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2]。吴宫花草埋幽徑[3],晉代衣冠成古丘[4]。三山半落青天外[5],一水中分白鷺洲[6]。總為浮雲能蔽日[7],長安不見使人愁。

【注釋】

[1]鳳凰臺:在今南京城西南來鳳街附近。相傳南朝宋元嘉年間,有鳥翔集山間,狀如孔雀,文采五色,時人謂之鳳凰。起臺於山,謂之鳳凰臺,山曰鳳臺山。《宋書·符瑞志中》:“文帝元嘉十四年三月丙申,大鳥二集秣陵民王顗園中李樹上,大如孔雀,頭足小高,毛羽鮮明,文采五色,聲音諧從,衆鳥如山雞者隨之,如行三十步頃,東南飛去。揚州刺史彭城王義康以聞。改鳥所集永昌里曰鳳皇里。”按李白另有《金陵鳳凰臺置酒》詩,當為同時之作,可參讀。

[2]“鳳凰”二句:凰,宋本作“皇”。據他本改。“皇”為“凰”本字。按此二句句法,仿用崔顥《黄鶴樓》詩:“昔人已乘黄鶴去,此地空餘黄鶴樓。黄鶴一去不復還,白雲千載空悠悠。”

[3]吴宫:宫,一作“時”。三國時吴國建都金陵,即今南京市。吴宫即指金陵的宫殿。

[4]“晉代”句:代,一作“國”。東晉時都城建鄴,亦即今南京市。衣冠,指世族、士紳。成古丘,謂昔人已死,空留古墳。

[5]“三山”句:三山,在今南京市西南長江岸邊,以有三峰得名。長江從西南來,此山突出江中,當其衝要。六朝都城在今南京市,三山為其西南屏障,故又稱護國山。半落青天外,形容三山有一半被雲遮住,看不清楚。陸游《入蜀記》云:“三山,自石頭及鳳凰臺望之,杳杳有無中耳。及過其下,則距金陵纔五十餘里。”可為本句注脚。

[6]“一水”句:一水,指長江。一,或作“二”。白鷺洲,古代長江中的小洲,在今南京市水西門外。後世江流西移,洲與陸地遂相連接。

[7]“總為”句:總為,宋本校:“一作盡道。”陸賈《新語·慎微》:“邪臣之蔽賢,猶浮雲之障日月也。”

【評箋】

潘淳《潘子真詩話》:陸賈《新語》曰:“邪臣蔽賢,猶浮雲之障日月也。”太白詩:“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蓋用此語。

舊題嚴羽評點《李太白詩集》卷一八:《鶴樓》祖《龍池》而脱卸,《鳳臺》復倚黄鶴而翩毿。《龍池》渾然不鑿,《鶴樓》寬然有餘。《鳳臺》構造亦新豐凌雲妙手,但胸中尚有古人,欲學之,欲似之,終落圈圚。蓋翻異者易美,宗同者難超。太白尚爾,況餘才乎!

劉克莊《後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七三:古人服善。太白過黄鶴樓,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之句。至金陵,遂為《鳳凰臺》詩以擬之。今觀二詩,真敵手棋也。若他人,必次顥韻,或於詩版之傍别着語矣。

劉辰翁曰:其開口雄偉,脱落雕飾,俱不論。若無後二句,亦不必作。出於崔顥而時勝之,以此云。(《唐詩品彙》卷八三引)

方回瀛奎律髓》卷一:太白此詩與崔顥《黄鶴樓》相似,格律氣勢未易甲乙。此詩以鳳凰臺為名,而詠鳳凰臺不過起語兩句已盡之矣。下六句乃登臺而觀望之景也。三、四懷古人之不見也。五、六、七、八詠今日之景,而慨帝都之不可見也。登臺而望,所感深矣。金陵建都自吴始,三山、二水,白鷺洲,皆金陵山水名。金陵可以北望中原唐都長安,故太白以浮雲遮蔽,不見長安為愁焉。

范梈批點《李翰林詩》卷四:登臨詩,首尾好,結更悲。七言律之可法者。

王世懋《藝圃擷餘》:崔郎中作《黄鶴樓》詩,青蓮短氣。後題鳳凰臺,古今目為勍敵。識者謂前六句不能當,結語深悲慷慨,差足勝耳。然余意更有不然。無論中二聯不能及,即結語亦大有辨。言詩須道興、比、賦,如“日暮鄉關”,興而賦也。“浮雲蔽日”,比而賦也。以此思之,“使人愁”三字雖同,孰為當乎?“日暮鄉關”、“烟波江上”,本無指著,登臨者自生愁耳,故曰:“使人愁”,烟波使之愁也。“浮雲蔽日”、“長安不見”,逐客自應愁,寧須使之?青蓮才情標映萬載,寧以予言重輕?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竊以為此詩不逮,非一端也。如有罪我者,則不敢辭。

胡應麟《詩藪·内編》卷五:崔顥《黄鶴樓》、李白《鳳凰臺》,但略點題面,未嘗題黄鶴、鳳凰也。……故古人之作,往往神韻超然,絶去斧鑿。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引周敬曰:讀此詩,知太白眼空法界,以感生愁,勍敵《黄鶴樓》。一結實勝之。周珽曰:胸中籠蓋,口裏吐吞。眼前光景,又豈慮説不盡耶?

瞿佑《歸田詩話》卷上:崔顥題黄鶴樓,太白過之不更作。時人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之譏。及登鳳凰臺作詩,可謂十倍曹丕矣。蓋顥結句云:“日暮鄉關何處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而太白結句云:“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愛君憂國之意,遠過鄉關之念。善占地步矣!然太白别有“搥碎黄鶴樓”之句,其於顥未嘗不耿耿也。

王夫之《唐詩評選》卷四:“浮雲蔽日”、“長安不見”,借晉明帝語影出。“浮雲”以悲江左無人,中原淪陷;“使人愁”三字,總結“幽徑”、“古丘”之感,與崔顥《黄鶴樓》落句語同意别。宋人不解此,乃以疵其不及顥作,覿面不識,而強加長短,何有哉?太白詩是通首混收,顥詩是扣尾掉收;太白詩自《十九首》來,顥詩則純為唐音矣。

《唐宋詩醇》卷七:崔顥題詩黄鶴樓,李白見之,去不復作,至金陵登鳳凰臺乃題此詩,傳者以為擬崔而作,理或有之。崔詩直舉胸情,氣體高渾;白詩寓目山河,别有懷抱。其言皆從心而發,即景而成,意象偶同,勝境各擅,論者不舉其高情遠意,而沾沾吹索於字句之間,固已蔽矣。至謂白實擬之以較勝負,并謬為“搥碎黄鶴樓”等詩,鄙陋之談,不值一噱也。

沈德潛《唐詩别裁》卷一三:從心所造,偶然相似,必謂摹倣司勳,恐屬未然。

徐文弼《詩法度鍼》:按此詩二王氏並相詆訾,緣先有《黄鶴樓》詩在其胸中,拘拘字句,比較崔作謂為弗逮。太白固已虚心自服,何用呶呶?惟沈評云:“從心所造,偶然相類,必謂摹仿崔作,恐屬未然。”誠為知言

俞陛雲《詩境淺説》評“吴宫”一聯:慨吴宫之秀壓江山,而消沉花草,晉代之史傳人物,而寂寞衣冠。在十四字中,舉千年之江左興亡,付憑闌一歎。與“漢家簫鼓空流水,魏國山河半夕陽”句調極相似,但懷古之地不同耳。

按:詹鍈《李白詩文繫年》繫此詩於上元二年(七六一),疑非是。瞿蜕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云:“此詩自是白之本色,不為摹擬。浮雲一語當指開元、天寶間之讒諂蔽明,若在上元末年,則白方獲罪遇赦,方銷聲斂迹之不暇,似不當復有此激切之語。”其説為勝。此詩約作於天寶六載(七四七)游金陵時。此乃李白最著名的一首七律。此詩句法仿崔顥《黄鶴樓》詩:“昔人已乘黄鶴去,此地空餘黄鶴樓。黄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全詩從登臺起筆,最終歸結於報國無門的憂憤,感情深沉,聲調激越。從思想境界看,遠遠超過崔顥《黄鶴樓》,是唐前期七律中最佳名篇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