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西來決崑崙[2],咆哮萬里觸龍門[3]。波滔天,堯咨嗟[4]。大禹理百川[5],兒啼不窺家。殺湍堙洪水,九州始蠶麻[6]。其害乃去,茫然風沙。被髮之叟狂而癡[7],清晨徑流欲奚為[8]?旁人不惜妻止之,公無渡河苦渡之。虎可搏,河難憑[9]。公果溺死流海湄[10]。有長鯨白齒若雪山[11],公乎公乎挂罥於其間[12]。箜篌所悲竟不還[13]。

【注釋】

[1]公無渡河:樂府舊題,又名《箜篌引》。《樂府詩集》卷二六列於《相和歌辭》,並引崔豹古今注》曰:“《箜篌引》者,朝鮮津卒霍里子高妻麗玉所作也。子高晨起刺船,有一白首狂夫,被髮提壺,亂流而渡,其妻隨而止之,不及,遂墮河而死。於是援箜篌而歌曰:‘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將奈公何!’聲甚悽愴,曲終亦投河而死。子高還,以語麗玉。麗玉傷之,乃引箜篌而寫其聲,聞者莫不墮涙飲泣。麗玉以其曲傳鄰女麗容,名曰《箜篌引》。”李白之前今存梁代劉孝威和陳代張正見《公無渡河》各一首。

[2]崑崙:山名,在新疆西藏之間,西接帕米爾高原,東入青海省。古代相傳黄河發源於崑崙山。《爾雅·釋水》:“河出崑崙墟。”

[3]“咆哮”句:咆哮,形容河水的奔騰怒嘯。哮,《樂府詩集》卷二六、《全唐詩》卷一九作“吼”。龍門,山名,在山西河津、陝西韓城之間,黄河兩岸峭壁對峙,形如闕門,故名。《書·禹貢》:“導河積石,至於龍門。”《太平御覽》卷四〇引辛氏《三秦記》:“河津一名龍門……江海大魚洎集門下數千,不得上,上則為龍,故云曝鰓龍門。”

[4]“波滔天”二句:《書·堯典》:“帝曰:咨!四岳。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孔傳:“滔,漫也。……浩浩,盛大若漫天。”

[5]“大禹”句:大禹,傳説中古代帝王,姓姒,名文命,史稱禹、夏禹、戎禹。鯀之子,古史相傳禹奉舜命治理洪水,采用疏導的方法,歷十三年,三過家門而不入,水患皆平。《孟子·滕文公》:“禹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入。”理,治。因避唐高宗李治諱改。

[6]“殺湍”二句:殺,減少。湍,急流之水。堙洪水,堵塞大水。堙(yīn),一作“湮”。水,一作“流”。九州,傳説中古代中國的行政區劃,後常泛指中國。蠶,胡本作“桑”。二句謂大禹治水減少湍流,堵塞洪水,洪水治理好了,全國各地纔得以養蠶種桑。以上四句喻唐朝軍民抗擊安禄山叛軍。

[7]被髮之叟:見前引崔豹《古今注》,此為作者自喻。被,通“披”。

[8]“清晨”句:徑流,徑渡。直接渡河。徑,一作“臨”。奚為,為何。

[9]“虎可搏”二句:《詩·小雅·小旻》:“不敢暴虎,不敢馮河。”毛傳:“徒涉曰馮河。徒搏曰暴虎。”馮,即古“憑”字。

[10]流海湄:飄流到海邊。此喻流放夜郎。

[11]長鯨白齒:喻當時惡毒凶狠的讒言,即杜甫詩所云“世人皆欲殺”。

[12]挂罥:挂纏。罥(juàn),纏繞,挂礙。宋本作“骨”,誤。據他本改。《文選》卷一二木華《海賦》:“或挂罥於岑㟼之峰。”李善注:“《聲類》曰:罥,係也。”

[13]箜篌:古撥絃樂器,有卧、豎式兩種。

【評箋】

舊題嚴羽評點《李太白詩集》卷二:評首二句:有聲有勢。“波滔”四句:綜變《書》、《孟》,是好手。“殺湍”四句:風沙是害,在洪水却是利,遣用最精。野事不必用典語,作頭覺太重。“虎可”二句:没要緊,為論語所累。末二句:掛齒有情,呼吸及箜篌更有情。

蕭士贇《分類補注李太白詩》:此篇大意謂洪水滔天,下民昏墊,天之作孽,不可違也。當地平天成,上下相安之時,乃無故馮(憑)河而死,是則所謂自作孽者,其亦可哀而不足惜也矣。故詩曰:“旁人不惜妻止之”,是亦諷止當時不靖之人自投憲網者,借此以為喻云耳。

胡應麟《詩藪内編·古體上·雜言》:太白……《公無渡河》長短句中有絶類漢、魏者,至格調翩翩,望而知其太白也。

陸時雍《唐詩鏡》卷一八:“茫然風沙”一段,最是奇蕩。“旁人不惜妻止之,公無渡河苦渡之”二語,悲甚,可作當年之曲。

毛先舒《詩辯坻》卷三:太白《公無渡河》,乃從堯、禹治水説起,迂癡有致,然筆墨率肆,無足取焉。

胡震亨《李詩通》:“波滔天,堯咨嗟。大禹理百川,兒啼不窺家。其害乃去,茫然風沙。”太白之極力於漢者也,然詞氣太逸,自是太白語。

陳沆《詩比興箋》卷三:是詩自昔不言所指,蓋悲永王璘起兵不成誅死。而《新唐書》言永王璘辟白為府僚佐,及璘起兵,白逃還彭澤。蓋永王初起事時,太白實望其勤王,不圖其猖獗江、淮,是以見機逃遁。及璘兵敗身戮,太白被誣,坐流夜郎,至後遇赦得還,乃追悲之。“黄河咆哮”云云,喻叛賊之匈潰。“波滔天,堯咨嗟”云云,喻明皇之憂危。“大禹理百川,兒啼不窺家”云云,謂肅宗出兵朔方,諸將戮力,轉戰連年,乃克收復也。艱難若此,豈狂癡無知之永王所能立功乎?乃既無戡亂討賊之才,復無量力守分之智,馮河暴虎,自取覆滅,與渡河之叟何異乎?《豫章篇》云:“本為休明人,斬虜素不閑。豈惜戰鬥死,為君掃凶頑。精感不没羽,豈云憚險艱?樓船若鯨飛,波蕩落星灣。”即此詩所指。

按:李白此詩前人多謂乃擬作,詠其本事。後人亦有多種解釋,皆未得其旨。唯郭沫若《李白與杜甫·李白的家室索隱》所析甚為精闢:首二句喻安禄山之亂為害極大。詩中以堯比擬玄宗,以大禹比擬玄宗之孫、肅宗之子——天下兵馬元帥廣平王李俶。肅宗至德二載(七五六)十月廣平王率主力軍收復兩京。“披髮之叟”是李白自喻。“旁人不惜妻止之”的“妻”即指《别内赴徵》中的妻子宗氏夫人。李白在安史之亂時與宗氏夫人隱居廬山,永王率水師東下,徵召李白入幕,宗夫人苦苦勸阻,不聽。結果肅宗討伐永王,永王兵敗被殺,李白因此入潯陽獄,出獄後又長流夜郎。此詩中“長鯨白齒”比喻當時對李白的讒言囂張,即杜甫《不見》詩中的“世人皆欲殺”。“挂罥於其間”即比喻入潯陽獄和長流夜郎。此詩當是在至德二載(七五七)末被流放夜郎告别宗夫人時所作,其時未料到一年多以後會中途遇赦,所以此詩最後有“箜篌所悲竟不還”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