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雅》久不作[1],吾衰竟誰陳[2]?王風委蔓草[3],戰國多荆榛[4]。龍虎相啖食[5],兵戈逮狂秦[6]。正聲何微茫[7],哀怨起騷人[8]。揚馬激頽波[9],開流蕩無垠[10]。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11]。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12]。聖代復元古[13],垂衣貴清真[14]。群才屬休明[15],乘運共躍鱗[16]。文質相炳焕,衆星羅秋旻[17]。我志在删述,垂輝映千春。希聖如有立,絶筆於獲麟[18]。

【注釋】

[1]《大雅》:《詩經》的一部分,共三十一篇,多為西周時代的作品。舊説雅是正的意思,指與“夷俗邪音”不同的正聲。又謂雅指王政所由廢興,而王政有大小,故有《大雅》、《小雅》。《大雅》反映王朝的重大措施或事件。

[2]“吾衰”句:《論語·述而》:子曰:“甚矣吾衰也!”陳,陳述。傳説古代天子命太師搜集詩歌,獻給天子,以觀民風(見《禮記·王制》)。此句謂孔子衰老,還有誰能編集《大雅》這樣的詩歌向天子陳述?

[3]“王風”句:《王風》,《詩經》十五國風之一。乃周王室東遷後,東都洛邑(今河南洛陽)一帶的民歌。《毛詩序》云:“關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風。”此處的“王風”乃概指以《詩經》為代表的正聲。詩人認為春秋之後王者之風被丢棄於草叢之中,形容“王風”衰頽。

[4]“戰國”句:戰國,春秋末,諸侯兼併劇烈,最後形成秦、楚、齊、燕、韓、趙、魏七國争雄局面,史稱戰國時代。荆榛,叢雜的樹木,形容戰國時天下大亂,詩壇荒蕪。

[5]“龍虎”句:龍虎,指戰國七雄。班固《答賓戲》:“於是七雄虓闞(xiāo hǎn),分裂諸夏,龍戰虎争。”相啖食,相互吞併。啖,胡本作“噉”。

[6]“兵戈”句;兵戈,戰争。逮,及,到。此句謂直到狂暴的秦始皇消滅六國,統一天下,戰争纔得以停息。

[7]“正聲”句:正聲,平和雅正的詩歌。茫,宋本作“芒”,據他本改。

[8]騷人:指屈原宋玉等楚國詩人。屈原創作的《離騷》是《楚辭》的代表,後因稱楚辭體為騷體詩,稱詩人為騷人。以上二句謂自從以《大雅》為代表的平和雅正之音衰微後,代之而起的是以《離騷》為代表的以哀怨著稱的楚辭。

[9]“揚馬”句:揚馬,指西漢著名的辭賦家揚雄、司馬相如。此句謂司馬相如、揚雄的賦激揚頽波。

[10]“開流”句:開拓了没有涯際的洪流。無垠,漫無涯際。

[11]“廢興”二句:憲章,指詩歌的法度。

[12]“自從”二句:自從,宋本校:“一作蹉跎。”建安,東漢末獻帝年號(一九六—二二〇)。其時以曹氏父子和建安七子為代表的詩歌,内容充實,格調剛健,詩風為之一變,被後世稱為建安風骨。但建安詩歌在格調剛健的同時,也重視辭藻。後來六朝詩歌則單純追求靡麗的辭藻、講究音律對偶,内容却很空虚,李白認為不足貴。

[13]“聖代”句:聖代,指詩人所處的唐代。元古,遠古。此句謂唐朝詩壇一變六朝淫靡之風,恢復了遠古的淳厚質樸。

[14]“垂衣”句:垂衣,穿着長大的衣服,形容無為而治。《易·繫辭下》:“黄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此用以歌頌唐代政治清明。垂,宋本作“重”,據他本改。清真,樸素純真,和上文“綺麗”相對。

[15]屬休明:屬,適值,恰逢。休明,指政治清明。

[16]“乘運”句:乘運共起,如魚得水,騰躍於文壇。運,氣數,運會。

[17]“文質”二句:謂許多詩人的創作内容和形式相互輝映,猶如群星羅列於秋空。文,指辭藻。質,指内容。旻(mín),秋天。秋夜天氣爽朗,星光特别明亮。

[18]“希聖”二句:希聖,仰慕追蹤孔子。有立,有所成就。絶筆,《史記·孔子世家》記載:魯哀公十四年(前四八一),魯國人打獵時獲麟,孔子認為麒麟被人捕獲,象徵着自己將要死亡,哀歎説:“吾道窮矣。”遂擱筆不復述。由其修訂的《春秋》即終於是年。

【評箋】

孟棨《本事詩·高逸》:白才逸氣高,與陳拾遺齊名,先後合德。其論詩云:“梁、陳以來,豔薄斯極,沈休文又尚以聲律,將復古道,非我而誰與!”

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三:李太白、杜子美詩皆掣鯨手也。余觀太白《古風》、子美《偶題》之篇,然後知二子之源流遠矣。李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則知李之所得在雅。

《朱子語類》卷一四〇:李太白詩不專是豪放,亦有雍容和緩底,如首篇“大雅久不作”,多少和緩!

舊題嚴羽評點《李太白詩集》卷一:初聲所噫,便悲慨欲絶。又評“王風”以下:是申前語,是遞起語;“正聲”二句,又生一慨。又云:以建安為“綺麗”,具眼。“聖代”二句,當鄭重炫赫處,着“清真”二字,妙。又云:“秋旻”有眼。若讀《爾雅》太熟,但認作有來歷,非知詩者矣。

蕭士贇《分類補注李太白詩》:觀此詩則太白之志可見矣。斯其所以為有唐詩人之稱首者歟!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引周敬曰:朱子謂太白詩不專是豪放,如“《大雅》久不作”多少和緩。今誦之,和緩中實多感慨激切,發一番議論,開一番局面,真古韻絶品。結二句有膽有志。

胡震亨《李詩通》:統論前古詩源,志在删詩垂後,以此發端,自負不淺。

沈德潛《唐詩别裁》:昌黎云:“齊梁及陳隋,衆作等蟬噪。”太白則云:“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是從來作豪傑語。又曰:“不足珍”,謂建安以後也,《謝朓樓餞别》云“蓬萊文章建安骨”一語可證。

《唐宋詩醇》卷一:《古風》詩多比興,此篇全用賦體,括《風》、《雅》之源流,明著作之意旨,一起一結,有山立波迴之勢。昔劉勰《明詩》一篇略云:兩漢之作,結體散文,直而不野,為五言之冠冕;又云建安之初,五言騰踊,不求纖密之巧,惟取昭晰之能。何晏之徒,率多浮淺,惟嵇志清峻,阮旨遥深,故能標焉;晉世群才,稍入輕綺,采縟於正始,力柔於建安。觀白此篇,即劉氏之意。指歸《大雅》,志在删述,上溯《風》、《騷》,俯觀六代,以綺麗為賤,清真為貴,論詩之義,昭然明矣。舉筆直抒所見,氣體實足以副之。陽冰稱其“馳驅屈、宋,鞭撻揚、馬,千載獨步,惟公一人”,洵非阿好。其纂《草堂集》以《古風》列於首卷,又以此篇弁之,可謂有卓見者。枕上授簡,同不朽矣。

趙翼《甌北詩話》:青蓮一生本領,即在五十九首《古風》之第一首。開口便説:《大雅》不作,騷人斯起,然詞多哀怨,已非正聲;至揚、馬益流宕,建安以後,更綺麗不足為法;迨有唐文運肇興,而己適當其時,將以删述繼獲麟之後。是其眼光所注,早已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直欲於千載後上接《風》、《雅》。蓋自信其才分之高,趨向之正,足以起八代之衰,而以身任之,非徒大言欺人也。

陳僅《竹林答問》:首章以説詩起,若無與於治亂之數者。而以《王風》起,以《春秋》終,已隱自寓詩史。自後數十章,或比或興,無非《國風》、《小雅》之遺。

按:詩中對《詩經》以來到唐朝的歷代詩賦作了概括性的總結和評價,並抒寫了自己的文學主張和抱負,實為中國文學史上最早的一首論詩詩。全詩結構嚴密,層次井然。歷評前代詩壇並不平鋪直叙,而是詳略有間,文勢多變。李白詩多豪放飄逸,而此詩却平和淡雅而渾厚。全詩一韻到底,音節平緩,表明李白詩歌風格的多樣性。《唐宋詩醇》稱此詩“括風雅之源流,明著作之意旨,一起一結,有山立波回之勢”。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