王国维《浣溪沙》)[2]
首三句是静安自道。一个人只要有思想;岂但有思想,只要有点感情;岂但有点感情,只要有点感觉,便不能与一般俗人共处。一个词人即使没有伟大思想,也要有点真情实感,最不济也要有点锐敏感觉。静安先生名气很大,而同时在中国很难有人了解他,但使有一个人了解他,也不会写出这样伤感的作品。其实写“失行孤雁”简直写他自己,在社会上是个“畸零人”,在“天末同云暗四垂”时,看不见光明,也看不见道路。静安先生有感觉、有思想。“失行孤雁逆风飞”(凡“失行孤雁”没有一个不是“逆风飞”的),此种精神力量最可佩服,而如此行去,结果非失败、幻灭、死亡不可。故静安先生曰:“江湖寥落尔安归。”
静安先生与前代词人比,不一定比前人好,而真有前人没有的东西。(老谭未必胜过大老板,而真有一点过之。)静安以前人无此思想,无此意境。至“陌上挟丸公子笑”之句,缩得真紧,用字少表多意。“今宵欢宴胜平时”,以别人的性命为自己的快乐,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们并不反对人找快乐,不过我们所找的快乐,万不可是别人的痛苦和悲哀。
若以“词”论,前三句胜过后三句多了。六七四十二个字的小词,而表现得深刻,有曲折。若再责备贤者,似太苛刻。前所举“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三句,言中之物、物外之言都好。此首“天末同云暗四垂”前三句亦然。后三句思想虽然亦深刻,而物外之言不够。《鹊桥仙》末二句“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两字”与《鹧鸪天》末二句“人间总是堪疑处,惟有兹疑不可疑”同意,而《鹊桥仙》的二句有音节美。“今宵欢宴胜平时”句,思想够深刻,文字不够美,没有逼人力。
静安先生表现伤感的词:
月底栖鸦当叶看。推窗跕跕堕枝间。霜高风定独凭栏。
觅句心肝终复在,掩书涕泪苦无端。可怜衣带为谁宽。
(《浣溪沙》)
近代有两个寂寞的人,一个是静安,一个是鲁迅,我们从他们的作品中可以看出。鲁迅先生《彷徨》中写“孤独者”,他最喜欢小孩儿,听见小孩儿来赶快拿糖出来,可小孩儿一见他都跑了。静安此词“霜高风定独凭栏”,不但无人,连栖鸦都跑了。前两首《浣溪沙》(山寺微茫、天末同云)词似旧而意实新,此首写“悲剧”等等,词似新而意实旧,只表现无可奈何之境,伤感而已。
此外,静安先生有一种古人所无的词,就是象征的词:
本事新词定有无。斜行小草字模糊。灯前断肠为谁书。
隐几窥君新制作,背灯数妾旧欢娱。区区情事总难符。
(《浣溪沙》)
这首词很怪,余所懂者未必是静安先生原意。此词是代一女性所言,一个女性见丈夫写作而有此感。
一个伟大词人都要说他自己实在话,而结果,或环境上、传统上、习惯上不允许他说;或自己学问、才力不够,不能说。一个词人有两重人格,一个我在创作,一个我在批评。大作家都有此两重人格,否则不会好,因其没有自觉。你唬人成,还唬得了自己吗?这首词也可视为静安自己批评自己之作,两重人格。
静安先生亦有快乐之作:
似水轻纱不隔香。金波初转小回廊。离离丛菊已深黄。
尽撤华灯招素月,更缘人面发花光。人间何处有严霜。
(《浣溪沙》)
此词乃写月夜花间一美丽女性,也写得好。
静安先生词,有的时候似觉得不如《饮水词》来得那么容易,少自然之致。人受别人影响可以,对别人欣赏可以,然受天性所限,有学不来的。
注释
[1]叶嘉莹此处有按语:“此语极是。”
[2]此首《浣溪沙》与前所举“天末同云”一首四、五两句不同,乃静安词之两种不同版本。
附 静安词选目
1.《蝶恋花》(暗淡灯花开又落)
2.《虞美人》(纷纷谣诼何须数)
3.《浣溪沙》(似水轻纱不隔香)
4.《浣溪沙》(本事新词定有无)
5.《菩萨蛮》(红楼遥隔廉纤雨)
6.《清平乐》(斜行淡墨)
7.《浣溪沙》(路转峰回出画塘)
8.《浣溪沙》(草偃云低渐合围)
9.《采桑子》(高城鼓动兰炧)
10.《青玉案》(姑苏台上乌啼曙)
11.《浣溪沙》(天末同云暗四垂)
12.《浣溪沙》(山寺微茫背夕曛)
13.《贺新郎》(月落飞乌鹊)
14.《人月圆》(天公应自嫌寥落)
15.《蝶恋花》(昨夜梦中多少恨)
16.《临江仙》(闻说金微郎戍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