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三月飛胡沙[2],洛陽城中人怨嗟。天津流水波赤血[3],白骨相撑如亂麻[4]。我亦東奔向吴國[5],浮雲四塞道路賒[6]。東方日出啼早鴉,城門人開掃落花[7]。梧桐楊柳拂金井[8],來醉扶風豪士家。扶風豪士天下奇,意氣相傾山可移[9]。作人不倚將軍勢[10],飲酒豈顧尚書期[11]?雕盤綺食會衆客[12],吴歌趙舞香風吹[13]。原嘗春陵六國時[14],開心寫意君所知[15]。堂中各有三千士,明日報恩知是誰?撫長劍,一揚眉[16],清水白石何離離[17]!脱吾帽[18],向君笑;飲君酒,為君吟。張良未逐赤松去,橋邊黄石知我心[19]。

【注釋】

[1]扶風豪士:蕭士贇曰:“扶風乃三輔郡,意豪士亦必同時避亂於東吴,而與太白銜杯酒,接殷勤之歡者。”扶風,即岐州,天寶元年(七四二)改為扶風郡,治所在今陝西鳳翔縣。豪士,俠義之士。姓名不詳。《寧國府志》卷三一《人物志·隱逸類》:“萬巨,世居震山,天寶間以材薦不就,李白有《贈扶風豪士歌》,即巨也。因巨遠祖漢魏槐里侯修封扶風,因以為名。”未知何據。今人或謂即李白《溧陽瀨水貞義女碑銘并序》中的溧陽“主簿扶風竇嘉賓”,但未有確據。

[2]飛胡沙:指洛陽陷入胡人安禄山之手。

[3]天津:洛陽橋名,見前《古風》其十六“天津三月時”注。

[4]“白骨”句:形容白骨遍野,屍體縱横。陳琳《飲馬長城窟行》:“君獨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5]“我亦”句:《文苑英華》作“我亦來奔溧溪上”。

[6]“浮雲”句:司馬相如《長門賦》:“浮雲鬱而四塞。”賒(shē),遠。以上謂安禄山陷東京,自己避亂至吴。

[7]“東方”二句:蕭士贇注云:“此太白避亂東土時,言道路艱阻,京國亂離,而東土之太平自若也。”

[8]金井:雕飾美麗的井欄,詩詞中常指宫廷苑林中的井。王昌齡《長信秋詞》:“金井梧桐秋葉黄。”

[9]“扶風”二句:謂扶風豪士乃天下奇人,意氣相投可使山移。鮑照《代雉朝飛》:“握君手,執杯酒,意氣相傾死何有?”江總《雜曲三首》:“泰山言應可轉移。”

[10]“作人”句:辛延年《羽林郎》:“昔有霍家奴,姓馮名子都。依倚將軍勢,調笑酒家胡。”此反用其意,謂豪士為人不倚仗權勢。

[11]“飲酒”句:《漢書·陳遵傳》載,遵嗜酒好客,每宴賓客,閉門,且將客人車轄拋入井中,有急事也不讓去。一刺史入朝奏事,途過拜訪,正遇陳遵飲酒,強留不放。刺史大窘,只得等陳遵醉後,叩見陳母,説明已與尚書約定時間,陳母就讓他從後閣門出。此謂豪士飲酒,哪裏還顧得上尚書的約期。

[12]雕盤綺食:形容華美的餐具和豐盛的食品。

[13]吴歌趙舞:古代相傳吴姬善歌,趙女善舞。以上贊豪士之豪俠奇偉。

[14]原嘗春陵:指戰國時著名的四公子:趙平原君、齊孟嘗君、楚春申君、魏信陵君。他們都能待客下士,招會四方,各有食客數千人。

[15]開心寫意:敞開心懷,披露心意。寫意,咸本作“露膽”。

[16]“撫長劍”二句:江暉《雨雪曲》:“恐君猶不信,撫劍一揚眉。”撫,咸本作“舞持”。

[17]“清水”句:用古樂府《豔歌行》“語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見”之意。離離,清晰貌。此形容胸懷光明磊落。

[18]脱吾帽:吾,《文苑英華》作“君”。

[19]“張良”二句:張良於下邳圯橋遇黄石公事,見前《經下邳圯橋懷張子房》詩注。逐,《文苑英華》作“遂”,非。橋邊,《文苑英華》作“圯橋”。逐赤松,事見《史記·留侯世家》,張良曰:“今以三寸舌為帝者師,封萬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極,於良足矣。願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耳。”乃學辟穀,道引輕身。會高帝崩,吕后德留侯,乃強食之。司馬貞《索隱》:“赤松子,神農時雨師。能入火自燒,崑崙山上,隨風雨上下也。”黄石,秦時隱者,曾於下邳遇張良。命良圯下取履,良以其年老,為其取履而跪進之。後老人出一編書與良,曰:“讀是編可為帝王師矣。後十三年孺子見我於濟北,穀城山下黄石即我矣。”良旦視其書,乃《太公兵法》。後十三年,從高祖過濟北穀城山下,得黄石,良乃寶祠之。及良死,與黄石並葬。事詳見《高士傳·黄石公傳》。此以張良自比述志,謂己並未棄世,終有一天如張良那樣做一番事業。

【評箋】

舊題嚴羽評點《李太白詩集》卷六:評首句:只此起句,多少傷感,已將下三句吸盡。洛陽是京華,三月是春,一般是時地,若用“京華”、“春”字,便破而無味。又評“浮雲”句:又着此句,亦覺遠塞。又評“東方”二句:變愁亂為歡情,與“飛胡沙”相應。又評“作人”二句:真豪語。如此使古事纔有生氣。又評“堂中”二句:若有若無,可知不可知,感慨激歎,豪情欲穨。又評“撫長劍”二句:猶帶豪來。又評“清水”句:忽及此,堪洗胡沙。又評“脱吾帽”二句:又着此二句,有滄浪濯塵纓之意。承啓盡妙,此詩中連環紐也。

劉克莊《後村先生大全集》卷一八一《詩話新集》:《扶風豪士歌》云:“原嘗春陵六國時,開心露膽君所知。堂中各有三千士,明日報恩知是誰。”四公子之客,多雞鳴狗吠之徒,豈能一一報恩哉?羅隱云:“思量郭隗平生事,不殉昭王是負心。”郭隗能致樂毅、劇辛以報燕昭,朱亥輩恐未能辦此。

桂天祥《批點唐詩正聲》:流離中有此風韻,如此調蕩。又曰:高適《少年行》:“未知肝膽向誰是,令人却憶平原君”,已是佳句。及觀太白“春陵原嘗”數語,其逸氣尤覺曠蕩,比高警策。“撫長劍”以下,是太白真處。末句尤調笑入神,不可及。

胡震亨《李詩通》:洛陽如何光景,作快活語,在杜甫不會,在李白不可。

應時《李詩緯》卷二:叙事叙情不着意,起結洵是歌體。又引丁谷雲曰:七古變化,當推此第一。

毛先舒《詩辯坻》卷三:《扶風歌》方叙東奔,忽著“東方日出”二語,奇宕入妙。此等乃真太白獨長。

趙執信《聲調譜》評“白骨”句:辣句。又評“梧桐”二句:將轉韻處微入律,參之。又評“堂中”二句:二句近律,然音調妙絶。又曰:結以張良自寓,方與篇首相關。總評:此歌行之極則,神變不可方物矣。

趙翼《甌北詩話》卷一:《扶風豪士歌》云:“洛陽三月飛胡沙,白骨相撑如亂麻。我亦東奔向吴國,來醉扶風豪士家。”按天寶十四載十一月,禄山反,十二月陷洛陽,其曰“三月”,則十五載之春,自洛南奔也。

翁方綱《趙秋谷所傳聲調譜》:方綱按:《扶風豪士歌》、《夢游天姥吟》二篇,雖句法、音節極其變化,然實皆自然入拍,非任意參錯也。秋谷於《豪士篇》但評其神變,於《天姥篇》則第云:“觀此知轉韻元無定格。”正恐難以示後學耳。

延君壽《老生常談》:《扶風豪士歌》:“天津流水波赤血,白骨相撑如亂麻。我亦東奔向吴國,浮雲四塞道路賒。”以下若入庸手,便入扶風矣。却接“東方日出啼早鴉,城門人開掃落花,梧桐楊柳拂金井,來醉扶風豪士家”。日出鴉啼,城門洞開,梧桐金井,人掃落花,一種太平景象,與上之白骨如麻作反映;從閑處引來,第四句方趁勢入題,用法用筆,最宜留心。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一二:此為禄山之亂而作。以張良自比,以黄石比士。

王闓運手批《唐詩選》卷八:避難時,忽睹太平景象,故有此詠。然吴國何以有扶風人?尚須提明。

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卷二引吴汝綸評“東方”二句曰:接筆閒雅,章法奇變。又評“原嘗春陵”二句曰:軒昂俊偉。

按:此詩“我亦東奔向吴國”,一作“我亦來奔溧溪上”,是。當為天寶十五載三月在溧陽時作。時詩人從華山向東南逃難至宣城、溧陽一帶。詩以繫念國事始,以報國明志結,此乃全詩主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