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小小生金屋[2],盈盈在紫微[3]。山花插寶髻,石竹繡羅衣[4]。每出深宫裏,常隨步輦歸[5]。只愁歌舞散,化作綵雲飛[6]。

【注釋】

[1]宫中行樂詞:《本事詩·高逸》:“(玄宗)嘗因宫人行樂,謂高力士曰:‘對此良辰美景,豈可獨以聲伎為娱?倘時得逸才詞人吟詠之,可以誇耀於後。’遂命召(李)白。時寧王邀白飲酒,已醉。既至,拜舞頽然。上知其薄聲律,謂非所長,命為《宫中行樂》五言律詩十首。白頓首曰:‘寧王賜臣酒,今已醉。倘陛下賜臣無畏,始可盡臣薄技。’上曰:‘可。’即遣二内臣掖扶之,命研墨濡筆以授之,又令二人張朱絲欄於其前。白取筆抒思,略不停輟,十篇立就,更無加點。筆迹遒利,鳳跱龍拏。律度對屬,無不精絶。”據此知《宫中行樂詞》乃奉詔而作,原有十首,今存八首,當已逸二首。按:寧王即玄宗兄李憲。據《舊唐書·李憲傳》,李憲卒於開元二十九年十一月。李白於天寶元年秋入京供奉翰林,李憲已卒,怎能與之飲酒?故《本事詩》所記未可盡信。題下原有李白自注“奉詔作五言”五字。

[2]“小小”句:小小,幼小時。金屋,華美的宫室。《漢武故事》載:“(漢武帝劉徹)為膠東王,數歲,長公主嫖抱置膝上,問曰:‘兒欲得婦不?’……笑對曰:‘好。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

[3]“盈盈”句:盈盈,風姿儀態美好貌。《古詩十九首》:“盈盈樓上女。”在紫微,敦煌寫本《唐詩選》作“入紫微”。紫微,以紫微星垣比喻皇帝的居處。《文選》卷二四陸機《答賈謐一首并序》:“來步紫微。”李善注:“紫微,至尊所居。”吕向注:“紫微,天子宫也。”

[4]石竹:亦名石竹子。葉似竹而細窄,開紅白小花如錢,可植於庭院供觀賞。六朝至唐,常用作服飾刺繡圖案。

[5]步輦:皇帝或皇后乘坐的用人抬的代步工具,類似轎子。

[6]“只愁”二句:意謂只憂歌舞結束,人將像彩雲一樣不知飄向何處。散,一作“罷。”

【評箋】

舊題嚴羽評點《李太白詩集》卷四:“山花”二句:“山花”泛指,“石竹”專指,似一虚一實。“插寶髻”,虚者實之;“繡羅衣”,實者虚之。又評“只愁”二句:是樂不可極意,出之逸,不覺腐。

瀛奎律髓彙評》卷五引紀昀曰:麗語難於超妙,太白故是仙才。又曰:結用“巫山”事無迹。

施補華《峴傭説詩》:太白“漢宫誰第一?飛燕在昭陽”,“只愁歌舞散,化作彩雲飛”,皆譏明皇、楊妃事,何等婉曲!

其二

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7]。玉樓巢翡翠[8],珠殿鎖鴛鴦[9]。選妓隨雕輦[10],徵歌出洞房[11]。宫中誰第一?飛燕在昭陽[12]。

【注釋】

[7]“柳色”二句:王琦注:“本陰鏗詩,太白全用之。”按今本陰鏗詩無此二句。嫩,敦煌寫本《唐人選唐詩》作“暖”。

[8]“玉樓”句:玉樓,華美的高樓。巢,宋本校:“一作關。”敦煌寫本《唐人選唐詩》作“開”。翡翠,鳥名。羽毛有藍、緑、赤、棕等色,嘴和足呈珊瑚紅色。嘴長而直,捕食魚、蝦、蟹和昆蟲,棲息平原或山麓多樹的溪旁。其羽可為飾品。

[9]“珠殿”句:珠殿,一作“金殿”,華美的宫殿。鎖,敦煌寫本《唐人選唐詩》作“入”,是。鴛鴦,雌雄偶居不離的水禽,故古稱匹鳥,常用作比喻形影不離的夫婦。

[10]雕輦:雕飾彩畫的帝后坐車。雕,宋本校:“一作朝。”

[11]洞房:深邃的内室。

[12]“飛燕”句:飛燕,指漢成帝皇后趙飛燕。《西京雜記》卷上:“趙后體輕腰弱,善行步進退,女弟昭儀不能及也。但昭儀弱骨豐肌,尤工笑語,二人並色如紅玉,為當時第一,皆擅寵後宫。”昭陽,漢殿名。《三輔黄圖》:“成帝趙皇后居昭陽殿,有女弟俱為婕妤。”按《漢書·外戚傳》謂飛燕妹昭儀,居昭陽舍。沈佺期《鳳簫曲》:“飛燕侍寢昭陽殿,班姬飲恨長信宫。”此以趙飛燕喻楊貴妃。

【評箋】

舊題嚴羽評點《李太白詩集》卷四:“宫中”二句:如宫樹行列,葱蒨可觀。

唐汝詢《唐詩解》卷三三:此刺明皇之獨寵楊妃也。……禍水滅漢,聚麀亂唐,太白取喻,固自不淺。

吴昌祺《删定唐詩解》卷一六:唐(汝詢)以禍水況太真,恐非作者意。詩只言美而承寵耳。

應時《李詩緯》卷三:葱蒨可觀,六句總是行樂。又評“玉樓”二句:叙時景。又評“選妓”二句:二句叙事。又評“宫中”二句:似有刺。

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引紀昀曰:此首純用濃筆,而風韻天然,無繁縟排疊之迹。

其三

盧橘為秦樹[13],蒲桃出漢宫[14]。烟花宜落日,絲管醉春風[15]。笛奏龍鳴水[16],簫吟鳳下空[17]。君王多樂事,何必向回中[18]。

【注釋】

[13]盧橘:《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盧橘夏孰(熟)。”裴駰《集解》引郭璞曰:“今蜀中有給客橙,似橘而非,若柚而芬香,冬夏華實相繼。或如彈丸,或如拳。通歲食之。即盧橘也。”司馬貞《索隱》引晉灼曰:“此雖賦上林,博引異方珍奇,不係於一也。”又引《廣州記》云:“盧橘皮厚,大小如甘,酢多,九月結實,正赤,明年二月更青黑,夏孰(熟)。”又云:“盧即黑色是也。”

[14]“蒲桃”句:蒲桃,一作“蒲萄”,又作“蒲陶”,即葡萄。《史記·大宛列傳》:“宛左右以蒲陶為酒,富人藏酒至萬餘石,久者數十歲不敗。俗嗜酒,馬嗜苜蓿。漢使取其實來,於是天子始種苜蓿、蒲陶肥饒地。及天馬多,外國使來衆,則離宫别觀旁盡種蒲桃、苜蓿極望。”出,敦煌寫本《唐人選唐詩》作“是”。二句寫宫廷中有各種珍異果木。一説盧橘、蒲桃皆喻異地女子。“為秦樹”者,作了長安人;“是漢宫”者,此女已為唐宫人。

[15]“烟花”二句:謂春日麗景與落日的壯闊氣象相稱,春風中蕩漾着令人陶醉的樂聲。

[16]“笛奏”句:謂笛聲如龍鳴水中。馬融《長笛賦》:“近世雙笛從羌起,羌人伐竹未及已。龍鳴水中不見己,截竹吹之聲相似。”鳴,一作“吟”。

[17]“簫吟”句:吟,一作“鳴”。謂簫聲如鳳鳴,使鳳凰紛紛從空中飛下。《荀子·解蔽》:“《詩》曰:‘鳳皇秋秋,其翼若干,其聲若簫。’”《列仙傳》:“蕭史者,秦穆公時人也,善吹簫。……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鳳鳴。居數年,吹似鳳聲,鳳皇來止其屋。公為作鳳臺,夫婦止其上。不下數年,一旦皆隨鳳皇飛去。”

[18]“君王”二句:謂君王行樂之事極多,何必要到回中去。回中,秦宫名。故址在今陝西隴縣西北。秦始皇二十七年(前二二〇)出巡隴西、北地,東歸時經過此處。漢文帝十四年(前一六六),匈奴從蕭關深入,燒毁此宫。又古道路名。南起汧水河谷,北出蕭關,因途經回中得名。西漢元封四年(前一〇七),漢武帝自雍縣(今陝西鳳翔南)經回中道,北出蕭關。何必向回中,一作“還與萬方同”。萬方,指庶民百姓。意謂還當與百姓同樂。向,宋本校:“一作在。”

【評箋】

舊題嚴羽評點《李太白詩集》卷四:“烟花”二句:樂意沉沉。又評“君王”二句:諷意更深於第一首結。

唐汝詢《唐詩解》卷三三:此以大樂諷天子也。言苑囿聲樂,足稱巨麗,君豈獨享此樂乎?當與萬方共之耳。托諷之意昭然。按此詩句法,互有開合,如以盧橘發端,而以烟花承之,是開而合也。以絲管起下,而以簫笛分對,是合而開也。説者以起伏開合獨許工部,我未敢信。

吴昌祺《删定唐詩解》卷一六:唐(汝詢)以三承一、二,四起五、六,殊不必也。删之。諸詩大都複出,但為宫中所奏耳。

應時《李詩緯》卷三:不着議論而議論在其中。且先後虚實,步步不錯,詞格俱美。“還與萬方同”,似頌實諷。

沈德潛《唐詩别裁》卷一〇:中有規諷。

其八

水渌南薰殿[19],花紅北闕樓[20]。鶯歌聞太液[21],鳳吹遶瀛洲[22]。素女鳴珠佩[23],天人弄綵毬[24]。今朝風日好[25],宜入未央游[26]。

【注釋】

[19]“水渌”句:水,謂龍池之水。渌,一作“緑”,是。與下句“紅”相對。南薰殿,唐宫殿名。《長安志》卷九:“興慶殿:前有瀛洲門,内有南薰殿,北有龍池。”

[20]北闕樓:古代宫殿北面的門樓,為大臣等候朝見或上書奏事之地。《漢書·高帝紀》:“至長安,蕭何治未央宫,立東闕、北闕。”顔師古注:“未央殿雖南嚮,而上書奏事謁見之徒,皆詣北闕。……是則以北闕為正門,而又有東門、東闕。”

[21]“鶯歌”句:鶯歌,形容歌喉宛轉如鶯啼。太液,池名。漢太液池乃漢武帝時於建章宫北興建,周十頃,中起三山,以象瀛洲、蓬萊、方丈三神山,並用金石刻成魚龍奇禽異獸之類。以其所及甚廣,故名太液。見《三輔黄圖》四《池沼》。故址在今陝西西安市西北。唐代太液池在長安大明宫内含元殿北,其遺址在今陝西省西安市北偏東。池分東、西兩部,西部較大,中間以渠道相連。

[22]“鳳吹”句:鳳吹,指笙聲。《文選》卷二〇丘遲《侍宴樂游苑送張徐州應詔詩》:“馳道聞鳳吹。”吕延濟注:“鳳吹,笙也。笙體鳳故也。”此句謂笙歌之聲繚繞於太液池的神山瀛洲周圍。遶,《樂府詩集》作“遠”。

[23]“素女”句:素女,傳説中的神女名,長於音樂。《史記·封禪書》:“太帝使素女鼓五十絃瑟。”此喻指妃嬪。鳴珠佩,謂妃嬪走動時身上佩帶的珠環、玉佩發出聲音。

[24]“天人”句:天人,出類拔萃者,又特指天子、皇帝。弄綵毬,唐代宫内的一種游戲。《文獻通考》卷一四七:“蹴毬蓋始於唐。植兩修竹,高數丈,絡網於上為門以度毬。毬工分左右朋,以角勝負。豈非蹴鞠之變歟!”按:據《開天傳信記》謂:唐明皇常與諸王玩毬戲。

[25]風日好:風和日麗。庾信《詠畫屏詩二十五首》:“今朝好風日,園苑足芳菲。”

[26]未央:西漢宫殿名。常為朝見之處。此借指唐朝宫殿。當指大明宫,内有含元殿和宣政殿,都是朝會和聽政之處所。

【評箋】

舊題嚴羽評點《李太白詩集》卷四:上三聯與前首一拍,上結晚,此結朝政,相對耳。

《瀛奎律髓彙評》卷五引馮舒評曰:天然富貴。又引馮班評曰:亦似晚唐。又引何焯評曰:未央,正皇后所居,歸之於正,且並諷之視朝於前殿也,却仍以“游”字結,不脱行樂,得文譎諫之妙。又引紀昀評曰:此首亦豔而清。五首穠麗之中别餘神韻,覺後來宫詞諸作,無非剪綵為花。又引無名氏(甲)評曰:凡濃麗之詞,最易生厭,惟太白本宗宣城,有清新俊逸之氣,故雖華豔,不害天然。幾此者難矣。

黄徹《䂬溪詩話》卷二:世俗誇太白賜牀調羹為榮,力士脱靴為勇。愚觀唐宗渠渠於白,豈真樂道下賢者哉!其意急得豔詞媟語,以悦女人耳。白之論撰,亦不過為玉樓、金殿、鴛鴦、翡翠等語,社稷蒼生何賴?就使滑稽傲世,然東方生不忘納諫,況黄屋既為之屈乎?説者以謀謨潛密,歷考全集,愛國憂民之心如子美語,一何鮮也!力士閨闥腐庸,惟恐不當人主意,挾主勢驅之,何所不可,脱靴乃其職也。自退之為“蚍蜉撼大木”之喻,遂使後學吞聲。余竊謂如論其文采豪逸,真一代偉人,如論其心術事業,可施廊廟,李、杜齊名,真忝竊也。

賀貽孫《詩筏》:太白《清平》三絶與《宫中行樂詞》,鍾、譚譏其淺薄。然大醉之後,援筆成篇,如此婉麗,豈非才人!

沈德潛《唐詩别裁》卷一〇:原本齊、梁,緣情綺靡中不忘諷意,寄興獨遠。

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引蕭士贇曰:太白詩用意深遠,非洞悟《三百篇》之旨趣,未易窺其藩籬。晦庵所謂聖於詩者也。《清平調詞》、《宫中行樂詞》,其中數首全得國風諷諫之體,如曰“玉樓巢翡翠,金殿鎖鴛鴦”,是諷其玉樓、金殿不為延賢之地,徒使女子小人居之也。“選妓隨雕輦,徵歌出洞房”,是諷其不好德而好色,不聽雅樂而聽鄭聲也。“宫中誰第一,飛燕在昭陽”,是以飛燕比貴妃,妃與飛燕事迹相類,欲使明皇以古為鑒,知飛燕之為漢禍水,而不惑溺於貴妃也。“君王多樂事,還與萬方同”,是諷其與民同樂也。“今朝風日好,宜向未央游”,是諷其輟游宴之樂,而臨政視事於未央也。是時明皇有聲色之惑,多不視朝,故因及之也。言在於此,意在於彼,正得譎諫之體,太白纔得近君,當時人所難言者,即寓諷諫之意於詩内,使明皇因詩有悟,其社稷蒼生庶有瘳乎!豈曰小補之哉!琦按:蕭氏此説甚鑿,使解詩者必執此見於胸中而句度字權之,則古今之詩無一而非譏時誹政之作,而忠厚和平之旨,蓋於是失矣。尤而效之,幾何不為讒邪之嚆矢哉!

喻文鏊《考田詩話》卷一:黄徹《䂬溪詩話》謂李、杜齊名,而太白集中愛君憂國如子美者絶少。然《蜀道難》、《遠别離》忠愛之忱溢於楮墨;《戰城南》、《獨漉篇》、《梁父吟》等作,亦寓憂時之意。第其天才縱軼,出入變幻,令人莫可端倪。且凡不能顯言者,每隱言之,是其忠愛之心,不能已也。至《宫中行樂詞》,一曰“君王多樂事,還與萬方同”,一曰“宫中誰第一?飛燕在昭陽”,一曰“只愁歌舞散,化作彩雲飛”,既規諷之,又深警之。徒以“玉樓金殿”、“翡翠鴛鴦”為豔詞,則失之矣。

陳僅《竹林答問》:太白《宫中行樂詞》諸作,絶似陰鏗。

(以上總評)

按:此組詩當作於天寶二年(七四三)春天李白供奉翰林時。為應詔之作。格律對仗工穩,為前人一致稱道。唯於詩意評論各異。當時身在宫廷,不得不作諛美之辭,若云以禍水誡明皇,誠為穿鑿之論;然正如《考田詩話》所云,其中亦不無規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