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介元曲家睢景臣〔高祖還鄉〕套曲
〔高祖還鄉〕套曲是元曲家睢景臣所作的著名套曲之一。套曲的體制是用同一宫調中的曲子若干隻聯綴成一套來叙事抒情的,是没有説白的純粹歌曲,如果加上説白就成了雜劇的形式了。套曲通常又稱爲套數。
睢景臣的生平事迹,我們知道得不多。據鍾嗣成《録鬼簿》説,景臣在元大德七年從揚州來到杭州才和他相識。知道他很愛讀書,心性聰明,精通音律。當時揚州的曲家都用高祖還鄉的題材作套曲,以景臣所作的最爲新奇,壓倒其餘各人的作品。
我們知道漢高祖劉邦是歷史上由平民而做皇帝的第一人,也是奪取農民起義果實的第一人。他本是豐邑人(江蘇豐縣),當過秦朝的一名小小亭長。秦漢時,十里有一亭,亭有一長,長有兩名卒,一管開閉掃除,一管逐捕盗賊。他的家庭成分,大約是中農,或者是富農。他的父親和兩個哥哥都是自己耕田,他却好酒貪色,不愛勞動,考得了亭長的職位。當陳勝、吴廣這般謫戍的勞動人民被迫起義的時候,他也佔據了沛縣,響應義軍。後來他的勢力漸次强大起來,打破了秦帝的京城,戰勝了西楚霸王,統一了全國,做了漢朝第一任皇帝。歷史上稱爲太祖高皇帝。
司馬遷《史記·高祖本紀》上有記載他還歸沛縣的一段文字,説他在沛宫,把故人父老子弟都唤來飲酒作樂,召集了一百二十名兒童教他們唱歌。他自己擊筑(古代有絃索的樂器),唱他自己作的《大風歌》,高興得手舞足蹈。他在沛縣逗留了十多日,臨走時,父老還想挽留他,他説:“我的人多,父兄供給不起。”於是沛中的人空縣來送他。他又留下,樂了三日,這才走了。這段記載寫得非常熱鬧,好像沛縣父老子弟對這位皇帝十分親愛的樣子。但是睢景臣的〔高祖還鄉〕套曲却大大的不同,他是從沛縣鄉民的立場和皇帝並不神聖的觀點來描畫的。我且先把這套數的曲詞録出,略加解説,再分析它所表現的思想性和藝術性。
這個套曲是用般涉調中八隻曲子組成的。第一隻爲“哨遍”,第二隻爲“耍孩兒”,第三至第七隻爲“煞曲”,其中五煞、四煞等是同一曲子的連續用,第八隻是“尾聲”。(下面的曲詞是把有韻的寫成一行。)
(哨遍) 社長排門告示,但有的差使無推故。
這差使不尋俗。
一壁厢納草除根,一邊又要差夫。
索應付。
又言是車駕,都説是鑾輿。
今日還鄉故。
王鄉老執定瓦臺盤,趙忙郎抱着酒胡蘆。
新刷來的頭巾,恰糨來的綢衫,暢好是裝么大户。
第一隻曲是從高祖未到時鄉民準備迎接寫起。把鄉中得到消息的情况寫得忙忙碌碌地騷擾不堪。社長是傳佈消息的。王鄉老和趙忙郎是執行迎接典禮恭獻酒食的。社長布置下的差使,既要清除道路,又要徵發夫役,不能推托,也不能當作尋常的差使看待。“又言是車駕,都説是鑾輿”是寫一般天真的民衆聽了這消息,心中不明白要迎接的是一種什麽人物。“車駕”“鑾輿”都是指皇帝乘坐的車子,也是用來代稱皇帝的,但是一般民衆却不知道,所以大家不免紛紛議論,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想。“暢好是裝么大户”是很好裝飾成闊佬的意思。這王鄉老和趙忙郎兩位大約是鄉中比較出色的人罷。他們戴着新刷净的頭巾,穿着剛糨好的綢衫,居然顯得闊綽了,也就够執行迎接“車駕”的任務了。
(耍孩兒) 瞎王留引定火喬男女。
胡踢蹬吹笛擂鼓。
見一颩人馬到莊門,匹頭裏幾面旗舒。
一面旗白胡闌套住個迎霜兔,一面旗紅曲連打着個畢月烏。
一面旗鷄學舞。
一面旗狗生雙翅,一面旗蛇纏胡蘆。
第二隻曲寫的是皇帝的先頭隊伍——樂隊和旗隊。王留是領樂隊的,“一火喬男女”是奏樂的人們。因爲他們的動作鄉民們不曾見慣,覺得希奇,所以用“瞎”和“胡”來形容。“一火喬男女”用現在的話説,就是“一伙怪家伙”的意思。旗隊中共有畫着五種圖案的旗子,也就是古書上所謂“日月爲常”“鳥隼爲旟”“龜蛇爲旐”之類,但是鄉民們不知這些名目的,他們只見了些白兔呀,烏鴉呀,學舞的雞呀,生翅的狗呀,纏在胡蘆上的蛇呀。作者在這裏,用意寫出鄉民們從未見過的這些排場,心中覺得可怪;另一方面,却含着輕視的意味。
(五煞) 紅漆了叉,銀錚了斧。
甜瓜苦瓜黄金鍍。
明晃晃馬蹬槍尖上挑,白雪雪鵝毛扇上鋪。
這幾個喬人物。
拿着些不曾見的器仗,穿着些大作怪衣服。
第三隻曲是寫儀仗隊。這些叉呀,斧呀,像甜瓜苦瓜的金錘呀,都是用來吓唬人民的東西。這些槍尖上挑着的馬蹬呀,鋪了鵝毛的扇子呀,都是用來壯觀瞻的東西。但是從天真的鄉民們看來,都是些“不曾見的器仗”。拿着這些東西的人們都穿上花花緑緑的制服,也是他們從没見過的“大作怪衣服”,所以説是“喬人物”。這個“喬”字含有假扮的和奇異的意思。
(四煞) 轅條上都是馬,套頂上不見驢。
黄羅傘柄天生曲。
車前八個天曹判,車後若干遞送夫。
更幾個多嬌女。
一般穿着,一樣妝梳。
第四隻曲是寫車駕前的侍衛、車駕後的扈從宦官等和宫女們。曲柄黄羅傘下就是這位高祖皇帝的御駕了。
(三煞) 那大漢下的車,衆人施禮數。
那大漢覷得人如無物。
衆鄉老屈脚舒腰拜,那大漢挪身着手扶。
猛可裏抬頭覷。
覷多時認得,險氣破我胸脯。
第五隻曲正寫鄉老們向皇帝行禮和皇帝大模大樣地接受的態度。曲中連用“那大漢”三字,已經很够做皇帝的架子了。以他那種“覷得人如無物”的態度,却還“挪身着手扶”,已經够客氣的了。這裏最奇的是這個大漢子皇帝原來是位相識的人而且認清了以後,險些兒連胸脯也氣破了。
(二煞) 您身須姓劉,您妻須姓吕。
把您兩家兒根脚從頭數。
您本身做亭長耽幾盞酒。
您丈人教村學讀幾卷書。
曾在俺莊東住。
也曾與我餵牛切草,拽埧扶鋤。
第六隻曲即從覷破這大漢的人口中把這位大模大樣的皇帝的“根脚”“從頭數”出,使得前面那些樂隊、旗隊、儀仗隊,那些駕前侍衛、駕後扈從和宫女們,都顯得是擺的臭架子、空排場了。前面那樣熱鬧烘天,到這裏全化爲烏有了。這時大模大樣的皇帝已毫無神秘的意味,也不是什麽“奉天承運”的天子了。作者本意是要把皇帝並不是什麽天生聖人的意思十分突出地表示出來,這一點是成功了的,但同時却又把一個好酒貪色不愛勞動的劉邦説成“曾與我餵牛切草,拽埧扶鋤”的人,似乎有輕視勞動的意思。其實皇帝出身平凡,並非可氣,而是作了皇帝,回到故鄉,擺出這些臭排場,却是令人生氣。《史記》上説高祖看了秦始皇出巡的行列,羡慕得很,當時就説:“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可見他榮歸故鄉,一定是要夸耀鄉里的。作者想是根據這些記載來加意描寫的。
(一煞) 春採了桑,冬借了俺粟。
零支了米麥無重數。
换田契强秤了麻三秤,還酒債偷量了豆幾斛,
有甚胡突處。
明標着册曆,見放着文書。
這隻曲子作者想更有力地把這位皇帝的無賴行爲,索性揭發出來,嘲弄他一番。於是把“採桑”“借粟”“强秤了麻”“偷量了豆”的事實説得有憑有據。我們從《史記》上看高祖曾向王媪賒酒吃,欠她的酒錢很多。説是王媪見他醉卧時,其上常有龍,怪之,不要他還。又説有一次沛縣長官有貴客,沛中豪杰吏皆往賀。蕭何管收賀禮,吩咐賀錢不滿千的,坐在堂下。高祖本來不持一錢,却誑説我的賀錢萬貫,這樣就被他混了進去,見着了貴客。可見這位皇帝原來是個無賴子弟。作者從這些記載中編撰出上面那些事實原是可以的。但是認識皇帝這人的身份,我們看來却有問題。他説劉邦採了他的桑,借了他的粟,零支了他的米麥,强秤了他的麻,又偷量了他的豆,然則他必定是一個家私富裕的人了,是富豪或是地主,都有可能。照作者的説法,劉邦固然有些無賴,而借粟,支米麥,却不過是因爲貧窮罷了。作者本意在强調劉邦的無賴,却無意之中,把封建社會知識分子看不起貧苦民衆的意識暴露出來了。當然,這是我們今日的觀點,在作者那時是不會這樣看的。
(尾) 少我的錢差發内旋撥還,欠我的粟税糧中私準除。
只道劉三誰肯把你揪捽住。
白甚麽改了姓,更了名,唤做漢高祖!
尾曲全用滑稽筆調來結束全套,是曲家最本色當行的手法。這位鄉友居然向皇帝討債,已經够滑稽了,還説“差發内旋撥還”,“税糧中私準除”都可以,并且説出“誰肯把你揪捽住”,你又何必“改了姓,更了名,唤做漢高祖”!更是出奇了。總之全曲把皇帝的排場逐步增强,到了三煞曲,是達到最高度,忽然,奇峰突起,這位尊嚴的皇帝却原來是連他的“根脚”都熟悉的人,於是傾筐倒篋般把他的無賴行徑都説出來。於是所謂皇帝也者,就毫不足奇了。這種寫法是作者藝術性的高度表現。他是把外表尊嚴的神聖的一面和内在平凡的醜陋的一面,兩兩相形的寫法,突出地顯示,使讀者自然感到驚奇。他之能壓倒同時的作家也就在此。不過我們要批判他的却有兩點:一點是他那知識分子的落後性;一點是封建社會的意識形態。他那輕視勞動和貧苦人民的缺點是無法替他回護的。盡管他對於嘲弄封建統治者這一點寫得有聲有色,很透徹,很成功,筆調也很輕快犀利,却仍然是“瑜不掩瑕”。這是爲歷史所局限了的。若是出於今人的手,可就不同了。
我想通過這一套曲,順便談談元代曲家的共同思想,就是把帝王卿相,富貴功名,看成一錢不值,或用嘲弄的口吻,或用輕蔑的語調,或用嘆惜的神情,使得那些封建統治階級的權力地位,都成爲可憐可厭的東西。這些曲家雖没有去參加革命事業,也没有明目張膽拿文學作宣傳鼓動的武器來提倡反抗,却由於他們的歌曲,極端輕視統治者用來籠絡人才的工具——富貴,他們的歌曲既能通俗,又唱來悦耳,因此流行民間很是廣泛,也因此於不知不覺之中得到宣傳鼓動的功效,使得一般人心目中對於封建統治者已不再認爲神聖不可侵犯了。所以一旦統治者的權力發生動摇,或壓力得到反抗,就隨處有人起而推翻他。元末農民起義的事件,大大小小,不知多少,終於元朝皇帝的統治地位很快就土崩瓦解了。當然,那時農民起義的最大原因,是由於蒙古人和漢人在政治上經濟上的不平等,是由於絶大多數窮人被壓迫被危害到無以爲生的地步所造成。但元曲家能影響人心,也就是此種不平等和迫害的反映,所以容易鼓動一般民衆的心理使之反抗。這其中我們可以看出文學的潜在力量非同小可。至於爲什麽元代曲家不約而同都有這種思想?這是不難理解的。因爲自南宋偏安以來,遼金元三朝都以武力蹂躪漢人,元人的威力更大,壓迫也更重,一般知識分子的出路,全都壅塞,民族的憤怒和個人的怨恨,結成一氣,自然會發生這種結果。知識分子如此,一般民衆的痛苦更不必説了。我們翻一翻元史,也就不以爲奇了。從文學發展上看,也很自然會産生這種作品。文學是必然要以内容來决定和改變形式的。元曲家的思想内容變了,元曲的形式必然也隨之而變。古典文學中,元曲是别開生面的。在它以前的各體文學都是所謂“哀而不傷,樂而不淫,怨而不怒”的。在元曲便哀而傷,樂而淫,怨而怒了。以前的文學要含蓄,元曲却貴於痛快。雖然以前的文學非絶無與元曲相同之點,元曲也非絶無與以前各體文學類似之處,但從全面去看,從實質去看,它是被賦予了一種新的精神。雖然它有時因過於傷,過於淫,過於怒,使得許多作品被淹没了,甚至被人詬詈,但它自有它的不朽的價值。這是讀元曲的人所有的同感,不能不認爲是祖國文學中的異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