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三月時[1],千門桃與李。朝為斷腸花[2],暮逐東流水。前水復後水,古今相續流。新人非舊人,年年橋上游[3]。雞鳴海色動[4],謁帝羅公侯[5]。月落西上陽[6],餘輝半城樓。衣冠照雲日,朝下散皇州[7]。鞍馬如飛龍,黄金絡馬頭[8]。行人皆闢易[9],志氣横嵩丘[10]。入門上高堂,列鼎錯珍羞[11]。香風引趙舞,清管隨齊謳[12]。七十紫鴛鴦,雙雙戲庭幽[13]。行樂争晝夜,自言度千秋。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14]。黄犬空歎息[15],緑珠成釁讎[16]。何如鴟夷子[17],散髮棹扁舟[18]。

【注釋】

[1]天津:古浮橋名。故址在今河南洛陽市舊城西南、隋唐皇城正南的洛水上。此借指洛陽。《元和郡縣志》卷五河南道河南府河南縣:“天津橋,在縣北四里。隋煬帝大業元年初造此橋,以架洛水,用大纜維舟,皆以鐵鎖鉤連之。南北夾路,對起四樓,其樓為日月表勝之象。然洛水溢,浮橋輒壞,貞觀十四年更令石工累方石為脚。因《爾雅》‘箕斗之間為天漢之津’,故取名焉。”

[2]斷腸花:楊齊賢注:“言三月之朝,人見桃李爛漫,春心摇蕩,感物傷情,腸為之斷。至於日暮,花已零落,隨逐東流之水。”劉希夷《公子行》:“可憐楊柳傷心樹,可憐桃李斷腸花。”“傷心”與“斷腸”互文見義,詩人即用其意。

[3]“前水”四句:復,宋本校:“一作非。”新,宋本校:“一作今。”

[4]“雞鳴”句:楊齊賢注:“海色,曉色也。雞鳴之時,天色昧明,如海氣朦朧然。”一説海色動謂日出時海水沸騰,疑非是。

[5]“謁帝”句:謁,拜見。羅,排列。此句意謂公侯列隊拜見皇帝。按唐沿漢制,稱洛陽為東都,從高宗到玄宗,皇帝經常東幸,文武百官隨從,在東都上朝。其時長安則設西京留守。

[6]西上陽:宫名。《舊唐書·地理志一》河南道東都:“上陽宫,在宫城之西南隅。南臨洛水,西拒穀水,東即宫城,北連禁苑。宫内正門正殿皆東向,正門曰提象,正殿曰觀風。其内别殿、亭觀九所。上陽之西,隔穀水有西上陽宫,虹梁跨穀,行幸往來。皆高宗龍朔後置。”西上陽,宋本校:“一作上陽西。”

[7]“朝下”句:意謂下朝後各官員散往東都各處。皇州,《文選》卷三〇謝朓《和徐都曹》詩:“春色滿皇州。”張銑注:“皇州,帝都也。”

[8]“鞍馬”二句:形容官僚臣屬下朝後在路上的神氣。飛龍,《後漢書·明德馬皇后紀》:“車如流水,馬如游龍。”《晉書·食貨志》:“車如流水,馬若飛龍。”黄金絡馬頭,古樂府《雞鳴曲》、《相逢行》、《陌上桑》中的成句。

[9]闢易,驚退躲避。《史記·項羽本紀》:“項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馬俱驚,辟易數里。”張守節《正義》:“言人馬俱驚,開張易舊處,乃至數里。”辟,同“闢”。

[10]横嵩丘:横,横暴、強横。嵩丘,嵩山。古稱中嶽,在今河南登封縣北。此句謂朝官得志,盛氣横溢嵩山。

[11]“列鼎”句:列,布陳。鼎,古食器,多用青銅製成。錯,錯雜。珍羞(饈),名貴珍奇的食物。此句謂桌上雜陳各種佳餚。

[12]“香風”二句:香風,指脂粉香味隨風飛散。清管,清澈的管樂之聲。謳,古代齊國稱唱歌曰謳。春秋戰國時代,趙舞、齊謳皆負盛名。左思《嬌女詩》:“從容好趙舞。”《漢書·禮樂志》:“齊謳員六人。”

[13]“七十”二句:古樂府《雞鳴曲》、《相逢行》皆云:“鴛鴦七十二,羅列自成行。”此“七十”即舉成數,指鴛鴦之多,非實數。鴛鴦,鳥名。雌雄偶居不離,古稱“匹鳥”,常用以比喻夫婦。

[14]愆尤:罪過,災禍。

[15]“黄犬”句:用秦相李斯被殺典故。《史記·李斯列傳》載李斯獄中顧謂其中子曰:“吾欲與若復牽黄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父子相哭而夷三族。李白詩賦屢用此事。見《行路難》其三注。

[16]“緑珠”句:《晉書·石崇傳》:“崇有妓曰緑珠,美而豔,善吹笛。孫秀使人求之。崇時在金谷别館,方登涼臺,臨清流,婦人侍側。使者以告,崇盡出其婢妾數十人以示之,皆藴蘭麝,被羅縠。曰:‘在所擇。’使者曰:‘君侯服御,麗則麗矣,然本受命指索緑珠,不識孰是。’崇勃然曰:‘緑珠吾所愛,不可得也!’……崇竟不許。秀怒,乃勸(趙王)倫誅崇。……崇正宴於樓上,介士到門,崇謂緑珠曰:‘我今為爾得罪!’緑珠泣曰:‘當效死於官前。’因自投於樓下而死。……崇母兄妻子無少長皆被害。”釁(xìn),事端。讎(chóu),怨仇。

[17]鴟夷子:指春秋時越國大夫范蠡。《史記·貨殖列傳》:“昔者越王勾踐困於會稽之上,乃用范蠡、計然。……范蠡既雪會稽之耻……乃乘扁舟浮於江湖,變名易姓,適齊,為鴟夷子皮,之陶,為朱公。”又《越王勾踐世家》:“范蠡事越王勾踐,既苦身勠力,與句踐深謀二十餘年,竟滅吴,報會稽之耻……范蠡浮海出齊,變姓名,自謂鴟夷子皮。”司馬貞《索隱》:“范蠡自謂也。蓋以吴王殺子胥而盛以鴟夷,今蠡自以有罪,故為號也。韋昭曰:‘鴟夷,革囊也。’”

[18]“散髮”句:謂棄冠簪,不束髮而隱居。棹,宋本校:“一作弄。”棹扁舟,指泛游江湖。

【評箋】

舊題嚴羽評點《李太白詩集》卷一:評“新人”二句:承“流”變聲,見古意。又評“雙雙”句以上:政須多言之;榮華處,皆是斷腸處。

蕭士贇《分類補注李太白詩》:大意蓋謂天津橋水閲人亦多矣。富與貴者自謂可以長保而不知退,安知其無李斯、石祟之禍乎?何如范蠡之勇退為高也?

徐禎卿曰:此篇諷時貴也。(郭雲鵬本引)又曰:“黄犬”句應前貴寵之言,“緑珠”句應前歌舞之言,“鴟夷”句應前功成身退之言。(王琦注引)

唐汝詢《唐詩解》卷三:此歎在朝之臣持爵禄而不能退,終以取禍也。首以桃李為比,見榮華之易盡;次以流水起興,見人代以數更。於是歷叙權貴豪奢之事,因言彼方溺於富貴之樂,自謂身可永存。不知功成不退,未有不遭罪累者,李斯、石崇之禍可鑑也。豈若范蠡之乘扁舟邪?

沈德潛《唐詩别裁》卷二:歷言權貴豪侈,沉溺不返,而有李斯、石崇之禍,不如范蠡扁舟歸去之為得也。前用興起。

《唐宋詩醇》卷一:此刺當時貴幸之徒怙侈驕縱而不恤其後也。杜甫《麗人行》,其刺國忠也微而婉,此則直而顯,自是異曲同工。……《詩眼》以為:建安氣骨,惟李杜有之,良然。

按:此詩當為開元二十二年(七三四)春游洛陽時所作。據《舊唐書·玄宗紀》記載,開元二十二年正月己丑,玄宗幸東都,由此可知是年春天百官在東都上朝全為寫實。全詩描寫、叙述、用典、議論融會一體,自然流暢,諷刺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