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泰二年詩。

讀夏書

巨浸稽天日沸騰,九州人死若丘陵,一朝財得居平土,峻宇雕牆已遽興。

〔巨浸稽天〕大水接天。浸音盡(jìn)。

〔財〕同纔。

〔峻宇雕牆〕見《夏書·五子之歌》,相傳爲夏王太康的五個兄弟譏刺太康的作品。峻宇是高屋,雕牆是雕刻的牆壁。

嘉泰二年詩。陸游的内心鬬争,使他一面嚮往於一致對外,同時也没有放棄對於最高統治者的諷刺。此詩前二句指金人進攻,中原淪陷,人民死亡的慘狀,三四句指出纔得安定下來,統治者又是剥削人民,大興土木,不顧民生的疾苦。

送襄陽鄭帥唐老

鄭侯骨相非復常,伏犀貫額面正方,聲名赫奕動天子,家世富貴連椒房,武能防秋北平道,文合落筆中書堂。畿西謀帥國大事,當宁久弄黄金章,一朝丹詔自天下,兩班仰首看騰驤。鄭侯此行端可羨,繡旗皂纛戈如霜,三更傳令出玉帳,平旦按陣來毬場。宿兵萬竃盡貔虎,牧馬千羣皆驌驦,酒酣賦詩幕府和,縱横健筆誰能當?雖然鄭侯志意遠,虎視直欲吞北荒,榆林雁門塞垣紫,孟津砥柱河流黄。出師有路吾能説,直自襄陽向洛陽。

〔鄭侯〕鄭唐老,時爲襄陽都統。

〔伏犀貫額〕額角之骨稱爲犀角,額骨隱隱聳出者爲伏犀貫額。

〔赫奕〕光顯昭明。

〔椒房〕皇帝後宫。

〔北平〕見《枕上》注。

〔中書堂〕宋有中書省,落筆中書堂,丞相的工作。

〔畿西〕畿西指京西路,北宋後期又分爲京西北路、京西南路;北路治河南府,南路治襄陽。

〔當宁句〕宁音注(zhù),宫廷中門屏之間稱爲宁,人君所立之處。此言君主在宫廷之中,久弄金印,不能速決。

〔兩班〕文武兩班。

〔皂纛〕黑大旗。纛音毒(dú)。

〔平旦〕大早。

〔萬竃〕竃同灶,萬竃極言其多。

〔驌驦〕音肅霜(sù shuāng),駿馬。

〔榆林〕地名,在今陝西省北部。

〔雁門〕見《小出塞曲》注。

〔塞垣紫〕垣音元(yuán),城牆。塞垣紫,紫色的邊塞城牆。

〔孟津〕在今河南孟津縣。

〔砥柱〕見《雨夜不寐觀壁間所張魏鄭公砥柱銘》注。

嘉泰二年詩。在一致對外的口號下,韓侂冑正在佈置軍事。陸游此詩,結合當時情勢,結尾二句,揭出自己的激昂意志。

有懷梁益舊遊

土堠纍纍隻復雙,悠然殘夢對寒缸,亂出落日葭萌驛,古渡悲風桔柏江。虎印雪泥餘過迹,樹經野火有空腔,四方行役男兒事,常笑韓公賦下瀧。

〔梁益〕見《樓上醉書》注。

〔土堠〕古代記里用土堠,亦稱土墩。出城五里用單墩,十里用雙墩。

〔寒缸〕寒燈。油盞亦稱油缸。

〔葭萌〕故城在今四川省廣元市西南。葭音加(jiā)。

〔桔柏江〕在今四川省廣元市。

〔空腔〕空幹。

〔常笑句〕韓公指韓愈。元和十四年(八一九)韓愈貶潮州刺史,作《瀧吏》:“往問瀧頭吏:‘潮州尚幾里?行當何時到?土風復何似?’瀧吏垂手笑:‘官何問之愚!譬官居京邑,何由知東吴?’”瀧音霜(shuāng),湍水。

嘉泰二年詩。

夢行小益道中 二首録一

棧雲零亂䭾鈴聲,驛樹輪囷樺燭明,清夢不知身萬里,只言今夜宿葭萌。

〔小益道〕在今四川省廣元市。

〔輪囷〕壯大。

〔樺燭〕照明用的樺樹枝。

〔葭萌〕見前首詩注。

嘉泰三年(一二〇三)陸游七十九歲。是年在臨安,五月間回山陰。此詩爲回山陰後作。

感憤

形勝崤潼在,英豪趙魏多,精兵連六郡,要地控三河。慷慨鴻門會,悲傷《易水歌》,幾人懷此志,送老一漁蓑。

〔崤〕崤山,在河南省洛寧縣北。

〔趙魏〕古二國名,在今河北省南部及河南省東部。

〔六郡〕漢以京兆、馮翊、扶風、河東、河南、河内六郡爲畿輔。

〔三河〕河東、河内、河南三郡爲三河。

〔鴻門會〕劉邦項羽會於鴻門,在今陝西省臨潼縣東。

〔悲傷句〕悲傷,悲壯感慨之意。燕太子丹遣荆軻刺秦王,餞於易水之上,臨行,荆軻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其地在今河北省易縣。

嘉泰三年詩。一致對外的要求已經提出,但是還没有具體行動,陸游此詩有感而發。

送辛幼安殿撰造朝

稼軒落筆凌鮑謝,退避聲名稱學稼,十年高臥不出門,參透南宗牧牛話。功名固是券内事,且葺園廬了婚嫁,千篇昌谷詩滿囊,萬卷鄴侯書插架。忽然起冠東諸侯,黄旗皂纛從天下,聖朝仄席意未快,尺一東來煩促駕。大材小用古所嘆,管仲蕭何實流亞,天山挂旆或少須,先挽銀河洗嵩華。中原麟鳳争自奮,殘虜犬羊何足嚇,但令小試出緒餘,青史英豪可雄跨。古來立事戒輕發,往往讒夫出乘罅,深仇積憤在逆胡,不用追思灞亭夜。

〔辛幼安〕辛棄疾,字幼安,號稼軒,南宋愛國詞人。紹興三十一年(一一六一)在山東起義抗金,後歸南宋。他是當時有名的軍事領袖,歷任重要的軍政職務。嘉泰三年起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

〔殿撰〕棄疾曾任右文殿修撰、集英殿修撰,故稱殿撰。

〔造朝〕上朝。嘉泰四年召棄疾入朝,即此事。

〔凌鮑謝〕跨越鮑照和謝靈運兩位南朝詩人。

〔退避句〕淳熙八年(一一八一)棄疾被劾罷,歸上饒,以稼名軒,自號稼軒居士。

〔十年句〕辛棄疾於紹熙五年(一一九四)在知福州兼福建安撫使任内,被劾罷職,退居上饒,至嘉泰三年起用,前後共十年。

〔參透句〕參透指體會深切。南宗,佛教禪宗的一派,以六祖惠能爲宗。《景德傳燈録》:“慧藏禪師一日在廚作務次,(馬)祖問曰:‘作什麽?’曰:‘牧牛。’祖曰:‘作麽生牧?’曰:‘一迴入草去,便把鼻孔拽來。’祖曰:‘子真牧牛師!’”牧牛比喻修行之事,一步放鬆不得。全句稱辛棄疾家居十年修養之事。

〔券内事〕券是契據,一式兩聯,立約人雙方各執其一,日後憑券索取。券内事指券中載明之事,有把握可以取得。

〔千篇句〕昌谷,地名,在今河南省宜陽縣西,唐詩人李賀嘗居於此。李賀常騎驢出門,一小僮背古錦囊隨行,偶得詩句即書投錦囊中。此句借言辛棄疾創作的豐富。

〔萬卷句〕李泌,唐德宗時宰相,封鄴侯。韓愈詩:“鄴侯家多書,插架三萬軸。”此句借言辛棄疾藏書之富。

〔忽然句〕指棄疾起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

〔黄旗皂纛〕指安撫使出行時的旗幟。

〔仄席〕即側席,指皇帝側席,傾聽賢臣的言論。

〔尺一句〕漢代詔書都寫在高一尺一寸的木簡上,因此詔書亦稱尺一。東來,指皇帝下詔浙東,要棄疾起程。

〔流亞〕同等稱爲流,差不多的稱爲亞。陸游認爲棄疾的才能和管仲、蕭何同等或差不多。

〔天山二句〕天山在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旆,大旗。少須,稍待。嵩山、華山在今河南陝西兩省境内。陸游借用天山,指金統治者的根據地。他説要把大旗插到金統治者的根據地,也許還得稍遲一下:當前要先傾銀河,把河南、陝西受到金人玷污的嵩山、華山都洗乾浄。

〔中原麟鳳〕指淪陷區起義抗金的愛國志士。

〔何足嚇〕不值得威脅。

〔但令句〕小試,稍展才能。出緒餘,出其餘力。

〔跨〕超過。

〔輕發〕没有經過鄭重考慮的舉動。

〔讒夫〕造謡生事的小人。

〔乘罅〕利用缺口進行破壞。罅音夏(xià),缺口。

〔深仇二句〕灞亭即霸陵亭。漢代名將李廣罷官家居後,一次夜過霸陵亭,霸陵亭的尉官不許李廣行動,把他扣留在霸陵亭過了一夜。後來李廣被任爲右北平太守,約霸陵尉同去,到了軍中把他斬去。參見《北窗》注。辛棄疾在做官的當中,屢次被劾罷官。陸游提醒他要認清金的統治者纔是深仇大敵,至於從前遇到的小小嫌怨,不必和人計較。

嘉泰四年(一二〇四)陸游八十歲,家居山陰,作此詩。這一年北伐的大政方針已經決定,韓侂冑建議召辛棄疾入朝,正是準備重用棄疾。辛棄疾對於一致對外的主張,没有堅決的表示,這裏可能是由於他對屢次罷免,還有些耿耿於懷。陸游是主張團結一致的,因此憑着他和辛棄疾的交誼,堅決地勸他前去。

聞虜亂次前輩韻

中原昔喪亂,豺虎厭人肉,輦金輸虜庭,耳目久習熟。不知貪殘性,搏噬何日足,至今磊落人,淚盡以血續。後生志撫薄,誰辦新亭哭,藝祖有聖謨,嗚呼寧忍讀。

〔輦金句〕紹興十一年(一一四一)宋高宗趙構用秦檜策,對敵屈服,和議成立,歲輸金人銀二十五萬兩,帛二十五萬匹。輦,用大車運載。

〔不知二句〕貪殘性指金統治者貪殘成性。搏音博(bó),擊。噬音氏(shì),咬。

〔磊落人〕胸懷坦白之人。磊音累(lěi)。

〔淚盡句〕用蔡威公事。劉向《説苑》:“蔡威公閉門而泣,三夜,泣盡而繼之以血,曰:‘吾國且亡。’”此句言愛國之士,痛心國家之將亡,淚盡而繼之以血。

〔志撫薄〕志慮所接觸到的有限。

〔新亭哭〕見《夜泊水村》注。

〔藝祖句〕見《聞鼓角感懷》注。

〔聖謨〕指太祖遺訓,見下句原注。

〔嗚呼句〕陸游自注:“藝祖嘗爲‘大宋一統’四字賜大臣,今藏秘閣。”

嘉泰四年詩。

壯士吟次唐人韻

士厭貧賤思起家,富貴何在髮已華,不如爲國戍萬里,大寒破肉風卷沙。誓捐一死報天子,兜鍪如箕鎧如水,男兒墮地射四方,安能山棲效園綺?塞雲漠漠黄河深,涼州新城高十尋,風飱露宿寧非苦,且試平生鐵石心。

〔髮已華〕髮已華白。

〔箕〕畚箕。

〔鎧如水〕鎧,鐵甲,寒得和水一樣。

〔男兒句〕見《鵝湖夜坐書懷》注。

〔園綺〕東園公、綺里季,皆漢初有名的隱士。

〔漠漠〕寂静。

〔涼州〕今甘肅省武威市。

〔尋〕八尺爲尋。

〔風飱露宿〕風中進食,露下夜宿。飱音孫(sūn)。

嘉泰四年詩。

書事 四首録三

聞道輿圖次第還,黄河依舊抱潼關,會當小駐平戎帳,饒益南亭看華山。

〔輿圖〕疆土。

〔平戎帳〕平戎將軍的帳幕。

〔饒益句〕陸游自注:“饒益寺南亭盡得太華之勝。”

關中父老望王師,想見壺漿滿路時,寂寞西溪衰草裏,斷碑猶有少陵詩。

〔壺漿〕所以迎接王師的壺中的湯水。

〔寂寞句〕陸游自注:“華州西溪即老杜所謂‘鄭縣亭子’者。”

鴨緑桑乾盡漢天,傳烽自合過祁連,功名在子何殊我,惟恨無人快着鞭。

〔鴨緑〕江名,在中國和朝鮮交界處。

〔桑乾〕見《龍眠畫馬》注。

〔祁連〕山名,在今甘肅省。

〔何殊我〕和我有什麽不同。

嘉泰四年詩。戰事還没有發生,但是戰争的形勢已經明顯了。陸游詩中透露戰争的消息,抒寫他的迫不及待的情緒。功名兩句正看到他關心的止是戰争的早日爆發,報仇雪恨,而不是從個人利益方面着眼。

書事

北征談笑取關河,盟府何人策戰多?掃盡烟塵歸鐵馬,剪空荆棘出銅駞。史臣歷紀平戎策,壯士遥傳《入塞歌》,自笑書生無寸效,十年枉是枕琱戈。

〔談笑取關河〕極言成功之易。

〔盟府〕古代有主持列國盟約之官,稱爲盟府。此處借指記載功勳的官吏。

〔策戰〕主持戰略。

〔烟塵〕混亂的局勢。

〔歸鐵馬〕倚靠披着鐵甲的騎兵。

〔剪空句〕晉代索靖預知天下將亂,曾指洛陽宫外的銅駞説:“會見汝在荆棘中耳。”現在將從大亂回到太平,所以有此句。

〔《入塞歌》〕漢《横吹曲》有《入塞曲》。

〔枕琱戈〕晉時愛國將領劉琨説:“吾枕戈待旦,志梟逆虜。”枕戈是夜中以戈爲枕,不解除武裝的意義。戈上有玉製裝飾品的稱爲琱戈。

嘉泰四年詩。

秋夕

承學雖云淺,初心敢自輕?飄零爲禄仕,蹭蹬得詩名。撫事悲長劍,懷人感短檠,不堪秋雨夕,鼓角下高城。

〔承學〕在學術的繼承方面。

〔禄仕〕獲得俸禄的官職。

〔不堪二句〕在秋雨的晚上,聽到高城飄下的鼓角之聲更感到不堪。

嘉泰四年詩。在這首詩裏,更看到陸游對於自己的估計。他是曾幾的學生,是胡安國的再傳弟子。他們的學術是經學,尤其重視《春秋》尊王攘夷、報仇雪恥的教訓。這樣的學術,和當時的政治局勢、民族危機都是結合的。胡安國不做詩,陸游做詩,但是不願僅以詩人得名,所謂“蹭蹬得詩名”者指此。北伐聲中,人人都在立功,自己衰老多病,不能從征,這是陸游所説的“不堪”。

感昔 七首録一

曾從征西十萬師,白頭回顧只成悲,雲深駱谷傳烽處,雪密嶓山校獵時。

〔駱谷〕見《冬夜聞雁有感》注。

〔嶓山〕見《雨夜感舊》注。

嘉泰四年詩。

風雲晝晦夜遂大雪

大風從北來,洶洶十萬軍,草木盡偃仆,道路暝不分。山澤氣上騰,天受之爲雲,山雲如馬牛,水雲如魚黿。朝闇翳白日,莫重壓厚坤,高城岌欲動,我屋何足掀。兒怖牀下伏,婢恐堅閉門,老翁兩耳聵,無地着戚欣。夜艾不知雪,但覺手足皸,布衾冷似鐵,燒糠作微温。豈不思一飲,流塵暗空樽,已矣可奈何,凍死向孤村。

〔洶洶句〕風勢洶洶,如十萬大軍。

〔偃仆〕倒臥。仆音鋪(pū)或赴(fù)。

〔暝〕昏暗。

〔闇〕同暗。

〔翳〕音異(yì),蔽。

〔厚坤〕大地。

〔岌〕音汲(jí),危。

〔掀〕音仙(xiān),推翻。

〔聵〕音愧(kuì),聾。

〔戚欣〕憂喜。

〔艾〕音愛(ài),久。

〔皸〕音君(jūn),皮膚破裂。

〔流塵句〕飄下的灰塵使空杯污暗。

嘉泰四年詩。陸游在這首詩中,竭力抒寫大風雪的情狀。

出塞四首借用秦少游韻

北伐下遼碣,西征取伊涼,壯士凱歌歸,豈復賦《國殤》。連頸俘女真,貸死遣牧羊,犬豕何足讎,汝自承餘殃。

〔遼碣〕遼指遼水流域,碣指碣石,在今河北省昌黎縣。

〔伊涼〕伊,古州名,故治在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哈密縣。涼,見《壯士吟次唐人韻》注。

〔《國殤》〕《楚辭·九歌》中的一篇,追悼爲國犧牲的壯士。殤音商(shāng)。

〔犬豕句〕指金統治者和犬豕一樣,不值得仇視。

〔承餘殃〕繼承了傳下的災禍。殃音央(yāng)。

煌煌藝祖業,土宇盡九州,當時王會圖,豈數汝黄頭!今兹縛纛下,狀若觳觫牛,萬里獻太社,裨將皆通侯。

〔藝祖〕見《聞鼓角感懷》注。

〔土宇句〕疆土盡有古代九州之地。九州諸説不同,一般指冀、兗、青、徐、揚、荆、豫、梁、雍。

〔王會圖〕外邦向中國進貢的記載。

〔豈數句〕陸游自注:“所謂黄頭女真。”指金統治者。

〔觳觫〕音胡素(hú sù),恐懼貌。

〔太社〕太廟,祖宗的神廟。

〔裨將〕部下將領。裨音疲(pí)。

符離既班師,北討意頗闌,志士雖有懷,開説常苦艱。諸將初北首,易水秋風寒,黄旗馳捷奏,雪夜奪榆關。

〔符離句〕符離,宋縣名,在今安徽宿州市北二十五里符離集。隆興元年(一一六三)宋人伐金,大敗於符離縣。班師,回軍。

〔闌〕停止。

〔北首〕北向推進。

〔易水句〕用古代荆軻事。見《感憤》〔悲傷句〕注。

〔榆關〕見《秋郊有懷》注。

小醜盜中原,異事古未有,爾來閭左起,似是天假手。頭顱滿沙場,餘胾飼豬狗,天網本不疏,貸汝亦已久。

〔爾來二句〕秦二世發閭左卒戍漁陽,陳勝、吴廣利用這個機會,發動了大規模的人民起義,推翻了秦的暴力統治。閭左是里弄左邊的居民。兩句説金的内部發生了人民起義,像是天要借人民之手,推翻金的統治。

〔胾〕音志(zhì),大塊肉。

〔天網句〕《老子》:“天網恢恢,疏而不失。”這是説自然界的法則,雖然是寬大,但是即使網不細致,不會放走什麽。陸游反過來説:自然界的法則,本來不是不細致的,寬待你們的時期,已經太久了。

開禧元年(一二〇五)陸游八十一歲,家居山陰,作此詩。詩作於端午前,當時北征的大策已經決定,六月間密詔内外諸軍,準備動員。陸游的這四首詩,刻畫出當時踴躍用兵的情緒,鼓舞了決勝的信心。

秋夜思南鄭軍中

五丈原頭刁斗聲,秋風又到亞夫營,昔如埋劍常思出,今作閑雲不計程。盛事何由觀北伐,後人誰可繼西平?眼昏不奈陳編得,挑盡殘燈不肯明。

〔五丈原〕見《感昔》注。

〔亞夫營〕漢代名將周亞夫曾在細柳駐軍。細柳在陝西省咸陽市西南。

〔西平〕唐代名將李晟,封西平王。

開禧元年詩。在這首詩裏,看到陸游對於戰事尚未發動,迫不及待的焦急情緒。

客從城中來

客從城中來,相視慘不悦,引杯撫長劍,慨嘆胡未滅。我亦爲悲憤,共論到明發。向來酣鬬時,人情願少歇。及今數十秋,復謂須歲月,諸將爾何心,安坐望旄節!

〔明發〕天明。

〔向來句〕指符離之戰失敗後,宋人不能出兵。

〔須〕等待。

〔旄節〕古代大將的儀仗。

開禧元年詩。大意同前首。

稽山行

稽山何巍巍,浙江水湯湯,千里亘大野,勾踐之所荒。春雨桑柘緑,秋風秔稻香,村村作蟹椴,處處起魚梁。陂放萬頭鴨,園覆千畦薑,舂碓聲如雷,私債逾官倉。禹廟争奉牲,蘭亭共流觴,空巷看競渡,倒社觀戲場。項里楊梅熟,采摘日夜忙,翠籃滿山路,不數荔枝筐,星馳入侯家,那惜黄金償?湘湖蓴菜出,賣者環三鄉。何以共烹煑?鱸魚三尺長,芳鮮初上市,羊酪何足當!鏡湖滀衆水,自漢無旱蝗,重樓與曲檻,瀲灩浮湖光。舟行以當車,小繖遮新粧,淺坊小陌間,深夜理絲簧。我老述此詩,妄繼古樂章,恨無季札聽,大國風泱泱。

〔稽山〕見《稽山農》注。

〔浙江〕即錢塘江。

〔湯湯〕水盛大的形狀。湯音商(shāng)。

〔千里句〕倒句。大野亘千里,廣大的原野,緜延千里。

〔勾踐〕春秋末年越國的君主。

〔荒〕開闢。

〔椴〕同籪,編插竹枝,横在水中,在蟹爬上的時候,趁此取蟹,稱爲蟹籪。

〔陂〕音疲(pí),池。

〔私債句〕私人放出的資金超過官倉的存儲,此句極言地主富農的殷實。

〔禹廟〕紹興有禹廟。

〔奉牲〕供獻豬、牛、羊等祭品。

〔蘭亭〕在紹興西南。

〔流觴〕觴音商(shāng)。有兩耳的角質酒杯,稱爲羽觴或流觴。晉代王羲之和友人在蘭亭宴飲,有流觴之樂。在曲水上游,把羽觴放在水面,隨流而去,待觴停下的時候,取觴飲酒,稱爲“曲水流觴”。

〔競渡〕五月五日賽龍船,稱爲競渡。

〔倒社〕一社之人全部出動,稱爲倒社。

〔項里〕在紹興西南。

〔星馳〕奔馳之急和流星一樣。

〔侯家〕封建貴族的家庭。

〔湘湖〕在浙江蕭山西二里。

〔蓴〕同蒓,生在湖沼中,鮮美可食。

〔鱸〕音盧(lú),魚名,巨口細鱗。

〔羊酪〕羊乳所製之漿。酪音澇(lào)。

〔鏡湖〕即鑑湖,漢代會稽太守馬臻所修。滀納附近諸山之水,以資灌溉,因此鏡湖地區,自漢以來没有旱災,也没有因旱而起的蝗災。

〔小繖句〕繖同傘,山陰婦女游湖,多持小傘,故有此句。

〔淺坊〕短街。

〔小陌〕小巷。

〔絲簧〕指樂器。

〔述〕叙述。

〔恨無二句〕春秋時吴國的公子季札,至魯國觀樂。魯國樂工奏到《齊風》的時候,他説:“美哉,泱泱乎大風也哉,表東海者其太公乎,國未可量也。”陸游説山陰的風俗和古代的齊國一樣,是大國的泱泱之風,可恨没有季札那樣的人善於評論,指出這一點。

開禧元年詩。陸游在這首詩裏,叙述了山陰的土地的美、物産的富,人民的殷實和風俗的和樂。詩句平易自然,同時也簡單樸實。

二月一日夜夢

夢裏遇奇士,高樓酣且歌,霸圖輕管樂,王道探丘軻。大指如符券,微瑕互琢磨,相知殊恨晚,所得不勝多。勝算觀天定,精忠壓虜和,真當起莘渭,何止復關河。陣法參奇正,戎旃相蕩摩,覺來空雨泣,壯志已蹉跎。

〔霸圖二句〕輕視管仲、樂毅所成就的霸業,探求孔丘、孟軻所指示的王道。

〔大指二句〕極言奇士和我,二人的宗旨,和二聯單的相互符合一樣;兩人也有微小的缺點,可以相互批評,獲得糾正。

〔虜和〕對敵屈服的主張。

〔真當句〕和古代耕於莘野的伊尹,釣於渭水的吕望重來那樣。

〔關河〕指潼關、黄河,時已淪陷。

〔陣法句〕古代用兵布陣,有奇有正。

〔戎旃〕軍旗。旃音沾(zhān)。

〔雨泣〕淚如雨下。

〔蹉跎〕顛頓。

開禧二年(一二〇六)陸游八十二歲,家居山陰,作此詩。戰事已經迫在眉睫,但是還没有發動,陸游詩中所寫的奇士,正是他自己的影子。

悲歌行

讀書不能遂吾志,屬文不能盡吾才,遠游方樂歸太早,大藥未就老已催。結廬城南十里近,柴門正對湖山開,有時野行桑下宿,亦或慟哭中途回。檀公畫計三十六,不如一篇《歸去來》;紫駞之峯玄熊掌,不如飯豆羹芋魁;腰間纍纍六相印,不如高臥鼻息轟春雷。安得寶瑟五十絃,爲我寫盡無窮哀!

〔大藥〕長生之藥。

〔桑下宿〕反用《後漢書·襄楷傳》:“浮屠不三宿桑下。”李賢注:“言浮屠之人,寄桑下者不經三宿,便即移去,示無愛戀之心也。”

〔慟哭〕用阮籍率意獨行,至窮途輒慟哭而回的故事。

〔檀公〕南朝宋大將檀道濟。當時有檀公三十六策,走爲上策之説。

〔《歸去來》〕東晉陶潛有《歸去來辭》。

〔飯豆羹芋魁〕以豆爲飯,以芋魁爲羹。

〔六相印〕戰國時蘇秦佩六國相印。

〔寶瑟〕《史記·封禪書》提到古代神話中的泰帝,使素女奏樂,用五十絃的瑟,聲音悲哀。

開禧二年詩。

雜感 六首録一

雨霽花無幾,愁多酒不支,淒涼數聲笛,零亂一枰棊。蹈海言猶在,移山志未衰,何人知壯士,擊筑有餘悲。

〔蹈海〕戰國時,秦昭王強大,興兵圍趙都邯鄲。魏客新垣衍主張對秦屈服,推秦昭王稱帝。齊人魯仲連反對這個主張,他説:“彼即肆然而爲帝,過而爲政於天下,則連有蹈東海而死耳。”見《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

〔移山〕愚公移山,見《列子》。

〔擊筑句〕筑音竹(zhú),古樂器名,以竹尺擊之。荆軻使秦,燕太子丹及賓客送至易水,高漸離擊筑,荆軻和而歌,見《史記·刺客列傳》。

開禧二年詩。在戰訊沉悶的當中,陸游提出他的感想。

觀邸報感懷

六聖涵濡壽域民,耄年肝膽尚輪囷,難求壯士白羽箭,且岸先生烏角巾。幽谷主盟猿鶴社,扁舟自適水雲身,却看長劍空三嘆,上蔡臨淮奏捷頻。

〔邸報〕古代刊物,類似現代的報紙。邸音抵(dǐ)。

〔六聖句〕陸游身經徽宗趙佶、欽宗趙桓、高宗趙構、孝宗趙眘、光宗趙惇、寧宗趙擴六個朝代,故稱“六聖涵濡”。涵濡,愛養,濡音如(rù)。當時陸游年八十二,故稱“壽域民”。

〔耄年〕八十九十曰耄,音冒(mào)。

〔白羽箭〕將士的武器。杜甫《丹青引》:“猛將腰間大羽箭。”

〔岸〕高聳。

〔烏角巾〕處士所戴。杜甫《南隣》:“錦里先生烏角巾。”

〔幽谷二句〕幽谷獨居,與猿鶴爲伍,扇舟自往,在水雲之中,寫自己隱居的生活。

〔上蔡〕宋時上蔡縣在今河南汝州。

〔臨淮〕宋泗州臨淮縣在今安徽泗縣東南。

開禧二年詩。五月間戰事發動了,宋軍收復泗州及新息、褒信、潁上、虹縣,正式宣戰。這首詩是陸游看到捷報以後的作品。他感到勝利的歡樂,同時也感到自己的衰老,因此有第七句。

老馬行

老馬虺隤依晚照,自計豈堪三品料,玉鞭金絡付夢想,瘦稗枯萁空咀噍。中原蝗旱胡運衰,王師北伐方傳詔,一聞戰鼓意氣生,猶能爲國平燕趙。

〔虺隤〕音灰推(陽平)(huī tuí),衰病。

〔三品料〕古代有立仗馬,食三品料。立仗即現代的儀仗。食料有等級,三品是高級。

〔稗〕音敗(bài),粟類,子可磨麫。

〔燕趙〕見《劉太尉挽歌辭二首》注。

開禧二年詩。詩中的老馬是詩人的自我寫照,極言雖屬衰老,但是抱着爲國家收復失地的雄心。

憶昔

憶昔梁州夜枕戈,東歸如此壯心何?蹉跎已失邯鄲步,悲壯空傳《勑勒歌》。今日扁舟釣烟水,當時重鎧渡冰河,自憐一覺寒窗夢,尚想浯溪石可磨。

〔梁州夜枕戈〕指從軍南鄭事。

〔邯鄲步〕《莊子·秋水》:“且子獨不聞夫壽陵餘子之學行於邯鄲與?未得國能,又失其故行矣。”古代的趙都邯鄲,是一個有名的文化都市,所以壽陵餘子到邯鄲學習舉步的姿態。

〔《勑勒歌》〕北朝魏大將斛律金歌唱的詩句,詩中極言北方草原的廣大。勑音斥(chì)。

〔浯溪〕見《將至金陵先寄獻劉留守》注。

開禧二年詩。

村舍得近報有感

莫謂山村僻,時聞詔令傳,寬民除宿負,募士戍新邊。霜重瓦欲裂,月明人少眠,殘年抱遺恨,終媿祖生鞭。

〔除宿負〕豁免歷年所欠的賦税。

〔祖生鞭〕見《憶昔》〔鞭憂句〕注。

開禧二年詩。

聞西師復華州 二首録一

青銅三百飲旗亭,關路騎驢半醉醒,雙鷺斜飛敷水緑,孤雲横度華山青。

〔西師〕西邊的南宋軍隊。

〔華州〕故治在今陝西省渭南市。

〔青銅三百〕銅錢三百枚。

〔旗亭〕市樓。

〔敷水〕在陝西省渭南市。

開禧二年詩。陸游因爲收復華州的謡傳,想象旗亭酣飲的情況。

聞蜀盜已平獻馘廟社喜而有述

北伐西征盡聖謨,天聲萬里慰來蘇,横戈已見吞封豕,徒手何難取短狐。學士誰陳《平蔡雅》?將軍方上取燕圖,老生自憫歸耕久,無地能捐六尺軀。

〔蜀盜已平〕開禧二年,四川宣撫副使吴曦向金統治者投降,金封曦爲蜀王。其後宋將安丙、楊巨源殺吴曦,繼續對金作戰。

〔獻馘廟社〕把左耳割下來,獻給太廟。馘音國(guó)。

〔天聲〕宋的威信。

〔來蘇〕陸游言宋軍到達以後,人民生氣勃發。

〔封豕〕大豬,指吴曦。

〔短狐〕指吴曦的餘孽。

〔學士句〕唐代討平淮西吴元濟,柳宗元有《平蔡雅》。

〔取燕圖〕破滅金國的策略。

開禧三年(一二〇七)陸游八十三歲,家居山陰,作此詩。

雨晴

旱暵常思雨,沉陰却喜晴,放船蓮蕩遠,岸幘竹風清。淮浦戎初遁,興州盜甫平,爲邦要持重,恐復議消兵。

〔暵〕音漢(hàn),乾旱。

〔岸幘〕幘,頭巾。把頭巾推上去,露出額角,稱爲岸幘。

〔淮浦〕淮水邊。宋軍北伐,戰事不利,四月間,派方信孺赴金,試探和議。戎初遁指金人開始從前線撤兵。

〔興州〕唐州名,故治在今陝西省略陽縣。此句指吴曦被殺,西方復行安定。

〔消兵〕停止戰争。

開禧三年詩。戰事失敗,宋人又在試探和議。陸游警告宋的統治者,國家大事必須持重,不能再作對敵屈服的嘗試。

秋晚

雞聲喔喔頻催曉,木葉颼颼已變秋,憂患縱多終強項,飢寒未至且優游。老羆尚欲身當道,乳虎何疑氣食牛,但有一愁消未得,大兒白髮戍邊頭。

〔強項〕倔強。強音醬(jiàng)。

〔老羆當道〕北朝時西魏王羆爲華州刺史,東魏韓軌進兵,破城而入,王羆裸體執棒,大呼而出:“老羆當道臥,貉子那得過。”敵兵全部驚走。陸游言自己有志守邊。

〔乳虎句〕陸游自注:“時黑孫方生半年。”

〔大兒句〕陸游長子子虡,時在淮南做官。

開禧三年詩。在戰事不利的情況下,主戰的韓侂冑也不免動摇了,但是陸游還是堅持他一貫的對敵作戰的主張。

秋日村舍 二首録一

會稽城南古大澤,霜晴水落烟波迮,寒風蕭蕭凋櫸柳,暖日暉暉秀麥。傳聞新詔募新軍,復道公車納羣策,忠誠所感金石開,勉建功名垂竹帛。

〔迮〕音作(zuò),迫近。

〔櫸〕落葉喬木,榆科。

〔〕同蕎,又作荍,蓼科。種子磨粉可作餅。

〔傳聞二句〕九月間,因和議不成,決計用兵,故有此二句。公車納策指入京應試的人都准許上書。

〔垂竹帛〕在史書上留下記載。

開禧三年詩。

雀啄粟

坡頭車敗雀啄粟,桑下餉來烏攫肉,乘時投隙自謂才,苟得未必爲汝福。忍飢蓬蒿固亦難,要是少遠彈射辱。老農輟耒爲汝悲,豈信江湖有鴻鵠。

〔餉〕送到田頭的飯食。

〔攫〕音決(jué),奪。

〔投隙〕鑽空子。

〔苟得〕乘機奪取。

〔彈射〕投彈、射箭,都是取得鳥、雀的方法。

〔輟耒〕放下鋤柄。耒音累(lěi)。

〔鴻〕雁之最大者。

〔鵠〕天鵝。

開禧三年詩。十一月宋統治者的内部發生了新的矛盾。楊皇后和史彌遠主張對敵屈服,她們殺死韓侂冑,向金求和。侂冑死後,和他有關的人都遭到流放和貶斥。上半首是爲這些人寫的,下半首的鴻鵠,正是陸游的自我寫照。

書感

襁負客淮潁,髧髦逢亂離,中原遂乖隔,北望每傷悲。泛渭題新賦,遊嵩續舊詩,死生雖異世,此意未應移。

〔襁負句〕襁負是在襁褓之中,負在肩上。淮、潁,水名,皆在皖北。陸游生於淮上,隨父至澤潞及東京,二歲時,冬間再至壽春。

〔髧髦〕垂髮。陸游三歲至九歲間,由壽春回山陰,再由山陰避亂,移居東陽,最後始還故居。髧音丹(dān)。

〔乖〕音怪(陰平)(guāi),分。

〔泛渭二句〕陸游自注:“《泛渭》賦、《遊嵩》詩,見白歐二集。”

〔死生句〕白居易、歐陽修已死,陸游尚生。

嘉定元年(公元一二〇八)陸游八十四歲,家居山陰,作此詩。韓侂冑既死,對敵屈服成爲當時的國策,主戰派受到極大的打擊,但是陸游没有動摇收復失地的信心。渭水嵩山,都在淪陷區,陸游始終不能忘懷。

感事六言 八首録一

老去轉無飽計,醉來暫豁憂端,雙鬢多年作雪,寸心至死如丹。

嘉定元年詩。

書感 二首録一

翟公冷落客散去,蕭尹譴死人所憐,輸與桐君山下叟,一生散髮醉江天。

〔翟公句〕漢代翟公作廷尉的時候,賓客盈門;失敗以後,門前冷落,可以張網捕雀。見《史記·汲鄭列傳》。

〔蕭尹句〕唐京兆尹蕭炅,爲楊國忠所陷,貶爲汝陰太守。炅音窘(jiǒng)。

〔桐君山〕在浙江省桐廬縣東二里。嚴光隱居於此。

嘉定元年詩。翟公、蕭尹指韓侂冑,桐君山下叟,陸游自指。侂冑既死,當時指爲權奸誤國。《宋史》據此把他列入姦臣傳,和秦檜、賈似道一樣,是對於歷史人物估價的失當。陸游在這首詩裏提出自己的看法。

自貽 四首録一

退士憤驕虜,閑人憂旱年,耄期身未病,貧困氣猶全。

〔退士〕退居之士。

嘉定元年詩。這首詩充分地表現了陸游堅強到底的精神。

讀史

馬周浪迹新豐市,阮籍興懷廣武城,用捨雖殊才氣似,不妨也是一書生。

〔馬周句〕馬周,唐名臣,未遇之時,常在新豐市飲酒。

〔阮籍句〕見《秋懷》〔廣武嘆〕注。

嘉定元年詩。陸游自比馬周、阮籍,同時也説出他對於當時在朝的統治者的評價。

異夢

山中有異夢,重鎧奮雕戈,敷水西通渭,潼關北控河。淒涼鳴趙瑟,慷慨和燕歌,此事終當在,無如老死何!

〔異夢〕陸游的夢想。

〔重鎧〕雙層鎧甲。

〔敷水〕見《聞西師復華州》注。

嘉定元年詩。陸游對敵作戰,收復失地的思想是永遠不會磨滅的,但是八十四歲的年齡也使他感到這個希望的不能及身實現。“此事終當在”一句,把希望推向身後。

秋興

秋眠怯簟冷,晨飯喜蔬香,寧使衣百結,肯儲錢一囊!杜門雖局促,負氣尚軒昂,死去真無憾,曾孫似我長。

〔簟〕音店(diàn),竹席。

〔寧使二句〕表示甘心貧困,不求財富的決心。

嘉定四年詩。

示子遹

我初學詩日,但欲工藻繪,中年始少悟,漸若窺宏大。怪奇亦間出,如石漱湍瀨,數仞李杜牆,常恨欠領會。元白纔倚門,温李真自鄶,正令筆扛鼎,亦未造三昧。詩爲六藝一,豈用資狡獪,汝果欲學詩,工夫在詩外。

〔子遹〕陸游幼子。遹音月(yuè)。

〔藻繪〕裝飾和圖畫。

〔怪奇句〕詩中有時出現了怪怪奇奇的作品。

〔如石句〕倒句,如湍瀨漱石。湍瀨音團(陰平)賴(tuān lài),山間急流。漱音嗽(sòu),沖盪。

〔數仞二句〕子貢説:“夫子之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見《論語·子張》。陸游説自己對於李白、杜甫這兩位詩人的作品,還恨身在門外,缺乏領會。

〔元白句〕陸游認爲元稹、白居易二人的作品,止能倚傍别人的門户,不能自立。

〔温李句〕陸游認爲温庭筠、李商隱二人的作品,不值得計較。鄶音快(kuài),古國名,在今河南省密縣東北。春秋時吴公子季札在魯國的時候,對某些國家的詩歌都有評論,但是對於鄶國和其他的詩,他是“自鄶以下無譏焉”。“無譏”是不加批評,不值得計較的意義。

〔扛鼎〕舉鼎,氣力極大。

〔造〕達到。

〔六藝〕古人以《詩》、《書》、《易》、《禮》、《樂》、《春秋》爲六藝,包括古代的全部文化遺産。

〔資〕供給。

〔狡獪〕陸游自注:“晉人謂戲爲狡獪,今閩語尚爾。”

嘉定元年詩。在這首詩裏,陸游提出對於詩的認識。他認爲詩是整個文化的組成部分,不能追求辭藻,把詩看成一種兒戲。他對於李、杜、元、白、温、李,都給了應有的估價,同時也適當地估計了自己。他認爲真正要學詩,必須在詩外做工夫。從這裏我們看到他是怎樣地重視詩的思想性的部分。

聞新雁有感 二首録一

新雁南來片影孤,冷雲深處宿菰蘆,不知湘水巴陵路,曾記漁陽上谷無?

〔菰〕禾本科植物,生淺水中,又稱茭白。

〔湘水、巴陵〕皆在今湖南省。巴陵即今湖南省岳陽縣。

〔漁陽、上谷〕見《融州寄松紋劍》注。

嘉定元年詩。陸游提醒時人,不要忘去北方的淪陷區。

古意 二首

千金募戰士,萬里築長城,何時青塚月,却照漢家營?

〔青塚〕世傳王嬙至匈奴後,自殺,葬青塚。

夜泊武昌城,江流千丈清,寧爲雁奴死,不作鶴媒生。

〔雁奴〕雁羣夜宿,由孤雁警夜,稱爲雁奴。

〔鶴媒〕鶴在受人豢養以後,長鳴以誘飛鶴的,稱爲鶴媒。

嘉定元年詩。前詩追悼開禧二年戰事的失敗,後詩指出自己甘心窮死不能向統治者屈服。

讀史 二首録一

蕭相守關成漢業,穆之一死宋班師,赫連拓跋非難取,天意從來未可知。

〔蕭相〕蕭何。劉邦定三秦,以蕭何守關中,自己東出,和項羽作戰。

〔穆之〕劉穆之,晉尚書右僕射。義熙十三年(四一七)劉裕入關,穆之留守建康。穆之死,劉裕退還,關中爲赫連勃勃所得。後來劉裕稱帝,國號宋,因此陸游稱他的退還爲“宋班師”。

〔赫連拓跋〕在劉裕北伐的當中,佔有中國北部的統治者主要爲赫連勃勃、拓跋嗣二人。

嘉定二年(一二〇九)陸游八十五歲,家居山陰,作此詩。詩中指出敵人不是不能破滅的,止是因爲當前没有蕭何、劉穆之這樣的人物。這裏也看到他對於韓侂冑的評價。

即事

萬里山河拱至尊,羽林鐵騎若雲屯,羣公先正不復作,故國世臣誰尚存?河洛可令終左袵?蒭蕘何自達脩門?王師一日臨榆塞,小醜黄頭豈足吞!

〔拱至尊〕擁衛皇室。

〔羽林鐵騎〕皇帝親衛稱爲羽林軍。鐵騎,鐵甲騎兵。

〔羣公先正〕先朝名臣。

〔世臣〕世代的臣屬。

〔河洛句〕北方的黄河流域豈可令其永遠淪於衣襟偏左的異族?

〔蒭蕘〕指草野之人。

〔脩門〕楚國國都城門名,借指京都城門。

〔榆塞〕榆關,即山海關。

〔黄頭〕黄頭女真。

嘉定二年詩。

即事 八首録一

小閣憑欄望遠空,天河横貫斗牛中,他年鼓角榆關路,馬上遥看與此同。

〔天河〕銀河。

〔斗牛〕北斗和牽牛星。

〔鼓角〕軍樂。

〔榆關〕見前首詩〔榆塞〕注。

嘉定二年詩。陸游在這首詩裏,寫出他年率兵北伐的雄心。

示兒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九州同〕古代中國分爲九州,九州同指全國統一。

嘉定二年詩。這是陸游臨死的一首詩,也是立場最鮮明的一首詩。這裏看到他的偉大的愛國主義精神,也看到他對於最後勝利的不可動摇的信念。

詞選

青玉案 與朱景參會北嶺

西風挾雨聲飜浪,恰洗盡黄茅瘴。老慣人間齊得喪,千巖高臥,五湖歸棹,替却凌烟像。  故人小駐平戎帳,白羽腰間氣何壯。我老漁樵君將相,小槽紅酒,晚香丹荔,記取蠻江上。

〔朱景參〕名孝聞,時爲福州寧德縣縣尉。

〔北嶺〕山名,在福州和寧德縣之間。

〔聲飜浪〕飜同翻,聲音像浪濤翻滾一樣。

〔黄茅瘴〕《投荒記》:“南方六、七月,芒茅黄枯時,瘴大發,土人呼爲黄茅瘴。”按《番禺雜編》謂八、九月爲黄茅瘴,與《投荒記》不同。據陸游《道院雜興》(《劍南詩稿》卷六十五)自注:“北嶺在福州,予少時與友人朱景參會嶺下僧舍,時晚秋,荔子獨晚紅在。”當以《番禺雜編》之説爲是。

〔老慣人間句〕年齡老了,把人間的得失,看得一樣,無所動心。

〔千巖高臥三句〕前兩句虚寫自己退隱的形象。唐太宗貞觀十七年(六四三),詔畫功臣二十四人於凌烟閣。陸游指出自己願意退隱,不追求畫像凌烟閣。

〔故人〕指朱景參。此下二句虚寫景參功成的形象。

〔平戎帳〕軍帳。

〔白羽〕箭名。唐太宗爲秦王時,以大白羽射中單雄信鎗刃,見《酉陽雜俎》。

〔小槽〕壓酒的器具。李賀詩:“小槽酒滴珍珠紅。”

〔晚香丹荔〕指晚紅,荔子的品種之一,熟時最遲。

〔蠻江〕指閩江。

紹興二十八年(一一五八)陸游三十四歲,任福州寧德縣主簿時作。在這首詞裏,陸游由於看到光陰虚度,事業無成,因此流露了一些衰老之感。

水調歌頭 多景樓

江左占形勝,最數古徐州。連山如畫,佳處縹渺著危樓。鼓角臨風悲壯,烽火連空明滅,往事憶孫劉。千里曜戈甲,萬竈宿貔貅。  露霑草,風落木,歲方秋。使君宏放,談笑洗盡古今愁。不見襄陽登覽,磨滅遊人無數,遺恨黯難收,叔子獨千載,名與漢江流。

〔多景樓〕在江蘇省鎮江市北固山甘露寺内,宋時建。

〔江左〕江東。

〔古徐州〕古代九州之一。《禹貢》“海岱及淮惟徐州”,其地在泰山以南,淮水以北。西晉之末,北方動亂,因此徐州寄治廣陵(今江蘇省揚州市),再移京口(今鎮江市)。陸游詞指此。

〔縹渺〕恍惚有無之意。

〔危樓〕高樓。

〔鼓角〕戰鼓、號角。

〔烽火句〕烽火,邊防報警之用。明滅,忽明忽昧的情況。南宋時代,與金人以長淮爲界。宋金作戰中,南宋常從江北撤兵,扼守長江,因此鎮江經常看到江北的烽火。

〔孫劉〕三國時代的孫權、劉備,二人曾合兵破曹操

〔千里句〕千里指長江北岸廣大的平原。曜同耀,照耀。戈,長兵器。甲,盔甲。

〔萬竈句〕竈,軍士炊飲食的所在,指營壘。貔貅,通常用爲戰士的别稱。

〔使君〕古代對中央高級官吏奉命出使者的尊稱。此處指張浚,時以右丞相都督江淮路軍馬的名義,往來鎮江。

〔宏放〕宏偉曠達。

〔叔子〕羊祜,字叔子,晉武帝時以尚書左僕射、都督荆州諸軍事鎮襄陽。

隆興二年(一一六四)陸游四十歲,任通判鎮江軍府事時作。那年張浚正在準備北伐,往來鎮江,陸游以通家子的資格,爲張浚所賞識,且與幕府中人交游甚密,因有此作。上闋點出多景樓所在地,和鎮江在軍事行動中所起的作用。下闋以張浚比羊祜。南宋與金的對立,和西晉與吴的對立一樣,張浚的往來鎮江也與羊祜的鎮守襄陽一樣。最後指出襄陽遊人,磨滅無數,獨有羊祜功業,流傳千古,推崇張浚,最爲得體。

南鄉子

歸夢寄吴檣,水驛江程去路長。想見芳洲初繫纜,斜陽,烟樹參差認武昌。  愁鬢點新霜,曾是朝衣染御香。重到故鄉交舊少,淒涼,却恐它鄉勝故鄉。

〔吴檣〕來往江南的船舶。

〔芳洲〕指鸚鵡洲,在今湖北省武漢市西南長江中。唐詩人崔顥《黄鶴樓》:“芳草萋萋鸚鵡洲。”

〔纜〕繫船的繩索。

〔愁鬢句〕霜,白色。指出由於愁思所困,兩鬢漸白。

〔曾是句〕陸游在入蜀以前,曾在中央爲樞密院編修官,因此點出朝衣。朝衣,上朝時所著的禮服。皇帝臨朝時,侍御執香爐以從。唐詩人王維《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香烟欲傍袞龍浮”,可證。

乾道六年(一一七〇)陸游四十六歲入川,至淳熙五年(一一七八)五十四歲出川,中間在川中前後九年。這九年中,——尤其在乾道八年(一一七二)四十八歲以後,他不斷地懷念到故鄉。這是一首懷鄉之作,可能作於淳熙五年出川的前夕。下闋把懷鄉的熱情和胸中複雜的思緒,交織在一處,更覺深刻。

感皇恩

小閣倚秋空,下臨江渚,漠漠孤雲未成雨。數聲新雁,回首杜陵何處?壯心空萬里,人誰許!  黄閣紫樞,築壇開府,莫怕功名欠人做。如今熟計,止有故鄉歸路,石帆山脚下,菱三畝。

〔小閣句〕小閣,小樓。秋空,秋天的長空。

〔江渚〕江邊的沙洲。

〔漠漠〕寂寞。

〔杜陵〕見《聞虜亂有感》注。

〔黄閣紫樞〕漢丞相聽事閣曰黄閣。唐開元中改中書省曰紫薇省,略稱紫樞。黄閣紫樞,指中央高級官府。

〔築壇開府〕築壇拜大將,爲武官的最高榮譽。開府指中朝高官專制一方的地位。

〔石帆山〕在山陰。

乾道八年(一一七二)陸游四十八歲,在南鄭任四川宣撫使司幹辦公事兼檢法官。他和四川宣撫使王炎正在計劃收復長安的當中,王炎調回臨安,陸游亦調官成都。這首詞是他調成都以後、出川以前的作品。數聲新雁兩句,可參陸游《秋晚登城北門》(《詩稿》卷八):“一點烽傳散關信,兩行雁帶杜陵秋。”陸游在這首詞裏寫出他報國無路的悵恨。

蝶戀花 離小益作

陌上簫聲寒食近,雨過園林,花氣浮芳潤。千里斜陽鐘欲暝,憑高望斷南樓信。  海角天涯行略盡,三十年間,無處無遺恨。天若有情終欲問,忍教霜點相思鬢?

〔小益〕見《秋夜感舊十二韻》注。

〔寒食〕冬至後一百五日,稱爲寒食節。

〔芳潤〕帶着溼空氣的香味。芳字扣花,潤字扣雨。

〔暝〕音名(mínɡ),昏暗。

〔南樓〕泛指,陸游赴南鄭之初,眷屬仍留夔州。南樓信可能止指家信。

〔海角天涯兩句〕陸游自紹興二十八年(一一五八)出任福州寧德縣主簿後,歷任敕令所删定官、樞密院編修官,通判鎮江府事,通判隆興府事和通判夔州事,故有此語。自成年起至此前後約共三十年。

乾道八年(一一七二)陸游赴南鄭途中作。在這首詞裏,他只接觸到一些離情别緒,没有悲憤,也没有牢騷,充分地表現他詞作婉約的一面。

桐葉晨飄蛩夜語,旅思秋光,黯黯長安路。忽記横戈盤馬處,散關清渭應如故。  江海輕舟今已具,一卷兵書,嘆息無人付。早信此生終不遇,當年悔草《長楊賦》。

〔蛩〕音窮(qiónɡ),蟋蟀。

〔長安路〕通向長安的道路。陸游在宣撫使幕中時,他們的主要目標,是收復長安。黯黯是昏黑的景色,加強悲觀失望的氣氛。

〔散關清渭〕陸游在南鄭中,曾和金人作過遭遇戰。一次在渭河上強渡,他在《歲暮風雨》(《詩稿》卷二十六)説:“最懷清渭上,衝雪夜掠渡。”又一次在散關守關,他在《秋夜感舊二十韻》(《詩稿》卷二十七)説:“我昔從戎清渭側,散關嵯峨下臨賊,鐵衣上馬蹴堅冰,有時三日不火食。”

〔江海輕舟〕指回到山陰的船舶。

〔一卷兵書二句〕指作戰計劃,付託無人。

〔早信〕早料。

〔《長楊賦》〕長楊,漢宫名,在今陝西省周至縣東南。漢揚雄有《長楊賦》。成帝時,客有薦雄文似司馬相如者,因得召見,但其後在政治地位上,始終没有進展。

乾道八年十月間,陸游在巡迴視察中,獲得王炎調臨安和自己調成都的消息,立即趕回南鄭;十一月二日,自南鄭出發,前往成都。這首詞可能是這個時期的作品。秋光二字,應當看得活動一些。他回憶到散關清渭盤馬横戈的遭遇戰,可是他眼看到一切都落空了。黯黯長安路,正點出他的失望。可是他關心的不是個人的得失,而是國家的前途,因此有付託無人之感。

釵頭鳳

紅酥手,黄縢酒,滿城春色宫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黄縢酒〕黄縢,酒名。或引作黄藤。

〔宫牆〕南宋以紹興爲陪都,因此有宫牆。

〔離索〕離羣索居的簡括。《禮記·檀弓》:“吾離羣而索居,亦已久矣。”注:“索猶散也。”離索有離散的意義。

〔浥〕音邑(yì),溼。

〔鮫綃〕鮫人所織的絲絹。相傳古代,南海中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機織。見《述異記》。後世用作手帕的别稱。

〔池閣〕池上的樓閣。

〔山盟〕舊時常用山盟海誓,指對山立盟,指海起誓。

〔錦書〕寫在錦上的書信。唐詩人王勃《七夕賦》:“上元錦書傳寶字。”

紹興二十五年(一一五五)陸游三十一歲時作。南宋周密《齊東野語》記:“放翁娶唐氏,於其母夫人爲姑姪,伉儷相得,而弗獲於姑。既出而未忍絶之,則爲之别館,時時往焉。其姑知而掩之,雖先知挈去,然事不得隱,竟絶之。唐後改適宗子士程,嘗以春日出遊,相遇於禹跡寺南之沈氏園。唐以語趙,遣致酒肴,陸悵然久之,爲賦《釵頭鳳》一詞題壁間云。……實紹興乙亥歲也。”上闋點出二人的分離,下闋點出相思的痛苦。

清商怨 葭萌驛作

江頭日暮痛飲,乍雪晴猶凜,山驛凄凉,燈昏人獨寢。  鴛機新寄斷錦,嘆往事不堪重省,夢破南樓,緑雲堆一枕。

〔葭萌〕見《有懷梁益舊遊》注。

〔乍雪〕初雪。

〔鴛機〕織錦的工具。

〔斷錦〕猶言斷織。《後漢書·列女傳》記樂羊子“遠尋師學,一年來歸,妻跪問其故。羊子曰:‘久行懷思,無它異也。’妻乃引刀趨機而言曰:‘此織生自蠶繭,成於機杼,一絲而累,以至於寸。累寸不已,遂成丈匹。今若斷斯織也,則捐失成功,稽廢時日。夫子積學,當日知其所亡,以就懿德,若中道而歸,何異斷斯織乎?’”鴛機全句表示決絶的意義。

〔重省〕回顧。

〔緑雲〕指髮。

乾道八年(一一七二)陸游四十八歲,十一月自南鄭調往成都,途中作。這一年春間陸游自夔州赴南鄭,十一月自南鄭調成都。詞言“乍雪”,知是十一月間作。上闋點出這一日葭萌驛中的淒涼情況。下闋暗中提示當日南樓同枕,緑雲繚繞,海誓山盟,恩情欵洽,可是現在消息來了,恩斷義絶,不堪回首。這首詞用詩的“比”法。指出當日王炎在南鄭,佈置對長安的軍事行動,完全秉承朝中的意指,可是現在命令來了,王炎調赴臨安,幕下星散,軍事佈置,都成畫餅。這是一首非常沉痛的作品。陸游《自興元赴官成都》詩(《詩稿》卷三)言:“平生無遠謀;一飽百念已,造物戲飢之,聊遣行萬里。梁州在何處,飛蓬起孤壘,憑高望杜陵,烟樹略可指。今朝忽夢破,跋馬臨漾水,此生均是客,處處皆可死。劍南亦何好,小憩聊爾爾,舟車有通塗,吾行良未止。”詩中的“杜陵”,正是《感皇恩》的“杜陵”;詩中的“夢破”,也正是這首詞的“夢破”。從這首詞裏,我們可以看到當時陸游的又悲憤,又傷感,又沉鬱,又婉約的複雜心情。

秋波媚 七月十六日晚 登高興亭望長安南山

秋到邊城角聲哀,烽火照高臺,悲歌擊筑,憑高酹酒,此興悠哉。  多情誰似南山月,特地暮雲開,灞橋烟柳,曲江池館,應待人來。

〔高興亭〕在南鄭子城西北,正對南山。見陸游《重九無菊有感》自注(《詩稿》卷五十四)。南山即終南山。

〔烽火〕古代烽火,所以報警。軍事緊急時,連舉三火;前線無事時,止舉一火,稱爲“平安火”。當時宋金雙方,除遭遇戰外,一般都是平安無事。陸游《感舊》自注(《詩稿》卷三十七):“平安火並南山來,至山南城下”,可證。

〔悲歌擊筑〕見《雜感》〔擊筑句〕注。悲的意義是音樂動人,不一定是悲哀,所以王充《論衡·自紀》説:“悲音不共聲而皆悦於耳。”筑,古代弦樂器,有五弦、十三弦、二十一弦不等,以竹擊之,故名筑。

〔酹酒〕以酒沃地祭神曰酹。酹音淚(lèi)。

〔灞橋句〕灞橋,橋名,今陝西省西安城東二十五里。唐代長安士人送别,多至灞橋,折柳枝爲贈。唐詩人劉禹錫詩:“長安陌上無窮樹,惟有垂楊綰别離。”

〔曲江〕池名,今陝西西安市東南,唐代以來,遊覽盛地。

乾道八年詞。七月間陸游在南鄭,那時四川宣撫使司正在計劃收復長安,進行順利。敵軍内部也有切實的聯繫。陸游《追憶征西幙中舊事》(《詩稿》卷四十八)曾説:“憶昨王師戍隴回,遺民日夜望行臺,不論夾道壺漿滿,洛筍河魴次第來。”“關輔遺民意可傷,蠟封三寸絹書黄,亦知虜法如秦酷,列聖恩深不忍忘。”他們不但供給情報,同時還送來竹筍和魴魚。宣撫使司幕中充滿了勝利的預感。下闋灞橋烟柳三句跳動地傳達了作者喜悦的心情。

卜算子 詠梅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黄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争春,一任羣芳妬,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詠梅〕一本有此二字。

〔碾〕音捻(niǎn),用碌碡碾磨。

此詞不知何年作。這首詞是詠物,同時也是言志。作者把梅花自比,指出經過任何挫折,芬芳的本質是不可能改變的。乾道九年(一一七三)陸游《言懷》(《詩稿》卷四)自言:“蘭碎作香塵,竹裂成直紋,炎火熾崑岡,美玉不受焚。”這是乾道八年調出南鄭以後的作品,正符合那時陸游的心境。可能這首詞是同一年作的。不過陸游平生所遇的挫折不止一次,而在任何挫折以後,他始終没有屈節,因此這首詞也可能是其他的年份作的。

沁園春 三榮横谿閣小宴

粉破梅梢,緑動萱叢,春意已深。漸珠簾低卷,筇枝微步,冰開躍鯉,林暖鳴禽。荔子扶疎,《竹枝》哀怨,濁酒一尊和淚斟。憑欄久,嘆山川冉冉,歲月駸駸。  當時豈料如今,漫一事無成霜鬢侵。看故人強半,沙堤黄閤,魚懸帶玉,貂映蟬金。許國雖堅,朝天無路,萬里淒涼誰寄音。東風裏,有灞橋烟柳,知我歸心。

〔三榮横谿閣小宴〕一本有此七字。横谿閣在榮州(故治在今四川省榮縣)。淳熙元年(一一七四)陸游攝知榮州事,十一月到任,次年正月去成都。

〔萱〕百合花,多年生草本。

〔筇枝〕筇,華氏本誤作第。筇枝即筇杖;筇,竹名,出四川西昌,節高中實,可爲杖。

〔荔子〕亦作荔枝,常緑喬木,高約一丈五尺。

〔扶疎〕枝葉繁茂貌。

〔《竹枝》〕一名《竹枝詞》,四川民歌的一種,又稱《巴渝詞》。

〔冉冉〕漫漫。

〔駸駸〕疾行貌。

〔故人〕舊友。

〔強半〕大半。

〔沙堤〕唐代,凡宰相發表後,長安地方長官命人載沙鋪路,自私第至城東大街,稱爲沙堤。

〔黄閤〕同黄閣。

〔魚懸帶玉〕唐代高級官吏腰懸玉帶,佩玉魚,作爲進出宫廷的證件,稱爲魚符。

〔貂映蟬金〕漢代侍中官冠上加黄金璫,狀如蟬,外加貂尾作爲裝飾。

〔許國〕報國的志願。

〔灞橋烟柳〕見《秋波媚》〔灞橋句〕注。

淳熙二年(一一七五)正月,陸游在榮州任内作此詞。下闋許國雖堅三句點出報國無路的悲哀。灞橋烟柳句和《秋波媚》不同。《秋波媚》的灞橋是實指,點出長安附近的地方,灞橋、曲江,都等待宋人大軍的收復。這裏是虚指,只説當年送别所在的柳樹,知道我對於故鄉的懷念。

漢宫春 初自南鄭來成都作

羽箭雕弓,憶呼鷹古壘,截虎平川。吹笳暮歸野帳,雪壓青氈。淋漓醉墨,看龍蛇飛落蠻牋。人誤許,詩情將略,一時才氣超然。  何事又作南來,看重陽藥市,元夕燈山。花時萬人樂處,欹帽垂鞭。聞歌感舊,尚時時流涕尊前。君記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

〔呼鷹古壘〕打獵時用鷹尋找目的物。古壘,古代堡壘。

〔截虎平川〕截虎,截斷虎的去路。平川,平原。

〔野帳〕野外的營帳。

〔青氈〕覆在帳上的青色毛氈。

〔醉墨〕醉中的書法。

〔看龍蛇飛落蠻牋〕龍蛇指生動的草書。唐孫過庭《書譜》:“復有龍蛇雲露之流,龜鶴花英之類。”陸游草書頗有名,平生亦以此自負,故有此句。蠻牋,兄弟民族的紙張。

〔誤許〕誤稱。

〔詩情將略〕詩人的情感,將帥的戰略。

〔南來〕指南鄭至成都的道途。

〔重陽藥市〕重陽節日,成都的藥材會。

〔元夕〕元宵,舊曆正月十五夜。

〔欹帽垂鞭〕欹音期(qī),斜。全句説斜戴着帽,垂着馬鞭,從容而過。

〔尊前〕酒樽之前。

乾道九年(一一七三)陸游在成都時作。八年年底陸游抵成都,但詞中點出重陽,詞作必在九年重陽以後,因此初字應當活看。上闋記南鄭生活,下闋前五句實寫成都景況,此下聞歌感舊,直抒衆醉獨醒之感,因此尊前流涕,便不是無因而至。君記取以下三句,倔強兀傲,有人定勝天的抱負,這正是陸游詩詞的特點。

烏夜啼

紈扇嬋娟素月,紗巾縹渺輕煙,高槐葉長陰初合,清潤雨餘天。  弄筆斜行小草,鈎簾淺醉閑眠,更無一點塵埃到,枕上聽新蟬。

〔紈扇句〕紈扇一稱宫扇,以細絹(紈)製成,形如滿月,故云素月。嬋娟,色態美好之意。嬋音纏(chán)。

〔輕煙〕指紗巾的輕細。

此詞不知何年作。

夜遊宫 記夢寄師伯渾

雪曉清笳亂起,夢遊處不知何地。鐵騎無聲望似水,想關河,雁門西,青海際。  睡覺寒燈裏,漏聲斷月斜窗紙。自許封侯在萬里,有誰知,鬢雖殘,心未死?

〔記夢寄師伯渾〕一本有此六字。

〔鐵騎句〕鐵騎,裝甲騎兵。無聲言其肅静,望似水言其整齊。

〔雁門〕見《小出塞曲》注。

〔青海際〕青海邊。唐詩人杜甫《兵車行》稱爲“青海頭”,和上句的雁門關,都是古代經常作戰的地點。

〔睡覺〕睡,名詞。覺,自動詞,猶言睡醒了。

〔漏聲斷〕古代用銅壺盛水,底穿一孔,壺中水以漏漸減,因此可知時刻。漏聲斷則一夜將盡,天色欲明。

〔封侯在萬里〕指立功萬里,榮膺封侯事。東漢班超投筆從戎,出使西域,因建立功勛,官至西域都護,封定遠侯。

此詞不知何年作。師伯渾名渾甫,蜀人(見《詩稿》卷三十八《感舊》)。與陸游相識,當在乾道八年年底,陸游至成都以後。此詞當爲乾道九年以後之作。上闋懷念南鄭軍中的生活,下闋點出鬢殘心在,還和以前一樣地堅強。

夜遊宫 宫詞

獨夜寒侵翠被,奈幽夢不成還起。欲寫新愁淚濺紙,憶承恩,嘆餘生,今至此。  蔌蔌燈花墜,問此際報人何事?咫尺長門過萬里,恨君心,似危欄,難久倚。

〔宫詞〕一本有此二字。

〔獨夜〕孤獨的夜晚。

〔翠被〕皇宫所用的被,見《漢書·西域傳》。

〔濺〕音賤(jiàn),灑。

〔承恩〕古代妃嬪得到皇帝的寵幸,稱爲承恩。

〔問此際句〕古人用油燈,燈芯餘燼結成花彩,稱爲燈花。相傳燈花可以報喜。妃嬪失寵以後,無喜可報,故有此問。

〔咫尺長門句〕八寸曰咫,長門,漢宫名,皇帝所在處。此言長門近在咫尺,但失寵以後,不可復見,相隔不止萬里。

此詞不知何年作。陸游從南鄭調成都以後,自比爲失寵的妃嬪,認爲皇帝的心情驟變,不可久倚,隱指當日和王炎在南鄭布置作戰,曾得君主的同意,誰知君意反復,只落得紛紛調出的處分。末三句頗有怨意。乾道九年,陸游有《長門怨》、《長信宫詞》、《銅雀妓》三首(《詩稿》卷四)。和這首詞的命意相似,因此這首詞可能是同時作的,而因爲語氣的更加激切,也可能是略早一些時作的。

漁家傲 寄仲高

東望山陰何處是?往來一萬三千里。寫得家書空滿紙,流清淚,書回已是明年事。  寄語紅橋橋下水,扁舟何日尋兄弟。行徧天涯真老矣,愁無寐,鬢絲幾縷茶煙裏。

〔寄仲高〕一本有此三字。仲高名升之,陸游的同曾祖兄弟,長於游十二歲。在政治上,升之和秦檜接近,因此得到提拔。檜死後,升之亦罷歸,死於淳熙元年(一一七四)。

〔紅橋〕橋名,在山陰。

〔扁舟〕小舟。

〔愁無寐〕愁中失眠。

〔鬢絲句〕鬢絲指鬢髮衰白蕭疏的形狀。茶煙,烹茶時的水氣。

乾道九年(一一七三)或淳熙元年(一一七四)陸游在川作。他和升之的政治立場不同,但是因爲出身於封建家庭,私人間的關係還不壞。在這首詞裏,看到他和升之的私人感情,但是更明顯地看到他心中的苦悶。

桃源憶故人 題華山圖

中原當日三川震,關輔回頭煨燼。淚盡兩河征鎮,日望中興運。  秋風霜滿青青鬢,老却新豐英俊。雲外華山千仞,依舊無人問。

〔題華山圖〕一本有此四字。華山一名太華山,在陝西省渭南縣,當時爲金人侵佔。

〔三川〕指伊水、洛水、河水。靖康元年(一一二五)金人向東京進攻,撤退後次年再進,東京陷落。中原句指此。

〔關輔〕見《獵罷夜飲示獨孤生》注。

〔煨燼〕灰燼。煨音威(wēi),盆中火。

〔兩河〕黄河南北。

〔征鎮〕魏、晉以後官制,有征東、征西、征南、征北將軍,及鎮東、鎮西、鎮南、鎮北將軍,合稱征鎮。兩河征鎮指黄河南北的軍事領袖;在陸游寫這首詩的時代,特别指敵人後方的起義將士。

〔中興〕復興。

〔新豐英俊〕唐馬周少時在新豐旅舍,爲人所輕,太宗用爲監察御史,後官至中書令。陸游詩中常以馬周自比。《太息》(《詩稿》卷三十七)詩中兩絶句:“早歲元于利欲輕,但餘一念在功名,白頭不試平戎策,虚向江湖過此生。關輔堂堂墮虜塵,渭城杜曲又逢春,安知今日新豐市,不有悠然獨酌人。”此詞所言,正與《太息》相合,自言秋風起後,愈感衰老。

這首詞是乾道八年以後的作品。上闋言敵人後方的起義軍將士,渴望祖國的復興。下闋言自己愈感衰老,也没有人考慮到收復華山的行動。從詞中所言起義軍將士情況看,可能和《追憶征西幙中舊事》詩相關,因此這首詞的寫成,去乾道八年陸游調回成都當不甚久。

極相思

江頭疎雨輕煙,寒食落花天,飜紅墜素,殘霞暗錦,一段凄然。  惆悵東君堪恨處,也不念冷落樽前。那堪更看,漫空相趁,柳絮榆錢。

〔飜紅墜素兩句〕極寫落花的形形色色。紅、霞都指紅花,素指白花,錦指彩色花。

〔東君〕春神。

〔相趁〕相互追逐。

〔柳絮榆錢〕柳樹種子上的柔毛和榆筴。

此詞不知何年作。上半闋言落花。下半闋因落花而怨及東君,尤其花落以後,看到柳絮榆錢的漫空相趁,更使他悵恨。通首是比而出之以凄婉,這是陸游的特點。詩中如慶元元年(一一九五)的《雨夜書感》(《詩稿》卷三十二),因爲趙汝愚的罷黜,説起“春殘桃李盡,風雨閉空館”。這是指在韓侂胄和趙汝愚的鬬争中,把和汝愚接近的人,斥逐殆盡。陸游此詞,當爲同時之作。

鵲橋仙

華燈縱博,雕鞍馳射,誰記當年豪舉?酒徒一一取封侯,獨去作江邊漁父。  輕舟八尺,低篷二扇,占斷蘋洲烟雨。鏡湖元自屬閑人,又何必君恩賜與?

〔雕鞍〕有雕刻圖案的馬鞍。

〔當年豪舉〕指乾道八年在南鄭軍中事。

〔酒徒〕飲酒的同伴。

〔占斷〕獨占。

〔蘋〕多年生草本,生淺水中。蘋洲,産生蘋草的沙灘。

〔鏡湖〕見《春陰》注。

〔君恩賜與〕唐詩人賀知章請爲道士還鄉里,玄宗許之,賜以鏡湖剡川一曲。

此詞不知何年作,當在淳熙十六年(一一八九)陸游罷歸山陰以後。上闋寫今昔對比,稍陳感慨;下闋寫鄉居生活,篇末二句,委曲傳出對於君主的不滿。

鵲橋仙 夜聞杜鵑

茅簷人静,蓬窗燈暗,春晚連江風雨。林鶯巢燕總無聲,但月夜常啼杜宇。  催成清淚,驚殘孤夢,又揀深枝飛去。故山猶自不堪聽,況半世飄然羇旅。

〔夜聞杜鵑〕一本有此四字。

〔林鶯巢燕〕林中之鶯,巢中之燕,都有自己的家室。

〔杜宇〕即杜鵑,相傳爲古代蜀帝杜宇之魂所化,故曰杜宇。亦稱子規。常夜啼,啼聲凄厲,能動旅客歸思,因此又稱爲思歸鳥。

〔故山〕故鄉。

〔況半世句〕陸游自指。羇同羈。

乾道九年以後陸游在川中作。上闋寫杜鵑;下闋寫聽杜鵑的感受,末二句點清自己所在的地點,富有道路辛苦,身世蒼茫之感。

訴衷情

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

〔萬里覓封侯〕見《夜遊宫》“自許封侯在萬里”句注。陸游到南鄭,固然是爲了生活,同時也是爲了事業。他把收復失地和立功封侯結合起來。

〔梁州〕見《和高子長參議道中二絶》注。此處指南鄭。

〔關河句〕潼關黄河的所在,夢中捉摸不到了。

〔貂裘〕用蘇秦到秦游説,黑貂裘弊的故事,見《戰國策》。此句指出自己在南鄭的不得意。

〔胡〕指金的統治者。

〔鬢先秋〕就是鬢先白。

〔滄洲〕水濱之地,隱者所居。

此詞不知何年作,當在淳熙十六年陸游罷歸山陰以後。

謝池春

壯歲從戎,曾是氣吞殘虜,陣雲高狼烽夜舉。朱顔青鬢,擁雕戈西戍。笑儒冠自來多誤。  功名夢斷,却泛扁舟吴楚,漫悲歌傷懷弔古。煙波無際,望秦關何處,嘆流年又成虚度。

〔壯歲〕三十歲曰壯。此句指隆興元年(一一六三)陸游通判鎮江府事發表的那一年。

〔殘虜〕殘餘的敵人。

〔朱顔青鬢〕紅潤的臉,黑的鬢髮。

〔西戍〕防守西邊,指乾道八年從軍南鄭事。

〔儒冠〕見《秋夜感舊十二韻》注。

〔功名夢斷〕參看《訴衷情》詞:“關河夢斷何處。”

〔漫〕徒然。

〔秦關〕指函谷關,在河南省靈寶縣西南,戰國時秦人所建,故稱秦關。

此詞不知何年作。當在淳熙十六年陸游罷歸山陰以後。上闋點出鎮江及南鄭兩度從軍事。下闋點出罷歸山陰的生活。流年虚度一句,有躍躍欲試的意味。陸游對敵作戰的意圖,到老没有衰退。

水龍吟 春日遊摩訶池

摩訶池上追遊路,紅緑參差春晚。韶光妍媚,海棠如醉,桃花欲暖。挑菜初閒,禁烟將近,一城絲管。看金鞍争道,香車飛蓋,争先占,新亭館。  惆悵年華暗换,闇銷魂雨收雲散。鏡奩掩月,釵梁折鳳,秦筝斜雁。身在天涯,亂山孤壘,危樓飛觀。嘆春來只有,楊花和恨,向東風滿。

〔春日遊摩訶池〕一本無春日二字。摩訶池在四川省成都城内。訶音呵(hē)。

〔追遊路〕路一作客。

〔韶光〕春光。

〔妍〕美。

〔挑菜〕舊曆二月二日爲挑菜節。

〔禁烟〕指寒食節。

〔香車飛蓋〕貴婦人所乘之車曰香車,疾馳故車蓋飛舞。

〔鏡奩〕鏡匣。奩音連(lián)。鏡形圓,掩鏡亦稱掩月。

〔釵梁〕釵上的横梁,金鳳垂梁下,故稱折鳳。

〔秦筝〕弦樂器,十三弦。古代秦人所作曰秦筝。弦下有柱,作斜行一字形,稱爲斜雁。

〔飛觀〕高觀,觀同館。

詞見《放翁逸稿》,不知何年作。乾道八年歲暮,陸游至成都,淳熙五年出川,前後七年,中間常至成都,當爲此期中的作品。上闋寫成都春遊,男女雜遝。下闋惆悵年華二句點出時光的虚度,逗起成都的生活。鏡奩掩月三句不諱言冶遊;但是身在天涯三句點出在輕歌妙舞之中,自己却繫念亂山孤壘,因此看到年華暗换,殺敵無日,更感到刻骨的悵恨。陸游在這首詞裏用婉約的手法把滿腔悲憤傳達出來。

文選

代乞分兵取山東劄子

臣等恭覩陛下特發英斷,進討京東,以爲恢復故彊,牽制川陝之謀。臣等獲侍清光,親奉睿旨,不勝欣忭,然亦有惓惓之愚,不敢隱默者。竊見傳聞之言,多謂虜兵困於西北,不復能保京東,加之苛虐相承,民不堪命,王師若至,可不勞而取。若審如此説,則弔伐之兵,本不在衆,偏師出境,百城自下,不世之功,何患不成。萬一未至盡如所傳,虜人尚敢旅拒,遺民未能自拔,則我師雖衆,功亦難必。而宿師于外,守備先虚,我猶知出兵京東以牽制川陝,彼獨不知侵犯兩淮、荆、襄以牽制京東耶?爲今之計,莫若戒敕宣撫司以大兵及舟師十分之九固守江淮,控扼要害,爲不可動之計;以十分之一,遴選驍勇有紀律之將,使之更出迭入,以奇制勝。俟徐、鄆、宋、亳等處撫定之後,兩淮受敵處少,然後漸次那大兵前進。如此,則進有闢國拓土之功,退無勞師失備之患,實天下至計也。蓋京東去虜巢萬里,彼雖不能守,未害其疆;兩淮近在畿甸,一城被寇,尺地陷没,則朝廷之憂,復如去歲。此臣所以夙夜憂懼,寢不能瞑,而爲陛下力陳其愚也。且富家巨室,未嘗不欲利也,然其徒欲賈于遠者率不肯以多貲付之,其意以爲山行海宿,要不可保,若傾囊而付一人,或一有得失,悔其可及哉!此言雖小,可以諭大,願陛下留神察焉。臣等誤蒙聖慈,待罪樞筦,攻守大計,實任其責,伏惟陛下照其愚忠。臣等不勝幸甚,取進止。

〔《代乞分兵取山東劄子》〕本篇代兼樞密使陳康伯、知樞密院事葉義問等作。劄子,宋代官員進對時所用,略同發言提綱。劄音札(zhá)。

〔英斷〕英明的決定。

〔京東〕宋代有京東路,其地當今河南省開封、商丘一帶,江蘇省徐州以北,及山東省黄河以南全境。東京淪陷後,地爲金人所據,改稱山東路。

〔故彊〕當作故疆,原有的疆土。

〔川陝〕指四川省及陝西省南部,當時受到金人的威脅。

〔清光〕清明的光輝。

〔睿旨〕聖智的主意。

〔欣忭〕快樂。忭字華氏本誤作抃。

〔惓惓〕忠謹。惓音拳(quán)。

〔苛虐〕苛刑虐政。

〔弔伐〕弔民伐罪的簡括;安慰苦難中的人民,討伐有罪行的敵人。

〔偏師〕部分軍隊。

〔百城自下〕廣大的地區自動地回到祖國的懷抱。

〔旅拒〕聚衆抗拒。

〔遺民〕淪陷區的人民。

〔宿師于外〕在外地駐紮大軍。

〔兩淮〕宋有淮南路,後分爲淮南東路,淮南西路,略當今江蘇、安徽兩省長江以北、淮水以南的地區,略稱兩淮。

〔荆、襄〕今湖北省荆州、襄陽一帶。

〔戒敕〕指令。敕音斥(chì)。

〔宣撫司〕宋代在準備對外作戰的時期,臨時置宣撫使,其機構稱爲宣撫司。

〔遴選〕挑選。

〔更出迭入〕不斷地或出或入。

〔徐、鄆、宋、亳〕宋京東路地。徐州,故治在今江蘇省徐州市。鄆州,宋升爲東平府,故治在今山東省鄆城縣東十六里。宋州,宋升爲南京應天府,故治在今河南省商丘市。亳州,故治在今安徽省亳州市。

〔漸次〕逐步。

〔那〕移動。

〔虜巢〕指金上京會寧府,地在今黑龍江阿城。

〔兩淮近在畿甸〕皇帝都城千里以内曰王畿,其外方五百里曰侯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甸服。南宋以臨安(杭州)爲皇帝所在地,因此淮南東西兩路,都在畿甸之内。

〔朝廷之憂,復如去歲〕指紹興三十一年(一一六一)金完顔亮發動戰争,大軍南侵,直至瓜洲及采石磯,準備渡江事。

〔夙夜〕朝夕。

〔瞑〕閉目。

〔賈〕音古(ɡǔ),進行貿易。

〔樞筦〕筦音管(ɡuǎn),管鑰。陳康伯等領導樞密院,對於國家軍事計劃負責,因此自稱待罪樞筦。

〔取進止〕聽候決定。

紹興三十二年(一一六二)陸游三十八歲,任樞密院編修官時作。這是一篇代樞密院長官所擬的文件。那一年正在計議由兩淮向京東進軍,篇中提出必須以重兵扼守江淮,然後以十分之一的兵力,對敵後方進行奇襲,俟奇襲得手,後方鞏固後,方能調遣大軍,向前推進。全篇命意遣辭,都非常沉着、鄭重。

上二府論都邑劄子

某自頃奏記,迨今累月,自顧賤、愚、不肖,無尺寸可以上補聰明,而徒以無益之事,上勤省閲,實有罪焉,故久不敢以姓名徹左右。今者偶有拳拳之愚,竊謂相公所宜聞者,伏冀少留觀覽,幸甚幸甚。伏聞北虜累書請和,仰惟主上聖武,相公威名震疊殊方,足以致此,而天下又方厭兵,勢且姑從之矣。然某聞江左自吴以來,未有捨建康他都者。吴嘗都武昌,梁嘗都荆渚,南唐嘗都洪州,當時爲計,必以建康距江不遠,故求深固之地,然皆成而復毁,居而復徙,甚者遂至於敗亡。相公以爲此何哉?天造地設,山川形勢,有不可易者也。車駕駐蹕臨安,出於權宜,本非定都,以形勢則不固,以餽餉則不便,海道逼近,凜然常有意外之憂,至於讖緯俗語,則固所不論也。今一和之後,盟誓已立,動有拘礙,雖欲營繕,勢將艱難。某竊謂及今當與之約:建康、臨安皆係駐蹕之地,北使朝聘,或就建康,或就臨安。如此則我得以閒暇之際,建都立國,而彼既素聞,不自疑沮,黠虜欲借以爲辭,亦有不可者矣。今不爲,後且噬臍;至於都邑措置,當有節目。若相公以爲然,某且有以繼進其説。不一、二年,不拔之基立矣。某智術淺短,不足以議大計,然受知之深,不敢自以疏遠爲疑,干冒鈞聽,下情恐懼之至。

〔二府〕指中書省及樞密院。當時中書省主持政事,樞密院主持兵事,是行政上的最高領導機構。

〔某〕作者自稱,原文當作游,陸游之子子遹編定《渭南文集》時,諱父名,以某代之。

〔頃〕不久以前。

〔奏記〕上書。

〔賤、愚、不肖〕陸游自稱之詞。官位不高曰賤,資質不聰明曰愚,不能繼承祖、父遺業曰不肖。不肖,不能類似之意。

〔省閲〕省音醒(xǐnɡ),視察。

〔徹左右〕通知左右的侍者。

〔拳拳〕同惓惓,忠謹。

〔北虜〕北方的敵人,指金人。

〔震疊殊方〕震懾遠方。

〔建康〕見《記夢》注。

〔吴嘗都武昌〕三國時吴大帝孫權曾建都武昌,今湖北省鄂州市。嘗,一度。

〔梁嘗都荆渚〕南朝時梁元帝蕭繹建都江陵,又稱荆渚。今湖北省江陵縣。

〔南唐嘗都洪州〕五代時南唐中宗李璟曾建都南昌,又稱洪州,今江西省南昌市。

〔成而復毁〕指吴。

〔居而復徙〕指南唐。

〔至於敗亡〕指梁。

〔相公〕自五代起始有此稱。丞相位同古代三公,因稱相公。

〔車駕駐蹕〕車駕指皇帝。蹕音畢(bì),原意爲停止通行,肅清道路。其後借用爲皇帝駐駕之意。

〔權宜〕一時之計。

〔餽餉〕供應。

〔海道兩句〕臨安由杭州灣可以通海。金人南侵中,曾在山東沿海,訓練海軍,準備進攻杭州,故有此兩句。

〔讖緯〕緯書盛行於西漢之初,假託孔子的遺説,傳佈預言,因與經書相配,故稱緯書。讖音櫬(chèn),預言。宋代相傳有“一汴二杭,三閩四廣”的預言,因此建都杭州,帶有準備逃跑的意義。

〔營繕〕工程建設。

〔北使朝聘〕北使指金的使者。金宋雙方,雖處在不平等的關係下,但是除特使外,相互間歲初有賀正旦使,皇帝生日有賀生辰使。朝聘指使者的進行訪問。

〔黠〕音瑕(xiá),狡猾。

〔噬臍〕噬音世(shì),口咬。《左傳》莊公六年:“若不早圖,後君噬齊(臍),其及圖之乎?”這是説,“倘不設法應付,日後您遇到咬着肚臍,那還來得及應付嗎?”噬臍有大難突至,無法應付的意義。

〔節目〕程序。

〔不拔〕不可動摇。

〔干冒〕冒犯。

〔鈞聽〕偉大的聽覺。尊稱。

〔下情〕卑下的情感,謙稱。

隆興二年(一一六四)陸游四十歲,任通判鎮江軍府事時作。這時宋人在北伐失敗以後,正在準備和金人重新訂立和約。陸游主張在和約中,聲明建康、臨安,兩個都城同時並建的意義。南宋時代,關於建都本來有兩個主張:主戰派主張建都建康,作爲收復中原的準備;主和派主張建都臨安,作爲和約破裂後,再行逃跑的打算。陸游建議時在主戰的張浚已經失敗,主和的湯思退正在掌權的時候,雖然陸游和湯思退有一定的私人關係,不至因此遭到湯思退的排斥,但是也正看到他主張的堅決和立言的勇敢。

賀黄樞密啓

恭審顯膺制書,進貳樞府,威望之重,宗社所憑。天其相有求之圖,日以冀中興之治。竊以朝廷之政,屬在帷幄之臣。方無事之時,雍容坐談,則夫人而皆可;應一旦之變,酬酢曲當,非有道者不能。歷觀昔人,蓋鮮全美。王導之襟量而學不至;德裕之術略而器未優:故晉卒安於江東,唐莫追於正觀。有志之士,太息於斯。恭惟某官心正意誠,任重道遠,躬卓行於苟且自恕之俗,推絶學於散缺不全之經,凜然一家之言,發乎千載之閟。加之博極墳史,得興亡治亂之由,綜練典章,識沿革始終之際,氣足以懾姦慝,明足以察忽微。其在掖垣,惟公議是達;其侍經幄,惟王道是陳。果由師錫之同,入總本兵之寄。然而方時多故,爲計實難。夷狄鴟張,肆猖狂不遜之語;邊障狼顧,懷震擾弗寧之心。東有淮、江之衝,西有楚、蜀之塞。降附踵至,人心雖歸而強弱尚殊;踴躍請行,士氣雖揚而勝負未決。堅壁保境,則曷尉后來之望;闢國復土,則又有兵連之虞。竊惟明公,素已處此。某頃聯官屬,獲侍燕居,每妄發其戇愚,輒誤蒙於許可,雖輟食竊憂於謀夏,而荷戈莫効於防秋,敢誓糜捐,以待驅策。

〔黄樞密〕名祖舜,福州福清人,紹興三十一年自給事中除同知樞密院事。

〔膺〕承受。

〔制書〕皇帝的命令。

〔貳〕動詞,作爲次官。樞府指樞密院,宋代主管軍事的最高機構。

〔宗社〕宗廟和社稷。

〔憑〕依靠。

〔天其相句〕相,協助。有求用《詩經·時邁》:“我求懿德。”這句説天意協助了追求賢臣的意圖。

〔帷幄〕軍帳。幄音握(wò)。

〔雍容〕有威儀的形態。

〔夫人〕那一個人,每人。夫,讀陽平聲。

〔酬酢〕應付。酢音作(zuò)。

〔曲當〕委曲得當。

〔蓋鮮全美〕大概很少十全十美的。

〔王導〕東晉時丞相,以氣度寬宏得名。

〔襟量〕襟指胸前的衣衿,借用以指氣度。量,度量。

〔德裕〕李德裕,唐武宗時丞相,以幹練得名。

〔器〕器度,即度量。

〔正觀〕見《觀大散關圖有感》注。

〔太息〕同嘆息。

〔某官〕原文當用黄祖舜全副官銜,編集時從略。

〔心正意誠〕《大學》:“意誠而後心正”,指修養的醇正。

〔任重道遠〕《論語》:“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指責任的遠大。

〔躬卓行〕親自樹立卓絶的行爲。躬,動詞。

〔自恕〕自我原諒。

〔凜然〕可敬畏的。

〔閟〕同祕。

〔墳史〕相傳爲古代三皇時代的紀録,其書不傳。

〔懾〕音折(zhé),威懾。

〔姦慝〕姦邪的壞人。慝音特(tè)。

〔忽微〕忽,一兩的十萬分之一。微,一兩的百萬分之一。

〔掖垣〕唐時門下,中書省在皇宫的左右掖,故稱掖垣。祖舜曾官給事中,爲諫議之官,屬門下省,故言在掖垣。

〔侍經幄〕經幄,講帳,向君主進講的所在。祖舜曾官侍講,進《論語講義》。

〔師錫〕《尚書·堯典》:“師錫帝曰。”師,衆人。錫,給與。原文指衆人的共同推舉。

〔本兵〕主管軍事的最高機構。

〔夷狄〕指金的統治者。

〔鴟張〕和鴟鴞高張兩翼一樣。鴟音癡(chī)。

〔邊障狼顧〕邊障的敵人和兇狼回顧一樣。障,碉堡。

〔東有兩句〕淮、江指淮水、江水的中間地區,當時敵人的進軍要道,故稱爲衝。楚、蜀指湖北及漢中、四川一帶,交通不便,故稱爲塞。

〔踵至〕接踵而至。踵,脚後跟。

〔強弱尚殊〕金強宋弱,還有懸殊。

〔尉〕同慰。

〔后來之望〕見《感興二首》〔來蘇〕注。

〔竊惟〕私心考慮。

〔明公〕對祖舜的尊稱。

〔某頃聯官屬〕其原文當作游,陸游自稱。祖舜曾權刑部侍郎兼詳定敕令司,陸游曾官敕令所删定官,故有此言。頃,最近。

〔燕居〕退朝的居處。

〔戇〕音撞(zhuànɡ),愚暗。

〔輟食、謀夏〕進食時停下來,考慮國家的大事。夏,華夏,借用和秋字作對。

〔荷戈、防秋〕負着武器,防備秋後敵人的進攻。

紹興三十一年(一一六一)九月作。這是一篇四六文。宋代制、令、表、啓這一類的應用文,多用四六,因此一般文人都能作四六文,古文家如歐陽修、王安石也不例外。南宋的汪藻、洪邁且專以四六文得名。宋四六文的特點,在於能運用對偶的形式,傳達單行的氣勢,使人讀了以後,不覺其爲駢文。陸游這一篇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降附踵至以下二聯,委曲流暢,無纖毫不達之情,而字句穩稱,對偶精切,不愧高手。

知嚴州謝王丞相啓

故里浮沉,竊玉局再期之禄,公朝抆拭,付桐江千里之民。瓜戍非遥,竹符甚寵,感淪病骨,愧溢衰顔。伏念某元祐黨家,紹興朝士,池魚瀺灂,本思自放於江湖,社櫟支離,久已難施於斤斧,繇治生之素拙,因從官以忘歸。頃自吴中,久留劍外,顧彼衣冠之所萃,頗以文字而相從,方深去國之悲,敢有擇交之意。流偶殊於涇渭,風自隔於馬牛。睚眦見憎,本出一朝之忿,排擠盡力,幾如九世之讎。藐是羇孤,孰爲别白?縱免投荒之大罰,亦宜置散以終身。且定遠未歸,惟望玉關之生入,輕車已老,猶護北平之盛秋,豈有朝爲閭閻廢斥之人,暮竊畿輔承宣之寄!茲蓋伏遇某官學窮㝔奥,勳塞堪輿,南山巖巖,冠公師之重任;赤舃几几,同宗社之閎休。念人才之實難,悼士氣之不振,挻陶至廣,收拾無遺。方與物以皆春,憫向隅之獨泣,燮和輿論,闊略彝章。起安國於徒中,校恩未大,還管寧於海外,爲力尚輕。而某少非列於通才,晚徒專於樸學,棄雞肋而猶惜,雖仰戴於深仁,續鳧脛則自悲,恐難逃於薄命。

〔知嚴州〕孝宗淳熙十三年,陸游知嚴州,十五年改軍器少監。

〔王丞相〕王淮,婺州金華人。淳熙八年,除右丞相。改左丞相。十五年罷。

〔故里二句〕故里指山陰。淳熙七年,陸游除提舉江南西路常平茶鹽公事,次年以“主管成都府玉局觀”的名義,罷官還鄉。在家連續支取祠禄。

〔抆拭〕見《漢書·朱博傳》。朱博爲左馮翊太守,欲用大豪尚方禁,和他説:“抆拭用禁,能自效不?”抆拭是摩去污染的意義。

〔桐江〕浙江經桐廬縣境,稱爲桐江。桐廬屬嚴州,桐江千里指嚴州境内。

〔瓜戍〕《左傳》莊公八年:“齊侯使連稱、管至父戍葵邱,瓜時而往,曰:‘及瓜而代。’”瓜戍非遥,有任期將滿未滿的意義。

〔竹符〕古代出使者以竹爲符,剖而爲二,使者及衙署各持其一,到官後必合符,始得就職。

〔某〕原文當作游。

〔元祐黨家〕陸游祖父陸佃,師事王安石,官至尚書右丞,持論平正,爲新黨所不喜,列爲元祐黨人。

〔瀺灂〕音産濯(chán zhuó),小魚出没貌。

〔櫟〕音立(lì),殼斗科,落葉喬木。

〔劍外〕劍閣以南。陸游以孝宗乾道六年入川,至淳熙五年出川,前後八年。

〔涇渭〕二水名,皆在今陝西省。《詩·谷風》:“涇以渭濁,湜湜其沚。”毛傳:“涇、渭相入而清濁異。”

〔風自隔於馬牛〕用《左傳》僖公四年句:“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杜註:“牛馬風逸,蓋末界之微事。”

〔藐〕音秒(miǎo),小貌。

〔羇孤〕寄居孤立的人。

〔定遠二句〕班超,後漢時人,封定遠侯,官至西域都護。年老思歸,上書自言:“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願生入玉門關。”

〔輕車二句〕李廣,漢時人,武帝時拜右北平太守。武帝賜書曰:“將軍其率師東轅,彌節白檀,以臨右北平盛秋。”廣嘗爲驍騎將軍,從弟李蔡爲輕車將軍。

〔閭閻〕里巷。閻音延(yán)。

〔畿輔〕京城的鄰郡。嚴州與臨安相近,故有此稱。

〔承宣〕官名,宋時改方鎮留後爲承宣使,管理民事。

〔某官〕原文當用王淮全副官銜,編集時從略。

〔㝔奥〕㝔,華氏本誤作突。室之東南隅曰㝔,音杳(yǎo),西南隅曰奥。全句説王淮的學識,深入到每個角落。

〔堪輿〕《淮南子·天文》許慎註:“堪,天道。輿,地道也。”全句説他的功勳塞滿天地之間。

〔南山巖巖〕用《詩·節南山》:“節彼南山,維石巖巖,赫赫師尹,民具爾瞻。”毛傳:“師,大師,周之三公也。”

〔赤舃几几〕用《詩·狼跋》:“公孫碩膚,赤舃几几。”此詩本意用以歌頌周公。舃音昔(xī),木底鞋。几几,安重貌。

〔閎休〕閎同宏,休,美也。

〔挻陶〕挻音延(yán),對於黏土的捶擊。陶,製造陶器。二字連用,有培養人才的意義。

〔燮和〕燮音泄(xiè),和也。

〔闊略彝章〕闊略,疏略。彝音夷(yí);彝章,法制。四字連用,有放寬尺度的意義。

〔起安國二句〕韓安國,漢時人,因罪下獄,漢使使者拜安國爲梁内史,起徒中至二千石。

〔還管寧〕管寧,後漢人,漢末避亂渡海至遼東,依公孫度。魏黄初四年,通過華歆的推薦,自海外還魏。

〔雞肋〕無用的比喻。後漢末楊修説:“夫雞肋棄之如可惜,食之無所得。”語見《三國志·魏武帝紀》注引《九州春秋》。

〔鳧脛〕《莊子·駢拇》:“長者不爲有餘,短者不爲不足,是故鳧脛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

淳熙十三年(一一八六)陸游六十二歲作。在政治生活中,經過多次的挫折,這一年起用爲知嚴州,因此在謝啓中充滿悲憤,從“元祐黨家,紹興朝士”以下,直至班超、李廣兩聯,提出對於政敵的控訴。他對於王淮的起用自己,固然感激,但是没有解除對於政敵的怨憤。

謝周樞使啓

起由散地,付以名州。朝迹久疏,忽喜長安之近;戍期未及,先寬方朔之飢。靖言孤蹤,可謂過望。伏念某簞瓢窮巷,土木殘骸。早已孤危,馬一鳴而輒斥,晚尤顛沛,龜六鑄而不成。羽翮摧傷,風波震蕩。薄禄作無窮之祟,虚名結不解之讎。酈生自謂非狂,甚矣見知之寡;韓愈何恃敢傲,若爲取怒之深。乘下澤之車,忽過半生;掛神武之冠,今無多日。偶然未死,得此少伸。制出西垣,地連右輔,顧視必恭之梓,阡陌相望;封培勿翦之棠,鄉閭太息。此蓋伏遇樞使丞相學優聖域,道覺民先,卓爾爲衆正之宗,毅然開孤進之路。自太公已久望子,仰關宗廟之靈;有夷吾可無復憂,盡釋薦紳之慮。方廣求於雋傑,乃首記其姓名。生物功深,奚啻吹律召東風之妙;回天力大,未覺挾山起北海之難。而某少頗激昂,老猶矍鑠。志士弗忘在溝壑,固當堅馬革裹尸之心;薄福難與成功名,第恐有猨臂不侯之相。

〔周樞使〕名必大,廬陵人。淳熙十一年自知樞密院事進樞密使。十四年除右丞相。

〔散地〕在知嚴州發表已前,陸游還是用“主管成都玉局觀”的名義,支取祠禄,因此稱爲散地。

〔名州〕指嚴州。

〔戍期未及〕見前篇〔瓜戍〕注。指連任玉局觀主管尚未滿期。

〔方朔之飢〕見《漢書·東方朔傳》。東方朔,漢時人,待詔公車,俸禄薄,上書自言:“朱儒長三尺餘,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臣朔長九尺餘,亦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朱儒飽欲死,臣朔飢欲死。”

〔簞瓢窮巷〕用顔回事。《論語·雍也》:“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土木殘骸〕用《莊子·齊物論》。顔成子游和南郭子綦説:“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

〔馬一鳴句〕見《唐書·李林甫傳》。林甫居相,諫官無敢直言。杜璡説:“君等獨不見立仗馬乎?終日無聲而飫三品豆,一鳴則斥之矣。”

〔龜六鑄句〕古代命官,先鑄印。印以銅爲之,其上有作龜形者。“王瑩拜將軍,印工鑄其印,六鑄而龜六毁。”見《梁書·王瑩傳》。這裏有政治生活中屢遭挫折的意義。

〔酈生二句〕用酈食其的故事。有人對高祖説:“臣里中有酈生,年六十餘,長八尺,人皆謂之狂生,生自謂我非狂生。”見《史記·酈生傳》。酈音立(lì)。

〔乘下澤之車〕用馬援弟少游事。

〔掛神武之冠〕《南史·陶弘景傳》:“永明十年,脱朝服,掛神武門,上表辭禄。”

〔今無多日〕自言年已衰老。

〔制出西垣〕制,詔書。西垣,中書省所在地。

〔右輔〕嚴州在臨安西南,故有此稱。

〔顧視句〕嚴州去山陰不遠。古稱家居所在爲桑梓。《詩·小弁》:“維桑與梓,必恭敬止。”

〔勿翦之棠〕《詩·甘棠》:“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詩中歌頌古代的召伯,在他去職多年之後,人民對於他在其下休息的甘棠,還不忍損壞。陸游的高祖父陸軫,一百四十年以前,曾在嚴州做過知州,故有此句。

〔樞使丞相〕原文當用周必大全副官銜,編集時因必大曾任丞相,故連稱。

〔學優聖域〕《漢書·賈捐之傳》:“禹入聖域而不優。”

〔道覺民先〕《孟子·萬章上》:“予,天民之先覺者也。”

〔自太公已久望子〕《史記·齊太公世家》記西伯出獵,遇吕望於渭水之陽,和他説:“吾太公望之久矣。”

〔有夷吾可無復憂〕晉温嶠爲劉琨使,過江見丞相王導,既出,高興地説起:“江左自有管夷吾,此復何憂。”見《世説新語》。

〔薦紳〕官僚。

〔生物功深二句〕《文選》注引劉向《别録》:“鄒衍在燕,燕有谷,地美而寒,不生五穀,鄒子居之,吹律而温氣至,五穀生。”

〔挾山起北海〕《孟子·梁惠王上》:“挾大山以超北海,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

〔矍鑠〕音決朔(jué shuò),顧盼自雄之貌。

〔志士弗忘在溝壑〕見《孟子·滕文公下》。此言志士甘心窮困,常念死無棺椁,棄在溝壑,不以此爲遺恨。

〔馬革裹尸〕見《獵罷夜飲示獨孤生》注。

〔第〕但。

〔猨臂不侯〕猨同猿。李廣猿臂善射,與匈奴七十餘戰,功多,終不得封侯,見《史記·李廣列傳》。

這一篇和前篇同時作。周必大是陸游親密的朋友,因此在這一篇中,陸游更酣暢地訴説自己的感慨;對於本人,也作了無保留的估計。前篇比較含蓄,但是這一篇却更激昂,這裏正見到陸游和王淮、周必大二人的關係,有所不同。

東樓集序

余少讀地志,至蜀、漢、巴、,輒悵然有遊歷山川,攬觀風俗之志。私竊自怪,以爲異時或至其地以償素心,未可知也。歲庚寅,始泝硤,至巴中,聞《竹枝》之歌。後再歲,北遊山南,憑高望鄠、萬年諸山,思一醉曲江、渼陂之間,其勢無繇,往往悲歌流涕。又一歲,客成都、唐安,又東至于漢嘉,然後知昔者之感,蓋非適然也。到漢嘉四十日,以檄得還成都,因索在笥,得古、律三十首,欲出則不敢,欲棄則不忍,迺叙藏之。乾道九年六月二十一日山陰陸某務觀叙。

〔蜀、漢、巴、〕蜀今四川省西部,漢今陝西省漢中一帶,巴今四川省東部,音伯(bó),今四川省西南部。

〔異時〕將來。

〔素心〕平日的志願。

〔歲庚寅〕乾道六年(一一七〇)。

〔硤〕同峽,峽江指長江自夔州以下荆州以上的一段。

〔《竹枝》之歌〕即《竹枝詞》,四川流行的民歌。

〔山南〕終南山以南。

〔鄠〕音户(hù),縣名。今陝西省鄠縣。

〔萬年〕古縣名,今併入陝西省西安市。

〔渼陂〕渼音美(měi),渼陂,在今陝西省鄠縣西。

〔其勢無繇〕繇同由。其地時爲金人侵佔,故不可往。

〔唐安〕古縣名,在今四川省崇州市東南。

〔漢嘉〕古縣名,在今四川省樂山市境。

〔適然〕偶然。

〔笥〕竹篋。

〔乾道九年〕公元一一七三年。

乾道九年陸游在成都作。這是陸游的一本選集的自序。他説:“欲出則不敢,欲棄則不忍。”正因爲如此,這部作品終于散失了。在這篇自序裏,我們看到他的憤慨和鬱塞,洋溢着沸熱的感情。

澹齋居士集序

《詩》首《國風》,無非變者,雖周公之《豳》亦變也。蓋人之情,悲憤積於中而無言,始發爲詩,不然,無詩矣。蘇武、李陵、陶潛、謝靈運、杜甫、李白,激於不能自已,故其詩爲百代法。國朝林逋魏野以布衣死,梅堯臣、石延年棄不用,蘇舜欽、黄庭堅以廢絀死。近時江西名家者,例以黨籍禁錮,乃有才名。蓋詩之興本如是。紹興間,秦丞相檜用事,動以語言罪士大夫,士氣抑而不伸,大抵竊寓於詩,亦多不免。若澹齋居士陳公德召者,故與秦公有學校舊,自揣必不合,因不復與相聞,退以文章自娱,詩尤中律吕,不怨不怒,而憤世疾邪之氣,凜然不少回撓。其不坐此得禍,亦僅脱爾。及秦氏廢,始稍起爲吏部郎,爲國子司業、祕書少監,遽没于官。後四十餘年,有子知津爲高安守,最其詩得三卷,屬某爲序。某少識公於山陰,方公召還,嘗以詩贈别,及公爲郎時,故相湯岐公一日語公曰:“陸務觀别君詩方傳世,非公之賢,何以發其語如此?”時紹興己卯歲也。因高安之請,重以感欷,某於是年八十有一矣。開禧元年九月太中大夫、寶謨閣待制、致仕、山陰縣開國子、食邑五百户、賜紫金魚袋陸某序。

〔《詩》首《國風》二句〕《詩經》三百〇五篇,其中《國風》百六十篇,相傳《周南》、《召南》二十五篇爲正風,其他百三十五篇爲變風。陸游認爲全部《國風》都是變風。這是他的特有的見解。

〔周公之《豳》〕《豳風》七篇,《國風》的一部分;相傳其中三篇爲周公所作,四篇則爲時人美周公而作。

〔蘇武〕西漢人,出使匈奴,回國後官至典屬國,相傳有與李陵贈答詩。

〔李陵〕西漢人,北伐匈奴,爲敵所得,相傳有與蘇武贈答詩。

〔陶潛〕東晉詩人,有《陶淵明集》。

〔謝靈運〕南朝宋詩人,有《謝靈運集》。

〔杜甫〕唐詩人,有《杜工部集》。

〔李白〕唐詩人,有《李太白集》。

〔林逋〕宋詩人,有《林逋詩》。

〔魏野〕宋詩人,有《東觀集》。

〔梅堯臣〕宋詩人,有《宛陵集》。

〔石延年〕宋詩人,有《石延年詩》。

〔蘇舜欽〕宋詩人,有《蘇舜欽集》。

〔黄庭堅〕宋詩人,有《黄庭堅集》。

〔江西名家者〕指以黄庭堅、陳師道爲首的江西派詩人。

〔黨籍禁錮〕宋哲宗紹聖四年(一〇九四)親政後,罷斥舊派,黨争復起。徽宗崇寧三年(一一〇四),蔡京當政,立元祐黨人碑,凡三百〇九人,分别貶斥,並不得與在京差遣。所謂禁錮者指此。

〔故與秦公有學校舊〕陳德召與秦檜同在太學,舊指舊日交誼。

〔中律吕〕符合詩的規律。

〔回撓〕違心屈就。

〔最其詩〕收集他的詩篇。最同撮。

〔故相湯岐公〕湯思退,處州人,官至左僕射、同平章事,封岐國公。

〔紹興己卯歲〕紹興二十九年(一一五九)。

〔開禧元年〕公元一二〇五年。

開禧元年陸游八十一歲,家居山陰作。他指出,由於詩人具有強烈的情感,因此詩必須變,也不得不變,自古以來之詩,没有不經過變的。這只是一家之言,但是正因爲陸游處於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都非常尖鋭的時代,具有不同尋常的強烈情感,因此獲得這樣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