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浮黄河去京闕[2],挂席欲進波連山[3]。天長水闊厭遠涉,訪古始及平臺間[4]。平臺為客憂思多,對酒遂作《梁園歌》。却憶蓬池阮公詠,因吟渌水揚洪波[5]。

【注釋】

[1]梁園吟:敦煌寫本《唐人選唐詩》、《文苑英華》作“梁園醉歌”。宋本校:“一作梁園醉酒歌。”王本校:“一作梁苑醉酒歌。”梁園,即梁苑,又稱兔園,漢梁孝王劉武築。為游賞與延賓之所,當時名士司馬相如、枚乘、鄒陽等皆為座上客。《史記·梁孝王世家》:“孝王築東苑,方三百餘里,廣睢陽城七十里。”故址在今河南商丘市。

[2]“我浮”句:浮,漂舟。宋本校:“一作乘。”河,一作“雲”。去京闕,離開長安;闕,宋本作“關”,據他本改。

[3]“挂席”句:挂席,揚帆。《文選》謝靈運《游赤石進帆海》詩:“揚帆采石華,挂席拾海月。”李善注:“揚帆、挂席,其義一也。”波連山,形容水勢浩瀚。木華《海賦》:“波如連山,乍合乍散。”進,宋本校:“一作往。”

[4]平臺:相傳為春秋時魯襄公十七年宋皇國父所築,漢梁孝王與鄒陽、枚乘等文士曾游於其上(見《漢書·梁孝王傳》)。南朝宋謝惠連曾在此作《雪賦》,故又名雪臺。故址在今河南虞城縣。

[5]“却憶”二句:阮公,指三國時魏詩人阮籍。籍常用飲酒放誕,在當時複雜的政治鬥争中保全自己。阮籍《詠懷》詩云:“徘徊蓬池上,還顧望大梁。渌水揚洪波,曠野莽茫茫。”按蓬池遺址在今開封市。

以上第一段,叙離京來梁園作客。

洪波浩蕩迷舊國[6],路遠西歸安可得?人生達命豈暇愁[7],且飲美酒登高樓。平頭奴子摇大扇[8],五月不熱疑清秋。玉盤楊梅為君設,吴鹽如花皎白雪[9]。持鹽把酒但飲之[10],莫學夷齊事高潔[11]。

【注釋】

[6]“洪波”二句:意謂波濤洶涌壯闊,長安已迷茫不可見,路途遥遠不能回歸。舊國,指長安。

[7]“人生”句:達命,通達知命。暇,空閑。宋本作“假”,據他本改。

[8]“平頭”二句:平頭奴子,戴平頭巾的奴僕。平頭,頭巾名。梁武帝《河中之水歌》:“平頭奴子擎履箱。”疑,一作“如”。

[9]“玉盤”二句:玉,敦煌寫本《唐人選唐詩》、《文苑英華》作“素”。楊,敦煌寫本《唐人選唐詩》作“青”。吴鹽,《史記·吴王濞列傳》:“吴王即山鑄錢,煮海水為鹽。”又《貨殖列傳》:“夫吴自闔閭、春申、吴王濞三人招致天下之喜游子弟,東有海鹽之饒……”自此吴地産鹽以供四方。按鹽和梅是古代調味品,此處借指佐酒菜肴。白,《文苑英華》作“如”。

[10]持鹽把酒:《魏書·崔浩傳》:“賜浩御縹醪酒十觚,水精戎鹽一兩,曰:‘朕味卿言,若此鹽酒,故與卿同其旨也。’”

[11]“莫學”句:此句敦煌寫本《唐人選唐詩》作“世上悠悠不堪説”。宋本、王本校:“一作何用孤高比雲月,一作咄咄(宋本作“嗤嗤”)書空字還滅。”莫,《文苑英華》作“勿”。夷齊,指殷末孤竹君的兩個兒子伯夷、叔齊。周武王伐殷紂,平定天下,他倆認為是“以暴易暴”,耻食周粟,餓死在首陽山(見《史記·伯夷列傳》)。此句意謂應及時行樂,不必空持高潔而受苦。李白《少年子》詩刺貴公子打獵行樂,末二句以夷齊高潔對比:“夷齊是何人,獨守西山餓?”意略同。

以上第二段,謂人生須曠達知命,及時行樂,失意之情溢於言表。

昔人豪貴信陵君[12],今人耕種信陵墳[13]。荒城虚照碧山月,古木盡入蒼梧雲[14]。梁王宫闕今安在[15]?枚馬先歸不相待[16]。舞影歌聲散渌池[17],空餘汴水東流海[18]。

【注釋】

[12]信陵君:戰國時魏國貴族,安釐王之弟,名無忌(?—前二四三),封於信陵(今河南寧陵),故號信陵君。喜養士,有食客三千,為著名的戰國四公子之一。公元前二五七年,曾設法竊取虎符,奪得兵權,擊秦救趙。後十年,又聯合五國擊退秦將蒙驁的進攻。

[13]信陵墳:據《太平寰宇記》卷一載,信陵君墓在河南開封府浚儀縣(治所在今河南開封市)“南十二里”。

[14]“荒城”二句:虚,宋本校:“一作遠。”蒼梧雲,《太平御覽》卷八引《歸藏》曰:“有白雲自蒼梧入大梁。”此即用其意。蒼梧,山名,即九疑(一作“嶷”)山,在今湖南寧遠縣南。

[15]“梁王”句:梁王,指漢梁孝王劉武。當年曾在梁苑大治宫室。阮籍《詠懷》詩:“梁王安在哉!”宫闕,敦煌寫本《唐人選唐詩》、《文苑英華》作“賓客”。

[16]枚馬:指西漢文學家枚乘和司馬相如。兩人都曾游梁。《漢書·枚乘傳》:“枚乘字叔,淮陰人。……游梁,梁客皆善屬詞賦,乘尤高。”又《司馬相如傳》:“是時梁孝王來朝,從游説之士鄒陽、枚乘……之徒,相如見而説之,因病免,客游梁,得與諸侯游士居。”

[17]渌池:清澈的水池。渌,一作“緑”。

[18]汴水東流:汴水,古水名。唐代自滎陽出河經汴州(開封)至泗州入淮水的通濟渠東段,全流統稱汴水。東流,《文苑英華》作“流東”。

以上第三段,憑弔古迹,抒發感慨。

沉吟此事淚滿衣,黄金買醉未能歸[19]。連呼五白行六博[20],分曹賭酒酣馳暉[21]。酣馳暉,歌且謡[22],意方遠。東山高卧時起來,欲濟蒼生未應晚[23]!

【注釋】

[19]“沉吟”二句:滿衣,敦煌寫本《唐人選唐詩》作“沾衣”。未能,宋本校:“一作莫言。”

[20]“連呼”句:五白,古代博戲樗蒲用五木擲采打馬,其後則專擲五木以決勝負。唐李翱著《五木經》謂:五木之制,上黑下白,擲得五子皆黑,叫盧,最貴;其次五子皆白,叫白。行,《文苑英華》作“投”。六博,古代博戲。兩人相博,共十二棋,每人六棋,六黑六白,故名。又叫“六簙”或“陸博”。《楚辭·招魂》:“箟蔽象棋,有六簙些。分曹並進,遒相迫些。成梟而牟,呼五百些。”蔣驥注:“箟,竹名;蔽,簙箸也;蓋投之以行棋者。象,象牙;棋,棋子也。簙,博通,局戲也。投六箸,行六棋,故曰六簙。言設六簙以行酒,用箟簵為箸、象牙為棋也。……梟,博采;倍勝為牟。五白,簙箸之齒也。言棋已得采,欲成倍勝,故呼五白以助投也。”

[21]“分曹”句:分曹,兩人一對為曹;分曹即分對。酣,《文苑英華》作“看”。馳暉,飛馳的太陽。《文選》卷二五謝朓《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詩》:“馳暉不可接。”李善注:“馳暉,日也。”本句下重複“甘馳暉”三字,其他各本皆無。

[22]歌且謡:《詩·魏風·園有桃》:“我歌且謡。”毛傳:“曲合樂曰歌,徒歌曰謡。”且,而;進層連詞。

[23]“東山”二句:《世説新語·排調》:“謝公在東山,朝命屢降而不動。後出為桓宣武司馬,將發新亭,朝士咸出瞻送。高靈時為中丞,亦往相祖。先時多少飲酒,因倚如醉,戲曰:‘卿屢違朝旨,高卧東山,諸人每相與言,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今亦蒼生將如卿何!’謝笑而不答。”蒼生,百姓。二句意謂準備像謝安那樣高卧東山(指隱居),但終有出山之日,到時再拯救百姓也不應算晚。時,敦煌寫本《唐人選唐詩》、《文苑英華》作“還”,宋本校:“一作忽。”未,敦煌寫本《唐人選唐詩》作“不”。

以上第四段,寫暫且行樂,等待時機出山濟世。

【評箋】

舊題嚴羽評點《李太白詩集》卷六:“挂席”句:壯險語却自然,非造非矯。又評“人生”句:甚真,甚醒。又評“荒城”二句:上句淒清意近,下句悲澹意遠,下更勝。又評“梁王”四句:上是客,尚渾;此是主,更破。又評“黄金”句:“未能歸”與“豈暇愁”呼應。又評末句:又生妄想,並前“豈暇愁”、“未能歸”、“莫學夷齊”處俱無力味。

《唐宋詩醇》卷五:懷古之作,慷慨悲歌,興會飆舉。范傳正有云:“李白脱屣軒冕,釋羈韁鎖,自放宇宙間。飲酒非嗜其酣樂,取其昏以自穢;好神仙非慕其輕舉,欲耗壯心遣餘年;作詩非事其文律,取其吟詠以自適。”三誦斯篇,信然。

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作《梁園歌》而忽間以信陵數語,意謂以信陵之賢,名震一世。至今日而墓域且不克保,況梁孝王之賢不及信陵,其歌臺舞榭又焉能保其常在乎?此文章襯托法,不是為信陵致慨,乃是為梁王釋恨,並為自己解愁,以見不如及時行樂之為得也。故下遂接以“沉吟此事淚滿衣”云云。

方東樹《昭味詹言》卷一二:起四句叙。“平臺”二句入題情,正點一篇提局。“却憶”句轉放開展,用筆頓折渾轉。“平頭”二句,酣恣肆放。“玉盤”四句鋪。“昔人”數句,詠歎以足之。情文相生,情景交融,所謂興會才情,忽然涌出花來者也。“空餘”句頓挫。“沉吟”句轉正意。太白亦自沉痛如此,其言神仙語,乃其高情所寄,實實有見。小兒子強欲學之,便有令人嘔吐之意。讀太白者辨之。因見梁園有阮公、信陵、梁王諸迹,今皆不見,足為憑弔感慨。他人萬手,同知如此用意,而不解如此作法。此却從自己游歷多愁説入,又自解不必如此。所謂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死活、仙凡,全在如此。尋常俗士,但知正衍故實,以為詠古炫博,或叙後人議論,炫才識,而不知此凡筆也。此却以自己為經,偶觸此地之事,借作指點慨歎,以發洩我之懷抱,全不專為此地考古迹、發議論起見。所謂以題為賓、為緯,於是實者全虚,憑空御風,飛行絶迹,超超乎仙界矣,脱離一切凡夫心胸識見矣。杜公《詠懷古迹》便是如此。解此可通之近體,一也。詩最忌段落太分明,讀此可得音節轉换及章法大規。

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卷二引吴北江曰:“昔人”八句,感弔蒼茫,以見懷抱。又評末二句:慷慨自負,是太白意態。

按:此詩當是開元二十二年(七三四)初夏離開長安,舟行抵達梁園時作。詩人身在縱酒,但心中却念念不忘“濟蒼生”的宏願,深信將來終能像謝安那樣東山再起,實現“濟蒼生”的抱負。這正是初入長安前後許多詩中表現的思想特點。前人謂此詩乃天寶中賜金還山後作,殊不如那時詩人離京走的是商山道,一心尋找商山四皓,隱居出世,受道籙當道士,一時喪失了實施抱負之信心,與此詩的思想截然不同。