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华

字茂先,范阳人。晋武帝受禅,以为黄门侍郎。赞伐吴,有功,封广武侯,迁尚书,后进为侍中中书监。尽忠匡辅,加封公。元康(惠帝年号)六年,拜司空。与赵王伦,孙秀有隙,为伦、秀所害。有《博物志》十卷、《杂记》五卷,又《杂记》十一卷、集十卷。

情诗二首

天闵案:原诗五首,《文选》录二首,王《选》同。

清风动帏帘,晨月照(五臣作“烛”)幽房。佳人处遐远,兰室无容光。襟怀拥虚景,轻衾覆空床。居欢惜夜促,在戚怨宵长。拊(五臣作“抚”)枕独啸叹,感慨心内伤。

《古诗》:“卢家兰室桂为梁。”曹植诗:“人远精魂近,寤寐梦容光。”善《注》:“拥,犹抱也。”

游目四野外,逍遥独延伫。兰蕙缘清渠,繁华荫绿渚。佳人不在兹,取此欲谁与?巢居知风寒,穴处识阴雨。不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

楚辞》:“忽反顾以游目。”又:“结幽兰而延伫。”王逸《注》:“延,长也。伫,立貌。”《尔雅》:“小洲曰渚。”闻人倓曰:“‘佳人’二句,言夫行不在,欲取兰蕙以相赏,其谁与之同乎?春秋含露孳,穴藏先知雨。阴曀未集,鱼已喁。巢居之鸟先知风,树木摇,鸟已翔。”《韩诗》:“鹳鸣于垤,妇叹于室。”薛君曰:“鹳,水鸟,巢居知风,穴处知雨。天将雨,而蚁出壅土,鹳鸟见之,长鸣而喜。”

天闵案:收四句,反跌入妙。

钟嵘诗品》:“晋司空张华诗,其源出于王粲。其体华艳,兴托不奇,巧用文字,务为妍冶,虽名高曩代,而疏亮之士,犹恨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谢康乐云:‘张公虽复千篇,犹一体耳。’”

沈德潜曰:“茂先诗,《诗品》谓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此亦不尽然。总之笔力不高,少凌空矫捷之致。”又曰:“《情诗》二首,秾丽之作,油然入人,茂先诗之上者,与葛生《蒙楚诗》同意。”

陆机

字士衡,吴郡人,大司马抗之子也。少有奇才,领父兵,为牙门将。吴亡入洛,太傅杨骏辟为祭酒,累迁太子洗马、著作郎。出补吴王郎中令,入为尚书郎。赵王伦辅政,引为参军。太安(惠帝年号)初,成都王颖等起兵讨长沙王乂,假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因战败绩,为颖所害。有《晋记》四卷、《洛阳记》一卷、《要览》若干卷、集四十七卷。

招隐诗

韩非子“闲静安居之谓隐”。

明发心不夷,振衣聊踯躅。踯躅欲安之?幽人在浚谷。朝采南涧藻,夕息西山足。轻条象云构,密叶成翠幄。激楚佇兰林,回芳薄秀木。山溜何泠泠,飞泉漱鸣玉。哀音附(“附”音“拊”)灵波,颓响赴曾曲。至乐非有假,安事浇淳朴?富贵苟难图,税驾从所欲。

毛诗》:“明发不寐,有怀二人。”孔颖达《疏》:“从明而至夜,则地暗,至旦而明,则地开发。”《楚辞》:“心蛩蛩而不夷。”王逸《注》:“夷,悦也。”杜预《〈左氏传〉注》:“振,整也。”《说文》:“踌躅,住足也。”善《注》:“‘踌’与‘踯’同。”《幽通赋》:“眷浚谷而勿坠。”按:“浚”,深也。《毛诗》:“于以采,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刘桢诗:“大厦云构。”又《齐都赋》:“翠幄浮游。”杜预《〈左传〉注》:“幄,帐也。”《上林赋》:“激楚、结风。”《〈史记〉集解》:“郭璞曰:‘激楚,歌曲也。’《列女传》曰:‘听激楚之遗风也。’《索引》:‘激楚,急风也。结风,回风,亦急风也。楚地风气既自漂疾,然歌乐者犹复依激、结之急风以为节,其乐促迅哀切也。’”《楚辞》:“游兰皋与蕙林。”王逸《〈楚辞〉注》:“薄,附也。”《广雅》:“秀,美也。”枚乘《书》:“泰山之溜穿石。”《楚辞》:“激飞泉之微液。”“漱”犹“荡”也。五臣《注》:“言飞泉漱荡玉石而有声也。”天闵案:“曾”与“层”通。“曲”谓山曲。五臣《注》:“言似崩颓之响,赴于幽深之曲也。”《庄子》:“‘天下有至乐无有哉?’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之谓至人。’”又:“唐虞始得天下,淳散朴。”闻人倓曰:“‘浇’与‘’同。”《论语》:“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史记》:“李斯曰:‘当今人臣之位,无居上者,可谓富贵极矣,吾未知所税驾也。’《方言》:“舍车曰税。‘税’与‘脱’,古字通。”

钟嵘《诗品》:“晋平原相陆机诗,其源出于陈思。才高辞赡,举体华美。气少于公幹,文劣于仲宣。尚规矩,不贵绮错,有伤直致之奇。然其咀嚼英华,厌饫膏泽,文章之渊泉也。张公叹其‘大才’,信矣!”

艺苑卮言》:“陆士衡翩翩藻秀,颇见才致,无奈俳弱何。安仁气力胜之,趣旨不足。太冲莽苍,《咏史》、《招隐》,绰有兼人之语,但太不雕琢。”

沈德潜曰:“士衡诗亦推大家,然欲逞博,而胸少慧珠,笔又不足以举之,遂开出排偶一派。西京以来,空灵、矫健之气,不复存矣。降自梁、陈,专工队仗,边幅复狭,令阅者白日欲卧,未必非士衡为之滥觞也。”

潘岳

字安仁,荥阳中牟人。美姿仪,少以才颖发名。善属文,清绮绝世。举秀才,为郎,迁河阳、怀二县令,入补尚书郎,累迁给事黄门侍郎。素与孙秀有隙,及赵王伦辅政,秀遂诬岳与石崇为乱,诛之。有集十卷。

悼亡诗三首

《风俗通》:“慎终悼亡。”郑玄《诗笺》曰:“悼,伤也。”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怳如或存,周遑(五臣作“惶”)忡惊惕。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广韵》:“荏苒,展转也。”善《注》:“‘荏苒’,犹渐也。‘之子’,谓妻也。”《神女赋》:“情独私怀,谁者可语?”《尔雅》:“淹留,久也。”《毛诗》:“黾勉从事。”按:“黾勉”,犹勉强也。陈奂曰:“黾勉、密勿,一声之转。”善《注》:“‘役’,谓所任也。”《说文》:“历,过也。”《广雅》:“帏,帐也。”《说文》:“仿佛,若似也。”《广雅》:“挂,悬也。”王逸《〈楚辞〉注》:“怳,失意也。”沈德潜曰:“‘周遑忡惊惕’五字,颇不成句法。”天闵案:“周遑”,一作“回遑”。“遑”,暇也。二句盖谓胸中怅怳之时,如其人之或存,稍一静思,则觉其人已往,故忡然而惊惕也。王弼《〈周易〉注》:“翰,鸟飞也。”《尔雅》:“东方有比目鱼焉,不比不行。”《说文》:“霤,屋承水也。”宋玉《笛赋》:“武毅发,沉忧结。”《〈尔雅〉注》:“庶几,侥幸也。”《庄子》:“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已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天闵案:收二句言我之沉忧,庶几渐衰减,则犹可如庄生之箕踞鼓盆也,然而此恨绵绵无绝期矣。意最沉郁。

皎皎窗中日,照我室南端。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凛凛凉风生,始觉夏衾单。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展转盻枕席,长箪竟床空。床空委清尘,室(一作“空”)虚来悲风。独无李氏灵,仿佛睹尔容。抚衿长叹息,不觉泪沾(五臣作“涕沾”)胸。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上惭东门吴,下愧蒙庄子。赋诗欲言志,此志难具纪。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

善《注》:“‘室南端’,室之正南门。”《礼记》:“季夏,土润溽暑。”《说文》:“溽暑,湿暑也。”《〈汉书〉注》:“阑,希也。”《玉篇》:“凛凛,寒也。”《尚书》孔子《传》:“纩,细绵也。”《埤苍》:“曈胧,欲明也。”《庄子》:“空穴来风。”司马彪曰:“门户孔空,风善从之。”桓子《新论》:“武帝所幸李夫人死,方士李少君言能致其神。乃夜设烛张幄,令帝居他帐。遥见好女,似夫人之状,还帐坐。”《毛诗》:“载寝载兴。”杨修《伤夭赋》:“悲体貌之潜翳兮,目常存乎遗形。”《左传》:“今君虽终,言犹在耳。”《列子》:“魏有东门吴者,死子而不忧。”《史记》:“庄子,蒙人也,故云蒙庄子。”《尚书》:“诗言志。”《〈国语〉注》:“纪,犹录也。”鱼豢《魏略》:“赵岐卒,歌曰:‘有志无时,命也奈何!’”《论语》:“小人常戚戚。”

曜灵运天机,四节代迁逝。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风厉。奈何悼淑俪,仪容永潜翳。念此如昨日,谁知已卒岁。改服从朝政,哀心寄私制。茵帱张故房,朔望临尔祭。尔祭讵几时?朔望忽复尽。衾裳一毁撤,千载不复引。亹亹期月周,戚戚弥相愍。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驾言陟东阜,望坟思纡畛。徘徊墟墓间,欲去复不忍。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蹰。落叶委埏侧,枯荄带坟隅。孤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投心遵朝命,挥涕强就车。谁谓帝宫远,路极悲有余。

《楚辞》:“角宿未旦,曜灵焉藏。”《广雅》:“曜,灵日也。”陈琳《柳赋》:“天机之运旋,夫何逝之速也。”《庄子》:“天其运乎。”郭《注》:“不运而自行也。”《毛诗》:“秋日凄凄。”又:“冬日烈烈,飘风发发。”《广韵》:“厉,烈也,猛也。”《左传》:“施氏之妇曰:‘已不能庇其伉俪。’”杜预《注》:“俪,偶也。”魏太祖《祭桥玄文》:“幽灵潜翳。”《广韵》:“翳,隐也,蔽也。”《苍颉篇》:“昨,隔日也。”天闵案:《丧礼》:“夫为妻,齐衰期服,有用杖、不用杖之别。父母在,为妻不杖。”《礼记》郑《注》:“茵,褥也。”《毛诗》郑《笺》:“帱,床帐也。”《尔雅》:“引,陈也。”《楚辞》:“时亹亹而过中兮。”王逸《注》:“亹亹,进貌。”五臣云:“行貌。”《尔雅》:“陨,坠也。”《楚辞》:“郁结纡畛兮,离愍而长鞠。”王逸《注》:“纡,曲也。畛,痛也。”《声类》:“埏,墓隧也。”《方言》:“荄,根也。”《楚辞》:“茕茕兮不遑寐。”天闵案:《玉篇》:“茕茕,忧思也。”此诗“茕茕”,应作孤独意解。《礼记》:“子路曰:‘吾闻诸夫子,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此采其意。

钟嵘《诗品》:“晋黄门侍郎潘岳诗,其源出于仲宣。《翰林》叹其翩翩然,如翔禽之有羽毛,衣服之有绡縠,犹浅于陆机。谢混云:‘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陆文如披沙简金,往往见宝。’嵘谓益寿轻华,故以潘胜。《翰林》笃论,故叹陆为深。余常谓陆才如海,潘才如江。”

沈德潜曰:“安仁诗品,又在士衡之下。《悼亡》诗格虽不高,其情自深也。”又曰:“安仁党于贾后,谋杀太子遹,与有力焉。人品如此,安得佳也?潘、陆诗如剪彩为花,绝少生韵。”

张协

字景阳,与兄载齐名。辟公府掾,转秘书郎,累迁中书侍郎,转河间内史。天下已乱,遂屏居草泽,以属吟自娱,终于家。有集四卷。

杂诗

原诗十首,渔洋选六首

秋夜凉风起,清气荡暄浊。蜻蛚吟阶下,飞蛾拂明烛。君子从远役,佳人守茕独。离居几何时,钻燧忽改木。房栊无行迹,庭草凄以绿。青苔依空墙,蜘蛛网四屋。感物多所怀,沉忧结心曲。

易通·卦验》:“立秋,蜻蛚鸣。”《〈毛诗〉疏》:“陆玑云:‘蟋蟀似蝗而小,正黑有光泽如漆,有角翅,一名蛬,一名蜻蛚。’”《古今注》:“飞蛾善拂灯火。”《毛诗》:“哀此茕独。”按:茕独,无所依也。《论语》:“钻燧改火。”《礼·含文嘉》:“燧人氏始钻木取火,炮生为熟。”按:“燧”,古取火之具。金燧,取火于日;木燧,取火于木,并见《礼记·内则》。《邹子》:“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季夏取桑、柘之火,秋取柞、楢之火,冬取槐、檀之火。”《说文》:“栊,槛也。”《古诗》:“秋草萎以绿。”《淮南子》:“穷谷之洿,生一苍苔。”《说文》:“蜘蛛,愗也。”魏文帝诗:“蜘蛛绕户牖。”《论衡》:“蜘蛛结丝以网飞虫,如之用计,安能过之?”《毛诗》:“乱我心曲。”

朝霞迎白日,丹气临旸(善作“汤”)谷。翳翳结繁云,森森散雨足。轻风吹劲草,凝霜竦高木。密叶日夜疏,丛林森如束。畴昔叹时迟,晚节悲年促。岁暮怀百忧,将从季主卜。

《尚书》:“它嵎夷曰旸谷。”《淮南子》:“日出汤谷。”善《注》:“‘丹气’,谓赤水之气也。”《毛诗》:“曀曀其阴。”《毛传》:“如常阴曀然,‘翳’与‘曀’,古字通。”《论衡》:“初出为云,繁云为翳。”蔡邕《霖雨赋》:“瞻玄云之晻晻,悬长雨之森森。”天闵案:“竦”,动也。《史记》:“司马季主者,楚人也。卜于长安东市。宋忠与贾谊游于市中,谒季主请卜。”

昔我资章甫,聊以适诸越。行行入幽荒,欧(五臣作“瓯”)骆从祝发。穷年非所用,此货将安设?瓴甋夸玙璠,鱼目笑明月。不见郢中歌,能否居然别。阳春无和者,巴人皆下节。流俗多昏迷,此理谁能察?

《庄子》:“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散发文身,无所用之。”司马彪曰:“散,断也。资,取也。章甫,冠名。”善曰:“‘章甫’以喻明德,‘诸越’以喻流俗。”《史记》:“东海王摇者,其先,越王勾践之后也,姓驺氏。摇率越人佐汉,汉立摇为东海王,都东瓯,世俗号为东海王。”徐广曰:“‘驺’,一作‘骆’。”按:今浙江永嘉县西南有东瓯城。《穀梁传》:“吴,夷狄之国,祝发文身。”范宁曰:“祝,断也。”《尔雅》:“瓴甋谓之甓。”《逸论语》:“璠玙,鲁之宝玉。孔子曰:‘美哉璠玙,远而望之焕若也,近而视之瑟若也。一则理胜,一则孚胜。’”《雒书》:“秦失金镜,鱼目入珠。”李斯《上秦始皇书》:“垂明月之珠。”东方朔神异经》:“西北金阙上,有明月珠,径三寸,光照千里。”《战国策》:“宋玉曰:‘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尹文子》:“形之与名,居然别矣。”《礼记》:“不从流俗。”郑玄曰:“流俗,失俗也。”

朝登鲁阳关,狭路峭且深。流涧万余丈,围木数千寻。咆虎响穷山,鸣鹤聒空林。凄风为我啸,百籁坐自吟。感物多思情,在险易常心。朅来戒不虞,挺辔越飞岑。王阳驱九折,周文走岑崟。经阻贵无迟,此理著来今。

虞仲雍《荆州记》:“其北有四关,鲁阳、伊阙之属也。按:鲁阳关,即三鸦镇,战国时曰鲁关,在鲁山县西南、南召县东北。”《水经注》:“鲁阳关,左右连山插汉,秀木干云。”又:“鲁阳关,水出鲁阳关分头山。”《说苑》:“齐王曰:‘大国之树必巨围。’”应劭曰:“八尺曰寻。”《说文》:“咆,嗥也。”《〈左传〉注》:“聒,欢也。”《庄子》:“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司马相如《赋》:“通车朅来兮。”《注》:“朅来,去来也。”《周易》:“君子以除戎器,戒不虞。”《汉书》:“琅邪王阳为益州刺史,行部至卬僰九折阪,叹曰:‘奉先人遗体,奈何数乘此险以病去?’”善《注》:“此言‘王阳驱九折’,盖驱马而去之也。”《公羊传》:“百里与蹇叔送其子而戒之曰:‘尔即死,必殽之岩,是文王之所避风雨者也。’”何修曰:“其处险阻,故文王过之驱驰,常若避风雨也。”《汉书》:“杜业上书曰:“深思往事,以戒来今。”

述职投边城,羁束戎旅间。下车如昨日,望舒四五圆。借问此何时?胡蝶飞南园。流波恋旧浦,行云思故山。闽越衣文蛇,胡马愿度燕。风土安所习,由来有固然。

《〈尚书〉大传》:“古者诸侯之于天子,五年一朝,见其身,述其职。述其职者,述其所职也。”《礼记》:“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车,而封黄帝之后于蓟。”接后,人称凡官吏初到任曰“下车”。《楚辞》:“前望舒使先驱。”王逸曰:“望舒,月御也。”《汉书》:“汉立无诸为闽越王,王闽中。”苏武《书》:“越人衣文蛇,代马依北风,君子于其国也,怆怆伤于心。”善《注》:“‘度燕’,即‘依北风’也。”《左传》:“乐操土风,不忘本也。”《东京赋》:“凡人心是所学,体安所习。”《鲁连子》:“子谭子曰:‘物之必至,理固然也。’”

结宇穷冈曲,耦耕幽树阴。荒庭寂以闲,幽(一作“山)岫峭且深。凄风起东谷,有渰兴南岑。虽无箕毕期,肤寸自成霖。泽雉登垄雊,寒猿拥条吟。溪壑无人迹,荒楚郁萧森。投耒循岸垂,时闻樵采音。重基可拟志,回渊可比心。养真尚无为,道胜贵陆沉。游思竹素园,寄辞翰墨林。

释名》:“山脊曰冈。”郑玄《〈周礼〉注》:“薮,大泽也。”《说文》:“山有穴曰岫。”《毛诗:》“有渰凄凄,兴雨祁祁。”《传》:“渰,云兴貌。”善《注》:“‘渰’与‘弇’同,音‘奄’。”《尚书》:“月之从星,则以风雨。”安国曰:“月经于箕则多风,离于毕则多雨。”《公羊传》:“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遍雨乎天下者,唯太山尔。”《注》:“侧手为肤,案指为寸。”《庄子》:“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说文》:“雊,雄雉鸣也。”又:“楚,丛木也。”《射雉赋》:“萧森繁茂。”《春秋·运斗枢》:“山者地基。”《〈吴都赋〉注》:“回,渊水也。”夏侯湛《抵疑》:“玄白冲虚,仡尔养真。”《庄子》:“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慎子》:“道胜则名不彰。”又:“夫道所以使贤,无奈不肖何也。所以使智,无奈愚何也。若此,则谓之道胜矣。”《庄子》:“孔子之楚,舍于蚁丘之浆。其邻有夫妻、臣妾登极者,仲尼曰‘是陆沉者也,是其市南宜僚耶?’”郭象曰:“人中隐者,譬如无水而沉也。”《风俗通》:“刘向为孝成皇帝典校书籍,皆先书竹,为易刊定,可缮写者以上素也。今东观书,竹素也。”《归田赋》:“挥翰墨以奋藻。”《长杨赋》:“籍翰林以为主人。”

钟嵘《诗品》曰:“晋黄门侍郎张协诗,其源出于王粲。文体华净,少病累。又巧构形似之言,雄于潘岳,靡于太冲。风流调达,实旷代之高手。词彩葱倩,音韵铿锵,使人味之,亹亹不倦。”

天闵案:景阳诗,与《十九首》为一派,但无空灵、矫健之致耳。又案:二陆三张,渔阳谓为概乏风骨,选录甚少。兹复汰去过半,录其一二,于以见晋初诗之梗概也。

左思

字太冲,齐国临淄人。征为秘书郎,齐王冏命为记室,辞疾不就。有集五卷。

咏史八首

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边城苦鸣镝,羽檄飞京都。虽非甲胄士,畴昔览穰苴。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左眄澄江湘,右盻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

《礼记》:“人生二十曰弱冠。”《汉书注》:“翰,笔也。”孔融《表》:“英才卓跞。”“跞”与“荦”通。按:“卓荦”,超绝也。善《注》:“《过秦论》,贾谊作。《子虚赋》,司马相如作。”《汉书》:“冒顿乃作鸣镝,习勒骑射。”《音义》:“镝,箭也,如今鸣箭也。”《尚书》:“善榖乃甲胄。”《史记》:“司马穰苴者,田完之苗裔也。齐景公以为将军,将兵干燕、晋之师。其后田和因自立为齐威王,用兵行威,大放穰苴之法,而诸侯朝齐。威王使大夫追论古者司马法,而附穰苴其中,因号曰司马穰苴之法。”《楚辞》:“临深水而长啸。”善《注》:“‘激’,感也。”《江表传》:“建安二年,策又遣使贡方物,倍于元年所献。其年制书转拜讨逆将军,改封吴侯。”《东观汉记》:“班超上书曰:‘臣乘圣汉威神,冀效铅刀一割之用。’”善《注》:“‘骋’,施也。”《广雅》:“眄,视也。”《方言》:“澄,清也。”《战国策》:“韩挟齐、魏以盻楚。”盻,怒视貌。《汉书》:“郦食其长揖不拜。”又疏广曰:“吾自有旧田庐。”

沈德潜曰:“此章自言。”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藉(善作“籍”)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毛诗〉传》:“离离,垂貌。”《说文》:“榖曰苗,凡草初生亦曰苗。”《荀子》:“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茎长四寸,生于高山之上,南临百仞之渊。木茎非能长也,所立者然也。”《七发》:“高百尺而无枝。”《韩诗内传》:“所以为世子何?言世世不绝。”孔氏《〈尚书〉传》:“胄,长子也。谓卿大夫子弟也。”《广雅》:“蹑,履也。”《尔雅》:“僚,官也。”《战国策》:“非以韩能强于楚也,其地势然也。”《周易》:“非一朝一夕之故。”《汉书·金日磾传赞》:“七世内侍,何其盛也!”又《张汤传》:“张氏子孙相继,自宣、元以来,为侍中、常侍者,凡十余人。功臣之后,唯有金氏、张氏亲近宠贵,比于外戚。”李善曰:“‘七叶’,自武至平也。‘珥’,插也。”董巴《舆服志》:“侍中、中常侍冠武弁,貂尾为饰。《汉书》:“冯唐以孝著,为郎中署长,事文帝。帝辇过问唐曰:‘父老,何自为郎?’”《说文》:“伟,奇也。”荀悦《汉纪》:“冯唐白首,屈于郎署。”

吾希段干木,偃息藩魏君。吾慕鲁仲连,谈笑却秦军。当世贵不羁,遭难能解纷。功成耻(善作“不”)受赏,高节卓不群。临组不肯,对珪宁肯分?连玺曜前庭,比之犹浮云。

《广韵》:“希,望也。”《吕氏春秋》:“段干木者,魏文侯敬之,过其庐而轼之。其仆曰:‘干木,布衣耳,而君轼其庐,不亦过乎?’文侯曰:‘干木不趋俗役,怀君子之道,隐处穷巷,声驰千里之外,未肯一己易寡人也。寡人光乎势,干木富于义,势不如德尊,财不如义高,吾安敢不轼乎?’”班固《幽通赋》:“干木偃息以藩魏。”《毛诗》:“或息偃在床。”《韵会》:“‘藩’与‘蕃’通‘屏’也。”《史记》:“鲁仲连好奇伟俶傥之画策,而不肯仕。赵孝成王时,秦使白起围赵,魏王使将军新垣衍说赵尊秦为帝,鲁连适游赵,谓平原君曰:‘梁客新垣衍安在?吾且为君责而归之。’乃见新垣衍,垣衍拜谢,不敢复言帝秦。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又秦军引去,平原君欲封鲁连,鲁连辞让,终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寿。鲁连笑曰:‘所谓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而连不忍为也。’遂辞去,终身不复见。”邹阳《书》:“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皁。”《史记》:“鲁仲连好持高节。”《说文》:“组,绶属。”王逸《〈楚辞〉注》:“,系也。”《礼·稽命徵》:“诸侯执珪。”《解嘲》:“析人之珪。”郑玄《〈周礼〉注》:“玺,印也。”善曰:“将加之官,必授之以印。后仲连为书遗燕将,燕将自杀。田单欲爵之,仲连逃海上。二国皆欲封,故云‘连玺’。”《论语》:“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济济京城内,赫赫王侯居。冠盖荫四术,朱轮竟长衢。朝集金张馆,暮宿许史庐。南邻击钟磬,北里吹笙竽。寂寂扬子宅,门无卿相舆。蓼蓼空宇中(一作“内”),所讲在玄虚。言论准宣尼,辞赋拟相如。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区。

五臣《注》:“‘济济’,美盛貌。”《〈诗〉传》:“赫赫,显盛貌。”《西都赋》:“冠盖如云。”《广雅》:“术,道也。”杨恽《书》:“乘朱轮者八人。”《古诗》:“长衢罗夹巷。”《汉书》:“盖宽饶曰:‘上无许、史之属,下无金、张在托。’”善曰:“《汉书》:‘孝宣许皇后,元帝母,元帝封外祖父广汉为平恩侯。’又曰:‘史良娣,宣帝祖母也。兄恭,宣帝立。恭已死,封恭长子高为乐陵侯。’”《说文》:“寂寂,无人声也。”《寰宇记》:“子云宅在华阳县少城西南角,一名草玄堂。”《汉书》:“扬雄《自叙》曰:‘雄家素贫,嗜酒,人希至其门。’”《广雅》:“蓼,深也,空廓也。”《说文》:“宇,屋边也。”《汉书》:“雄方草《太玄》,有以自守。”《老子》:“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管子》:“虚无、无形谓之道。”《汉书》:“时有人问雄者,雄常用法应之,撰为十三卷,像《论语》,号曰《法言》。”又:“先是时,蜀有司马相如作赋,甚弘丽温雅,雄心壮之。每作赋,常据以为式。”《说文》:“擅,专也。”《解嘲》:“天下之士,当营于八区。”

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自非攀龙客,何为欻来游?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广雅》:“皓,明也。傅玄三都赋》:“白日舒灵景于天。”《河图·括地象》:“昆仑东南地方五十里,名曰神州。”《西京赋》:“正紫宫于未央。”《盐铁论》:“梓匠营宫室,上成云气,下成山林。”按:“峨峨”,高貌。《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毛诗》:“蔼蔼王多吉士。”《传》:“蔼蔼,济济也。”《法言》:“攀龙鳞,附凤翼。”《〈西京赋〉注》:“欻者,言忽也。”“被褐”,见阮籍诗注。“阊阖”,晋宫阙名。洛阳城阊阖门西向。《高士传》:“许由,字武仲,阳城槐里人。为人据义履方,尧让天下于由,不受,于是遁耕于中岳下。”王粲《七释》:“濯身乎沧浪,振衣乎高岳。”

荆轲饮燕市,酒酣气益震。哀歌和渐离,谓若旁无人。虽无壮士节,与世亦殊伦。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陈?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

孔氏《〈尚书〉传》:“乐酒曰酣。”《广韵》:“震,起也。”《史记》:“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荆轲嗜酒,日与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臣瓒《〈汉书〉注》:“邈,绵藐也。”《〈四愁诗〉序》:“豪右,兼并之家。”《列子》:“杨朱曰:‘贵非所贵,贱非所贱,齐贵齐贱。’”《汉书》:“十六两为一斤,三十斤为一钧。”

《艺苑卮言》:“‘以彼径寸茎,荫此百余条’,是涉世语。‘贵者虽自贵,弃之若埃尘’,是轻世语。‘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是出世语。每讽太冲诗,便飘飘欲仙。”

主父患不达,骨肉还相薄。买臣困樵采(善作“采樵”),伉俪不安宅。陈平无产业,归来翳负郭。长卿还成都,壁立何寥廓!四贤岂不伟,遗烈光篇籍。当其未遇时,忧在填沟壑。英雄有屯邅,由来自古昔。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

《史记》:“或说主父偃曰‘太横’,主父曰:‘臣结发游学四十年,身不得遂,亲不以为子,昆弟不收。’”《吕氏春秋》:“父母之于子也,子之于父母也,此之谓骨肉之亲。”《汉书》:“朱买臣家贫,常刈薪樵,卖以给食。担束薪,行且读书,妻亦负戴相随,数止买臣无讴歌道中,买臣愈益疾歌。妻羞之,求去。买臣笑曰:‘吾年五十,当富贵也,今已四十余矣。汝苦日久,待我富贵,报汝功。’妻恚怒曰:‘如公等终饿死沟中耳,何能富贵?’买臣不能留,即听去。”《〈左传〉注》:“俪,偶也。伉,敌也。”《汉书》:“陈平负郭穷巷,以席为门。”《方言》:“翳,薆也。”《尔雅》:“薆,隐也。”《〈礼记〉注》:“负之言背也。”《史记》:“卓文君奔司马相如,相如与驰归成都,居徒四壁立。”《楚辞》:“嗟寥廓而无处。”善《注》:“班固说东平王苍曰:‘遺烈若于无穷。’”《汉书》:“吴起商鞅,垂著篇籍。”《周易》:“屯如邅如。”《集韵》:“屯邅,难行不进貌。”《国语》:“古曰在昔。”《孙子》:“何世之无才?何才之无施?”

习习笼中鸟,举翮触四隅。落落穷巷士,抱影守空庐。出门无通路,枳棘塞中途。计策弃不收,块若枯池鱼。外望无寸禄,内顾无斗储。亲戚还相蔑,朋友日夜疏。苏秦北游说,李斯西上书。俯仰生荣华,咄嗟复凋枯。饮河期满腹,贵足不愿余。巢林栖一枝,可为达士模。

《说文》:“习习,数飞也。”《鹖冠子》:“笼中之鸟,空笼不出。”《〈毛诗〉笺》:“隅,角也。”善曰:“‘落落’,疎寂貌。”《风赋》:“廓抱影而独倚。”《孔丛子》:“孔子《山陵之歌》曰:‘枳棘充路,陟之无缘。’”东方朔《六言》:“计策弃捐不收。”《〈楚辞〉注》:“块,独处貌。”《国语》:“叔向曰:‘绛之富商,而无寻尺之禄。’”《古出东门行》:“盎中无斗米。”《说文》:“储,蓄也,谓蓄积以待用也。”《〈毛诗〉笺》:“蔑,轻也。”《庄子》:“亲友益疏。”《史记》:“苏秦乃西去赵之燕,阳为得罪于燕而亡。自燕之齐,齐宣王以为客卿,然燕大夫多与苏秦争宠而使人刺苏秦。”又:“李斯西入秦说秦王。”又:“始皇以斯为相,二世下斯五刑。”《庄子》:“其疾也,俯仰之间。”《晋书·石崇传》:“尝为客作豆粥,咄嗟便办。”按:“咄嗟”,言时之极速,犹言呼吸间也。《文子》:“生有荣华,心有愁悴。”沈德潜曰:“言苏秦、李斯始不遇,继而遇,终不得死所也。故有‘俯仰’、‘咄嗟’之叹云。”《庄子》:“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

钟嵘《诗品》:“晋记室左思诗,其源出于公幹。文典以怨,颇为精切,得讽谕之致。虽野于陆机,而深于潘岳。谢康乐常言:‘左太冲诗,潘安仁词,古今难比。’”

沈德潜曰:“太冲《咏史》,不必专咏一人,专咏一事,咏古人而己之性情俱见。此千秋绝唱也,后维明远、太白能之。”(天闵案:沈论极确。)

刘琨

字越石,中山人。少以雄豪著称,永嘉(怀帝年号)初,为并州刺史。建兴(愍帝年号)二年,加大将军,都督并州。三年,进司空。四年,其长史以并州叛,降石勒,琨遂奔蓟。段匹磾因与结婚,约以共戴晋室。元帝渡江,复加太尉,封广武侯。后其子群与匹磾有隙,遂被害。谥曰“愍”。

重赠卢谌

王隐《晋书》:“琨与卢志亲善,志子谌,琨先辟之,后为从事中郎。段匹磾领幽州,求为别驾。谌笺诗与琨,故有此答。”《晋书》:“琨诗托意非常,摅畅幽愤,远想张、陈,感鸿门、白登之事,用以激谌。谌素无奇略,以常辞酬和,殊乖琨心。”

握中有悬璧,本自荆山璆。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滨叟。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求。白登幸曲逆(音“句遇”),鸿门赖留侯。重耳任五贤,小白相射钩。苟能隆二伯,安问党与仇。中夜抚枕叹,想与数子游。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谁云圣达节,知命故不忧?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狭路倾华(一作“车”)盖,骇驷摧双辀。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善《注》:“‘悬璧’,悬黎以为璧。以喻谌也。”天闵案:“悬黎”,即“悬藜”,美玉也。《史记》:“梁有悬藜。”《琴操》:“卞和歌曰:‘攸攸沂水,经荆山兮。穴山采玉,难为功兮。’”《史记》:“太公望以渔钓干周西伯,将出猎,果遇太公于渭之阳。”《六韬》:“文王卜田,史扁为卜。田于渭之阳,将大得。非龙非彲,非熊非罴,非得公侯,天遗汝师。文王斋戒三日,田于渭阳,卒见吕尚,坐茅以渔。”《答宾戏》:“周望兆动于渭滨。”《东观汉纪》:“邓禹,字仲华,南阳人。世祖安集河北,禹自南阳北渡河,追至邺。谒上,上见之,甚欢。谓曰:‘我得拜除长吏,生远来,宁欲仕耶?’禹曰:‘不愿也。’”赵岐《〈孟子〉章指》:“千载闻之,犹有感激。”《周易》:“同气相求。”《汉书》:“陈平从高帝击韩信,至平城,为匈奴所围,七日不得食。用平奇计,使单于阏氏解围以得开。高帝既出,南过曲逆,召御史,封平为曲逆侯。”又:“冒顿围高帝于白登七日。”如淳曰:“平城旁高之地。”《史记》:“范增说项羽急击沛公,项伯素善张良,夜驰见良,具告以事。良要项伯入见沛公,曰:‘早自来谢。’沛公旦日从百余骑见项王,至鸿门,项王因留沛公饮,范增数目项王击沛公,羽不应。须臾,沛公起如厕,于是遂去,乃令张良留谢。”《左传》:“晋公子重耳之及于难也,遂奔狄。从者狐偃、赵衰、颠颉、魏武子、司空季子。”杜预《注》:“狐偃,子犯也。魏武子,犨也。司空季子,胥臣臼季也。此五人贤而有大功也。”《左传》:“寺人披谓晋侯曰:‘齐桓公置射钩,而使管仲相。’”杜预《注》:“乾时之役,管仲射桓公中钩。”善《注》:“‘二伯’,晋文、齐桓也。‘党’,谓五贤。‘仇’,谓射钩也。‘数子’,谓太公已下也。言数子皆能陈谋以静乱,故己想与之共游。”《论语》:“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左传》:“曹子臧曰:‘前志有之曰:圣达节。’”《周易》:“乐天知命,故不忧。”《公羊传·哀公十四年春》:“西狩获麟,何以书?记:‘异也。’孔子曰:‘孰为来哉?孰为来哉?’反袂拭面涕沾袍。”沈德潜曰:“‘宣尼’二句,重复言之,与阮籍‘多言焉所告,繁辞将诉谁’,同一反复申言之意。”(天闵案:“宣尼”、“孔丘”叠用,终是小疵,不必曲为之讳也。)按:汉平帝追谥孔子为褒成宣尼公,故曰“宣尼”。善《注》:“‘夕阳西流’,喻将老之人也。”《家语》:“孔子云:‘修事而能建业。’”《注》曰:“建功业。”宋子京《笔记》:“山东曰朝阳,山西曰夕阳,指山之处耳。后人便用‘夕阳忽西流’。”嵇康《忧愤诗》:“时不我与。”善《注》:“‘云浮’,言疾也。”《论语》:“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刘桢《与临淄侯书》:“肃以素秋。”刘歆《遂初赋》:“奉华盖于帝侧。”《说文》:“辀,辕也。”应劭《汉书注》:“说者以金取坚刚,百炼不耗。”

钟嵘《诗品》:“晋太尉刘琨、晋中郎卢谌诗,其源出于王粲。善为凄戾之词,自有清拔之气。琨既体良才,又罹厄运,故善叙丧乱,多感恨之词。中郎仰之,微不逮者矣。”

沈德潜曰:“越石英雄失路,万绪悲凉,故其诗随笔倾吐,哀音无次,读者乌得于语句间求之。”又曰:“拉杂繁会,自成绝调。”

方曰:“此诗一起一结,不知从何处来、何处去,所谓‘入不言兮去不辞’也。起二句空中下手,以比卢谌。‘惟彼’以下,历举建功业之人,皆欲谌与此诸人相比,以与己共功名耳。‘中夜’二句顿挫束上,‘吾衰’句倏转,如神龙掉首,空中夭矫。言不得志,故独忧悲。而顿挫沉郁,真如金石流、蛟龙僵。古人作书,用墨必有流珠处,此种是也。‘功业’八句,稍缓以疏其气。一收,咏叹无穷。此等用笔,前惟汉魏阮公、后惟杜公有之。”

陈沆曰:“本传云:‘琨诗托意非常,远想张、陈,感鸿门、白登之事,用以激谌。谌素无奇略,以常词酬和,殊乖琨心。’案:诗中征事杂沓,比兴错出,各有指归。‘太公’、‘邓禹’,述己匡扶王室之志;‘白登’、‘鸿门’,冀脱己患难之中。(天闵案:此殊附会。)‘重耳’、‘小白’,欲与段匹磾同奖王室,比迹桓、文,不以见幽小嫌为辱。望谌以此意达之匹磾,披沥死争,必能见悟也。(天闵案:越石此诗,决非见幽以后之作,此说尤为穿凿。)‘知命’以下,慨功业之不立、志命之不偶。本传言琨闻祖逖进用,与亲故书曰:‘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我著鞭。’即此诗之旨乎?元遗山《论诗绝句》曰:‘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谓刘桢浅狭阒寥之作,未能以敌三曹。(天闵案:此非遗山诗意,辩之如下。)惟越石气盖一世,始足与曹公苍茫相敌也。”

天闵案:公幹之什,存于今者无几,实难与曹相敌。然曹、刘并称,由来已久。想刘诗散亡,当不少也。按:魏文帝书云:“公幹有奇气,但未遒耳。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又钟嵘《诗品》曰:“魏文学刘桢诗,其源出于《古诗》。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凌霜,高风跨俗。但气过其文,雕润恨少。然自陈思已下,桢称独步,是以曹、刘并称也。”杜甫诗云:“方驾曹刘不啻过。”盖本诸此。遗山所谓“两雄”,正指曹、刘,无贬斥公幹之意。下二句谓越石足与曹、刘相敌。太初《诗比兴笺》用力颇勤,然过事穿凿,乖违本旨者,正复不少。读者不可不知也。

又案:遗山谓“越石方驾曹、刘”,确为定评。

扶风歌

陈沆曰:“集中《扶风歌》九首,盖以两韵为一首,即《乐府》四句一解之例也。”

通典》:“京兆、冯翊、扶风,皆古雍州之域。秦始皇以为内史,汉景帝二年,分置左右内史。武帝改左内史为左冯翊,右内史为右扶风,后与京兆号三辅。故赵广汉云:‘乱吾治者常二辅是也。’”按:今陕西关中道西部之地。

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左手挽繁弱,右手挥龙渊。顾瞻望宫阙,俯仰御飞轩。据鞍长太息,泪下如流泉。系马长松下,发鞍高岳头。烈烈悲风起,泠泠涧水流。挥手长相谢,哽咽不能言。浮云为我结,归(五臣作“飞”)鸟为我旋。去家日以远,安知存与亡。慷慨穷林中,抱膝独摧藏。麋鹿游我前,猿猴戏我侧。资粮即乏尽,薇蕨安可食?揽辔命徒侣,吟啸绝岩中。君子道微矣,夫子故(一作“固”)有穷。惟昔李骞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我欲竞此曲,此曲悲且长。弃置勿复陈,重陈令心伤。(《乐府》每四句一解,凡九解。)

善《注》:“《晋宫阙名》曰:‘洛阳城:广莫门,北向。’”《汉书》:“高都县筦谷,丹水所出也。”天闵案:“高都”,今山西晋城县,属冀宁道。(晋城旧名凤台,属泽州府。)又案:“丹水”凡三:一、发源陕西商县西北冢岭山,东南流经商县南,又东入河南,经内乡、淅川,东注均水。秦置丹水县,故城,淅川县西丹水之阳。亦称丹流,又称丹江。尧战丹水之浦,以服苗蛮,舜封尧子丹朱于丹水。皆即此也。二、发源山西高平县北丹朱岭,东南流经晋城入河南沁阳县,南注沁河。分支东流为小丹河,入卫河。《山海经》:“沁水之东,有林焉,名曰丹林,丹水出焉。”即此。亦称大丹水,此诗所指也。三、汴河,古亦称丹水。见《水经注》。《左传》:“卫子鱼曰:“分鲁公以封父之繁弱。”杜预《注》:“封父,古诸侯。繁弱,大弓名也。”《战国策》:“苏秦说韩曰:“韩之剑戟,龙渊、太阿,皆陆断马牛,水击鸿雁。”曹植《书》:“有龙渊之利,乃可议于断割。”闻人倓曰:“轩,车也。言车之轻捷如欲飞也。”《古乐府》:“山溜何泠泠。”案:“泠泠”,水声也。晋灼《〈汉书〉注》:“以辞相告曰谢。”案:“哽咽”,悲塞也。《汉书》息夫躬《绝命辞》:“秋风为我吟,浮云为我阴。”《琴操·王昭君歌》曰:“离宫绝旷身摧藏。”《左传》:“共其资粮扉屦。”《毛诗》:“言采其薇。”又:“言采其蕨。”《楚辞》:“揽辔而下节。”李陵《书》:“吟啸成群。”《周易》:“君子道消。”《穀梁传》:“淑姬归于纪,其不言逆,何也?逆之道微矣。”《论语》:“在陈绝粮,子路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闻人倓曰:“‘夫子’,谓孔子。”《汉书》:“武帝天汉二年,李陵为骑都尉,顿屯卒三千,出居延,至浚稽山,与匈奴相值。战败,弓矢并尽,陵遂降。”《周易》:“归妹愆期,有时。”王肃曰:“愆,过也。”案:“骞”与“愆”通。李陵《书》:“陵虽驽怯,令汉贳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庶几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曹植《怨歌行》:“吾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魏文帝《杂诗》曰:“弃置而复陈。”

沈德潜曰:“悲凉酸楚,亦复不知所云。”

陈沆曰:“诗不知何时作,或谓作于自并州奔蓟时。则‘朝发广莫门,顾瞻望宫阙’,皆与并州无涉。况是时,琨父母遇害晋阳,何尚有‘去家日远,安知存亡’之语。考永嘉元年,以琨为并州刺史,琨在路上表曰:‘臣九月未得发,道险山峻,胡寇塞路,辄以少击众,冒险而进,顿伏艰危,辛苦备尝。’即此诗歌咏也。自洛阳都城赴镇,故有‘广莫门’、‘宫阙’之语。时九月末,故有‘烈烈悲风’之语。又本传言并土饥荒,流离四散,存者无复人色。荆棘成林,豺狼满道,故有‘资粮乏尽’、‘薇蕨安食’、‘麋鹿’、‘猿猴’之语。时琨仅募得千人,转斗之晋阳,故有‘揽辔命俦侣,吟啸绝岩中’之语。时琨领匈奴中郎将,故借李陵以见志。《〈文选〉注》:‘穷期,即愆期。’盖恐旷日持久,讨贼不效,区区孤忠,不获见谅于朝廷耳。若谓指匹磾见幽,则事在日后,不愿投蓟之初。遽作此语,况‘汉武不见明’,亦与匹磾事无涉。谓之诗谶则可,谓之直赋则不可,故笺以正之。”

郭璞

字景纯,河东闻喜人。文章冠一时,尤妙于阴阳、算历、卜筮之术。王导引为参军,补著作佐郎,迁尚书郎,以母忧去。王敦起为记室参军,敦既谋逆,使筮。璞曰:“无成,寿且不久。”敦大怒,即收斩之。及敦平,追赠弘农太守。有《〈尔雅〉注》五卷、《音》二卷、《图》十卷、《赞》二卷、《〈方言〉注》十三卷、《〈三苍〉注》三卷、《〈穆天子传〉注》六卷、《〈山海经〉注》二十三卷、《图赞》二卷、《水经注》三卷、《周易林》五卷、《洞林》三卷、《新林》四卷、又九卷、《卜韵》一卷、《楚辞》二卷、《〈子虚上林赋〉注》一卷、集十七卷。

游仙诗

天闵案:原诗十四首,《文选》录七首,王选九首。

钟嵘《诗品》:“晋弘农太守郭璞诗,宪章潘岳,文体相辉,彪炳可玩。始变永嘉平淡之体,故称中兴第一。《翰林》以为诗首。但《游仙》之作,辞多慷慨,乖远玄宗。而云‘奈何虎豹姿,又云‘戢翼栖榛梗’,乃是坎凛咏怀,非列仙之趣也。”

李善曰:“凡《游仙》之篇,皆所以滓秽尘网,锱铢缨绂,餐霞倒景,饵玉玄都。而璞之制,文多自叙,虽志狭中区,而辞无俗累,见非前识,有以哉。”

何焯曰:“景纯之《游仙》,即屈子之《远游》也。章句之士,乌足以知之。”

沈德潜曰:“《游仙诗》本有托而言,坎咏怀,其本旨也。钟嵘贬其少列仙之趣,谬矣。”(天闵案:沈评极确。)

方曰:“本屈子《远游》之旨,而拟其辞,遂成佳制。”

京华游侠窟(五臣作“客”),山林隐遁栖。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临源挹清波,陵冈掇丹荑。灵谿可潜盘,安事登云梯?漆园有傲吏,莱氏有逸妻。进则保龙见,退为触藩羝。高蹈风尘外,长揖谢夷齐。

《西京赋》:“都邑游侠,张、赵之伦。”《庄子》:“徐无鬼见魏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久矣。’”《周易》:“遁世无闷。”郭璞《〈山海经〉注》:“山居为栖。”《十洲记》:“臣故舍韬隐而赴王庭,藏养生而侍朱门。”《史记》:“李少君谓武帝曰:‘臣常游海上,见安期生仙者,通蓬莱中也。’”《〈毛诗〉传》:“挹,取也。”又:“掇,拾也。”《本草经》:“赤芝,一名丹芝,食之延年。”善《注》:“凡草之初生,通名曰荑,故曰丹荑。”《游天台山赋》:“过灵谿而一濯。”庾仲雍《荆州记》:“大城西九里有灵谿水。”《列子》:“公输般为云梯以取宋。”张湛《注》:“班输为梯,可以陵虚。”善曰:“言仙人升天因云而上也。”《史记》:“庄子尝为蒙漆园吏,楚王闻周贤,使使厚币迎,许以为相。周笑谓楚使者曰:‘亟去!无污我。’”《烈女传》:“莱子逃世,耕于蒙山之阳,或言之楚,楚王遂驾至老莱之门,曰:‘守国之孤,愿变先生。’老莱曰:‘诺!’妻曰:‘妾闻居乱世为人所制,能免于患乎?妾不能为人所制。’投其畚而去。老莱乃随而隐。”《周易》:“乾九二,见龙在田。子曰:‘龙德而正中者也。大壮,羝羊触藩,羸其角,不能退,不能遂,无攸利。’”《说文》:“羝,牡羊也。”善《注》:“‘进’谓求仙,‘退’谓处俗。”沈德潜曰:“‘进’谓仕进,言仕进者为保全身名之计,‘退’则类触藩之羝,孰若高蹈风尘、从事于游仙乎?”天闵案:沈说是也。善《注》“‘进’谓求仙”,非是。盖萦心禄位者,进则汲汲自保,退又难舍功名,所谓患得患失也。“云梯”,亦指高位,善《注》亦非。

青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云生梁栋间,风出窗户里。借问此何谁?云是鬼谷子。翘迹企颍阳,临河思洗耳。阊阖西南来,潜波涣鳞起。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蹇修时不存,要之将谁使?

庾仲雍《荆州记》:“临沮县有青溪山,山东有泉,泉侧有道士精舍。郭景纯尝作临沮县,故《游仙诗》嗟青溪之美。”《史记》:“苏秦东师事于齐,而习于鬼谷先生。”徐广曰:“颍川阳城有鬼谷。”《鬼谷子序》:“周时有豪士隐于鬼谷,因自号鬼谷子,言其自远也。”按:鬼谷子,姓王名诩,一说无乡里、族姓、名字。《广雅》:“翘,举也。”《正韵》:“企,举踵望也。”《吕氏春秋》:“昔尧朝许由于沛潭之中,请属天下于夫子,许由遂之颍川之阳。”《琴操》:“尧大许由之志,禅为天子。由以其言不善,乃临河而洗其耳。”《史记·律书》:“阊阖风居西南。闾者倡也,阖者藏也。”《周易》:“风行水上涣。”沈德潜曰:“言风至而波纹生也。”善曰:“‘灵妃’,宓妃也。”《毛诗》:“顾我则笑。”《谷梁传》:“军人粲然皆笑。”《庄子》:“女商谓徐无鬼曰:‘吾所以说君者,吾未尝启齿。’”司马彪曰:“启齿,笑也。”《楚辞》:“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王逸曰:“古贤蹇修为媒理也。”方东树曰:“观收四句,岂真出世者耶?其旨可知矣。”

翡翠戏兰苕,容色更相鲜。绿萝结高林,蒙笼盖一山。中有冥寂士,静啸抚清弦。放情凌霄外,嚼蕊挹飞泉。赤松临上游,驾鸿乘紫烟。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借问蜉蝣辈,宁知龟鹤年?

埤雅》:“翠鸟或谓之翡翠,名前为翡,名后谓翠。旧云雄赤曰翡,雌青曰翠。”善《注》:“‘兰苕’,兰秀也。言珍禽芳草递相辉映,可悦之甚也。”《〈毛诗草木〉疏》:“松萝,蔓松而生,枝正青。”《〈蜀都赋〉注》:“蒙笼,草木茂盛貌。”善《注》:“‘冥’,玄默也。”《楚辞》:“放游志乎云中。”《淮南子》:“大丈夫乘云凌霄与造物逍遥。”《典论》:“饥餐琼蕊,渴饮飞泉。”《列仙传》:“赤松子,神农时雨师。服水玉,教神农,能入火不烧。至昆仑山上,常止西王母石室中,随风雨上下。”嵇康《答难》:“偓佺以柏实方目,赤松以水玉乘烟。”古《白鸿颂》:“兹亦耿介,矫翮紫烟。”《列仙传》:“浮丘公接王子乔以上嵩高山。”《神仙传》:“卫树卿与数人博,其子度曰:‘向于博者为谁?’叔卿曰:‘是洪崖先生。’”《列仙传》:“洪崖先生,尧时已三千岁。”案:“挹”,引也。《夏小正》:“蜉蝣朝生而暮死。”《养生要论》:“龟鹤寿有千百之数,性寿之物也。道家之言:鹤曲颈而息,龟潜匿而噎,此其所以为寿也。服气养性者法焉。”善《注》:“‘蜉蝣’,比世人;‘龟鹤’,比仙人。”《庄子》:“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此用其意。

六龙安可顿,运流有代谢。时变感人思,已秋复愿夏。淮海变微禽,吾生独不化。虽欲腾丹溪,云螭非我驾。愧无鲁阳德,回日向三舍。临川哀年迈,抚心独悲吒。

《楚辞》:“维六龙于扶桑。”《〈淮南子〉注》:“日乘车驾以六龙,羲和御之。”闻人倓曰:“‘顿’,停也。”《庄子》:“黄帝曰:‘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淮南子》:“二者代谢舛驰。”高诱曰:“代,更也。谢,叙也。”《国语》:“赵简子叹曰:‘雀入于海为蛤,雉入于淮为蜃,鼋、鼍、鱼、鳖,莫不能化,惟人不能。哀夫!’”魏文帝《典论》:“夫生之必死,成之必败,然而惑者望乘风云,冀与蟠龙共驾,适不死之国。国即丹溪,其人浮游列缺,翱翔倒景,然死者相袭,丘垄相望,逝之莫反,潜者莫形,足以觉也。”《淮南子》:“鲁阳公与韩遘难,战酣,日落,援戈而麾之,日为之反三舍。”许慎曰:“二十八宿,一宿为一舍。”《论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尚书》:“日月逾迈。”《广韵》:“吒,叹也。”《楚辞》:“忧不暇兮寝食,吒增叹兮如雷。”方东树曰:“收四句即《远游》‘惟天地之无穷,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四句之意。”

逸翮思拂霄,迅足羡远游。清源无增澜,安得运吞舟?珪璋虽特达,明月难暗投。潜颖怨清阳,陵苕哀素秋。悲来恻丹心,零泪缘缨流。

善《注》:“首二句喻仙者之愿轻举也。”《韩诗外传》:“吞舟之鱼,不居潜泽;度量之士,不居污世。”善《注》言:“‘清源不能运吞舟之鱼’,喻尘俗不足容乎仙也。”《礼记》:“孔子曰:‘珪璋,特达德也。’”邹阳《书》曰:“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莫不按剑相眄者。”善《注》:“‘珪璋’、‘明月’,皆喻仙也。言仙者虽有超俗之誉,而非无捕影之讥。”《尔雅》:“春为青阳。”善《注》:“‘潜颖’,在幽潜而结颖者。”《尔雅》:“苕,陵苕也。”善《注》:“言世俗不欲求仙,而怨天施之偏,又欺浮生之促,类潜颖怨青阳之晚臻、陵苕哀素秋之早至也。”诸葛亮《与李平教》:“详思斯戒,明吾丹心。”《淮南子》:“孟尝君流涕沾缨。”善《注》:“悲俗迁谢,故恻心。”

天闵案:此与上章,直书胸臆,即崇贤所谓“自叙”也。意旨甚显。崇贤既已知之,而其诠释仍缘饰游仙为说,殆所未喻。陈太初谓:“慷慨如斯,而犹绳以玄旨,叹以冲虚,谅在知音,不当如是耳。”又谓:“吞舟非浅澜可运,喻奇才非卑位可展也。不然,轻举自由,遗情任物,有何暗投之按剑,有何陵苕之怨哀,有何缨泪可流,丹心可恻。”得其旨矣。

又案:太初笺景纯《游仙诗》,可谓得其大旨。然以牵合事实过多,终嫌穿凿,窃未敢从,故悉不录。

杂县(音“爰”)寓鲁门,风暖将为灾。吞舟涌海底,高浪驾蓬莱。神仙排云处,但见金银台。陵阳挹丹溜,融成挥玉杯。姮娥扬妙音,洪崖颔其颐。升降随长烟,飘摇戏九垓。奇龄迈五龙,千岁方婴孩。燕昭无灵气,汉武非仙才。

《国语》:“海鸟曰爰居,止于鲁东门外三日。展禽曰:‘今兹海其有灾乎?夫广川之鸟兽,常知风而避其灾也。’是岁也,海多大风,冬暖。”贾逵《注》:“爰居,杂县也。”“吞舟”,见上。《汉书》:“齐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而黄金、白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列仙传》:“陵阳子明者,铚乡人也。好钓鱼,于旋溪钓得白鱼,肠中有书,教子明服食之法。子明遂上黄山,采五石脂服之。三年,龙来迎去。”《抱朴子》:“流丹者,石芝、赤精,盖石、硫黄之类也。事见《太一玉英》。”《列仙传》:“容成公自称黄帝师,见于周穆王,能善补导之事。取精于玄牝,其要谷神不死,发白复黑,齿落复生。”《神仙传》:“茅君学道于齐,不见使人,金案、玉杯,自来人前。”《淮南子》:“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嫦娥窃而奔月。”许慎曰:“嫦娥,羿妻也。逃月中,盖虚上夫人是也。”“洪崖”,注见前。《列子》:“颔其颐则歌合律。”《广雅》:“颔,动也。”《列仙传》:“宁封子者,黄帝时人,积火自烧而随烟上下。”《淮南子》:“卢敖游乎北海,至于蒙榖之上,见一士焉。卢敖仰视之,乃与语曰:‘惟敖为背群离党,穷观于六合之外者,若敖而已。今则观夫子于是,始可与敖为交乎?’士笑曰:‘今子游于此,而语穷六合,岂不亦远哉!然子处矣,吾与汗漫期于九垓之上,吾不可以久居。’士举臂而竦身,遂入云中。卢敖视之,弗见乃止。”五臣《注》:“‘九垓’,九天也。”郑玄《〈礼记〉注》:“龄,年也。”《遁甲开山图》,荣氏《解》曰:“五龙,皇后君也。昆弟四人,皆人面而龙身。长曰角龙,木仙也。次曰徵龙,火仙也。次曰商龙,金仙也。次曰羽龙,水仙也。父曰宫龙,土仙也。父与诸子同得仙,治在五方。”孔安国《〈论语〉注》:“方,比方也。”《释文》:“人初生曰婴儿。”《说文》:“孩,小儿笑也。”《拾遗记》:“燕昭王召其臣甘需曰:‘寡人志于仙道,可得途乎?’需曰:‘上仙之人,去滞欲而离嗜爱,洗神灭念,游于太极之门。今大王所爱之容恐不及玉,纤腰皓齿,患不如神,而欲却老云游,何异操圭爵以量沧海乎?’”《汉武内传》:“西王母曰:‘刘彻好道,然形慢神秽,虽当语之以至道,殆恐非仙才也。’”

方东树曰:“学古艳歌《今日乐上乐》,其实从《远游》来。”

沈德潜曰:“超然而来,截然而止,须玩章法。”

晦朔如循环,月盈已复魄。蓐收清西陆,朱羲将由白。寒露拂陵苕,女萝辞松柏。蕣容不终朝,蜉蝣岂见夕。圆丘有奇草,钟山出灵液。王孙列八珍,安期炼五石。长揖当途人,去来山林客。

《说文》:“朔,月一日始也。晦,月尽也。”《〈尚书〉大传》:“三王之统,若循连环。”《礼记》:“播五行于四时,和而后月生也。是以三五而盈,三五而阙。”《尚书》:“惟三月,哉生魄。”孔安国曰:“十六日明清而魄生也。”《尚书》,孔《疏》:“魄者,形也。谓月之轮廓无光之处名魄也。”《礼记》:“孟秋之月,其神蓐收。”司马彪《续汉书》:“日行北陆谓之冬,西陆谓之秋。”《楚辞》:“吾令羲和弭节兮。”善《注》:“‘朱羲’,日也。”《河图》:“立秋秋分,月从白道。”《汉书》:“月有九行,立秋秋分,西从白道。”《淮南子》:“斗指辛则寒露。”“陵苕”,见上。闻人倓曰:“‘辞松柏’,谓女萝先已枯也。”《庄子》:“朝菌不知晦朔。”支遁云:“一名舜英,朝生暮落。”潘尼云:“木槿也。”《尔雅》:“蜉蝣,渠略。”《注》:“似蛣蜣,身狭而长有角,黄黑色,聚生粪土中,朝生暮死,猪好啖之。”《外国图》:“圆丘有不死树,食之乃寿。”《十洲记》:“北海外有钟山,自生千岁芝及神草。”善《注》:“‘灵液’,谓玉膏之属也。”曹植《苦寒行》:“灵液飞波,兰珪参天。”王羲之诗:“灵液被九区。”《汉书》:“漂母谓韩信曰:‘吾哀王孙而进食。’”《周礼》:“食医掌和调八珍之齐。”《注》:“‘珍’,谓淳熬、淳母、炮豚、炮牂、捣珍、渍熬、肝膋也。”《列仙传》:“安期生,阜乡人,自言千岁。”《抱朴子》:“五石:丹砂、雄黄、白矾石、曾青、礠石也。”善曰:“‘王孙列八珍’以伤生,‘安期炼五石’以延寿,言优劣殊也。‘当途’,当仕路也。”方东树曰:“皆用《远游》语。”

旸谷吐灵曜,扶桑森千(一作“万”)丈。朱霞升东山,朝日何晃朗。回风流曲棂,幽室发逸响。悠然心永怀,眇尔自遐想。仰思举云翼,延首矫玉掌。啸傲遗世罗,纵情在(一作“任”)独往。明道虽若昧,其中有妙象。希贤宜励德,羡鱼当结网。

《〈尚书〉传》:“日出谷而天下明,故称旸谷。”蔡邕《陈太丘碑》:“苞灵曜之纯。”《帝王世纪》:“大荒之中,旸谷上有扶桑,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皆载乌。”何晏《景阳殿赋》:“若擒朱霞而耀天。”潘岳《秋兴赋》:“天晁朗以弥高兮。”曹植诗:“流飙激棂轩。”闻人倓曰:“‘曲棂激鲜飙,石室有幽响’,本此。”《毛诗》:“仲山甫永怀。”《博雅》:“眇,远也。”《晋书·谢安传》:“悠然遐想有高世之志。”《庄子》:“其翼若垂天之云。”《晋书·孙惠传》:“握神策于玉掌。”闻人倓曰:“此所谓‘掌’,指鸟足。”陆机诗:“矫首顿世罗。”《淮南子》:“山谷之人,轻天下、细万物而独往。”《老子》:“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又:“无状之状,无象之象,是谓忽怳。”又:“执大象,天下往。”《法言》:“颜尝晞夫子矣。”李轨曰:“晞,望也。”《汉书·董仲舒传》:“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方东树曰:“全是《远游》辞意。”

采药游名山,将以救年颓。呼吸滋玉液,妙气盈胸怀。登仙抚龙驷,迅驾乘奔雷。鳞(《初学》作“鲜”)裳逐电曜,云盖随风回。手顿羲和辔,足蹈阊阖开。东海犹蹄涔,昆仑蝼(一作“若”)蚁堆。遐邈冥茫中,俯视令人哀。

“采药”,见阮籍诗注。《楚辞》:“岁忽忽其若颓。”《淮南子》:“王乔、赤松,吹呕呼吸,吐故纳新。”《汉武内传》:“上药有风实、云子、玉液、金浆。”陆机《周处碑》:“妙气挺于人间。”《星经》:“房四星,一名天旗,二名天驷,三明天龙,四名天马。”《海赋》:“惊浪雷奔。”《楚辞》:“驾龙舟兮乘雷。”《埤雅》:“电与雷同气。雷从回,电从申,阴阳以回薄而成雷,以申泄而为电。”《大人赋》:“云盖而树华旗。”陆机诗:“顿辔倚高岩。”“顿”,止也。《说文》:“阊阖,天门也。”《楚辞》:“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淮南子》:“牛蹄之涔。”闻人倓曰:“潦水曰涔。”《韵会》:“垤,蚁封也。”《广韵》:“堆,聚土也。”闻人倓曰:“‘遐’,邈远也。‘冥茫’,昧也,言人世也。”方东树曰:“豪俊同刘太尉,令人眉飞色舞。”

古辞

闻人倓曰:“《乐府》作“古辞”。《玉台新咏》作江淹。”

西洲曲

天闵案:《乐府诗集》载入杂曲歌辞。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干头。栏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案:西洲(“洲”亦作“州”)在今江苏江宁县,晋扬州刺史治所。其东有东府城,会稽王道子于东府领州,故号此为西洲。《说苑》:“越使诸发执一枝梅遗梁王,梁臣韩子顾左右曰:‘恶有以一枝梅遗列国之君者乎?’”《六帖》:“《魏文帝列传》:‘吴选曹令史卓病荒,梦见一人以向越单衫与之。’”《格物论》:“杏叶似梅,差小而微红。”《释名》:“鬓,峻也,所居高峻也。”《〈尔雅〉注》:“鸦,乌也。”《广雅》:“纯黑。”《古乐府》:“艇子荡双桨。”《毛诗》:“七月鸣。”《传》:“白劳也。”《群芳谱》:“乌臼,一名鸦臼。乌喜食其子,因名之。或云:其木老,则根下黑烂成臼,故得此名。”《说文》:“钿,金华也。《六书故》:‘金华为饰,田田然。’”廖氏曰:“用翡翠、丹粉为之。”《〈尔雅〉疏》:“北人以莲为荷。”《韵会》:“阑板间阑干。”《乐府解题》:“大垂手,小垂手,皆言舞而垂手也。”案:此采其字。

陶潜

潜,字渊明,或曰渊明,字元亮,浔阳柴桑人。太尉长沙公侃之曾孙,少有高趣。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解归。躬耕自资。隆安(晋安帝年号)中为镇军参军,义熙(安帝年号)元年,迁建威参军。未几,求为彭泽(故城在江西湖口县东三十里)令,在县八十余日解归。暨入宋,终身不仕。颜延年诔之,谥曰“靖节征士”。

游斜川并序

辛丑(一作“酉”)正月五日,天气澄和,风物闲美,与二三邻曲,同游斜川。临长流,望曾城,鲂鲤跃麟于将夕,水鸥乘和以翻飞。彼南阜者,名实旧矣,不复乃为嗟叹。若夫曾城,傍无依接,独秀中皋,遥想灵山,有爱嘉名。欣对不足,率共赋诗。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各疏年纪、乡里,以记其时日。(闻人倓曰:“斜川在今江西南康府。”天闵案:南康府今废,星子县其旧治也,属九江道。)

开岁倏五日(一作“十),吾生行归休。念之动中怀,及辰为兹游。气和天惟澄,班坐依远流。弱湍驰文鲂,闲谷矫鸣鸥。迥泽散游目,缅然睇曾丘。虽微九重秀,顾瞻无匹俦。提壶接宾侣,引满更献酬。未知从今去,当复如此否。中觞纵逸情,忘彼千载忧。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

冯衍赋:“开岁发春兮,百卉含英。”李公焕曰:“按:辛丑岁,靖节年三十七。诗曰‘开岁倏五十’,乃义熙十年甲寅,以诗语证之,《序》为误。(天闵案:谓《序》“辛丑”,“一作‘辛酉’”为误也。)今作‘开岁倏五日’,则与《序》中正月五日,语意相贯。”天闵案:“归休”,谓行归于尽也。《古诗》:“死者为归人。”《后汉书·来歙传》:“歙班坐绝席,在诸将之右。”《〈汉书〉注》:“急流曰湍。”《游天台山赋》:“整轻翮而思矫。”《博雅》:“矫,飞也。”《增韵》:“迥,寥远也。”《楚辞》:“忽反顾以游目兮。”闻人倓曰:“‘曾丘’,即《序》中所谓‘曾城’。”《名胜志》:“曾城山,即乌石山,在星子县西五里,有落星寺。”《楚辞》:“曾城九重。”曾国藩曰:“《淮南子》:‘昆仑山有曾城九重。’陶公因目中所见之曾城,而遥想昆仑之曾城。观《序》所云‘临长流,望曾城’句,当是斜川有山名曾城,故爱其嘉名与昆仑同耳。骆庭芝云:‘曾城,落星寺也。’然《序》云‘独秀中皋’,则是指山,非指寺矣。”王褒《僮约》:“舍中有客,提壶行酤。”《〈汉书〉叙传》:“引满举白。”《毛诗》:“献酬交错。”陶澍曰:“中觞,酒半也。各本作‘觞’,焦竑从宋本作‘肠’,非。”

《萸江诗话》曰:“此篇年月在赴假之前。曰‘忘彼千载忧’,又曰‘明日非所求’,皆有慨乎言之。盖七月之赴假,亦见桓玄之将乱,不徒以不堪吏职也。又此诗元显专权于内,桓玄觊觎于外,晋之危亡已兆。先生年才三十七,虽及时行乐,何遽汲汲如此。良以名臣之后,不得假手以救乱,实有不能已者。以为作达,真不知先生者矣。”

方曰:“此游诗正格,准平绳直,无奇妙,而清真自不可及。‘弱湍’二句,略整。又案:此言行将归休,似为解官之时,故云‘未知从今去’云云。”(天闵案:“吾生行归休”,重在“吾生”二字。方氏解作休官,迂谬难通。)

五月旦作和戴主簿

《通典》:“主簿,一人,录门下众事,省署文书。汉制也,历代皆有。”

虚舟纵逸棹,回复遂无穷。发岁始(一作“若”)俯仰,星纪奄将中。明两萃时物(一作“南窗罕悴物”),北林荣且丰。神渊写时雨,晨色奏景风。既来孰不去,人理固有终。居常待其尽,曲肱岂伤冲?迁化或夷险,肆志无窊隆。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

《庄子》:“方舟济河,有虚船来触,虽有褊心之人不怒。”张协《七命》:“纵棹随风。”《汉书·礼乐志》:“元血之精,回复此都。”天闵案:“回复”,犹云往复也。《楚辞》:“开春发岁兮,白日出之悠悠。”《庄子》:“其疾也哉,俯仰之间也。”张华赋:“逼来年之将至兮,迨星纪之未移。”天闵案:此与《礼记》“月穷于纪”之“纪”同。注:“纪”,会也。《易》“明两”作“离”。李鼎祚曰:“夏火之候也。”《易》:“萃,聚也。”《广雅》:“悴,困悴也。”《秋兴赋》:“虽末士之荣悴。”《毛诗》:“郁彼北林。”《七启》:“观游龙于神渊。”《增韵》:“写,倾也,输也。”《史记·律书》:“景风者,居南方。景者,言阳道竟,故曰景风。”《淮南子》:“清明风至,四十五曰景风至。”《注》:“离卦之风也。”《尔雅》:“四时和为通正,谓之景风。”《庄子》:“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天闵案:“既来”四句,正取《庄子》意。《高士传》:“贫者士之常,死者民之终,居常以待终。”《韵会》:“冲,和也。”《玉篇》:“冲,虚也。”《庄子》:“道冲而用之,渊乎者万物之宗。”陆机诗:“迁化有明徵。”诸葛亮论:“历夷险而益固。”《长笛赋》:“窊隆诡戾。”《注》:“‘窊隆’,高下貌。”《史记》:“鲁连曰:‘吾宁富贵而诎于人,吾宁贫贱肆志焉。’”天闵案:“迁化”二句,言大化推移,生民随所遭遇,或夷或险,然自真能肆志,而外功名、忘生死者视之,固无所谓优劣也。故曰“即事似已自高”,(案:“即事”,即指“居常待尽”之旨。)不必更“升华嵩”而求仙也。《尔雅》:“华山为西岳,又嵩高为中岳。”何梦春曰:“‘华嵩’,用呼子先上华阴山及王子乔上嵩高山事。”

方曰:“此与《斜川》,皆请假回作。”(案:辛丑,安帝隆安五年,公时年三十七岁,作镇军参军。)又曰:“此与《斜川》同,而气势较遒。‘虚舟’二句,喻也。”(天闵案:“虚舟”四句,盖谓虚心应物,无往不可,惟日月侵寻,一年将半,不能无感耳。)又曰:“高妙天成,又有笔势。此康乐所力追而不能及者,令我释然。”

和刘柴桑

《莲社高贤传》:“刘程之,字仲思,彭城人。汉楚元王之后,少孤,事母以孝闻。谢安、刘裕嘉其贤,相推荐之,皆力辞。裕以其不屈,乃旌其门曰‘遗民’。”陶公本传:“时周续之入庐山事释慧远,彭城刘遗民亦遁迹荒山,渊明又不应征命,谓之‘浔阳三隐’。”李公焕曰:“遗民尝作柴桑令。”案:“柴桑县”,汉置,隋废,故城在今江西九江县西南。县盖以山得名,柴桑山,在今江西九江县西南九十里。

山泽久见招,胡事乃踌躇?直为亲戚故,未忍言索居。良晨入奇怀,挈杖还西庐。荒途无归人,时时见废墟。茅茨已就治,新畴复应畬。谷风转凄薄,春醪解饥劬。弱女虽非男,慰情良胜无。栖栖世中事,岁月共相疏。耕织称其用,过此奚所须。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

李公焕曰:“时遗民约靖节隐庐山,结白莲社,靖节雅不欲预其社列,但时复往还于庐阜间。”何孟春曰:“‘西庐’,指上京之旧居。”方东树曰:“此谓刘初仕而今还也。旧注谓刘招公入社,而公不往,甚浅而陋。”《礼记》:“吾离群而索居久矣。”《说文》:“挈,悬持也。”《招隐诗》:“荒途横古今。”《西都赋》:“徒观迹于旧墟。”《淮南子》:“茨之以生茅。”《说文》:“茨以茅盖屋。”《毛诗》:“如何新畬?”《传》:“三岁曰畬。”李公焕曰:“靖节自庚戌徙居南村,已再稔矣。今秋获后,复应畬也。”(天闵案:依方说,此亦谓刘。)《毛诗》:“习习谷风。”《尔雅》:“东风谓之谷风。《古诗解》:“凄薄,犹言料峭,寒意也。”《说文》:“醪汁,滓酒也。”《说文》:“劬,劳也。”赵泉山曰:“‘谷风’四句,虽出于一时之谐谑,亦可谓巧于处穷矣。以弱女喻酒之醨薄,饥则濡枯肠,寒则若挟圹,曲尽贫士嗜酒之常态。”吴瞻泰曰:“王棠曰:‘柴桑有女无男,潜心白业,酒亦不欲,想必以无男为憾,故公以达者之言解之。’陶澍曰:‘赵以弱女为比,王则赋也。’说并通,两存之。”方东树曰:“‘弱女’句,或刘本无男,乃见真妙,而沈德潜以为喻酒之薄,无论陶公无此险薄轻儇笔意,而于诗亦气脉、情景俱浇漓矣。”何焯曰:“‘共相疏’,我弃世,世亦弃我也。”何孟春曰:“百年后身与名且不得存,况外物乎?然则敝庐何必广?衣食当须纪,耕织称其用可也。”闻人倓曰:“‘翳如’,谓泯灭也。”

方曰:“此以刘能归为旨,一起八句,著笔用意,全在此。‘亲旧’二句,贯下‘还’字。‘荒途’二句,以他人不归者相比。‘茅茨’以下,言初归修治田宅,直至‘岁月共疏’,方说足。‘栖栖’二句顿挫,以宽为势。若无此,则气促矣。‘耕织’四句,又于题后、题外绕回咏言,往复三折。”又曰:“公之辞彭泽,与刘之去柴桑,其趣一同。故此和刘,即自咏也。”(天闵案:方说极精。)

赠羊长史并序

左军羊长史,衔使秦川,作此与之。

刘履曰:“义熙十三年,太尉刘裕伐秦,破长安,秦王姚泓诣建康受诛,时左将军朱龄石遣长史羊松龄往关中称贺。”钱大昕曰:“陶渊明《赠羊长史诗序》云:‘左军羊长史衔使秦川’,诗当作于义熙十四年灭姚泓后。羊为左军长史,必朱龄石之长史矣。惟史称朱以右将军领雍州,而此云左军小异。考《宋书·朱传》,义熙十二年已迁左将军,左右将军品秩虽同,而左居右上。朱镇雍州,必仍本号,不应转改为右,则此云左军者为可信。”

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黄虞。得知千载上(一作“外”),正(一作“上”)赖古人书。圣贤留遗迹,事事在中都。岂忘游心目?关河不可逾。九域甫已一,逝将理舟舆。闻君当先迈,负疴不获俱。路若经商山,为我少踌躇。多谢绮与甪,精爽今何如?紫芝谁复采?深谷久应芜。驷马无贳患,贫贱有交娱。清谣结心曲,人乖运见疏。拥怀累代下,言尽意不舒。(曾曰:“识度。”)

《汉书叙传》:“三季之后,厥事放纷。”按:“三季”,谓夏、商、周三代也。《周易》:“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黄山谷曰:“‘正赖古人书’、‘正尔不能得’、‘正宜委运去’,皆当时语。或者改作‘上赖古人书’、‘止尔不能得’,甚失语法。”李公焕《注》:“洛阳,西晋之故都,长安乃秦、汉所都。”方东树曰:“中都”,不必呆数典故,即指关中耳。”天闵案:“中都”,当兼关、洛而言。李说是也。闻人倓引《〈汉书〉注》“中都在太原”,非是。孙绰赋:“恣心目之寥朗。”王羲之《序》:“游目骋怀。”《魏志·武帝纪》:“绥爰九域,罔不率俾。”李公焕《注》:“‘九域’句,谓刘裕平关、洛也。”《说文》:“迈,远行也。”李公焕《注》:“松龄衔左将军朱龄石之命,诣裕行府,贺平关、洛。原诗意靖节欲从松龄访关、洛,会病不果行也。”天闵案:“负疴”,盖托词。李《注》谓“会病不果行”,固矣。汤东磵注:“天下分裂,而中州贤圣之迹,不可得而见。今九土既一,则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正当首访,而独多谢于商山之人,何哉?盖南北虽合,而世代将易,但当与绮、甪游耳。远矣深哉!”天闵案:商山,今在陕西商县东。即南山之脉,有七盘十二,亦云商岭南坂。四皓避秦于此。《〈史记〉索引》:“四皓,谓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顾皓曰:“‘甪’,古音‘禄’。”李济翁《资暇录》云:“汉四皓,其一号甪里先生,今多以‘觉’音呼之,谬也。至于读‘甪’为‘觉’,而‘甪里’之音‘禄’者,辄改为‘甪’,则又与误读为‘觉’者,同一谬也。”汤东磵注:“《紫芝歌》:‘莫莫高山,深谷逶迤。弈弈紫芝,可以疗饥。唐虞世远,吾将安归?驷马高盖,其忧甚大。富贵之畏人兮,不如贫贱之肆志。’”陶澍曰:“‘贳’,贷也。‘无贳患’,言其患不可贷也。即四皓歌‘驷马高盖,其忧甚大’意。”何孟春《注》:“‘清谣’,指四皓歌。”

闻人倓曰:“刘裕平关中,越三年即受晋禅。陶公此诗念黄、虞,谢绮、甪,盖致慨于晋、宋之间也。言虽易尽,意奚能舒乎?”方曰:“此丁巳年公五十二岁作。关、洛平后二年,裕即篡。此题难于刘太尉《赠卢谌》,彼可以明目张胆正说,故雄杰豪放。此不能明说,故伊郁隐迷。其文法之妙,与太史公《六国表》同工。觉颜(天闵案:谓颜延之也。)《北使洛》,如嚼蜡,如牛负物行深泥,索然无生气。陶诗当以此为冠卷。”又曰:“高妙疏远,笔势骞举,不独谢不能,鲍亦不能。”

天闵案:陶公盖深痛神州陆沉,刘裕收复关、洛,本为经营中原绝好时会,特裕志在篡窃,无心于此,故借赠羊长史,一写其愤慨耳。注家向无有道及此者。起八句,言生逢叔末之世,读古人书,慨然想见黄、虞之盛,特今者中原沦于胡虏,不独黄、虞之不可逢,即圣贤遗迹之在中都者,欲一娱游心目而不可得也。用意何等沉郁!“九域”四句,言关、洛既平,中原当可底定,吾亦庶几漫游关、洛,重睹先圣昔贤所遗留之旧物,特经营非人,恐终再沦没耳。此难显言,故托言“负疴”、“不获俱”者,直是不能往也。此方氏所谓“隐迷”。注家乃谓靖节“意欲从松龄访关、洛,会病不果行”,真是痴人说梦也。“路若”八句,笔势陡起,意谓生此乱世,但当从黄绮游耳。“清谣”四句,言黄绮之游,亦政未易企及,虽人事之多乖,亦世运之不我与,故曰“拥怀累代之下”。言有穷而意不可尽。闻《注》谓念黄、虞,谢绮、甪,致慨于晋、宋之间,可谓知其一、未知其二也。

癸卯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

天闵案:晋安帝元兴三年癸卯。

沈约《宋书》:“潜自以曾祖晋世宰辅,不复屈身后代。自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所著文章皆题年月,义熙以前,则书晋室年号,自永初已来,惟云甲子而已。”

方东树曰:“此晋安帝年号而书甲子。可见沈约、萧统所云‘义熙以前书晋年号,永初以来,惟书甲子’为妄说。”

天闵案:陶集有三大问题,亟待解决。一为侃后问题。(案:陶公非陶侃后,阎咏发之,方东树力持其说,著《陶诗附考》。)二为甲子问题。三为年岁问题。(案:陶公卒于宋永嘉丁卯,六十三岁,古今讫无异说。近人梁启超著《陶渊明年谱》,谓公得年仅五十六,其说颇辩。)一、三两问题,因非究其全集,暂置不论。惟甲子问题,与所选诗颇多牵涉,略采众家之说,以备参考。

僧思悦曰:“《文选》,五臣《注》云:‘渊明诗,晋所作者皆题年号,入宋所作,但题甲子而已,意者耻事二姓,故以异之。’思悦考渊明诗,有题甲子者,始庚子,距丙辰,凡十七年间,只九首(一作十一首)耳。皆晋安帝时所作也。中有《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作》。此年秋乃为彭泽令(一本无“中有乙巳岁”三句,但言渊明以乙巳秋为彭泽令),在官八十余日,即解印绶,赋《归去来辞》,后一十六年庚申晋禅宋,恭帝元熙二年也。岂容晋未禅宋前二十年,辄耻事二姓,所作诗但题甲子,以自取异哉?矧诗中又无标晋年号者,其所题甲子,盖偶记一时之事耳。后人类而次之,亦非渊明本意。”

《复斋漫录》云:“思悦云云,秦少游尝言宋初受命,陶公自以曾祖侃晋世宰辅,耻复屈身,投劾而归,耕于浔阳。其所著书,自义熙以前,题晋年号,永初以后,但题甲子而已。黄鲁直诗,亦有‘甲子不数义熙前’之句。然则少游、鲁直,且尚惑于五臣之说,他可知已。”

曾季狸曰:“陶渊明诗,自宋义熙(天闵案:‘义熙’,晋安帝年号,当是‘永初’之误。)以后,皆题甲子,此说始于五臣注《文选》云尔,后世遂仍其说。治平(宋英宗年号)中,有虎丘寺僧思悦者,独辨其不然,谓‘岂有宋未受禅耻事二姓哉’?思悦之言,信而有征矣。”

谢枋得曰:“五臣《〈文选〉注》,谓渊明诗自晋义熙以后皆题甲子,后世仍其说。治平中,僧思悦独不谓然,曾裘父艇斋亦信其说。以余考之,刘裕平桓玄,改元义熙,自此大权尽归于裕,渊明赋《归去来辞》,义熙元年也。至恭帝元熙二年禅宋,帝曰:‘桓氏之时,晋已无天下,重为刘氏所延,将二十载。今日之事,本所甘心。’详味斯言,则刘氏自义熙庚子得政,至庚申革命,凡二十年。渊明自庚子后题甲子者,盖逆知其末流必至于此也。思悦、裘父,殆不足以知之。”

天闵案:沈约谓“义熙已前,则书晋室年号,自永初已来,惟书甲子而已”。五臣注《文选》,稍易其辞,谓“自晋义熙以后,皆题甲子”,本祖沈说。《谢氏家录》误会五臣《注》,乃谓“渊明自义熙庚子后题甲子”,果如所言,则是晋尚未亡,天下尚知奉晋之年号,渊明已不复奉之。其说之谬,不攻自破。

王应麟曰:“《左传》引《商书》曰:‘沉潜刚克,高明柔克。’《洪范》言:‘惟十有三祀,箕子不忘商也,故谓之《商书》。’渊明于义熙后,但书甲子,亦箕子之志也。陈咸用汉腊亦然。”

吴师道曰:“予家《渊明集》十卷,后有阳休之《序录》、宋丞相《私记》,及曾纮《〈读山海经〉误句》三条。乾道(宋孝宗年号)五年,林栗守州时所刊。第三首卷有思悦《序》,思悦者不知何人,今未有考,但其所言甚当,而有未尽。且《宋书》、《南史》皆云:‘自宋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义熙以前,明书晋氏年号,自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已。’李善注《文选》,亦引《宋书》云云。盖自沈约、李延寿皆然,李善亦引之。不独五臣误也。今考陶文,惟《祭程氏妹文》书‘义熙三年’,《祭从弟敬远》,则书‘岁在辛亥’,《自祭文》则曰‘岁在丁卯’。惟丁卯在宋元嘉四年,辛亥亦在安帝时,则所谓‘一时偶记’者,信乎得之矣。”

宋濂《渊明像跋》曰:“有谓渊明耻事二姓,在晋所作,皆题年号,入宋后,惟书甲子,则惑于《传记》之说,而其事有不得不辨者。今《渊明集》具在,其诗题甲子者,始于庚子而讫于丙辰,凡十有七年,皆晋安帝时所作。初不闻隆安、元兴、义熙之号,若《九日闲居诗》,有‘空视时运倾’之句;《拟古》第九章,有‘忽值山河改’之语,虽未敢定为何年,必受晋禅后所作。不知何故,反不书甲子耶?其说盖起于沈约《宋书》之误,而李延寿《南史》、五臣注《文选》皆因之。虽有识如黄庭坚秦观李焘真德秀,亦踵其谬而弗之察。独萧统撰本传,谓渊明‘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见宋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朱子《通鉴纲目》遂本其说。书曰‘晋征士陶潜卒’,可谓得其实矣。呜呼!渊明之清节,其不待书甲子而后始见耶?”

郎瑛曰:“五臣注《文选》,以渊明诗,晋所作者,皆题年号,入宋但题甲子,意谓耻事二姓,故以异之。后世因仍其说,虽少游、鲁直亦以为然也。治平中,虎丘寺僧思悦编陶诗,辨其不然。谓渊明之诗,有题甲子者,始庚子,距丙辰,凡十七年,诗一十二首,皆安帝时作也。至恭帝元熙二十年庚申始禅宋,夫自庚子至庚申计二十年,岂有晋未禅宋之前二十年内辄耻事二姓,而所作即题甲子以自取异哉?矧诗中又无标晋年号者,所题甲子但记一时事耳。其说出而旧疑释矣。后蔡采之《碧湖杂记》又云:‘元兴二年,桓玄篡位,继而刘裕秉政,至元熙二年始受禅,前此名虽为晋,实则非也。故恭帝曰:桓玄之时,晋已无天下,重为刘公所延,今日之事,本所甘心。计时逆推正二十年也。盖渊明逆知末流必至革代,故所题云云。’以予论之,若唐、若宋,天下危而复安,常有之也,岂可逆料二十年后事耶?故唐韩偓之诗,亦记甲子,其后因全忠篡唐,人遂以为有渊明之志。蔡说谬矣。惜思悦尚辨未至,若曰二十年间,陶诗岂止十二首耶?且未革之时,逆知即题甲子,而永初、元嘉之作,如《赠长沙族祖》、《王抚军座中送客》者,反不题甲子,何耶?至于《述酒》篇内‘豫章抗高门,重华固灵坟。流泪抱中叹,平王去旧京’。正指宋迫恭帝事,又何不题甲子耶?盖偶尔题之,后人偶尔类之,岂陶公之意耶?因复辨之,以足思悦之义。”

赵绍祖曰:“按汲古毛氏所刻摹《苏文忠手书》:‘《渊明集》,近丹徒鲁太守子山(铨)来守宁国,重刻于郡斋,余得一本。其后有治平中思悦跋,其第三卷首云云。’前明宣城梅禹所刻《六朝诗乘》,于渊明诗极推思悦之论为是。又宋景濂集中有《渊明像跋》,亦见及此。而王渔洋《池北偶谈》引傅平叔辨,其意亦同。而渔阳盛称以为前人所未发,盖未见思悦之论也。余谓渊明文章,晋标年号,宋书甲子,《宋书》始为此说,《南史》亦同。(自注:“惟《晋书》删此语。”)而李善取以注《文选》,五臣更引伸之。即如思悦之论,亦非五臣之失。但沈约《宋书》,既去渊明不远,李善最博,未必耳食为言。此二公当非不见渊明集者,使渊明集中书甲子者,仅此九首,又皆在晋时而无标年号者,此亦开卷可得,而何作此言?余意集中书甲子年号,转相传写,必为后人所删去,而此数首特删之未尽耳。(自注:渊明未必首首题年号、甲子,不过于一年所作之前题之,如《饮酒》、《读山海经》,使题云‘某年、某甲子《饮酒》、《读山海经》’,成何语耶?此数首特记一事,故书甲子于题首,而是岁中所标之年号必在前矣。后人删而去之,而此数首之甲子以在题上,故不删。此情理自然,可想而知者也。)未可便以为《宋书》、《〈文选〉注》之失也。若后人习用旧说,陈陈相因,诚不免为思悦所讥。而黄鲁直诗‘甲子不数义熙前’,与注不合,其用意更晦。至谢叠山谓刘裕自庚子得政,渊明书甲子始此,盖逆知其末流所必至,此固强为之说。而何义门欲改《〈文选〉注》,以为当云‘自永初以来,不书甲子’,凿空为说,尤可笑也。”

陶澍曰:“‘晋标年号,宋惟甲子’之说,自沈约著于《宋书》,而李延寿《南史》、李善《〈文选〉注》,相承无异。五臣云:‘意之耻事二姓,故以异之。’犹约说也。至宋僧思悦,始创新论。谓‘诗中并无标晋年号者。所题甲子,盖偶记一时之事。岂容晋未禅宋前二十年,辄耻事二姓,所作诗,但题甲子以取异哉?’由是王复斋、曾季狸、吴师道、宋景濂、郎仁宝诸人,起而和之,而先生之隐衷,与史氏之特笔,几为所汩,此所谓以不狂为狂也。按北齐阳休之《序录》,言先生集,先有两本行于世,一本八卷无序,一本六卷并序目,编颠颠乱,兼复缺少。萧统所撰八卷,合序、目、诔、传,而少五孝传及四八目,然编录有体,次第可寻。是昭明之前,先生集已行世。《五柳传》云:‘尝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则其集必有自定之本可知。约去先生仅十余年,必亲见先生自定之本可知。窃意自定之本,其目以编年为序,而所谓‘或书年号,或仅书甲子’者,乃皆见于目录中。故约作《宋书》,特为发其微趣。宋元献《私记》云:‘《隋经籍志》:宋征士《陶潜集》九卷。’又云:‘梁有五卷、录一卷。’《唐志》:‘《陶泉明集》五卷。’今官私所行本,凡数种,与二本不同。有八卷者,即梁昭明太子所撰,合序、传、志等在集前为一卷,正集次之,亡其录。录者,目录也。是先生集必自有录一卷,而沈约云文章皆题岁月者,当是据录之体例为言。至唐初,其录尚在,故李善等依以作注。后乃亡之,遂凌乱失序,无从校勘耳。假令先生原集,义熙以前,亦止书甲子,永初以后,或并记年号,休文无端造为此说,则当时之人,皆可取陶集核对,以斥其非,岂有历齐、梁、陈、隋,俱习焉不察,李延寿反采入《南史》,李善又取为《选注》哉!休之谓渊明编录有体,次第可寻,窃意昭明自加搜校,必依先生自定之目,一以编年为序。若如今本,孰能寻其次第?思悦等但据题上所有甲子为说,不知今集自庚子至丙辰十七年,诗止数首。而壬寅、甲辰、丙午、丁未、辛亥、壬子、癸丑、甲寅、乙卯等年,俱无一篇。辛丑《游斜川诗》,转不在编年之内,其非旧次亦可见矣。余门人赵绍祖谓‘先生未必首首题年号、甲子,不过于一年所作之前题之,而《阻风》、《赴假》等诗,盖偶书甲子于题首,后人删其每岁所标之甲子,而此数首甲子以在题上,故不删’。其说近是。若宋景濂谓‘先生清节,不待书甲子而后见’,则是似未审所争书不书者非甲子,乃晋、宋之年号也。(天闵案:陈论极精。)不书宋号,正孤臣惓惓故朝,托空文以见志者。王厚斋谓与箕子称殷祀、陈咸用汉腊同意,真先生旷代知己。异说纷纷,可以息其喙矣。”

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顾盼莫谁知,荆扉昼常闭(必结切,一作“閇”)。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一作“夕”)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或作“结”)。劲气侵襟袖,箪瓢谢屡设。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平津苟不由,栖迟讵为拙?寄意一言外,兹契谁能别!

《毛诗》:“衡门之下,可以栖迟。”《传》:“衡门,衡木为门,言浅陋也。栖迟,游息也。”李公焕注:“‘閇’,必结切,阖也。”陶澍注:“章渊《稿简赘笔》曰:“颜延年《赠王太常诗》:‘郊扉常昼闭。’闭,音鳖,此作‘閇’,字异音一。”天闵案:《玉篇》:“‘閇’,俗‘闭’字。”《礼记》:“大音希声。”罗大经曰:“‘倾耳’二句,雪之轻虚洁白,尽在是矣,后此莫能加也。”《论语》:“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闻人倓曰:“‘劲气’二句,言不免饥与寒也。”左思诗:“寥寥空宇中。”天闵案:“历览”四句,谓历览古人之书,颇时时窥见其壮烈。高操非所敢攀,亦自得古人固穷之节。《论语》:“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陈祚明曰:“‘平津’,平道也。仕宦之路亦人所共由,而犹‘不由’之也。”李公焕《注》:“汉元朔中,武帝诏封公孙宏为平津侯。”曾国藩曰:“‘平津’二句,言苟不慕公孙宏丞相封侯,则栖迟山林亦未为拙也。‘不由’,谓不由其道也。”闻人倓曰:“‘一言’,谓固穷也。公因易代抗节,则‘言外’意也。言古人之节,我自契之。‘谁’,则能辨者。”天闵案:“寄意一言外”,犹云“寄意尽在言外”也。“抗节”之说,非是。方氏辩之甚精。

方曰:“此咏雪诗,而平生本末俱备,无一毫因易代抗节意,而解者多妄说。‘倾耳’二句,谢能之。公善用虚字,最雅。无软弱率易之病,如‘箪瓢’等句可爱。‘平津苟不由’,此设揣之词,于枯木寒严无暖气中,求出强自宽来。即屈子《卜居》意。‘苟’字、‘讵’字,开合相应。此‘癸卯’,乃安帝元兴二年,是年桓玄篡位,刘裕以下邳太守加彭城内史,而公作镇军参军在荆州,有《怀田舍诗》。注家犹引沈约《宋书》,指是为易代抗节而发,误甚。”

天闵案:渊明抗心羲、黄,平生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故知桃花源乃此老胸中别一天地也。后世仰其泥涂轩冕,适当晋、宋易代之际,指为抗节,无如稽之篇章,全不吻合。曲士眼光,好为形似之谈也。然刘宋篡逆,自尤为渊明所深痛恶,故渊明集中无题刘宋之年号者。要之,此非抗节也,此其襟抱俊伟之流露耳。又按沈约《宋书》,谓:“所著文章,皆题年月,义熙以前,则书晋氏年号。自永初以来,惟云甲子。”乃“皆题年月”之一“皆”字,为后世胶执,异说纷纭,想入非非。其实渊明之作,不必篇篇皆题甲子,更无篇篇皆著年号,特晋之年号则标,宋之年号决不欲承用。山谷乃谓“甲子不数义熙前”,则竟谓宋以后甲子亦不用矣。迂谬难通,引起纠纷,甚无谓也。

与殷晋安别并序

殷先作晋安长史掾,因居浔阳。后作太尉参军,移家东下,作此以赠。

游好非久长(一作“少长”),一遇尽殷勤。信宿酬清话,益复知为亲。去岁家南里,薄作少时邻。负杖肆游从,淹留忘宵辰。语默自殊势,亦知当乖分。未谓事已及,兴言在兹春。飘飘西来风,悠悠东去云。山川千里外,言笑难为因。才华(一作“良才”)不隐世,江湖多贱贫。脱有经过便,念来存故人。

懒真子:“‘游好非久长’,一作‘非少长’。其意云:吾与子非少时、长时游从也,但今一相遇,故订交耳。”毛苌《诗传》:“一宿曰宿,再宿曰信。”又:“‘薄’,辞也。”《正义》曰:“于义无取,故为语辞。”闻人倓曰:“‘少时’,无多时也。”《周易》:“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闻人倓曰:“事刘裕为长史,与公殊趣,故云尔。”又曰:“‘事已及’,即《序》中所云‘移家东下’也。‘良士’,谓殷。‘江湖’,自谓。‘脱有’,或然之辞。”《孔丛子》:“先生步玉趾而慰存之。”《说文》:“存,恤问也。”马永卿曰:“一本无第十韵,故东坡韵《送张中诗》云:‘不救归装贫。’亦止于‘贫’字。”

陈祚明曰:“殷先作晋臣,与公同时,后作宋臣,与公殊调。篇中语极低回,朋好仍敦,而异趣难一也。”

吴崧曰:“‘良才不隐世’,并不以殷之出为非。‘江湖多贱贫’,亦不以己之处为是。各行其志,真所谓‘肆志无污隆’也。”

方曰:“一语不假借,亦无讽讥轻慢。青天白日,分寸不溢。公所以修辞立诚,为有道之言也。‘语默’二句分寸,情词芊绵真挚,后惟杜、韩二公有之。”

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

陶澍曰:“吴仁杰《年谱》以此诗为庚子年作,其说曰:‘曲阿,今丹阳也。’本传为镇军建威参军,按晋官制,镇军、建威皆将军,官各置属掾,非兼官也。以诗题考之,先生盖于此年作镇军参军,至乙巳作建威参军,《史》从省文耳。《文选》此诗,李善《注》云:‘宋武帝行镇军将军。’按裕元兴元年为建威将军,与此先后岁月不合,先生亦岂从裕辟者?善《注》未识何据,镇军未详何人。”澍按:是时镇京口者刘牢之也,此诗作在庚子前,说具《年谱》。又按:仁和孙志祖颐谷所辑《〈文选李注〉补正》云:“《题注》:臧荣《晋书》曰:‘宋武帝行镇军将军。’”《补正》曰:“赵云:本集此题上著‘始作’。则在为建威参军之前矣,末篇《从都还诗》,题著‘庚子岁’三字,则此为隆安己亥矣。”“镇军”虽莫考为何人,然此年刘裕才参刘牢之军事,至元兴三年,始行镇军将军事。《题注》非也。

天闵案:镇军决非刘裕,陶氏之说是也。陶复谓是时镇京口为刘牢之,当即牢之。余考周济《晋略隐逸传》,谓隆安四年,公为武陵王遵镇军参军,不知周氏果何所本。方东树亦谓题曰《经曲阿》,或《之京口》、或《经过》,均不可知。则牢之之说,恐尚未能肯定也。

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时来苟冥会,宛辔(集作“婉娈”)憩通衢。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一作“林”)疏。眇眇孤舟逝,绵绵归思纡。我行岂不遥,登降(一作“陟”)千里余。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曾曰:“识度。”)

晋中兴书》:“简文诏曰:‘会稽王英秀玄虚,神栖事外。’”郑玄《〈仪礼〉注》:“委,安也。”刘歆赋:“玩琴书以条畅。”《老子》:“是以圣被褐而怀玉。”《论语》:“回也其庶乎屡空。”吴师道曰:“自何晏注《论语》,以空为虚无,意本《庄子》,前儒多从之。朱子以回赐‘屡空’、‘货殖’对语,故以空匮释之。今此以‘被褐’对‘屡空’,又《饮酒诗》:‘颜生称为仁,荣公言有道。屡空不获年,长饥至于老。’以‘屡空’对‘长饥’,朱子之意正与之合。”天闵案:《史记·伯夷列传》:“回也屡空,糟糠不厌。”《汉书》:“扬雄家产不过十金,室无旦夕之储,晏如也。”卢谌诗:“遇蒙时来会。”李善《注》:“‘宛’,屈也。‘通衢’,喻仕路也,言屈长往之驾,息于通衢之中也。”《楚辞》:“安眇眇兮,无所归薄。”又:“缥绵绵之不可纡。”王逸曰:“绵绵,细微之思,难断绝也。”顾皓曰:“‘登陟’,当作‘登涉’。”仲长统昌言》:“古之隐士,或夫负妻戴,以入山泽。”《庄子·庚桑楚》:“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李善曰:“言鱼鸟咸得其所,而己独遗其性也。”《淮南子》:“全性保真,不亏其身。”《老子》:“修之于身,其德乃真。”《〈楚辞〉注》:“保真,守玄默也。”《庄子》:“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郭象曰:“与时俱化也。”班固《幽通赋》:“终保己而贻则,里上仁之所庐。”张伯起曰:“‘真’,玄默也。此理久在胸襟,谁谓形迹能拘之哉?‘凭化迁’,所谓与时推移,即赴镇军参军,然终当返故庐耳。言出非所乐也。”何孟春曰:“靖节初以家贫亲老,不得已而仕,故其言如此。”

罗大经曰:“士岂能长守山林,长亲蓑笠,但居市朝轩冕时,要使山林之念不忘,乃为胜耳。渊明‘望云惭高鸟’四句,似此胸襟,岂为外荣所点染哉!”山谷曰:“佩玉而心若槁木,立朝而意在东山,亦此意也。”

方曰:“此诗先言不求仕,今乃暂仕。‘眇眇’以下,略写行途,只叙始终不愿仕而终将归,此意人人皆喻,惟以公志求之,则言外事外,别见高怀本量,非石隐激讦,亦非求富贵利达,并非如沈约、萧统所言,忠义介节,的然较然,不可浼也。盖仕非公所乐,而不妨仕。其曰:‘时来苟冥会,聊且凭化迁。’事时偶合,适当如此,便且如此,随运化而迁转,不立己以违时,此孔子‘仕止久速,无可无不可’之义。不害道,亦不失己,古今不数觏也。盖平时处之无难,当危疑之际,庸人非作巢幕豕虱,即鹰犬爪牙。一种高人,见几行遁;一种仁人,殉国立节。公于前二等不屑为,人知之;公于后二等亦不求同,则非人所知。沈约、萧统,智不足以识公,强为傅会,转失之诬。”

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作

李善《注》:“《江图》曰:‘自沙阳县下流一百一十里,至赤圻,赤圻二十里至涂口也。’”天闵案:江陵今属湖北荆南道。陶澍曰:“今武昌府之嘉鱼、蒲圻二县,皆晋沙阳县地,嘉鱼县北尚有沙阳故城遗址。以里计之,涂口当在九江府上流八九十里。”

陶澍曰:“按吴仁杰《谱》谓先生未尝居江陵,据《祭妹文》‘女弟在江陵’。疑亲闱过女,先生因省亲赴之。亲以疾留江陵,遂不起,故《祭妹文》有‘萧萧冬月’之语。于情事亦近。但玩诗中‘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荆’,‘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等语,似因奉使宵征,不见有特为省亲乞假之意,与《规林诗》之‘欣伺温颜’、‘喜见友于’者不类。尝通考先生出处前后,始参镇军,就辟京口,故有《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诗。镇军在京口,故经曲阿。庚子五月请假回里,途必由建康,故有《从都还阻风规林》诗,怀所生而念友于,遂留浔阳逾年,故明年辛丑正月有《游斜川》诗,疑旋入都免假,至七月有江陵之役。自都往江陵,必由浔阳,故有《赴假还江陵》诗。而王事靡监,只可便道乞假,不能久留,故其此意与《国风》、《小雅》行役告劳相似。考《晋书》,是年六月孙恩寇丹阳,进围建康,中外戒严,时桓玄以荆州刺史镇江陵,上表请入卫,会恩退,朝廷以诏书止之。恩退在六月,先生江陵之行在七月,或即奉诏止玄之役耶!”

又曰:“先生至江陵,若谓为仕玄,则题固云《赴假还江陵》。《集韵》:‘假,休沐也。’应劭《汉官仪》:‘五日一假沐。’《晋书·王尼传》:‘护军与尼长假。’岂得反以假还为趋职,意必以事使江陵,路出浔阳,事毕便道请假归视。其辞简,犹曰‘赴假还自江陵’云尔。”

古直曰:“案:上篇曰《从都还》,(天闵案:谓《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此篇曰《赴假还》。《尔雅》:‘还,返也。’《广雅》:‘还,归也。’‘假还’,犹言‘假归’耳。《世说》:‘陆机赴假还洛。’《晋书·顾恺之传》:‘尝因假还。’《徐邈传》:‘并吏假还。’明晋人有此语矣。然上篇曰‘戢枻守穷湖所归’,明为栗里,而非江陵,此篇何以忽言归江陵,是则兹疑矣。考江陵为陶侃旧镇,后虽移镇武昌,其田庐不可与之俱去,子姓留居江陵者必尚多。靖节之先,开源于此,丘陇成行,兄弟莫远,准礼不忘本之义,则靖节称还江陵宜也。《礼记·少仪》,郑《注》训‘赴’为‘疾’,《释文》释为‘急疾’,是则‘赴假’犹言‘急假’。然靖节此诗非有大故,何为遑遽若是。陶澍疑为奉诏止桓玄入卫,深合情事。”

天闵案:先生江陵之行,陶氏、古氏均认为奉使,其说是也。(案:是否即为奉诏止桓入卫,尚未敢必。)但“赴假还江陵”五字,索解大难。古氏乃谓先生不乐此行,不便明言。江陵本开源所自,而母、妹时亦在此,故遂托之赴假还江陵耳。(说具古氏《陶谱》。)陶氏则谓奉使江陵,路出浔阳,事毕便道请假归视,其辞简,犹曰“赴假还自江陵”云尔。是古氏认先生由都直赴江陵,并未返里,赴假盖托辞。而陶氏则谓由都赴江陵,事毕乃归视,赴假盖还柴桑也。余细玩此诗,似先生仍是由柴桑赴江陵,非从都直赴江陵,尤非返自江陵也。诗曰:“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荆。”“此”者,柴桑之林园也。“叩枻新秋月,临流别友生。”“友生”,亦里中之知旧也。观其“怀役”、“商歌”等句,则先生诚留恋故里,不乐此行,然使母氏果在江陵,则因奉使而得省亲,其辞当不如是之愁绝。母氏在江陵之说,尚待探讨。(案:此另一问题,暂置不论。)余疑先生先乞假还里,于里中奉诏使江陵耳,诗题当为《赴假还使江陵》。“还”,旋也,即也。“还”下夺一“使”字,犹云赴假旋复奉使于江陵也。夺一“使”字,遂与情事不合。纷糅至此,使先生侨居江陵之说(梁启超《陶谱》谓先生曾侨居江陵),与仕于江陵之说(方东树谓先生自江陵假还复江陵,但又谓决非仕于桓玄),均不足据,则吾说容有当也。

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俗情。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一作“南”)荆!叩枻新秋月,临流别友生。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昭昭天宇阔,皛皛川上平。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

《礼记》:“孔子闲居。”郑《注》:“退燕避人曰闲居。”《左传》:“赵衰曰:‘郤榖说《礼》,乐而敦《诗》、《书》。’”《缠子》:“董无心曰:‘无心,鄙人也,不识世情。’”按:“俗情”,《文选》作“世情”。李善《注》:“‘西’,荆州也。时京都在东,故谓荆州为西也。”《楚辞》:“渔夫鼓枻而去。”王逸曰:“叩船舷也。”《毛诗》:“虽有兄弟,不如友生。”《月令》:“孟秋之月,凉风至。”《淮南子》:“觉视于昭昭之宇。”李颙《离思篇》曰:“寥寥天宇清。”《说文》:“通白曰皛。皛皛,明也。”《毛诗》:“不遑假寐。”《淮南子》:“宁戚商歌车下,而桓公慨然而悟。”许慎曰:“宁戚,卫人,闻齐桓公兴霸,无由自达,将车自往。‘商’,秋声也。”《庄子》:“卞随曰:‘非吾事也。’”《论语》:“长沮、桀溺耦而耕。”《周易》:“我有好爵,吾与尔縻之。”曹植《辨问》:“君子隐居以养真也。”善《注》:“‘衡门’,茅茨也。”《〈礼记〉注》:“名,令闻也。”

方曰:“直书胸臆与即目,而情腴有穆如清风之味。”

桃花源诗并序

晋太元(孝武帝年号)中,武陵人(《一统志》:“湖广常德府,秦曰黔中,汉曰武陵,领县四。桃源、汉沅南地,属武陵。”)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华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晋书·隐逸传》:“刘之,字子骥,南阳人。好游山泽,桓冲闻其名,请为长,固辞不就。”)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黄绮之商山,伊人亦云逝。往迹浸复湮,来径遂芜废。相命肄农耕,日入从所憩。桑竹垂余荫,菽稷随时艺。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荒路暧交通,鸡犬互鸣吠。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诣。草荣识节和,木衰知风厉。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怡然有余乐,于何劳智慧。奇踪隐五百,一朝敞神界。淳薄既异源,旋复还幽蔽。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愿言蹑轻风,高举寻吾契。

《史记·秦本纪》:“自太戊以下,中衍之后,遂世有功,以佐股国,故嬴姓夺显,遂为诸侯。”《尚书》:“俶扰天纪。”《疏》:“历数,所以纪天时。”案:此天纪,犹云大法也。《论语》:“贤者避世。”《汉书·王、贡、龚、鲍传序》:“汉兴,有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此四人者,当秦之世,避入商洛深山,以待天下之定也。”师古曰:“‘四皓’称号,本起于此,更无姓名可称。”余见《赠羊长史诗》。《毛诗》:“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闻人倓曰:“‘往迹’二句,即《记》中所云‘来此绝境不复出,遂与外人间隔’也。”《左传》:“臣以为肄业及之也。”《注》:“肄,习也。”《尔雅·释言》:“肄,力也。”《击壤歌》:“日入而息。”《〈毛诗〉传》:“憩,息也。”《物理论》:“菽,众豆之总名。”《说文》:“稷,斋也,五谷之长。”天闵案:今植物学家言:“稷,高粱也。江淮以北农田多种之,通呼之曰秫。秫苗有红、白二种,汉以后者误以粟为稷,唐以后又误以黍为稷,谷类中种之最早,故称为百谷之长也。”《毛诗》:“我艺黍稷。”《韵会》:“艺,种也。”《尚书》:“秋大熟。”《释言》:“靡,无也。”《春秋·宣十五年》:“初税亩。”《说文》:“税,租也。”《玉篇》:“晻暧,暗貌。”《论语》:“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孔《疏》曰:“俎豆,礼器也。”《礼记》:“有虞氏以梡,夏后氏以嶡,殷以椇,周以房俎。夏后氏以楬豆,殷玉豆,周献豆。”《汉书·朱买臣传》:“行歌道中。”《礼记》:“斑白者不提挈。”《玉篇》:“诣,往也,到也。”《汉书·律历志》曰:“箕子言《大法》九章,而《五纪》明历法。自殷周改制,咸正历纪。”孟康曰:“岁、日、月、星、辰,是为五纪。”《尚书》曰:“以闰月定四时成岁。”《老子》:“智慧出,有大伪。”“惠”、“慧”,古通。闻人倓曰:“‘五百’,自秦至晋五百余年也。”古直曰:“‘五百’,约数也。犹孟子言‘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不必适为五百也。”《苍颉篇》曰:“敞,高显也。”闻人倓曰:“‘旋复’句,即《序》所云‘迷不复得路’也。”《庄子·德充符》篇:“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又曰:“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淮南子·览冥训》:“纵矢蹑风。”《说文》:“蹑,蹈也。”《晋书·刘琨传》:“南北迥邈,合契一致。”古直曰:“‘契’取符合,因而人之志意同者亦成为契。晋人尤喜用之。如《世说》云‘冥契既逝’、‘遂为矜契’,是也。”

方曰:“起四句作一总叙,‘往迹’以下夹叙夹写,‘奇踪’以下又总结,‘借问’四句入己,神气完足。”又曰:“陶疏谢密,然谢实陶出。如此,真谢之祖也。古人诗之高妙,无不艰苦者,但阮公、陶公,艰在用意、用笔,谢、鲍艰在造语、下字。初学人不先从鲍、谢入,而便学陶、阮,未有不凡近、浅率,终身无所知。”

形影神并序

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毛晋曰:“一本无末二句。”)

形赠影

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一作“知”)!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奚觉无一人,亲识岂相思?但余平生物,举目情悽洏。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

《老子》:“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列子·杨朱篇》:“人怀五常之性,有生之最灵者也。任智而不任力。”黄文焕曰:“今年既悴之草木,明年复可发荣,惟人不能也。”《古薤露歌》:“人死一去长不归。”颜延之诗:“死为长不归。”闻人倓曰:“言物皆悴而复荣,人独去而不归也。”李公焕《注》:“‘洏’,涕流貌。”王粲诗:“涕流涟洏。”《列子·周穆王篇》:“谒王同游,三执化人之祛,腾而上者,中天乃上,暨及化人之宫。”陶澍曰:“‘必尔’句,谓必如‘适见’以下云云。”

何焯曰:“此篇言百年忽过,行与草木同腐,此形必不可恃,当及时行乐。下篇反其意,谓不如立善也。”

《萸江诗话》曰:“《序》有微意。”又曰:“事不可为,心复难任,故借酒以排之,则庶可忘也。凡集中云酒者多如此。阮籍全真,终不事晋,与先生之酒,均为合道。”

方曰:“以天地、草木陪说,笔势恣横。‘我’,‘形’自谓;‘君’,指‘影’也。‘奚觉无一人’,言死去不足为有无也。”

影答形

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诚愿游昆华,邈然兹道绝。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憩荫(一作“阴”)若暂乖,止日终不别。此同既难常,黯尔俱时灭。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立善有遗爱,胡可不自竭。酒云能消忧,方此讵不劣!

《庄子·达生篇》:“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养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庚桑楚篇》:“南荣趎曰:‘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闻人倓曰:“‘存生’,即所谓长不没、无改时也。此则难言矣。‘昆华’,昆仑、华岳。答‘腾化’句也。‘憩荫’二句,言憩荫虽不见影,而映日则遂相依也。”又曰:“有形则有影,故曰‘同’。”《别赋注》:“黯,失色将败之貌。”《文子》曰:“昔者中黄子曰:‘色有五章,人有五情。’”阮籍《奏记》:“忧望交集,五情相愧。”《论语》:“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左传·昭二十一年》:“子产卒,仲尼闻之出涕曰:‘古之遗爱也。’”《后汉书·伏湛传》:“窃怀区区,敢不自竭。”闻人倓曰:“立德、立功、立言,皆所以立善也。善必身为之,故以之责形,惟恐身没而名亦没,故以立善劝之。收句答上篇‘得酒’句。”《广韵》:“劣,鄙也。”《汉书·东方朔传》:“销忧者莫若酒。”《世说》:“桓宣武移镇南州,制街衢平直,人谓王东亭曰:‘丞相初营建康,无所因承,而制置迂曲,方此为劣。’”

《萸江诗话》曰:“‘诚愿’二句,亦是无可如何之辞,非真欲仙也。细味此首是正意,先生所存,岂六朝人所能望及!以是知先生非真好酒也。”方曰:“起言既不能存,又无保之之术,又昧成仙之道,必然死耳。中言我悯尔空死,不得不效忠告,惟有立善留名不朽耳。”

神释

大钧无私力,万理(一作“物”)自森著。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结托善恶同,安得不相与!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贾谊《鸟赋》:“大钧播物兮,坱圠无垠。”如淳《注》:“陶者作器于钧上,此以造化为大钧。”应劭《注》:“阴造阳化,如钧之造器也。”《礼记》:“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易·系辞》:“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李公焕《注》:“‘我’,‘神’自谓也。人与天、地并立而为三,以此,心之神也,若块然血肉,岂足以并天、地哉!”《庄子·大宗师》:“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又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释文》:“崔云:‘与,犹亲也。一音豫。’”《汉书·司马迁传》:“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风俗通》:“《春秋·运斗枢》说:‘伏羲、女娲、神农,是三皇也。’”《礼号·谥记》说“伏羲、祝融、神农”,《含文嘉》记“虙戏、燧人、神农”。《楚辞·天问》:“彭铿斟雉帝何飨,受寿永久夫何长。”王逸《注》:“彭铿,彭祖也。至八百岁,犹自悔不寿。”李公焕《注》:“彭祖,姓篯名铿,颛顼玄孙,进雉羹于尧,尧封于彭城。历夏经商,至周年八百岁。”《列子·杨朱篇》:“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又曰:“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蒿里曲聚,故魂魄无贤愚。”嵇叔夜《养生论》:“若以肴酒为寿,未闻高阳有黄发之叟。”又曰:“嘉肴旨酒,服之者短祚。”何孟春《注》:“‘将’,乃晋人发语辞。谢灵运诗‘将非畏影者,阮瞻对王戎’,‘将毋同’,皆是。”闻人倓曰:“‘日醉’二句,释《形赠影》‘得酒莫苟辞’句;‘立善’二句,释《影答形》‘立善有遗爱’句;‘甚念’二句,言‘得酒’、‘立善’,均为伤生。‘纵浪’,犹言‘放浪’。”古直曰:“黄山谷谓:‘正宜委运去、正赖古人书、正尔不能得,皆当时语。’案:《晋书·王羲之传》‘正此佳婿’、‘正与隆替对’、‘正自不能不尽情极言’、‘正由为法不一’、‘正赖丝竹陶写’、‘正自当随事行藏’,凡六用‘正’字。山谷之言,信有征矣,然晋人实沿用汉人语耳。《汉书·终军传》‘正二国废’、《循吏传》‘正颇重听何伤’、《酷吏传》‘正坐残贼免’、《游侠传》‘正复雠取仇,犹不失仁义’,皆是也。”《列子·天瑞篇》:“人至生至终,大化有四:婴孩也,少壮也,老耄也,死亡也。”《庄子·大宗师篇》:“古之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郭象《注》:“与化为体。”

叶梦得曰:“渊明作形影相赠与神释之诗,自谓世情惑于惜生,故极陈形、影之苦,而释以神之自然。《形赠影》曰:‘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影答形》曰:‘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形累于养而欲饮,影役于名而求善,皆惜生之辞也。故神释之曰:‘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所以辨养之累。曰:‘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所以解名之役。虽得之矣,然所致意者,仅在‘促龄’与‘无誉’,不知饮酒而得寿为善而皆见知,则神亦将汲汲而从之乎?似未能尽了也。是以极其释曰:‘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此乃不以死生祸福动其心,泰然委顺,乃得神之自神耳。此释氏所谓断常见也。此公天姿超迈,真能达生而遗世。”

方曰:“神,运形、影者也。前八句‘神’,‘三皇’以下‘释’。纯用《庄子》之旨,以委运任化为极。‘三皇’六句释‘死’,‘日醉’四句,分释‘饮酒’、‘立善’。‘甚念’以下,正意也。”

归园田居 五首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曾曰:“识度。”)

何孟春《注》:“刘履曰:‘三’当作‘逾’,或在‘十’字下。按《靖节年谱》‘太元十八年,起为州祭酒,时年二十九’,正合《饮酒诗》‘投耒去学仕,是时向立年’之句。以此推之,至彭泽退归才十三年,此云‘三十年’,误矣。”陶澍曰:“按吴仁杰以此诗为义熙二年彭泽归后所作,自初仕为州祭酒至去彭泽而归,才岁星一周,不应云三十年,当作‘一去十三年’。刘说所本也。又,按‘三’当作‘己’,‘三豕渡河’,‘己’之误‘三’,旧矣。”

方东树曰:“公以义熙元年乙巳冬自彭泽归,自是终身不再出。时年四十一岁,其仕以三十六,首尾共止六年耳。所云‘三十年’,指已去之年,举其大数,对今‘四十’言之。若言前此三十,尚未能立,今而四十乃得决计耳。意盖如此,勿以词害之可也。盖三十九以前,仍系以三十耳。”(天闵案:方氏所说费解。)

古直曰:“吴《谱》‘义熙二年’下曰有《归园田居诗》五首,其诗盖自彭泽归明年所作也。案:此说是也。但又云‘先生为州祭酒,至彭泽归才岁星一周,不应云三十年’,当作‘一去十三年’,则非是。‘误落尘网’,犹云‘误生尘世’也。若解为入仕,岂特不应云三十年,即十三年,亦多星终七岁矣。”天闵案:古氏盖谓陶公得年五十二岁,此诗义熙二年丙午、先生三十一岁作,故曰“一去三十年”,然以误落尘网,犹云误生尘世,则其意与上“少无适俗”句,与下“羁鸟”二句均不协。余意刘说“十三年”、陶说“已十年”,均可通也。(天闵案:陶公年岁问题,于《饮酒》二十首当加讨论。)

何孟春注:“《古诗》:‘胡马嘶北风,越鸟巢南枝。’张景阳《杂诗》:‘流波恋旧浦,行云思故山。’陆士衡诗:‘孤兽思故薮,羁鸟悲旧林。’皆言不忘本也。《文子》曰:‘鸟飞之乡,依其所生也。’王正长诗:‘人情依旧乡,客鸟思故林。’皆此意。”潘岳《秋兴赋》:“譬犹池鱼、笼鸟,有江湖、山薮之思。”《楚辞》:“时暧暧其将罢兮。”王逸《注》:“暧暧,昏昧貌。”

闻人倓曰:“凡有大丘之里,谓之墟里。”吴正传《诗话》:“《古鸡鸣行》:‘鸡鸣高树颠,狗吠深宫中。’陶公全用其语。第三篇‘种斗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本杨恽《书》意。《庄子·人间世篇》:‘瞻彼阕者,虚空生白。’《养生主篇》:‘不蕲畜乎樊中。’郭注:‘樊,所以笼雉也。’《老子》:‘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吴瞻泰注:“沃仪仲曰:‘返自然句,于负重乍释,四体皆畅。’”查慎行曰:“‘返自然’,道尽归田之乐。可知尘网牵率,事事俱违本性。”

方曰:“此诗纵横浩荡,元气磅礴,大含细入,精气入而粗秽除。奄有汉、魏,包孕众胜,后惟杜公有之。韩公较之,犹觉圭角镵露,其余不足论矣。‘少无适俗’八句,当一篇大序文,而气势浩迈,跌宕飞动,顿挫沉郁。‘羁鸟’二句,于大气驰纵之中,回鞭亸鞚,顾盼回旋。‘方宅’十句,写田园耳。情景即目,宛然如画,而音节铿锵,措辞秀韵,非烟火食人语。‘久在’二句,接起处,换笔另收。”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曾曰:“识度。”)

李审言曰:“《后汉书·贾逵传》:‘此子无人事于外。’章怀注:‘无人事,谓不广交通也。’”《汉书·陈平传》:“家乃负郭穷巷,人门外多长者车辙。”袁宏《三国·名臣赞》:“披草求君,订交一面。”《楚辞》:“惟草木之零落兮。”《方言》:“草,南楚之间谓之莽。”何孟春《注》:“刘履曰:‘是时朝廷将有倾危之祸,故有是喻。’靖节虽处田野,而不忘忧国,此亦可见矣。”

方曰:“此既安居以后事,起六句由静而之动,‘相见’二句为一篇正面,‘桑麻’以下乃申续余意耳。只就桑麻言,恐其零落,方见真意实在田园,非喻意也。”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曾曰:“识度。”)

《汉书·杨恽传》:“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箕。”《吴越春秋》:“子胥曰:‘吾恐宫中生荆棘,露沾我衣。’”东坡云:“以夕露沾衣之故而违其所愿者多矣。”

方曰:“此又就第二首继续而详言之,而真景、真味、真意,如化工元气,自然悬象著明。末二句另换意收。古人之妙,只是回曲顿挫,从无平铺直衍。”

久去山泽游,浪莽林野娱。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徘徊丘垅间,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余。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一作“虚”)无。(曾曰:“识度。”)

古直曰:“‘浪莽’,犹‘泱漭’、‘傥莽’也。《上林赋》:‘过乎泱漭之野。’李善注:‘如淳曰:大貌也。’《洞箫赋》:‘弥望傥莽,联延旷荡。’李善注:‘傥莽、旷荡’,宽广之貌。”闻人倓曰:“‘浪莽’,不精要之貌。《〈庄子〉注》:‘莽,犹粗率也。’”《文选·与嵇茂齐书》:“披榛觅路。”古《出夏门行》曰:“市朝人易,千岁墓平。”天闵案:三十年为一世,“一世异朝市”,当是成语。言三十年之间朝市变化甚巨也。《列子·周穆王篇》:“有生之气,有形之状,尽幻也。知幻化之不异生死也,始可以学幻矣。”《淮南子·精神训》:“化者,复归于无形也。”

方曰:“此又追叙今昔,是题中‘归’字汁浆。前半叙事,‘一世’四句,论叹作收。”

怅恨独策还,崎岖历榛曲。山涧清且浅,遇以濯吾足。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曾曰:“识度。”)

闻人倓曰:“‘策’,杖策也。”《埤苍》:“崎岖,不安之貌。”《〈魏志〉注》:“《祀故太尉桥公文》:‘承从容誓约之言:路有经由,不以只鸡、斗酒过相沃酹,车过三步,腹痛勿怪。’”闻人倓曰:“‘近局’,谓亲宾之相近者。‘局’,一作‘属’。吴汝纶曰‘属’作‘局’,是‘局’亦‘近’也。阮步兵《答伏义书》云:‘非近力所能免,非局器所能察。’亦以‘近’、‘局’对文。”《广雅·释诂》:“暗,夜也。”《楚辞·招魂》:“兰膏明烛。”张茂先《情诗》:“居欢惜夜促。”《广雅》:“旭,明也。”

方曰:“此首言‘还’,章法完整,直是一幅画图。‘怅恨’二字,承上‘昔人死无余’意来。首四句,还路未至。‘漉酒’四句,既还后,以至‘明烛’至‘旭’。言之有序如此。此五诗衣被后世,各大家无不受其孕育者,当与《三百篇》同圣也。”

连雨独饮

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自我抱兹独,俯四十年。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曾曰:“识度。”)

闻人倓曰:“‘运生’,大运中凡有生者。‘会’,犹‘当’也。”《归去来辞》:“聊乘化以归尽。”魏武帝《乐府》:“赤松、王乔,亦云得道,得之未闻,庶以寿考。”魏文帝《乐府》:“王乔假虚辞,赤松垂空言。”陶澍曰:“‘间’,从何校本,言松、乔亦同归于尽也。汤、焦、何、毛诸本作‘闻’,亦通。”《汉书》,颜师古《注》:“‘重觞’,谓累献也。”《庄子·天地篇》:“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闻人倓曰:“初酌时百情交集。(天闵案:“百情远”,解作“百情交集”,非是。)重觞后,天机浑忘矣。”《庄子·齐物论》,郭象《注》:“任自然而忘是非者,其体中独任天真而已。”闻人倓曰:“‘云鹤’二句,言仙人耽躬道真,至于遨游八表也。”天闵案:二句形容酒力之神,闻说支离。“俯”与“黾勉”同。《庄子·齐物论》:“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郭象《注》:“言其心形并驰。”又《大宗师篇》:“且彼有骸形而无损心。”郭象《注》:“以变化为形之骸动耳,不以生死损累其心。”

赵泉山曰:“按《晋书》,靖节未尝有喜愠之色,惟遇酒即饮,或无酒亦雅吟不辍。《饮酒诗》云:‘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独饮诗》云:‘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此酒中实际理地也,岂狂药昏蒏(为命切)之语。”

移居二首

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怀此颇有年,今日从兹役。敝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曾曰:“识度。”)

李公焕《注》:“‘南村’,即栗里也。”何孟春《注》:“眉山杨恪曰:‘柴桑之南村。’《江州志》云:‘本居山南之上京,后遇火徙此。’”古直曰:“‘南村’在浔阳之负郭,非柴桑也。”详见所著《年谱》。《左传昭·三年》:“谚曰:‘非宅是卜,惟邻是卜。’”闻人倓曰:“颜延之《陶征士诔》:‘长实素心。’盖用此。”《礼记·少仪》:“‘亟见曰朝夕。亟,数也。’何孟春《注》:‘数,音朔,相见之频也。’”《古诗解》:“‘素心人’,谓本心质素无炫饰也。‘从兹役’,谓从事此居也。”《左传》:“有先人之敝庐在。”李公焕《注》:“‘邻曲’,指颜延年、殷景任、庞通之辈。”《增韵》:“抗,抵也,敌也。”《商颂》:“自古在昔。”《鲁语》:“古曰在昔。”《汉书·王褒传》:“朝夕诵读奇文。”《庄子》:“析万物之理。”

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此理将不胜,无为忽去兹。衣食当须纪(一作“几”),力耕不吾欺。(曾曰:“识度。”)

《汉书·艺文志传》曰:“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嵇叔夜《琴赋》:“临清流,赋新诗。”闻人倓曰:“‘披衣’,起相寻也。”李公焕《注》:“‘胜’,音升,任也。”汤东磵《注》:“言此不可胜,无为舍而去之。韩子亦云乐之终身而不厌,何暇物慕?”何焯曰:“‘将不胜’,正言,胜绝惟此也。”陶澍曰:“‘将’乃晋人发语,则‘胜’读‘如’字为是。”陈祚明曰:“‘不胜’,犹言‘岂不胜’也。”古直曰:“《晋书·庾亮传》:“舅所执理胜。”又《袁乔传》:“以理胜为任。”《国语》,韦昭注:“纪,理也。”毛苌《诗传》:“理之文纪。”《楚辞》:“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闻人倓曰:“但能力耕,便足自给,故曰‘不无欺’也。”

方曰:“一往清真,而吐属雅令,句法高秀。戊申六月遇火,移居必在是耳。”

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曾曰:“识度。”)

古直曰:“《史记·货殖传》曰:‘贤人深谋于廊庙,议论朝廷,守信死节。岩穴隐居之士,设为名高者安归乎?归于富厚也。’《诗》曰‘归有道’,则适与史公之言相反。所谓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也。”戴震《〈孟子〉字义疏证》曰:“道者,居处饮食自身,而周于身之所亲,无不该焉也。故曰:‘修身以道。’又曰:‘人伦日用咸道之实事,衣食为人伦日用之最重者,故曰‘其端’也。”何孟春《注》:“‘归’,趣也。‘端’,事首也。”《汉书·历律志》:“立闰定时,以成岁功。”《后汉书·周燮传》:“下有陂田,常肆勤以自给。”天闵案:《魏志·钟毓传》:“使民得肆力于农事。”“肆力”,犹“尽力”也。杨恽《书》:“田家作苦。”古直曰:“‘乃’,言之助也。”《论语》曰:“四体不勤。”陶澍曰:“‘四体’二语,即庞德公率妻子躬耕陇亩,而曰世人皆贻以危,我独贻以安也。”《增韵》:“以盘水沃洗曰盥。”天闵案:“襟颜”,谓襟怀与颜色也。“襟”一作“劬”,吴汝纶曰:“‘劬’字是。”《论语》:“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何焯曰:“本非沮、溺之徒,而生乎晋、宋之交,避世之心,乃若与之符也。”

刘履曰:“此与前《归园田·种豆南山下》诗意相表里。”

谭元春曰:“每读陶公真实本分语,览不事生产人,反是俗根未脱,故作清高。”天闵案:王介甫绝句“无人语与刘玄德,问舍求田意最高”,亦是此意。

沈德潜曰:“《移居》诗云:‘衣食终须纪,力耕不吾欺。’此云:‘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又曰:‘贫居依稼穑。’自勉勉人,每在耕稼,先生异于晋人在此。”

方曰:“起四句直举胸臆,峥嵘飞动,鲍、谢不敢如此。必使凝固,不欲滑易。学者不先学鲍、谢而便学此,未有不庸滑。‘人生归有道’,言人之生理,固有常道。‘开春’以下叙说,句法秀出。”

饮酒二十首

余闲居寡欢,兼此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

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达人解其会(一作“趣”),逝将不复疑。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曾曰:“识度。”)

李公焕《注》:“黄山谷曰:‘衰荣’二句,是西汉人文章,他人多少语言,尽得此理。”“东陵瓜”,见阮籍诗注。《易·系词》:“日月运行,一寒一暑。”阮籍《咏怀诗》:“四时更代谢。”《鹖冠子》:“达人大观,乃见其符。”《古诗解》:“‘解’,通‘晓’也。‘会’,谓一理浑合之处。”天闵案:《诗·魏风》:“逝将去女。”陈奂疏曰:“逝,逮也。”

何焯曰:“先世宰辅,故以邵平自比。平可游酂侯之门,元亮何妨饮王宏之酒,在我皭然不滓,则衰荣各适而不相疑也。”

方曰:“言不必撄情无常、无定之衰荣,惟知其古今皆若此,故但饮酒可也。以衰为主,以荣陪说,其理乃显。”

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善恶苟不应,何事立空言?九十行带索,饥寒况当年。不赖固穷节,百世谁当传。

《易·系辞》:“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说苑》:“为善者天报以福,为恶者天报以祸。”《史记·伯夷列传》:“或言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耶?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列子·天瑞篇》:“孔子游于泰山,见容启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带索,鼓瑟而歌。孔子曰:‘先生所以乐,何也?’对曰:‘吾乐甚多。天生万物人为贵,吾得为人,一乐也。男女之别,男尊女卑,吾得为男,二乐也。人生有不见日月、不免襁褓者,吾已行年九十矣,三乐也。贫者士之常,死者人之终,处常得终,当何忧哉?’孔子曰:‘善乎能自宽者也。’”何焯曰:“‘当年’,壮年也,今都下语犹尔。老弥戒得,则壮盛之厉节可想,所以使百世兴起也。”李公焕《注》:“荣启期至于九十,犹不免行而带索,则自少至壮至老,当年之饥寒不可胜诉矣。”闻人倓曰:“收二句言报即不应,而善自当为也。”

方曰:“不必计善恶之报爽,但以固穷守道为主,求仁得仁,同一穷死,不如垂名没世。”

道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所以贵我身,岂不在一生。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

《庄子·缮性篇》:“世丧道矣,道丧世矣,世与道交相丧也。道之人何由兴乎世,世亦何由兴乎道哉?道无以兴乎世,世无以兴乎道,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隐矣。”郭象《注》:“今所以不隐,由其有情以兴也。”古直曰:“道兴由乎有情,则道丧由乎无情矣。”《广雅》:“惜,爱也。”《孟子》赵《注》:“啬,爱也。爱啬其情,犹之无情也。”方东树曰:“言由于不悟大道,故惜情顺名,而不肯任真,不敢纵饮,不知及时行乐,此即生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与上篇似相背,然惟其能固穷,是以能忘忧而饮酒,固是一串,非相背也。”《晋书·张翰传》:“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列子·杨朱篇》:“贵生爱身,以靳不死可乎?曰理无不死。”又曰:“智之所贵,存我为贵,然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庄子·知北游篇》:“生者,喑醷物也,虽有寿夭,相去几何?”《乐府·晋白纻舞歌》:“人生世间如电过。”古直曰:“‘鼎鼎’二句,殆庄生所谓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也。‘鼎鼎’,《礼记》郑《注》谓‘大舒’,此非其意,疑当训为扰攮貌。”闻人倓曰:“《礼记》‘鼎鼎尔则小人’,《疏》:‘鼎鼎尔,不自严敬,则如小人然,形体宽慢也。’此言‘鼎鼎’,取宽慢之意。百年自速,而人意自宽慢。‘持此欲何成’,‘此’字指‘但顾世间名’。或以‘鼎鼎’为薪火不传意,殊觉杜撰。宋陆游诗:‘百岁常鼎鼎’、‘新春鼎鼎来’,亦似未得陶公本意。”方东树曰:“‘鼎鼎’,言方来之年甚速如流电,吾人仅才百年之内,何足恃乎?”天闵案:放翁诗云:“鼎鼎百年如电速。”正用陶诗,与方说同。

方曰:“此即《神释》之意。”

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曾曰:“识度。”)

天闵案:“栖栖”,犹“皇皇”也。“栖”或作“棲”。《世说》:“王戎云:‘太保理中清远。’”古直曰:“《古诗》云:‘丝竹厉清声。’”《洛神赋》:“声哀厉而弥长。”《琴赋》云:“张急故声清。”李善注:“‘厉’,烈也,急也。知凡厉、急之声,皆必清远。”刘琨《重赠卢谌诗》:“朱实陨劲风。”

赵泉山曰:“此诗讥切殷景仁、颜延之辈。”

方曰:“此诗分两半看。前六句未归,是言己作镇军参军时六年间事也。后言既得归,即今是昨非之意。‘孤松’句,仁也。‘劲风’句,言天下皆乱,无乐土,即《采薇》歌意。收句要之以固守,永不更违,几于右军誓墓,所谓‘致虚极,守静笃’。后来如某某不保晚节,复出失身,不能如陶公之刚决也。”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一作“望”)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曾曰:“识度。”)

《汉书·扬雄传》:“结以倚庐。”周寿昌曰:“陶潜‘结庐’二字,即节取此语。”李善《注》:“‘结’,构也。”《琴赋》:“体清心远邈难极。”东坡曰:“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景与意会,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杜子美云:‘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盖泯灭于烟波间耳,而宋敏求谓余云:‘鸥不能没,改作波字。’二诗改此二字,觉一篇神气索然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鸡肋集》曰:“诗以一字论工拙。记在广陵日见东坡,云:‘陶公意不在诗,诗以寄意耳。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俗本作望,则既采菊又望山,意尽于此,无余蕴矣。非渊明意也。见南山者本是采菊,无意望山,适举首见之,故悠然忘情,趣闲而累远,未可于文字精粗间求之。”李公焕《注》:“王荆公曰:‘渊明诗有奇绝不可及之语,如结庐在人境四句,由诗人以来无此句。敬斋云:‘前辈有佳句,初未之知,如渊明悠然见南山,后人寻绎出来,始见其工。老杜佳句最多,尤不自知也。’”蔡宽夫曰:“俗本多以‘见’为‘望’字,若尔,便有褰裳濡足之态矣。一字之误,害理如此。”《管子》:“夫鸟之飞,必还山集谷也。”《老子》:“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庄子·齐物论》:“大辩不言。辩也者,有不辩也。”又《外物篇》:“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

方曰:“此直书即目即事,而高致、高怀如见。起四句言地非偏僻,而吾心既远,则地随之。境既闲寂,景物复佳,然非心远,则不能领其真意味。既领于心,而岂待言?所谓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有曾点之意。后六句,即‘心远地偏’之实事。”

行止千万端,谁知非与是。是非苟相形,雷同共毁誉。三季多此事,达士似不尔。咄咄俗中愚,且当从黄、绮。

《楚辞·九辩》:“世雷同而炫耀兮,何毁誉之昧昧。”《庄子·齐物论》:“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又曰:“凡物无成与毁,道通为一,惟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郭象《注》:“夫无成与毁,犹无是与非也。达者无滞于一方,故忽然自忘,而寄常于自用。”汤东磵《注》:“《汉·叙传》‘三季’之后,《注》云:‘三代之末也。’”《后汉·严光传》:“咄咄子陵。”《韵会》:“咄咄,惊怪声也。”李审言曰:“陶公再用黄、绮,‘黄、绮之商山’与此是也。”孙颐谷谓:“汉、魏诗、文,用黄、绮者多。《后汉·张升友论》:‘黄、绮引身,岩栖南岳。’魏繁钦《甪里先生训》:‘黄、绮削迹南山。’又引黄伯忽《跋四皓碑》,逸少有‘尚想黄、绮帖’。”古直曰:“戴逵《闲游赞》‘降及黄、绮’,曹毗《对》‘儒绝世事而俊黄、绮’,孙引未及。”

方曰:“本《齐物论》。起句举世皆迷,次句指真是真非,三句人人一是非。”

汤东磵曰:“此篇言季世出处不齐,士皆以乘时自奋为贤,吾知从黄、绮而已。世俗之是非、誉毁,非所计也。”

汪洪度曰:“当时改节乘时者,必任意为是非、毁誉,自达人观之,无是非也,直俗中愚耳,故决意从黄、绮。”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汎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曾曰:“识度。”)

《楚辞·离骚》曰:“夕餐秋菊之落英。”李善曰:“《文字集略》曰:‘裛,坌衣香也。’然露坌花亦谓之裛也。”《〈毛诗〉传》曰:“掇,拾也。”潘岳《秋菊赋》:“汎流英于清醴。”《毛诗》:“微我无酒,以遨以游。”《传》曰:“非我无忧,可以忘忧也。”《尸子》:“昼动而夜息,天之道也。”杜甫诗:“临下览群动。”郭璞诗:“啸傲遗俗罗。”《世说》:“周仆射傲然啸咏。”东坡曰:“靖节以无事为‘得此生’,则见役于物者,非失此生耶?”天闵案:坡公语极高,得陶公意。“得此生”之“得”字,未易与俗物道也。李公焕曰:“定斋曰:‘自南北朝以来,菊诗多矣,未有能及渊明之妙。如秋菊有佳色,他花不足当此一佳字,然通篇语意高远,皆由菊而发耳。’”艮斋曰:“‘秋菊有佳色’一语,洗尽古今尘俗气。”

方曰:“就菊言,所谓即物即事。”

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一作“奇”)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提壶挂寒柯,远望时复为。吾生梦幻间,何事尘羁。(曾曰:“识度。”)

《说文》:“殄,尽也。一曰绝也。”《纂要》:“冬木曰寒柯。”闻人倓曰:“‘时复为’,时复为饮也。”陶澍曰:“此倒句,言‘时复为远望’也。”《庄子·大宗师篇》:“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耶!”郭象《注》:“死生犹梦觉耳。”《列子》:“有生之气、有形之状尽幻也。”《金刚经》:“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玉篇》:“绁,马缰也。”

吴瞻泰曰:“此借孤松为己写照。”

方曰:“岁寒后凋之旨,而说来如新。就松言,皆以饮酒纬之,顾题也。”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褴褛茅檐下,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曾曰:“识度。”)

《诗·齐风》:“东方未明,颠倒衣裳。”天闵案:谢师厚诗“倒著衣裳迎户外”,本此。潘岳《〈秋兴赋〉序》:“谈话不过农夫、田父之客。”王逸《九思》:“路变易兮时乖。”《左传》杜《注》:“蓝缕敝衣。”孔《疏》:“《方言》云:‘楚人谓贫人衣破丑敝为蓝缕。褴褛同。’”傅玄诗:“整此蓝缕衣。”《楚辞·渔父》:“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案:“淈”与“汩”同。古直曰:“‘一世皆尚同’,即世人皆浊意。非墨子书所谓‘尚同’也。文虽出彼,而义则殊。”《〈尚书〉传》:“禀,受也。”《说文》:“谐,詥也。”闻人倓曰:“‘纡辔’,犹‘诡遇’也。‘违己’,犹‘枉己’也。”《〈毛诗〉传》:“回,转也。”古直曰:“‘吾驾不回’,所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赵泉山曰:“时辈多勉靖节以出世,故作此篇。”

《萸江诗话》曰:“此必当时显有以先生不仕宋而劝驾者,故有‘不足为高栖’云云,结语斩然。中有不忍言,特不可明言耳。”

方曰:“此诗夹叙夹议,托为问答,屈子《渔父》之旨。《注》谓‘时必有人劝公出仕者’,是也。收句完好。”

吴汝纶曰:“此诗殆作于征著作郎、称疾不就时。”

古直曰:“详味此诗,实为却聘之作。《宋书》本传云:‘义熙末,征著作佐郎不就。’殆即咏此事也。”(天闵案:古氏之说与吴氏同。)《宋书》本传又云:“自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此时刘裕诛锄异己,不遗余力,诚所谓‘王业渐隆’者矣。故曰‘吾驾不可回’也。”

在昔曾远游,直至东海隅。道路迥且长,风波阻中途。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余。恐此非名计,息驾归闲居。(曾曰:“识度。”)

何孟春《注》:“刘履曰:‘指曲阿。盖其地在宋为南东海郡。’”陶澍曰:“《宋书·州郡志》:‘晋元帝初,割吴郡海虞县之北境为东海郡,立剡朐、利城、况其(李兆洛《地韵志韵编》曰:“‘祝其’之讹。”)三县。’刘牢之讨孙恩,济浙江,恩惧,逃于海,后浮海奄至京口。牢之在山阴,率大众还,恩走郁洲。今海洲之云台山,即郁洲,乃朐县地。先生参牢之军事,盖尝从讨恩至东海,故追述之也。”(天闵案:使周济晋略公为武陵王遵镇军参军,为不足据,则陶说容有当也。)《古诗》:“道路阻且长。”《世说》:“简文道王怀祖,直以真率少许,对人多多许。”《列子》:“孔子自卫反鲁,息驾乎河梁而观焉。”

赵泉山曰:“此篇述其为贫而仕。”

《萸江诗话》曰:“赋归而托言风波,则不仅为折腰明矣。”

方曰:“言恐失固穷之名,直书胸臆,无一字客气。”天闵案:《庄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观此则名犹实也。陶公意谓饥驱而远游,倾身而营一饱。其实,巢林不过一枝,饮河不过满腹。则吾所得者区区,而心为形役,实际之丧失不赀,故曰“恐此非名计”也。方氏仅以恐失固穷之名释之,殊少味矣。

颜生称为仁,荣公归(一作“言”)有道。屡空不获年,长饥至于老。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死去何所知?称心固为好。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裸葬何必恶,人当解意表。(曾曰:“识度。”)

《论语》:“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又:“回也其庶乎屡空。”《史记》:“颜回,鲁人,字子渊,少孔子三十岁。”《家语》:“颜回三十二而死。”《史记·伯夷列传》:“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早夭。”“荣公”,即荣启期,已见前。古直曰:“荣启期,行年九十尚被裘带索,则知其长饥至老矣。”曾国藩曰:“‘归’,犹‘称’也。《论语》‘天下归仁焉’,称其仁也。曹植诗‘众工归我妍’,称其妍也。此‘归’字与上句‘称’字对举互见。”《庄子·徐无鬼篇》:“枯槁之士宿名。”《列子》:“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好身后之名,非所取也。”《汉书·杨王孙传》:“其尸块然独处,岂有知哉?”东坡曰:“宝不过躯,躯化则宝亡矣。人言靖节不知道,吾不信也。”闻人倓曰:“《说文》:‘客,寄也。’生,寄也;死,归也。言其所养非可久也。”顾皓曰:“‘客养’二字,炼字尤精。”《原注》:“一作‘容’,非。”古直曰:“杨朱云:‘生则尧舜,死则腐骨。四海之主,终亦消化,何有于千金之躯哉?’‘客养’,谓厚自奉养,如礼宾客。《古诗》‘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知躯宝终消,而转希名宝,亦未为达矣。”天闵案:“客养”二字,闻氏、古氏所说均未惬。“客养千金躯”,犹云有客养其千金之躯也。只须加一“有”字,其意自明。《汉书·杨王孙传》:“及病且终,先令其子曰:‘吾欲裸葬以反吾真,必亡易吾意。死则为布囊,盛尸入地七尺,既下,从足引脱其囊,以身亲土。’《裸葬书》曰:‘盖闻古之圣人,缘人情不忍其亲,故为制礼,今则越之,吾是以裸葬以矫世也。’”《庄子·天道篇》,郭象《注》:“其贵恒在意言之表。”

汤东磵曰:“颜、荣皆非希身后名,正以自遂其志耳。(天闵案:此解深得渊明意旨。)保千金之躯者,亦终归于尽,则裸葬亦未可非也。或曰:‘前八句言名不足赖,后四句言身不足惜,渊明解处,正在身、名之外也。’”

方曰:“起六句将‘枯槁’与‘名’并说,以下解之,双承。名亦不知,枯槁亦不知,但贵称心耳。苟能称心,即裸葬犹可,又何生前枯槁足恨?‘何所知’是发明一二句‘名’,三四句‘枯槁’,以下分承总解。”

葛常之《韵语阳秋》曰:“东坡拈出渊明谈理之诗有三:一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曰‘啸傲东窗下,聊复得此身’。三曰‘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皆以为知道之言。盖摘章绘句,嘲风弄月,虽工何补。若知道者,出语自然超诣,非常人能蹈其轨辙也。”

长公曾一仕,壮节忽失时。杜门不复出,终身与世辞。仲理归大泽,高风始在兹。一往便当已,何为复狐疑?去去当奚道,世俗久相欺。摆落悠悠谈,请从余所之。

《史记·张释之传》:“其子曰挚,字长公,官至大夫,免以不能取容当世,故终身不仕。”《商君传》:“公子虔杜门不出已八年矣。”按:“杜”,塞也。《九辩》:“恨其失时而不当。”王逸《注》:“不值圣主而年老也。”《后汉书·儒林传》:“杨伦,字仲理,为郡文学掾,志乖于时,去职,讲授大泽中,弟子至千余人。后特征博士,前后三征,皆以直谏不合。既归,闭门讲授,自绝人事。”古直曰:“《说文》:‘摆,两手击也。’‘摆落悠悠谈’,击落谬悠之谈也。‘摆’,亦‘捭’字。见《〈后汉书·马融传〉注》。”闻人倓曰:“《韵会》:‘摆,开也。’《增韵》:‘排而振之也。’”《晋书》:“悠悠之谈,宜绝智者之口。”何孟春曰:“长公、仲理皆勇退者,公以自决如此。”

《萸江诗话》曰:“此言义不当复出,却不明言所以不出,结语可思。世俗悠悠,非荣则利,歧路之惑,多由此也。”

有客常同止,趣舍邈异境。一士常独醉,一夫终年醒。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规规一何愚,兀傲差若颖。寄言酣中客,日没烛当炳。(一作“日没烛当秉”,一作“日没烛何炳”,又作“烛可炳”)

《〈毛诗〉笺》:“止,犹居也。晋、宋间以‘同居’为‘同止’。”古直曰:“‘取舍’,即‘趣舍’,亦即‘趋舍’。《淮南·齐俗训》:‘故趋舍同,诽誉在俗。’”《后汉·冯衍传》:“闻至言而晓领。”《礼记》郑《注》:“领,理也。”《庄子·秋水篇》:“埳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注》:“适适、规规,皆惊视、自失貌。”支遁《咏怀诗》:“傲兀乘尸素。”《文选·游天台山赋》注:“‘兀’,无知貌也。”古直曰:“‘兀傲’,盖即醉后颓然自适之状。”《古诗》:“何不秉烛游?”陶澍曰:“两人同居,一醉一醒,渊明以醒者规规为愚,而醉者兀傲差颖耳。”

方曰:“此慨世之庸愚可怜而不悟,吐属蕴藉,气象渊懿。陈遵问张竦之旨、子云《酒箴》之文也。”

古直曰:“晋、宋之际,志节之士,每以酣饮避祸。《晋书·阮籍传》:“文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拒婚以醉,诚兀傲若颖哉!盖自命醒者,每出智力以佐乱,岂若托于醉者,得全其真于酒中。‘日没烛当秉’,靖节所以劝也。颜延年《咏刘伶》曰:‘韬金日沉饮,谁知非荒宴。’盖得之矣。”(天闵案:古说甚精。杜子美诗曰:“至今阮籍等,熟醉为身谋。”盖同此意也。)

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左传·襄二十六年》:“伍举奔郑,将遂奔晋,声子将如晋,遇之于郑郊,班荆相与食,而言复故。”杜《注》:“班,布也。”《关尹子》:“故我一身,虽有智有力,有音有行,未尝有我。”《庄子·秋水篇》:“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说文》:“留,止也。”天闵案:收二句谓世路悠悠,迷所归宿,惟酒中深味,可以寄耳。

石林诗话》曰:“晋人多喜饮酒,有至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酒,盖方时艰,人各惧祸,惟托于醉,可以粗远世故耳。”

方曰:“此首正说饮酒。‘父老’四句,说醉趣,情景、意识俱真。”

贫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班班有翔鸟,寂寂无行迹。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

《诗·周南》:“黄鸟于飞,集于灌木。”《毛传》:“灌木,丛木也。”《〈汉书·赵壹传〉注》:“班班,明貌。”《说文》:“寂,无人声也。”左思《咏史诗》:“寂寂扬子宅。”张华《杂诗》:“户庭无行迹。”《列子·杨朱篇》:“百年,寿之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易·系辞》:“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庄子·德充符篇》:“穷达贫富,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月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孟子》:“委而去之。”此“委”字所本,谓弃置也。

方曰:“起四句贫居境象,‘宇宙’句放筝向空中接,从空旷中得悟本趣。言若不委穷达,则多忧惧,是扰其素抱为可惜也。”

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弊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孟公不在兹,终以翳吾情。

《论语》:“游于艺。”《集解》:“艺,六艺。”古直曰:“礼、乐、射、御、书、数,古称六艺,汉后则移以称六经。”天闵案:诗、书、易、礼、乐、春秋,谓之六经,司马迁称为六艺。见《滑稽传》。《论语》曰:“四十而不惑。”天闵案:《集韵》:“向,趣也,趋同。”《释名》:“趋,赴也。赴,所至也。”则“向”有渐近之意,故言“向沉”、“向晚”。则“向不惑”,“近不惑”也。“近不惑”,则公作此诗之年,乃三十九岁也。第十九首是时向立年,乃二十九岁也。此二诗乃为求陶公年岁重要材料,当详论于后。《诗》:“风雨凄凄,鸡鸣喈喈。”宁戚《饭牛歌》:“长夜漫漫何时旦?”何焯曰:“谓不见治平也。”陈祚明曰:“望鸡鸣是何旨?宁戚所叹‘漫漫’也。”《前汉书》:“陈遵,字孟公,嗜酒,每大饮,宾客满堂,辄关门,取客车辖投井中,虽有急,终不得去。”古直曰:“诗曰‘敝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则绝似蓬蒿没人,刘龚独知之张仲蔚家。此‘孟公’,必指刘龚也。”《后汉书·苏竞传》:“刘龚,字孟公,长安人,善论议,扶风马援、班彪并器重也。”天闵案:古君谓“孟公”,指刘龚,其说颇新。但此诗重在饮酒,似仍指陈遵也。《方言》:“翳,薆也。”郭璞《注》:“蔽,薆也。”

方曰:“感叹己身情事,惟宜饮酒以道之,惜不得陈遵共陶此情耳。固穷乃以全节,饮酒乃以固穷。时无孟公,不达吾饮酒之意。”

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觉悟当念还,鸟尽废良弓。

《〈文选〉注》:“薰,香气也。”《诗·蒸民》:“穆如清风。”《传》:“清微之风,化养万物者也。”《公羊传·昭十九年》:“复加一饭,则脱然而喜矣。”高诱《注》:“脱,舒也。”古直曰:“‘脱’意为‘舒’,‘脱然’则舒之貌。‘清风脱然至’,清风至貌也。”《楚辞》:“户服艾而盈要兮,谓要兰其不可佩。”又曰:“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洪兴祖《注》:“《淮南》曰:‘膏夏紫芝,与萧艾俱死。’‘萧艾’,贱草,以喻不肖。”《楚辞·离骚》曰:“羌中道而改路。”《九章》曰:“羌中道而回畔。”古直曰:“‘行行失故路’,即此意也。”阮籍《咏怀诗》:“失路将如何?”《史记·淮阴侯传》:“果若人言,高鸟尽,良弓藏。”

《萸江诗话》:“非经丧乱,君子之守不见。寓意甚深,觉悟念远,傅亮、谢晦辈不知也。”

方曰:“此诗分三节,言怀才见遇,又当思慎任道,即‘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二途。然后当思世路险艰,知足急退。此诗用意甚远,必为时事而发。‘清风’句以才见世,‘任道’句哀而诲之,收句即《归去来辞》‘迷途知远,今是昨非’,‘出山泉水浊’,忘其本来面目者皆是。

吴汝纶曰:“此讽宋初勋臣。”

古直曰:“晋义熙八九年之交,刘裕诛锄异己,不遗余力,刘藩、谢浑、刘毅、诸葛长民兄弟皆见夷戮。史记诸葛长民之言曰:‘昔年醢彭越,今年杀韩信,祸其至矣。’既而叹曰:‘贫贱思富贵,富贵必蹈危机,今日欲为丹徒布衣,岂可得耶?’诗盖因此托讽。”

子云性嗜酒,家贫无由得。时赖好事人,载醪祛所惑。觞来为之尽,是谘无不塞。有时不肯言,岂不在伐国。仁者用其心,何尝失显默。(曾曰:“识度。”)

《汉书·扬雄传》:“家素贫嗜酒,时有好事之载酒肴,从雄游学焉。而钜鹿侯芭常从玄居,受其《太玄》、《法言》焉。”《集韵》:“谘,问也。”《韵会》:“塞,满也。”闻人倓曰:“言答其所问,人无不满意而去也。”《汉书·董仲舒传》:“闻昔者鲁公问柳下惠:‘吾欲伐齐,何如?’柳下惠曰:‘不可。’归而有忧色,曰:‘吾闻伐国不问仁人,此言何为至我哉?’”袁宏《三国名臣颂》:“时方颠沛,则显不如隐。万物思治,则默不如语。”

汤东磵曰:“此篇盖托子云以自况,故以柳下惠事终之。”《五柳先生传》云:“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或置酒招之,造饮则尽。”

何焯曰:“有时不肯言之,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离,所以待王、颜辈也。”

陶澍曰:“载醪不却,聊混迹于子云。伐国不对,实希风于柳下。盖子云《剧秦美新》,正由未识不对伐国之义。必如柳下,方为仁者之用心,方为不失显默耳。此先生志节嚼然,即寓于和光同尘之内,所以为道合中庸也。”

方曰:“言止可饮酒,不可及世事,当深心接物。可知虽于王、颜相往还,而不入之,不可得而杂也。此见公沉毅刚勇。”

古直曰:“扬雄《美新》,受嗤千载,然实不与伐国之谋,观《汉书·扬雄传赞》可见也。”此诗盖为颜延之作。《宋书·颜延之传》曰:“少孤贫,居负郭,室巷甚陋。好读书,无所不览,文章之美,冠绝当时。好酒疏诞,不能斟酌当世。居身清约,不营财利。此与扬雄家贫嗜酒,少而好学,博览无所不见,简易佚荡,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修廉隅以徼名当世,一何相近。延之仕宋,与雄仕新,又相同也,故以为拟。然为官落拓,三迁不过侍郎,一麾仍复出守,其不与篡晋之谋亦明矣。靖节称之,非阿好也。”(天闵案:此说甚新,与旧说异,因并存之。)

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己。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遂尽介然分,拂衣归田里。冉冉星气流,亭亭复一纪。世路廓悠悠,杨朱所以止。虽无挥金事,浊酒聊可恃。

《后汉书·袁安传》:“凡学仕者,高则望宰相,下则希牧守。”《淮南子·原道训》:“是故圣人将养其神,而与道浮沉俯仰。”《晋书·裴楷传》:“当见将养,勿违其意。”天闵案:《广韵》:“将,养也。”《论语》:“三十而立。”天闵案:“向立年”,则为二十九岁矣。顾炎武日知录》:“二句用方望《辞隗嚣书》‘虽怀介然之节,欲洁去就之分’。”《楚辞》王逸《注》:“冉冉,行貌。”天闵案:“星气流”,盖谓岁星气候之流转。古氏引《诗·豳风》“七月流火”,谓“此‘流’字所本”,是也。闻人氏引《史记·始皇纪》“卢生曰:‘候星气者至三百人。’”此乃谓占星与望气之术,与本诗所云星气殊异。《〈文选·长门赋〉注》:“亭亭,远貌。”古直曰:“‘一纪’,有二意。《国语·晋语》:‘蓄力一纪。’韦昭《注》:‘十二年,岁星一周为一纪。’《周语》:‘若亡国不过十年,数之纪也。’韦昭《注》:‘数起于一,终于十,十则更,故曰纪。’”天闵案:上句谓岁星之流转,则一纪当以十二年为是,似未宜援引十年为纪之说。《说文》:“廓,空也。”卢子谅诗:“悠悠方仪廓。”《淮南子·说林训》:“杨子见逵路而哭之,为其可以南,可以北。”庄逵吉曰:“《太平御览》引作‘杨朱见歧路而哭之’。”张协《咏二疏诗》:“挥金乐当年。”闻人倓曰:“‘挥金’,用景阳句,正与饮酒相关。”陈祚明评云:“彼捉而掷之者何人耶?以华歆事解之误矣。”方曰:“言己几误托足与仕路之歧途,而幸得返。末二句以仕归饮酒,用疏广典,亲切恰当。公以三十五六出仕,四十一岁归田,至此五十二三矣。(天闵案:方氏仍用旧谱,故其说如此。详论于后。)此公自彭泽后一纪作,多有微言,宜领。(天闵案:方氏亦认此诗为自彭泽后作。)”

汤东磵曰:“彭泽之归,在义熙元年乙巳,此云‘复一纪’,则赋此《饮酒》,当是义熙十二三年间。”(天闵案:汤氏所说是也。然据《旧谱》推算,汤说转未精密,故何孟春《注》非之。汤氏固据《旧谱》者,故所说虽是,乃偶中,非真知耳。)

何孟春曰:“陶公以癸巳为州祭酒,是而立年也。庚子参镇军事,乙巳参建威军,为彭泽令而归,距癸巳年正当一纪。此诗正此时作。旧注非也。前诗‘行行向不惑’,亦是谓四十时耳。”(天闵案:据《旧谱》,则不能不以此诗拂衣归田,指解去州祭酒之职矣。详论于后。古直曰:“《饮酒诗》第十六首‘行行向不惑’,第十九首云:‘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遂尽介然分,拂衣归田里。冉冉星气流,亭亭复一纪。’按‘行行向不惑’,为先生作《饮酒诗》之年。)(天闵案:此说是也。)‘是时向立年’,为先生投耒时之年。(此说非是。)‘亭亭复一纪’,为先生归田后至作《饮酒诗》之年。(天闵案:此说是也。)然投耒果在何年乎?考《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诗,首章云‘在昔闻南亩,当年竟未践’,则尚未秉耒。第二首云‘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则秉耒之事,实始癸卯。又考先生有《乙巳时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谿诗》,则其投耒必在乙巳之前矣。(天闵案:所说均迂滞难通。)癸卯之后,乙巳之前,则甲辰也。先生乙巳归田,为三十岁,则甲辰为二十九岁矣。二十九岁正当‘向立’,三十归田之岁,至‘向不惑’,正为一纪。(天闵案:古氏援十为数纪之说,注已见前。)

吴汝纶曰:“‘归田里’在义熙元年,云‘向立年’,是三十左右也。‘复一纪’,则四十矣。故前章云‘行行向不惑’也。《年谱》以归田为四十一岁者,因颜《诔》‘春秋六十三,元嘉四年卒’,逆推至义熙元年为四十一耳。其实六十三乃传写字误。《诔》明云‘年在中身’,明五十非六十。东坡以《告俨等疏》为临终之作,《疏》云‘吾年过五十’,尤为确证。知元嘉四年年过五十,则寿当止五十一。义熙元年,年二十九,故云‘向立’。若已三十一,不得云‘向’矣。故知颜《诔》‘六十三’,三字亦误。当作‘五十一’乃合。”

天闵案:余始编陶诗,于陶公年岁问题,初未加意,前此数篇,均沿旧说。假期借得古氏《陶谱》,谓公得年实五十,力辩旧说六十三及梁《谱》(梁启超著《陶年谱》)五十六之误。其说颇为精审,但亦多所拘牵,因检旧藏吴氏评选陶诗(吴汝纶著),乃谓公得年仅五十一。余翻覆推寻,弥信其说之确,惟其评语过简耳。

又案:公集述及年纪者,凡十数处,而《饮酒》二十诗,其第十六首“行行向不惑”,及第十九首“是时向立年”二语,尤为重要资料。参校数四,所得如下。

第一,《饮酒》二十诗,决为公三十九岁所作,且决为归田后作品。《饮酒》第十六首云“行行向不惑”,“向不惑”,决为三十九岁,语极肯定。诗非追忆之辞,则此三十九岁,为公作《饮酒》诗之年,绝无疑义也。吴《谱》(吴仁杰著)、陶《谱》(陶澍著)、古《谱》(古直著),均系《饮酒》诗于本岁。王《谱》(王质著)拘于“一纪”之语,以“向不惑”为四十。(王氏系诗于四十岁下。)因第十九首云:“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遂尽介然分,拂衣归田里。冉冉星气流,亭亭复一纪。”“向立年”为二十九,“一纪”则四十矣。(吴汝纶亦同此说。)其实二十九至三十九,首尾虽仅十一年,谓为“一纪”,乃举其盈数。此种成例,古人诗文极多,今且无须他证。即如《桃花源》诗,“奇踪隐五百”句,据李公焕《注》:“自秦始皇三十三年,至晋孝武宁康三年,通五百八十八年,今云五百,举其盈数也。”(案:李《注》又云:“退之《桃源图》云:‘自说经今六百年。’亦举盈数也。”)则“一纪”云者,政同此例。推计二十九至三十九,相去时期,未妨举其盈数,与“向立”、“向不惑”直接述年纪者,肯定之语,甚有别也。(案:古人述年纪,亦多举成数者。《陶集》亦有之。如《辛丑赴假》之作曰:“闲居三十载。”吴氏、古氏均谓“三”为“二”之误字。然按之陶《谱》、古《谱》推计,则此三十载或二十载,而辛丑年决非三十岁或二十岁,故知此为举成数也。余细案《陶集》述及年纪凡十数处,举实数较成数为少。诸《谱》未见及此。)惟古氏认公归田为三十岁,乃援十数为纪之说。谓三十至三十九首尾十年,正为一纪。然上句明云“星气流”,谓岁星之流转也。下句云“复一纪”者,谓岁星之一周也。十年为纪,不为无据。若以当岁星一周之纪,古尚无此成例也。又梁《谱》(梁启超《谱》)云:“《饮酒》二十首,不知何年作。”又曰:“其诗非作于一时。”又曰:“篇中有‘行行向不惑’语,又叙弃官后事。言‘亭亭复一纪’,然则是四十前后作也。”梁氏谓“向不惑”为四十后,真堪发噱,亦自知其不可通也,乃曰“四十前后”,此种模棱不定,自诩采取谨严态度,吾不知其何说也。至其“非作于一时”之说,古氏据《序》辨之,曰:“‘比夜已长’,明是秋之夜也。(汤本“比”一作“秋”)曰‘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明是秋夜醉后作。以其皆醉后所作,故题曰《饮酒》云尔。据《序》,此诗虽非成于一夕,而实作于一时。”此论甚精,足证梁说之谬。

复次,然则何以决其为归田后作品耶?先生己亥为镇军参军(梁《谱》谓戊子亦可通),庚子假还,辛丑七月,奉使江陵。(方东树谓先生似曾仕于江陵,然决其非桓玄,但颜《诔》、《晋书》、《宋书》、《南史》本传、昭明太子《陶渊明传》,均无仕于江陵之说,故从陶澍说,以辛丑七月赴假还江陵为奉使江陵也。)冬月丧母,壬寅、癸卯,两载居忧,甲辰复起为建威参军。乙巳二月,奉使汝都。八月补彭泽令,冬十一月免归,自此不复出仕。(案:州祭酒当在己亥之前。)计己亥至乙巳,首尾凡七年。先生仕宦之迹,可考者大略如此。先生天性恬淡,不萦情于仕宦,然此七年中作品,系有甲子可考者,如云“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曰“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曰“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曰“平津苟不由,栖迟讵为拙”,曰“伊余何为者,勉励从兹役”,曰“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凡此等皆表示不乐仕宦,终须归隐,然未遽立即解职。故服除后,仍为建威参军,旋为彭泽令。方氏谓公有孔子仕止久速、无可无不可之义,此其徵也。至《饮酒》诗,一则曰“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再则曰“摆落悠悠谈,请从余所之”,三则曰“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四则曰“世路廓悠悠,杨朱所以止”,此皆毅然决然,斩钉截铁,不复出任之语。若如《旧谱》,公乙巳归田,年四十一,《饮酒》诗二十九岁,适当癸卯居忧,夫“不可回”,则径不回矣;“从所之”,则请从所之矣。“委”则委矣,“止”则止耳。胡为甲辰复参建威军,乙巳又宰彭泽耶?言行乖远,不合陶公品性。此其一也。

《饮酒》第十九首云:“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此公自述为贫而仕。所谓“学仕”者,包括镇军、建威参军,自己亥至乙巳,不专指彭泽令也。“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己”,仕矣,“将养”不得其道,终难免于饥寒。此公所以不乐仕也。“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向立年”,二十九。意志多所耻者,即戒子《疏》所谓“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遂尽介然分,拂衣(一作“终死”)归田里”。即本传所载“会郡遣督邮至,吏白:‘应束带见之。’潜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即日解绶去职”之本事也。《旧谱》谓指解职州祭酒事,按本传载:“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不堪吏职”者,只是吏事之困人也,与本诗所谓“多所耻”,所谓“拂衣”或“终死”,情事不合。“冉冉星气流,亭亭复一纪”,盖谓归田后,岁星骎骎又一周矣。“世路廓悠悠,杨朱所以止”,说明一纪决然不出之故。“虽无挥金事,浊酒聊可恃”,方氏谓“收句以仕归饮酒,用疏广典亲切”。又曰“此公自彭泽一纪作”。余细玩此诗,实为追叙当日彭泽免归之事,方氏已先我言之。此其二也。

沈约《宋书》称潜“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注家乃于渊明彭泽未归以前诸什,亦往往指为抗节,不合情事,滋人口实。此方氏所以反对抗节之说也。(余初亦信方说。)《饮酒》诗,确有易代之感,抗节之情,跃然纸上。《旧谱》拘于“元嘉四年卒,年六十有三”之语,则编此诗于义熙以前。试问义熙以前,为谁抗节?注家虽能指证抗节之意,然不能推勘《旧谱》之非,盖两失之。公以义熙元年归,年二十九,至是一纪,年且四十。盖义熙十一二年之间,卯金王业渐隆,典午帝祚将覆,斯其时矣。《饮酒》第一章云:“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何虞天命靡常之感。第二章云:“夷叔在西山。”又曰:“不赖固穷节,百世谁当传?”“固穷”所以“抗节”,亦惟“抗节”乃能“固穷”。第四章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第六章曰:“咄咄俗中愚,且常从黄绮。”此皆“抗节”之表现。第九章曰:“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第十二章曰:“摆落悠悠谈,请从余所之。”此皆为不复肯仕之实证。又吴氏于第九章《注》云:“此诗殆作于征著作郎称疾不就时。”第十七章《注》云:“此讽宋初勋臣。”古氏并同此说。此皆深合情事,非复拘牵附会之谈也。至旧注所说,已多采入前注,兹不复录。虽间有得失,惟于沈约所书“自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表彰渊明抗节之苦心,皆谨守而勿失。此其三也。

根据以上三证,则《饮酒》诗为归田后作品,可释然矣。

第二,陶公归田之年,决为二十九岁,其年义熙元年乙巳。推至永嘉三年丁卯,则公得年止五十一。案:古《谱》谓公得年五十二,其致误之点有三。古氏拘执《饮酒》诗第十九首“投耒去学仕”一语,因指“是时向立年”为公投耒之年,检出《癸卯始春怀古田舍》诗首章“在昔闻南亩,当年竟未践”,二章“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四句,谓公癸卯之前,尚未秉耒。秉耒之事,实始癸卯。又考公有《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谿》诗,则其投耒必在乙巳之前、癸卯之后。乙卯之前,则甲辰也,先生乙巳归田为三十岁,则甲辰为二十九岁矣。二十九岁正当“向立”,此说似是而实非也。公癸卯实始躬耕,当是事实,不为无据。然投耒学仕,本为古人出仕之常语,如谢眺云:“故得舍耒场圃,奉笔兔园。”薛溶云:“自释耒登朝,于兹二十三年矣。”政不必躬耕,而后得云“投耒”也。细玩此诗“投耒学仕”语,实总叙己亥至乙巳之出仕,并非专指甲辰、乙巳两年之仕。梁氏谓此诗总叙少年出仕及弃官事,其说得之。“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遂尽介然分,拂衣归田里。”四句实系贯注,故知“向立年”即为归田之年。“多所耻”,归田之原因。“介然分”,归田之决心也。古氏乃以“向立”专指“投耒”,则真刻舟求剑矣。此其误一。

古《谱》云:“《祭从弟敬远文》:‘相及龆龀,并罹偏咎。’”先生与敬远年龄之差数,即于“相及龆龀”一句定之。《说文》:“男八岁而龀。”“及龀”,则尚未龀,止七岁耳。龆(天闵案:“龆”即“髫”字),童子发也。证以《祭程氏妹文》(“慈妣早世时尚孺婴,我年二六,汝才九龄。”),则先生罹偏咎时,年止十二,十二正龆年也。详此,先生与敬远年龄之差,仅为五岁。敬远卒于辛亥(《祭敬远文》云“岁在丁亥”),年甫过立(祭文云“年甫过立,奄与世辞”)。“甫”,始也,始过而立,则为三十一岁。辛亥之年,敬远三十一岁,先生长敬远五岁,则为三十六岁矣。由辛亥上溯生年为太元丙子,下推卒年丁卯得五十二岁,与《与子俨等疏》“吾年过五十”、颜《诔》“年在中身”相应。案:古氏此证,极为精审,足破旧说年六十三之误。然古氏之误,仍在“相及龆龀”一句。《说文》:“及,逮也。”《广韵》:“及,至也。”“及龀”,正谓八岁。则先生十二岁,敬远已八岁矣。是先生与敬远相差,仅乃四岁。古氏乃谓“及龀,则尚未龀,止七岁耳”,是以“已及”为“未及”,据以推算,多出一岁。故先生实长敬远四岁则易为五岁,敬远三十一,先生正为三十五,则易为三十六,结果则先生得年五十一,不得不易为五十二矣。此其误二。

然古氏尚有重要致误之原因在。梁《谱》云:“《游斜川》一诗,《序》中明记辛酉(案:一作“辛丑”)正月五日。”又云:“‘各疏年纪,以记其时日’,而其诗发端一句为‘开岁倏五十(案:一作“日”)’。则辛酉岁先生行年五十,当极可凭信。”又云:“俗子强作解事,见《序》有‘正月五日’语,因遂臆改‘五十’为‘五日’,殊不知‘开岁倏五日,吾生行归休’,此二语如何能相连成意,慨叹于岁月掷人者,岂以日计耶?况《序》中明言‘各疏年纪’,若作‘开岁五日’,所纪年纪何在耶?”余按“开岁倏五日”,正与《序》合。前人已辨之极详。梁氏乃谓慨叹岁月不得以日计,然则公诗所谓“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者,又何说耶?(天闵案:《游斜川》诗作于辛酉非辛丑,梁说是时年四十五,非五十耳。)至梁氏所谓“《序》中明言‘各疏年纪’云云”,尤为臆说。考王右军《兰亭集序》云:“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盖古人宴会,往往有是。《序》中所言“各疏年纪、乡里,正足与王《序》相印证,非谓于诗中各疏年纪、乡里也。若如梁说,则公诗只疏年纪而又不疏乡里,何耶?古氏笃守梁说“开岁倏五十”一语,足证《游斜川》诗为公五十岁所作,然梁氏谓公得年五十六,而古氏谓公得年仅五十二,则梁氏辛酉岁即为公五十岁,当然与古氏不合。古氏乃擅改辛丑为乙丑,乙丑为五十,则丁卯为五十二,自无不合。余考辛酉一作辛丑,或疑作辛亥,是酉、丑、亥三字虽异,而“辛”字从无异议。古氏别无强有力之证,何能臆改“辛”为“乙”,以就合所谓五十二岁之说耶?此其误三。

余以“行行向不惑”、“是时向立年”二句为经,以《饮酒》诗全部为纬,推定公义熙乙巳归田,年二十九。至元嘉丁卯年,得年五十一。于以证吴说之精,兼以补所未备。据此为推,其他问题,均可迎刃而解。然非有专著,未足阐发,则请俟诸异日耳。

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始其淳。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曾曰:“识度。”)

《庄子·缮性篇》:“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唐虞始为天下,浇淳散朴,然后去性从心,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秋水篇》:“是谓反其真。”郭《注》:“真在性分之内。”《广韵》:“复,返也。”《史记·孔子世家》:“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左传》:“弥缝其阙。”杜《注》:“弥缝,补合也。”《论语》:“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衰矣。’”《孔子世家》:“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追迹三代之礼,语鲁太师乐,其可知也。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礼乐自此可得而述。”《礼记·檀弓》:“曾子子夏曰:‘吾与汝事夫子于洙泗之间。’”郑《注》:“洙、泗,鲁水名。”《汉书·艺文志》:“昔孔子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而大义乖。”《史记》:始皇三十四年,“李斯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制曰:‘可。’”汤东磵曰:“‘诸老翁’,似讲汉初伏生诸人,退之所谓‘群儒区区修补’者,刘歆《移太常书》亦可见。”《史记·儒林传》:“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言《尚书》,自济南伏生;言《礼》,自鲁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毋生,于赵自董仲舒。”古直曰:“文、景之际,申公、辕固、伏生等皆年八九十矣,故曰‘诸老翁’也。”《广雅·释词》:“区区,小也。”古直曰:“干宝晋纪总论》曰:‘学者以老、庄为师而点六经。’”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在晋中兴,玄风独扇,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自建武至于义熙,历载将百,莫不寄言上德,托意玄珠,此皆‘六籍无一亲’之微也。然与靖节同时如雷次宗、周续之,皆明三《礼》,亦不可一概而相量已。”闻人倓曰:“‘绝世下’,谓今日也。”汤东磵曰:“‘不见所问津’,盖自托于沮、溺,而叹世无孔子徒也。”天闵案:“问津”虽出《论语》沮、溺耦耕事,但此只取其字,汤说恐非。何孟春《注》:“‘快’,称意也。史言先生取头上葛巾漉酒,漉毕还复著之。”李公焕《注》:“东坡曰:‘但恐多谬误,君当恕醉人’,此未醉时说也,若已醉,何暇忧误哉。然世人言醉时是醒时语,此最名言。”

李光地曰:“元亮诗,有杜、韩不到处,其语气似未说明,意蕴已包含在内。如‘羲农去我久’一首,识见超出寻常。自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亡而大义乖,老、庄之学,果兆焚坑之祸,不知诗、书所以明民,非愚民也。何罪而至此?汉之伏生,殷勤辛苦,存此六籍,如何至今又不以此为事,终日驰骋于名利之场,不见有问津于此者乎?下遂接饮酒上说。其接酒说者,彼何等时,元亮尚敢讲学立教自标榜耶?‘但恨’二句,又谦谓吾之行事谬误于诗、书、礼、乐者,麹蘖之托,而昏冥之逃,非得已也。谢灵运、鲍明远之徒,稍见才华,无一免者,可以观矣。”

沈德潜曰:“‘为事诚殷勤’五字,道尽汉儒训诂。末段忽然接入饮酒,此正是古人神化处。”

方曰:“此首收束二十篇,而末二句又收足题面,章法完整。‘少真’谓皆从于苟妄也,举世习非,不得一真。弥缝之道,在乎六经,无如世竟无一问津者,此甚可痛恨。而己之所怀,则愿学孔子,亦欲弥缝斯世。而有志不获骋,惟有饮酒遣此悲愤也。以用意论,极其恍惚;以文法论,极其恣肆,奇妙不测。”

方曰:“《饮酒》二十首,据《序》亦是杂诗。直书胸臆,直书即事,借饮酒为题耳,非咏饮酒也。阮公《咏怀》,杜公《秦川杂诗》、退之《秋怀》,皆同此例,即所谓遣兴也。人有兴,物生感,即言以遣之,是必有名理、名言、奇情、奇怀、奇句。而后同于著书,不拘一事,不拘一物、一时、一地、一人,悲愤、辛苦,杂然而陈,而各有性情,各有本色、各有天怀、学识、才力。要必各自有千古而后为至者也。”又曰:“此二十诗,篇篇具奇旨旷趣、名理名言,非常恣肆,皆道谀也。”

拟古九首

天闵案:王选八首,兹悉钞入。

刘履曰:“凡靖节退休之后,类多悼国伤时托讽之词,然不欲显斥,故以《拟古》杂诗名其篇云。”

陈沆曰:“古诗凡不止一章者,当合前后数章观之,乃可定作者之旨。陶诗本怀,多露什末。如读《山海经》后五首、《饮酒》诗末首是也。本此以读全诗,乃能义归一贯。”

吴汝纶曰:“《饮酒》当作于义熙年,此篇则禅代后作。数首皆是故国禾黍之痛,盖公之素抱,欲起义兵而不能也。”

荣荣窗下兰,密密堂前柳。初与君别时,不谓行当久。出门万里客,中道逢嘉友。未言心先(一作“相”)醉,不在接杯酒。兰枯柳亦衰,遂令此言负。多谢诸少年,相知不忠厚。意气倾人命,离隔复何有。

《尔雅》:“草,谓之荣。”《庄子·应帝王篇》:“郑有神巫曰季咸,列子见之而心醉。”《汉书·司马迁传》:“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古直曰:“‘此言’者,初别时之言也。《楚辞》‘昔君与我成言兮,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诗意盖本此。”《说文》:“谢,辞去也。”“多谢”者,责其负言而绝之也。《史记·韩安国传》:“安国为人多大略,智足以当世取舍,而出于忠厚焉。”《注》:“出者,去也。言安国为人无忠厚之行。”卢谌《赠刘琨诗序》:“意气之间,靡躯不悔。”《诗》:“曾是莫听。”天闵案:“靡躯不悔”,即所谓“倾人命也”。

何孟春曰:“此诗解者:兰、柳,易衰之物,而荣茂者以喻晋室虽弱,尚可望其有为。不图一别,既久且远,中道迷留,至于今日枯衰,而遂不可为也。‘诸少年’,即向之所谓‘嘉友’者。当时相逢,未言心醉,其意气似可以倾人命。今日离隔,竟何所成就乎?此靖节为当时无可与同心忧国者发也。”

陶澍曰:“诗托‘兰、柳’起兴,‘君’即指‘兰、柳’。初别之时,本不谓久,因嘉友流连,致负前言。‘多谢诸少年’,乃‘兰、柳’责望之辞。言其所谓‘嘉友’者,皆非老成忠厚,徒以意气相倾,迷溺之深,命且不保,何有于离隔乎?直斥之曰‘相知不忠厚’,其亦可以翻然变计而知矣。诗意似借‘兰、柳’作《北山移文》,欲其谢外诱而坚肥遁以招隐也。”

吴汝纶曰:“‘兰、柳’,柔弱之质,以比晋主及忠于晋室之人。‘诸少年’则附宋者。初与兰、柳别,谓出仕外郡。‘嘉友’,指宋公。‘多谢’二句,正意。末二句,代‘诸少年’作答词也。言宋公相厚视,去晋如解屣耳。”(天闵案:吴氏所说甚精当。)

辞家夙严驾,当往至(一作“志”)无终。问君今何行?非商复非戎。闻有田子春,节义为士雄。斯人久已死,乡里习其风。生有高世名,既没传无穷。不学狂驰子,直在百年中。

李审言曰:“曹植《杂诗》:‘仆夫早严驾。’此诗盖拟其体。”《〈左传〉注》:“无终山,戎国名。”《周礼》“九赋”:“六曰商贾。”《注》:“行曰商,坐曰贾。”《说文》:“戎,兵也。”《魏志》:“田畴字子泰,右北平无终人。董卓迁帝长安,刘虞欲奉使展节,遂署为从事。畴循间径至长安致命,诏拜骑都尉,固辞不受。得报驰还,虞已为公孙瓒所害,畴谒祭虞墓,陈发章表,哭泣而去。瓒怒执之,或说瓒曰:‘田畴,义士,囚之,恐失众心。’乃纵遣畴,畴得北归,遂入徐无山中。”古直曰:“《后汉书·刘虞传》注引《魏志》曰:‘田畴字子春。’是章怀所见《魏志》,尚与靖节同也。《魏志》:‘畴北归,百姓归者五百余家,畴为约束与举学校,北边翕然。’”古直曰:“‘直在百年中’,史迁所谓‘生时则荣,没则已焉’也。”天闵案:“直”,犹“但”也。

黄文焕曰:“此诗当属刘裕初废晋帝为零陵王时作。时裕以兵守之,行在消息,未知生死,故元亮寄慨于子春也。”

顾炎武曰:“《西溪丛话》云:‘此诗上文云辞家夙严驾,当往至无终,下文云生有高世名,既没传无穷,其为田畴可知也。若田生(田生,见《汉书·刘泽传》。晋灼曰:“字子春。”)游说取金之人,何有高世之名,而为靖节所慕乎?”

陈沆曰:“此《咏荆轲》之旨也。”

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先巢故尚在,相将还旧居。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

《礼记·月令》:“仲春之月,始雨水,雷乃发生,蛰虫咸动,启户始出。”《尔雅》:“蛰,静也。”《疏》:“藏伏静处也。”《毛诗》:“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陈沆曰:“华堂如故,门户已非。旧巢尚存,主人安在?燕独何心,忍依新而忘昔耶?”

吴汝纶曰:“此言晋臣归宋,仍居故官。”

迢迢百尺楼,分明望四荒。暮作归云宅,朝为飞鸟堂。山河满目中,平原独(一作“转”)茫茫。古时功名士,慷慨争此场。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松柏为人伐,高坟互低昂。颓基无遗主,游魂在何方?荣华诚足贵,亦复可怜伤!(曾曰:“识度。”)

《魏志》:“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采,如小人欲卧百尺楼上,卧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间耶?”《楚辞》:“将往观乎四荒。”《尔雅·释地》:“觚竹北户,西王母日下,谓之四荒。”闻人倓曰:“‘归云’、‘飞鸟’,皆不定之物。”古直曰:“‘朝’‘、暮’,言兴衰之速也。”《韵会》:“茫茫,广大貌。”阮籍《咏怀诗》:“渌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诗·唐风》:“百岁之后,归于其居。”《笺》曰:“居,坟墓也。”张载《七哀诗》:“北邙何垒垒。”何孟春曰:“《洛阳志》:‘北邙山,汉、魏君臣坟多在此。’”《古诗》:“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桓谭《新论》:“高台既已倾,曲池又已平。坟墓生荆棘,狐兔窟其中。”张载《七哀诗》:“园寝化为墟,周墉无遗堵。”《易·系辞》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

陶澍曰:“慷慨而争,同归于尽,后之视今,将亦犹今之视昔耳。哀司马,即是哀刘裕。意在言外,当善会之。”

陈沆曰:“朝宅暮堂,宇宙犹传舍也。山河功名,战争慷慨,谓平定燕、秦之人也。贾子曰:‘夸者死权,众庶冯生。魏武留连于铜雀,孟尝横涕于雍门;许由敝屣夫万乘,唐尧黄屋如浮云。’”

吴汝纶曰:“‘百尺楼’,谓天下也。言宋得晋天下,亦不能久享。”

东方有一士,被服常不完。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辛苦无此比,常有好容颜。我欲观其人,晨去越河关。青松夹路生,白云宿檐端。知我故来意,取琴为我弹。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愿留就君住,从今至岁寒。(曾曰:“识度。”)

《国语》:“东方之士孰愈。”《新序》:“东方有士,曰爰旌目。”《说苑》:“子思居于卫,缊袍无里,三旬而九食。”《后汉书》:“刘履以俭素为操,冠敝不改,辄就补其穿。”《史记》:“子胥谏曰:‘勾践为人能辛苦。’”《释名》:“簷,檐也,接屋檐前后也。”郭璞《游仙诗》:“云生栋梁间。”崔韵《古今注》:“《别鹤操》,琴曲名,商陵牧子所作也。娶妻五年而无子,父兄将为改娶,妻闻之,中夜倚户而悲啸。牧子闻之,怆然而悲,乃援琴而歌,后人因为乐章焉。”《西京杂记》:“庆安世善鼓瑟,能为变风《离鸾》之曲。”《论语》:“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何孟春曰:“上弦、下弦,犹言初曲、终曲。汪洪度曰:“此与‘从田子春游’意略同。只《别鹤》、《孤鸾》,聊寓本怀,乃借古贞妇以喻己志之不移也。”

陈沆曰:“此渊明自咏也。‘辛苦’、‘好容颜’,异乎世人之形瘁神劳也。欲观其人,‘从今至岁寒’,其余不足观之也,若刘遗民辈殆其俦亚。”

苍苍谷中树,冬夏常如兹。年年见霜雪,谁谓不知时?厌闻世上语,结友到临淄。稷下多谈士,指彼决吾疑。装束既有日,已与家人辞。行行停出门,还坐更自思。不怨道里长,但畏人我欺。万一不合意,永为世笑嗤。伊怀难具道,为君作此诗。

《庄子·德充符篇》:“受命于地,惟松柏独也在。”又《让王篇》:“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史记·孟荀列传》:“自邹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邹奭之徒,各著书言治乱以干世主,岂可胜道哉!”《〈文选〉注》引刘歆《七略》云:“齐有稷城门也,齐谈说之士,期会于稷下者甚众。”《楚辞·卜居》:“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史记·邹阳传》:“意合则胡越为兄弟,不合则骨肉为仇敌。”

汤东磵曰:“前四句兴而比,以言吾有定见,而不为谈者所炫。似谓白莲社中人也。”

蒋薰曰:“稷下之士,乃趋炎热不耐霜雪者也。此诗想为‘终南’、‘北山’一辈人作。”

陈沆曰:“渊明岂有两可之见,徒谓非笑之故,欲行复止哉。出处未可深言,托词姑以谢世,故‘伊怀难具道,为君作此诗’。”

曾国藩曰:“稷下决疑,亦詹尹问卜之类。渊明不仕之志久定,姑托为访卜稷之辞耳。”

吴汝纶曰:“此欲起义讨贼,而恐其无成也,所以终上章访田畴之旨。”

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佳人美清夜,达曙酣且歌。歌竟长叹息,持此感人多。皎皎云间月,灼灼叶中华。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曾曰:“识度。”)

嵇康《杂诗》:“微风清扇,云间四除。”《尚书》:“酣歌于室。”卓文君《白头吟》:“皎若云间月。”《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毛传》:“灼灼,华之盛也。”

刘履曰:“此诗殆作于元熙之初乎。‘日暮’,以比晋祚之垂没。‘天无云’而‘风微和’,以喻恭帝暂过开明温煦之象。‘清夜’,则已非旦昼之景。而‘达曙’则又知其为乐无几矣。是时宋公肆行弑立,以应昌明之后,尚有二帝之谶,恭帝虽得一时南面之乐,不无感叹于怀,譬犹云中之月,不无掩蔽。‘叶中之华’不久零落,当如何哉!其明年六月果见废为零陵王,又明年被弑。此靖节预为悯悼之意,不其深哉!”

曾国藩曰:“前六句公自咏,后四句叹趋时附势之人。”

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

《汉书·武帝纪》:“元鼎六年,分代武威、酒泉地,置张掖、敦煌郡,徙民以实之。”《周礼·夏官职方氏》:“东北曰幽州。”“首阳薇”,已见前注。《史记》:“荆轲刺秦王,至易水之上,而歌为变徵之声。”

汤东磵曰:“‘易水’,亦寓愤世之意。”《淮南·修务训》:“是故终子期死,而伯牙绝弦破琴,知世莫赏也。惠施死而庄生寝说言,见世莫可为语者也。”高诱《注》:“伯牙,楚人。庄子名周,宋蒙县人。”《后汉书·尹敏传》:“《与班彪亲书》:‘自以为伯牙、庄周、惠施之相得也。’”

何孟春曰:“此晋亡以后愤世之辞。‘首阳’、‘易水’,以寓夷齐耻食周粟、荆轲为燕报仇之意。”

陈沆曰:“末二章乃直抒本怀,‘首阳’、‘易水’,‘伯牙’、‘庄周’,公之位置在此二者之间耶?”

汤东磵曰:“伯牙之琴,庄子之言,惟钟、惠能听,今有能听之人,而无可听之言,此渊明所以罢远游也。”

吴汝纶曰:“‘首阳’,不食周粟也。‘易水’,荆轲劫秦也。‘伯牙’,知音也。‘庄周’,曳尾泥中也。”

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曾曰:“识度。”)

汤东磵曰:“业成志树而时代迁改,不复可骋,然生斯时矣,奚所归悔耶?”

何孟春曰:“此诗全用鬼谷先生书意。《逸民传》:‘鬼谷遗苏秦、张仪书曰:二君岂不见河边之树乎?仆御折其枝,风浪荡其根,此木岂与天地有仇怨,所居然也。子见崇岱之松柏乎?上枝干于青云,下枝通于三泉,千秋万岁,不逢斧斤之患,岂与天地有骨肉,所居然也。’”

黄文焕曰:“刘裕以戊午年十二月,弑晋主于东堂,立琅邪王德文,是为恭帝,己不为恭帝元熙元年,庚申二年而裕逼禅。长江边岂种桑之地,为裕所立,而无以防裕,势终受制,遂坐听改革,无可追悔也。事至于不堪悔,而其痛愈深矣。”

陈沆曰:“此慨晋室之所以亡也。典午创业,本乏苞桑之固;五马南浮,复无磐石之安。何曾兴叹于前,干宝抗论于后。‘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为此诗者,其知道乎?命意全在末二章,所谓图穷而匕首见。”

顾皓曰:“‘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言外有理势相因,孟子‘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意。周过其历,植其基于至善之地也。探本穷源,所包者广,其旨微矣。”

读《山海经》

天闵案:原诗十三首,王仅选第一首。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言(一作“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曾曰:“识度。”)

《楚辞》:“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上林赋》:“垂条扶疏。”师古曰:“分布也。”《楚辞》:“众鸟皆有所登栖兮。”《汉书》:“张负随陈平至其家,乃负郭穷巷,以席为门,门外多长者车辙。”《韩诗外传》:“楚狂接舆妻曰:‘门外车辙何其深。’”闻人倓曰:“‘欢言’之‘言’,乃语辞也。李《注》失之。”《毛诗》:“为此春酒。”古直曰:“春余夏始,春酒未罄,故云尔。”闻人倓曰:“《周王传》,即《穆天子传》。出汲冢。(晋太康二年汲县民发古冢所获书。)晋荀勗校定为六卷,郭璞《注》。《山海经》初见《汉志》,刘歆校定为一十八篇,云是伯益所撰,至晋,郭璞为之传,凡二十三篇。每卷有图赞。《经》所志多海内外绝域山川人物之异。”《庄子》:“老聃曰:‘其疾也俯仰之间,再抚四海之外。’”又:“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间。’”《毛诗》:“云何不乐?”

刘履曰:“此诗十三首,皆记二书所载事物之异。而此发端,特以写幽居自得之趣耳。观其‘众鸟有托’,‘吾爱吾庐’等语,隐然有万物各得其所之妙,则其俯仰宇宙为乐可知矣。”

叶梦得曰:“诗本触物寓兴,吟咏性情,但能抒写胸中所欲言,无所不佳,而世多役于组织雕镂,故语言虽工,而淡然无味,与人意事不相关,当观元亮《告子俨等疏》云‘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尝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羲皇上人’。此皆平生真意。及读其书,所谓‘孟夏草木长’,至‘好风与之俱’,直是倾倒所有,借书于手,初不自知为语言、文字也。’”

何焯曰:“《山海经》数章,盖托意寓言,屈原《天问》、《远游》之类也。”

陈倩父曰:“发端六句,是首章起法,选语安雅。‘穷巷’二句,意悲。屈子曰:‘国无人莫我知兮。’尚友古人以此。‘微雨’十字,此境萧萧,以自然为佳,高于唐而不及汉。结语浩大,胸罗千古,调亦似《十九首》。”

沈德潜曰:“观物观我,纯乎元气。”

拟挽歌辞

陶澍曰:“诸本作《拟挽歌辞》,《文选》作《挽歌词》,无‘拟作’。”天闵案:原诗三首,王氏选两首。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古直曰:“靖节卒时,仅五十二,故曰早终。”(天闵案:古说是也,但公得年实五十一。)魏文帝《与吴质书》曰:“顷选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礼记》:“骨肉复归于土命也,若魂气则无不之也。”《辍耕录》:“关中以儿女为阿娇。”《战国策》:“寡人万岁千秋之后,谁与乐此?”

方曰:“起言死一耳,但早终非有促短之殊。旷旨妙义,空绝古今。‘魂气’八句叙足,结句收转,非常酣恣。”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石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古诗》:“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又曰:“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杜子春《〈周礼〉注》:“距国百里为远郊。”《字林》:“嶕峣,高貌。”蔡琰诗:“马为立踟蹰。”阮籍《咏怀诗》:“白日陨隅谷,一夕不再朝。”《庄子·达生篇》:“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

方曰:“起八句且叙且写,殊有画意。‘幽室’八句入议论,真情真理,另收缓结。此诗笔势横恣,游行自在,与《三百篇》同。又全具兴观群怨之恉,杜公且逊之。”

祁宽曰:“昔人自作祭文、挽诗者多矣,或寓意骋辞,成于暇日。宽考次靖节诗文,乃绝笔于《祭》、《挽》二篇,盖出于属纩之际者。辞情俱达,尤为精丽。其于昼夜之道,了然如此,古之圣贤,惟孔子、曾子能之。见于曳杖之歌、易箦之言。嗟哉,斯人没七百年,未闻有称赞及此者。因表而出之,附于卷末。”

赵泉山曰:“‘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与《自祭文》‘律中无射之月’相符,知《挽辞》乃将逝之夕作,是以梁昭明采此入选。上题曰《陶渊明挽歌》,而编次本集不悟,乃题云《拟挽歌辞》。曾端伯曰:‘秦少游将亡,效渊明自作哀挽。’王平甫亦云:‘九月清霜送陶令。’此则挽辞决非拟作,从可知矣。”又曰:“晋桓伊善挽歌。庾晞亦喜为挽歌,每自摇大铃为唱,使左右齐和。袁山松遇出游,则好令左右作挽歌。类皆一时名流达士。晋尚如此,则非今之人例以为悼亡之语,而恶言之也。”

王世贞曰:“陶征士自祭、预挽,超脱人累,默契禅宗,得蕴空解,证无生忍关者。云‘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非牵障语,第乘谑去耳。”

钟嵘《诗品》曰:“宋征士陶潜诗,其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至如‘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黄山谷曰:“钟嵘评渊明诗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余谓:‘陋哉!斯言岂足以尽之。’”)

萧统曰:“渊明文章不群,词彩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汙隆,孰能如是乎?”(黄山谷曰:“斯言尽之。”)

苏东坡曰:“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

黄山谷《跋渊明诗卷》曰:“血气方刚时,读此诗如嚼枯木,及绵历世事,知决定无所用智。”又云:“谢康乐、庾义城之诗,炉锤之功,不遗余力,然未能窥彭泽数仞之墙者。二子有意于俗人赞毁其工拙,渊明直寄焉耳。持是以论渊明,亦可以知其关键也。”

又曰:“宁律不谐,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语俗,此庾开府之所长也,然有意于为诗也。至于渊明,则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者。虽然,巧于斧斤者,多疑其拙;窘于简括者,辄病其放。孔子曰:‘宁武子,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渊明之拙与放,岂可为不知者道哉!”

严沧浪《诗话》曰:“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方有佳句,如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之类。谢所以不及陶者,康乐之诗精工,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

王世贞《艺苑卮言》曰:“渊明托旨冲澹,其造语有极工者,乃大入思来,琢之使无痕迹耳。后人苦一却深沉,取其形似,谓为自然,谬以千里。”

沈德潜曰:“渊明以名臣之后,际易代之时,欲言难言,时时寄托,不独《咏荆轲》一章也。六朝第一流人物,其诗有不独步千古者耶?钟嵘谓其出于应璩,成何议论?清远闲放,是其本色,而其中自有一段渊深朴茂不可几及处。唐人王、储、韦、柳诸公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

陈沆曰:“读陶诗者有二蔽:一则惟知《归园》、《移居》,及《田间》十数首,景物堪玩,意趣易明。至若《饮酒》、《贫士》,便已罕寻。《拟古》、《杂诗》,意更难测。徒以陶公为田舍之翁,闲适之祖。此一蔽也。二则闻渊明耻事二姓,高尚羲皇,遂乃逐景寻响,望文生义,稍涉长林之想,便谓采薇之唫,岂知考其甲子,多在强仕之年,宁有未到义熙,预兴易代之感,至于《述酒》、《述史》、《读山海经》,本寄愤悲,翻谓恒语。此二蔽也。宋王质明、潘璁均有渊明年谱,当并览之。俾知早岁肥遁,匪关激成,老阅沧桑,别有怀抱。庶知论世之胸,而无害志之鉴矣。”

方曰:“读陶公诗,须知其直书即目,直书胸臆,逼真而皆道腴,乃得之。读阮公、陶公、杜、韩诗,须求其义理与文辞合焉者也。谢、鲍,但取其创言造句及律法之严。小谢、小庾,不过句法清新,文法无甚精妙矣。读陶公诗,专取其真事、真景、真情、真理,不烦绳削而自合。谢、鲍则专事绳削,而其佳处,则在以绳削而造于真。不得于鲍、谢,先学陶公,未有不流于浅率滑易者。如阮公、陶公曷尝有意于为诗,内性既充,率其胸臆而发为德音耳。钟嵘乃谓陶公出于应璩,又处之中品,何其陋哉!宜乎叶石林之辟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